刺眼的天光照进鸦雀无声的“武林大会”里,杨清眯了眯昏花的老眼,被晃出了一点眼泪。

  守在后门的民警冲喻兰川打了个手势,悄悄地进来,把会场里几个行脚帮的余孽带走了,最后两个民警来到老杨和丐帮旧人们面前:“您几位还是得跟我们回去,做一趟笔录。”

  杨清点点头,把拐杖递给张美珍,然后整理衣襟,颤颤巍巍地跪了下来,朝着人群磕了个头。

  张美珍站在旁边,看着他的背影,说来真是奇怪,她曾经觉得他高大极了,不管什么时候都站得笔杆条直,身后那根高贵的脊梁像条山脉。可是这么一跪,他又小了,小得能团成一团,空荡荡的衬衣长裤包着,里面的灵魂和**干瘪如隔夜的药渣。

  这回她没有眼泪了,因为眼线不太防水,眼泪一冲得成鬼。

  “张……舵主,你看这……”旁边被她请来的行脚帮老人们面面相觑,意意思思地叫了她一声。

  张美珍就从兜里摸出了红色的玛瑙蝙蝠,双手捧着端详片刻:“散了吧。”

  “啊?”

  “丐帮散了,行脚帮也散了吧。”她摆摆手,随手把那通红的“五蝠令”一扔,“都散了吧。”

  五绝最后一缕遗风,散了。

  阮小山凄厉地大叫一声,不似人声,像报丧的老鸦。

  ☆、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警察们一进来, 就起到了清场的作用。

  张美珍扔了五蝠令,独自离开, 宾客们落下一声叹息,曾经的当事人们也三三两两地走了, 阮小山们嚎得筋疲力尽, 终于意识到, 流逝的光阴如水,一切都已经无法回头, 于是他们彼此搀扶着, 踉跄而出。

  偌大的会场,只剩下零星几个活物……与窗户里透进来的光。

  韩东升站起来, 帮忙收拾起会场残局, 心里无端升起几分说不出的滋味。站起来的时候听见膝盖响了一声,他就为了排解愁绪,没话找话地跟喻兰川闲聊:“坐这么长时间, 腰腿都难受了,真是老了。”

  喻兰川随口回答:“有时间还是锻炼一下吧。”

  “哪有时间, ”韩东升一笑,“一家老小呢,熊孩子也不懂事,三天两头我就得被老师找过去挨顿训,破工作没几个钱, 老加班, 还不能不干……这不是今年想提副主任么?说来也没什么意思, 不过每个月倒能多赚两千。哎,见笑,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拿到小喻爷面前说……”

  喻兰川:“笑什么,谁不想升职加薪?我还等着涨工资,好早点还完贷款呢。”

  闫皓轻轻地拉了悄悄一把,悄悄茫然地抬起头,只是发呆,她像是头顶开了个口,再也压不住魂魄了,而灵魂失了重,就要这样高高地飞出去。闫皓不知道怎么劝她好,于是也去帮忙收拾桌椅板凳,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韩东升和喻兰川聊天,他不由自主地顺着他们的话音想到了未来。

  二十大几了,他又不能总是依靠江老板,闫皓想,自己读书不太行,不喜欢和人打交道,做服务性的工作可能也不太行,大概还是学一门手艺好吧……在幕后默默干活的那种,以后只要勤快,走到哪都能混口饭吃。

  每个人都有期待,但都不敢太期待,都在沉浮,但都努力地维持着自己生活的惯性。

  悄悄忽然打了个激灵,像个梦游的人突然降落人间,看着车水马龙不知所措,她呆了良久,弯腰捡起自己的行尸走肉,没吭声,自己出去了。

  喻兰川朝着不知所措的闫皓使了个眼色,闫皓愣了一下,连忙追了上去。

  韩东升叹了口气:“幸亏……还小呢。”

  幸亏她还不到十八岁,人生才刚开个头,来得及从头来过,也来得及逆风翻盘,不至于把余生过成狗尾续貂。

  韩东升忽然问:“小喻爷,今年年底,武林大会还开吗?”

  “不了,没人帮我组织,我也没那么多时间。”喻兰川说,“回头拉个微信群,各地的朋友在线联系一下,大家逢年过节互相发点红包,互相问候一下就得了。”

  韩东升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空无一人的会场。

  喻兰川是明白人、有能力,功夫扎实,人品端方。他刚搬到一百一的时候,老人们都在期待这个年轻的寒江七诀传人——期待他几十年后,能像老喻盟主一样,海纳百川,再把日渐衰微的旧江湖遗梦圆回来。

  谁知他太明白了,韩东升想,干净利落地就把燕宁城里的这场“梦”叫醒了。

  老盟主喻怀德先生晚年不问世事,闲云野鹤得像个神仙,想来,也该是看明白了大浪淘沙的时代,只是身为五绝之首,到底是意难平吧。

  韩东升回过神来,再一偏头,喻兰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警方撤退,会场信号终于恢复,喻兰川沉寂半晌的手机震了,他低头一看,两条信息,一条是于严告诉他王九胜及其同伙已经被逮捕了,但是王在逃跑途中运动过量,心脏病突发,只能先送医院。

  另一条来自某位斗图天后,是一张灰头土脸的微信表情“我要饭回来了”。

  喻兰川:“……”

  喻总凡事讲究效率,从来不回这种毫无意义的无聊信息,于是收起手机,面无表情地往家的方向走去,走了几步,他冷峻的表情渐渐裂开,露出了一个微笑来。

  就这么着,又过了一个月,螳螂生,鹏始鸣,反舌无声,暑气初露端倪。

  “梦梦是回来了吗?她翻译的那个前两天朋友圈里又开始更新了。”

  “星之梦没开门,她以后还在这干吗?”

  “店不知道,不过她不走吧,她现在好像接管‘星之梦’微博的皮下了,这两天官博更新也勤快多了,好多有意思的东西,不像以前一样就知道卖东西了。”

  杨老帮主去了一趟警察局,很快回来了——虽然是知情不报,但这事时间太久远了,过了追溯时效,再说他也那么大把年纪了。回来以后和杨逸凡交代了一声,他就离开燕宁,回老家去了,张美珍陪着他走的,托甘卿替她照顾家。

  临走的时候,甘卿帮她收拾行李,行李塞得鼓鼓囊囊的,最后剩了一大把唇膏唇釉,足有三四十根,实在没地方放,甘卿到处找犄角旮旯塞,塞出一头汗:“美珍姐,你随便带两根口红不够用吗?”

  一身是嘴怎么的?

  张美珍翻了个白眼:“颜色不一样,质地不一样,色系也不一样,互相不能代替的,你懂个屁,不讲究的色盲。”

  甘卿:“……哦,那行吧。”

  张美珍之前决定去医院找杨清的时候,曾经洗尽了铅华,但好像只有那么一小会,回来以后就光速原形毕露,又变本加厉地花枝招展起来,尽显妖女本色。

  甘卿艰难地拉上最后一个小包的拉链,转头看向正一丝不苟刷睫毛的张美珍,忽然问:“美珍姐,您还……”

  爱那个人吗?

  张美珍:“嗯?”

  “没什么。”甘卿觉得身为晚辈,问这种问题不太好,于是又咽了回去——到底是感情深厚吧,她想,要不怎么会陪他回老家呢?

  “你是想问老杨吧?”张美珍用棉签蘸走了多余的睫毛膏,漫不经心地说,“老杨的意思,应该是不再回来了,燕宁墓地太贵了,孩子虽然手头挺宽裕,但老东西没什么财产留给她,还是想多给她省点钱,老家什么都有,到时候跟杨平他妈合葬就得了,现成的地方。”

  甘卿:“啊?”

  “我啊,我送他一程。”张美珍说,“这么多年的交情了。”

  甘卿愣了愣,听出了一点别的意味。

  张美珍就转过身来,拍了拍她的头:“还是爱自己重要,把自己爱明白了,有余力再爱一爱别人,没有就拉倒。也不用爱得那么隆重,轻松随意一点,对大家都好,是不是?”

  甘卿抬头看着她,张美珍“啧”了一声:“算了,我看你也不用我嘱咐,你个没心没肺的东西,你……哎,说曹操曹操就到。”

  她话没说完,就有人按门铃,张美珍捏着嗓子答应一声,拉开门,对喻兰川说:“哎哟,小帅哥,来啦?”

  喻兰川弯腰帮她拎起行李:“车在楼底下等你们了。”

  “行行行,这就走,我不在这妨碍你俩约会了,行了吧?”张美珍叹了口气,嘱咐甘卿,“你别忘了给我收快递!”

  甘卿送她出门,叹了口气:“知道,万一有中老年资深鲜肉找你,就让他们先拿号排队。”

  张美珍背对着她挥了挥手,上了杨逸凡的车。

  大概是乡下路不好走,杨逸凡从公司找来一辆越野车,那车线条干干净净,大马金刀地往院里一停,透着股混不吝的野性,把院里其他小轿车和商务车衬托得都小家碧玉起来,喻兰川也难以免俗地多看了两眼。

  甘卿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别看了,等有钱了给你买。”

  喻兰川听完,非但没感动,还震惊地看了她一眼:“你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吗?我不等,等到死也等不到怎么办,向天再借五百年?”

  甘卿:“……”

  喻兰川怜悯地看了她一眼:“你是不是穷疯了,都出现幻觉了?”

  甘卿查了查自己的银行卡余额,无话好说,灰溜溜地闭了嘴,回家干活去了——她一来练手学习,二来也是想赚点外快,替一帮神神叨叨的神棍公众号从外网上扒拉占星的小资料,拿回来抠着字眼翻译整理了。这一阵还有个野鸡书商,闻讯找上门来,想让她帮着攒一本玄学和鸡汤结合的“畅销书”,她还没考虑好答不答应,因为在自学口译。

  手头的活都是小活,花时间,赚的都是仨瓜俩枣。

  甘卿每月初都志存高远,想养一个昂贵的喻兰川,每到月底都对着余额跪一下。

  英雄气短。

  有道是钱难赚,屎难吃。过日子到底是比考大学、练左手刀都艰难多了。

  福通达公司被爆出大额洗钱、涉/黑,那一帮人谁也跑不了,底下人已经顶不住,开始卖王九胜了——这是刘仲奇小朋友刚放暑假的时候,小于警官带回来的消息。

  于严来的时候没空手,带了一堆饮料水果,来庆祝喻兰川篡/位……不,顺利升职。

  “兰爷,你这是要走上人生巅峰的节奏啊。”于严蹲在地上,一边帮他拆快递一边说,“啧”了一声,发现喻兰川买了一堆家居用品,是打算把这老旧房子从里到外地收拾一回,“这回真是‘喻总’了。新名片什么时候印出来,给我一张,我沾沾喻总仙气,过瘾。”

  厨房里传来喻总矜持的声音:“这有什么过瘾的,我以前也兼了底下好几个项目公司的董事,少见多怪……你给我走!不许碰锅,切你的菜去!”

  喻兰川眼疾手快地把甘卿从锅边拎走,以防这位朋克系的大厨搞出太先锋的口味:“你是个打下手的切菜小工,别老想篡/位当大厨,摆正自己的位置!”

  于严震惊地说:“你让人家在你家干活,还只能打下手?为什么你这种货色都能脱团?”

  甘卿探出头,小声说:“惯的。”

  喻兰川在煎炒烹炸的油烟声里没听清,直觉他俩没说自己好话,于是一手拎着炒勺,一手伸长了,拎起甘卿的后领,把她拽了过来。

  甘卿:“怎么又动手动脚的……”

  她话没说完,就见喻兰川从旁边炸好的丸子里捡了一颗,仔细吹了吹,一脸严肃地递到她嘴边。

  甘卿看了看他,喻兰川一垂眼,挡住了眼睛里的忐忑:“别游手好闲的,给我尝尝咸淡。”

  甘卿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喻兰川看着她的头顶,抿了抿嘴,紧张地观察她的反应——他留学多年,饭是会做,只是不爱做,因此水准平平,甘卿是跟着大厨长大的,虽然现在长成了一副吃/屎也能活的样子,他却不想让她再受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