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没有出门见天日了,岳绮罗忽然起了兴致。脚趾头在绣花鞋里动了动,她决定亲自出门去会一会顾大人。因为顾大人是无心的老朋友,也是张显宗的新敌人。万一能够通过顾大人打听到了无心的生死,万一无心当真活着,万一自己找到了无心,万一无心心回意转爱上了自己,自己岂不就是可以活得更快乐了?

如果以上的“万一”全不成立,她就宰了顾大人,为张显宗除去眼中钉。反正跟着张显宗也不坏,张显宗在她面前,时常温柔的让她坐立不安。

岳绮罗定下主意之后,也没有和张显宗商量。入夜之后她径自出了丁宅。宅子门口站着卫兵,对待她素来是毕恭毕敬;听说她要出门,连忙张罗着要去呼唤卫士随行。岳绮罗说道:“不必惊动他们了,我自己走。”

卫兵知道她是带着一点神秘性的,不敢阻拦,立刻又问:“您是坐马车,还是坐汽车?”

岳绮罗略微思忖了一下,随即答道:“全不用,你给我牵一匹小马过来。”

卫兵领命去牵马,可是挑来选去,军马全都高大威武,不合岳绮罗的意。后来卫兵福至心灵,弄来了一头小毛驴。毛驴背上鞍辔齐全,正是一头时常出城、见过世面走过长路的好驴。

把一根小鞭子双手送到岳绮罗面前,卫兵还问:“用不用再去通知参谋长一声?”

岳绮罗摇了摇头,然后轻轻巧巧的飞身上驴。伸手摘下驴脖子上挂着的小铜铃铛,她一甩皮鞭,毛驴登时就善解人意的跑上路了。

岳绮罗走的是小路,毛驴耐力好,在崎岖路上又是特别的灵活,反倒走得比马更快。天色将明未明之时进了长安县,她随便找了一家小旅店住下,足足的睡了一天。到了傍晚时分,她和毛驴全歇足了吃饱了,便又一起上了路,直奔青云山而去。

出发之前,她研究过地图。如今估摸着距离青云观还有五六里地远了,她把毛驴拴在了路边的野林子里,开始徒步前行。忽然念念有词的一甩袖子,前方多了两个探路的纸人,飘飘摇摇的给她打前锋。夜色越来越浓重,天空疏疏朗朗的点缀着几个银星星,一弯白月亮勾着几缕云。岳绮罗的体力一直是马马虎虎,初春的夜又是寒冷如冬。她把两只手揣进袖子里,吸着鼻子顶着寒风往前走。走着走着,纸人不动了,似乎是前方有无形的屏障阻挡了它们。岳绮罗心中一动,知道自己已然进入青云观的地界了。

据她所知,顾大人的军队全驻扎在了青云观后方的山麓一带,并没有进山,也没有骚扰道观。一挥手指挥纸人转了方向,她开始往后山走,结果刚刚走了不远,她便看到了成片的帐篷。夜深了,士兵也都睡了,帐篷之间偶然有火光闪动,是小队举着火把在巡逻。

军队大营的阳气杀气都很重,纸人一旦离她远了,就像失去力量一般,摇摇欲坠的要倒。岳绮罗索性收了它们,想要亲自设法潜入军营。只要让她见了顾大人的面,只要顾大人是个人,她就有办法了。

岳绮罗攥着手帕,一边擤鼻涕一边在黑暗中来回的走,同时忍着一个大喷嚏。军营周围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没有明显的破绽,于是她决定换个方向进攻,先从青云观与军营之间的一条小山路上进山,然后从山上往山下走。军营总不会四周全是固若金汤,都知道山里没有人,想必朝着大山的方向,便是军营外围的最薄弱处。

她打好了算盘,开始摸着黑踏上了坎坷山路。她记得在许多许多年前,自己仿佛是登过一次青云山,那时候青云山还不叫青云山,青云山上自然也没有青云观。自己进山是干什么来着?不记得了。山里是什么样子?也不记得了。

她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走着走着停了脚步,发现前方路上现出了一个大坑。月光之下,坑周的泥土还很蓬松,显然是个新坑。岳绮罗怀疑新坑和开矿有关,刚想小心翼翼的绕过去,不料一脚踩在地上,却是泥泞的一滑,让她险些跌了一跤。

踉跄着站住了,她低头一看地面,就见地上亮晶晶的漫开一摊白浊液体,方才被自己踩了一脚,液体和泥土混成了泥。莫名其妙的蹲下来,岳绮罗没看出液体的成分。眼皮向上一撩,她忽然又发现了新玩意!

就在液体之中,还浸了几块尖锐的骨头,以及一副奇大的利齿。

岳绮罗从衣兜里摸出一张小小的人形纸片,随手向外一挥。一个白脸笑眼的纸人立刻站到了她的身边。岳绮罗站起身,后退一步说道:“把它给我捡起来!”

纸人能够领会她的命令,果然弯腰伸手,将一副大牙捧起来托到了她的面前。月光之下,岳绮罗看得清楚,就见牙床将近有人头大小,利齿尖端闪着寒光,齿缝之中竟然还有鲜红黏涎反射月光。可见黏涎是新鲜的——身体都没了,只剩了一副牙齿,齿间的黏涎怎么可能还会新鲜?

岳绮罗莫名其妙,抽动着鼻尖凑过去一嗅,感觉微微有点腥,倒是没有十分恶臭的异味。走回地上一滩液体跟前,她低头又想细看。不料就在此时,坑中忽然窜出一条白亮亮的怪物,张开大嘴直奔了她的脑袋。岳绮罗心中一惊,瞬间仰头向后一躲,同时就听“啪嗒”一声,正是怪物结结实实的拍在了地上。一边后退一边望去,她就见怪物足有一米来长,通体灰白,头部光秃秃的扁扁长长,一张大嘴十分醒目。眼看怪物对着自己又龇出了大牙,她情知不妙,转身就想逃,不料怪物纵身一扑,一嘴叼上了她的小腿。岳绮罗惊叫一声扑倒在地,回身一看,却见自己的小腿虽然陷在了怪物口中,可怪物瘫在地上,并未发力,长大的身体眼看着失了形状,软软的竟然化成了水。

岳绮罗一下子全明白了。小腿隐隐的有些刺痛,不知道怪物的尖牙有没有刺破裤子伤到皮肉。千辛万苦的撬开牙关收回小腿,她也来不及细看,爬起来就要往山下跑。可是一步迈出去,她“咕咚”一声跪下来,受了伤的腿竟是不能使力。

她慌了神,心想万一坑里再爬上来一只怪物,无论它死得有多么快,恐怕自己都难逃一劫。扶着身边的小树站起来,她对着纸人后背一扑。只听“咔嚓”一声,纸人真成了纸人,被她压了个四分五裂。

岳绮罗摔了个大马趴,真是急了。右手指尖在地上快速划出一道符,她用力一拍地面,同时轻声叫道:“生!”

附近地面立刻缓缓隆起一个土包。土皮四分五裂,一具很有年头的野狗尸骸破土而出,腐烂得只剩了一身骨架。岳绮罗见状,气得一挥手。附在野狗身上的魂魄立时消散,骨头在地上散成了一堆。

岳绮罗换了右手,继续在地上画符,想要召唤出得力的阴兵来救自己下山。手掌狠狠一拍地面,树下土中却是拱出了一名士兵。

士兵穿着一身血衣,胸前弹孔清晰可见,不知是死于战争,还是死于军法;不过身躯还算完好,两只眼珠一起向上翻着,一张嘴张得很大,仿佛是临死之前还在呐喊。岳绮罗没心思再挑拣,爬起来蹦上士兵的后背。而士兵在她的操纵下,就拖着两条腿一步一顿的往山下走去了。

岳绮罗搂着僵冷尸首的脖子,一颗心狂跳不止。小腿越来越疼,让她心慌意乱的忍不住想:“我这么漂亮,不会被毒死吧?”

想着想着,她落了一滴泪,不是怕死,是舍不得自己的好皮囊。

第059章 蚀骨之毒

岳绮罗骑着一具行尸跑了五六里地,然后换乘毛驴往文县赶。路上她的腿越来越疼,疼到毛驴一颠,她的心也随之一颠。

天亮天又黑,她终于进了文县,见到了坐卧不宁的张显宗——张显宗一直在等她回来。

她本来是不把张显宗放在眼里的,任凭张显宗把自己从驴背上抱下来,她依旧只当对方是个不值一提的凡夫俗子。可是等到张显宗把她送到房内、心急火燎的蹲下来去掀她的裤管时,她心中一动,忽然想道:“除了他,还有谁能这样待我?”

张显宗没有留意到她的若有所思,接着方才的话急问道:“到底是被什么东西咬了?这么大的牙印,怎么可能是壁虎?”

岳绮罗懒得看他,感觉他一点也不好看,没什么可看的,然而说出话来,语气中却是带了一点委屈:“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只是有点像壁虎,但是比壁虎大得多。”

张显宗把她里外的裤子一层一层卷起,卷到最后剩下一层紧贴小腿的长筒羊毛袜。张显宗握着她的脚踝仔细审视了她的袜筒,却是并未发现齿痕。

“好像是没咬透。”张显宗松了一口气:“我给你脱了袜子再看看。”

羊毛袜子脱下来,露出了红肿滚烫的脚踝。岳绮罗把赤脚蹬在了张显宗的怀里,脚心贴上军装一粒冰冷的铜扣。一只粗糙的巴掌握住了她纤细的小腿,她不动声色的抬眼去看他——看他,看不起他。

迎着她的目光抬起头,张显宗笑了:“不怕,只是扭伤了关节,贴两剂膏药就能好。”

岳绮罗一翘嘴角,也笑了。笑容一闪而逝,她其实没什么可笑的。

右眼一跳一跳的隐隐胀痛,无须照镜子,她知道自己眼中的一点血色正在扩散蔓延。直直的望着张显宗,她轻声说道:“我饿了。”

岳绮罗伸长双腿坐在床上,右脚脚踝已经贴了膏药。远处忽然起了一声枪响,不知是谁成了张显宗的枪下鬼。张显宗很能为她找人。死囚牢里的,街上流浪的,路边被人买被人卖的……他手里总是不缺活人。

房门一开,张显宗端着个小碗走了进来。屋子里立刻起了复杂的腥气,岳绮罗从他手中接过小碗。翘起小兰花指捏住小勺子,她低着头,忽然说道:“我会保护你。”

张显宗一愣,随即又笑了:“好,谢谢你。”

他始终看岳绮罗都是个小小的妖女。而岳绮罗有时候自居为少女,看他是位体贴的大哥;有时候翻尸倒骨的把前世今生叠加起来,又老气横秋的看他还小。小,而且没有英豪的资质,怎么看怎么都是个太普通的男人,能够在文县当个小军阀,已经是到头了。

岳绮罗在怪物口中死里逃生,虚惊一场。张显宗听了她的讲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索性按兵不动。与此同时,顾大人在青云山下花天酒地,十分快乐,每天晚上都有一场吹拉弹唱,房内男男女女载歌载舞。及至歌舞毕了,便开始捉对寻欢。又因房子处在青云观内,从来没有听说庙观里闹鬼怪的,所以他分外安心,无所畏惧。

工人器械都还没影,勘探队伍自成一派,除了满山挖坑不干别的,军队也没有敌人可打,顾大人只能是玩。这晚他痛饮了一场烈酒,喝到最后扔了杯子就睡。勤务兵们生拉活拽的把他扯到了卧室床上去,而他御用的一个小妓女,名叫梅香的,趁此机会就向旅部的一名参谋飞起了眼风。参谋是个小白脸子,是梅香理想中的美男子;两人你看我我看你,看着看着就一起离了席,勾勾搭搭的不知所踪。

顾大人醉透了,呼噜打得震天响,乍一听宛如火车过山洞,轰隆隆的一声接一声,隔着一道门一座院都听得到。勤务兵一听他这个动静,就知道他已经睡得雷打不动;两名卫兵在门口冻得拱肩缩背,见勤务兵溜了,于是双方一合计,也悄悄钻进旁边一间小门房里烤火去了。

长夜漫漫,两名卫兵在小炉子上烤红薯,烤得聚精会神。而顾大人的呼噜响到极致,一口气忽然哽在了喉间。几秒钟的清静过后,他像匹马似的打了响鼻,把自己给震醒了。

屋内的炉子烧得很旺,顾大人只感觉自己满腔烈火,燥热的恨不能一个猛子扎进水缸里去。伸手向旁一摸,他没摸到女人,就睡眼惺忪的自己爬了起来,想要去找水喝。不料一脚伸到床下,他眨了眨眼睛,发现地上扑了个人影子。

他以为自己是睡迷糊了,特地抬手揉掉眼角一粒眼屎。睁眼再瞧,地上的人影子清楚了,看身形正是梅香!

梅香仿佛是进门时在门槛子上绊到了,一个大马趴就再没起来。顾大人挺诧异,出声唤道:“梅香?晕啦?”

然后他不情不愿的下床趿拉了棉拖鞋,先走到桌旁端起大茶杯,咕咚咕咚灌了一肚子冷茶。放下茶杯转向梅香,他对妓女是谈不到怜香惜玉的,伸脚就要去踢:“哎,至于吗?醒醒!”

然而他的棉拖鞋骤然停在了半空,因为在依稀的晨光之中,他看到了梅香空空瘪瘪的下半身。斗篷还在,裤子也在,甚至鞋袜都在,一股脑儿的浸在一摊不辨颜色的液体中,只有其中的肉体不在!

短暂的愣怔过后,顾大人抬手猛然拍向电灯开关,随即转身走到床前,从枕头下面抽出了一把手枪。哗啦一声将子弹上了膛,他单手套了棉手套,弯腰蹲在梅香面前,一把抓起她后脑勺上的大发髻。梅香顺着他的力道抬了头,一双眼珠将要瞪出眼眶,嘴巴张到极致,不知是要痛哭还是要惊呼。顾大人小心翼翼的试了试她的鼻息,发现梅香已经是面目狰狞的彻底死去了。

顾大人看出梅香不是好死,手一松放了对方的脑袋,他急急的起身,从屋角的箱子里翻出一件旧棉袄穿了上。棉袄还是月牙的针线,里面藏着两张纸符。当初无心从出尘子那里要来许多纸符,结果经过几次三番的使用过后,如今就只剩了两张。他不能像月牙似的,把护身符装进小荷包里挂在脖子上,于是索性让她将纸符缝进了棉袄的暗兜里面。系好纽扣之后,他把军裤和及膝的大马靴也穿上了。一脚把梅香踢翻过来,他不再看她的狰狞死相,只去研究她的下身。下身没了长斗篷的遮掩,薄薄的绸裤下面已经显出了腿骨的形状。顾大人随手拿过一只鸡毛掸子,弯腰用掸子长柄掀开了湿淋淋的裤管向内瞧,结果就见骨头水汪汪白生生的,并非是被野兽啃了,也不是被人用刀刮了,一身的血肉竟像是自己化了。

地上的尸水越来越多,顾大人只是一沉吟的工夫,梅香就连胯骨也塌了下去。顾大人见状不妙,一大步越过尸首跳到门外,同时抽了抽鼻子,发现尸水半透明的几乎不带血色,微微的有点腥,倒也谈不上很臭。凭着他的见识,自然知道梅香既不会是生了怪病,也不该是中了剧毒,到底怎么回事,恐怕又是谜团。

门房里的卫兵见旅座房内亮了电灯,连忙含着滚热的烤红薯跑了出来,抱着步枪重回岗位。不想还未等他们站稳,一名副官策马而来,下马之后也不讲明来意,直接就扯着嗓子大嚷道:“旅座,旅座,您醒了吗?营里……出了点事,想请旅座过去瞧瞧啊!”

不过半分钟的工夫,副官就见顾大人戎装整齐,大步流星的走出来了。

顾大人和副官骑马前进,片刻之后就到了军营。副官且行且道:“不知道是在哪里咬的,王参谋自己都说不清楚,反正觉出疼的时候,已经被那东西一口咬住了。王参谋吓坏了,赶紧往回跑,可是跑着跑着就坏了事。现在……旅座自己看吧,王参谋的腿都不行了。”

顾大人心里略略有了点数。下了骏马一扔缰绳,他一边往帐篷走,一边问道:“军医怎么说?”

副官紧赶慢赶,累得直喘:“军医说不是毒蛇,因为那东西嘴太大,咱们这地方就长不出那么大的蛇。但到底是什么,也不知道。军医给王参谋上了点蛇药,可是什么用处都没有。”

话音落下,副官眼尖,一伸手为顾大人撩起了面前的帐篷帘子。帐篷里面也吊了电灯,顾大人弯腰进去一看,登时一皱眉头。

王参谋的小白脸子彻底白成了纸,长条条的仰卧在一条躺椅上,不用细看,也知道他是出气多进气少。裤子已经被扒掉了,两条细长的白腿就搭在椅子上。一条腿还是正常好腿,另一条腿却是从小腿中间开始溃烂。白生生的腿骨露出来,骨上干净的连一丝血筋都无。上下两端的皮肉不见鲜血,反而是滴滴答答的流下黄水,椅子下面已经湿了一片。

帐篷里面围着几名与王参谋交好的军官,以及一名最有资格的老军医。见顾大人来了,众人连忙起立,而顾大人背着双手,直接问军医道:“他怎么不喊疼?”

军医的神情很像是在梦游,并且直打结巴:“报、报告旅座,王参谋好像是没、没有很疼。”

顾大人又问:“小王是在哪里被咬的?”

王参谋气若游丝,显然不能说话,于是旁边一名军官答道:“报告旅座,小王刚才说是在山里被咬的,还说咬他的东西挺大,像四脚蛇。”

顾大人沉默下来,心里明白了——小王和梅香跑到山里私通,不慎遇了怪物咬人。小王必是抛了梅香先逃了,而梅香受了重伤,又想活命,只能跑回自己房里求救。

梅香和小白脸偷情,顾大人并不吃醋,因为梅香又不是他的姨太太,两人无非是露水姻缘,说不定哪天就一拍两散了;梅香和小白脸因为偷情而死,顾大人也不怜悯。问题是他俩并非好死。至于所谓的四脚蛇,他和无心当初的描述一对照,立刻就知道了它的来历。但单是知道还不行,若是由着它肆意咬人,自己的军队非被它吓散了不可。

帐篷内的众人束手无措,眼看着小王烂到了肚破肠穿。最后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又探出小王已经咽了气,几名胆大的军官便用一块厚帆布把他裹起来,深深的挖坑埋掉了。

顾大人下了封口令,不许在场之人妄言。天明之后他回了自己的屋子,推门进去一瞧,发现梅香已然成了一具雪白的骷髅。

顾大人胆子大,光天化日之下更是胆大包天。用火钳子把骨头一根一根夹到一床棉被里,他包了个白骨包袱,想要去找出尘子设法。不料未等他出发,勘探队的队长来了。

队长是个斯文强壮的大个子,戴着眼镜,人很和气,想请顾大人派出一辆军用卡车,运送一尊佛像到天津去。

顾大人没听明白:“什么佛像?你们还兼收古董哇?”

队长立刻笑道:“非也非也,是一名队员偶然间挖到的,哎呀,非常美丽,可惜鄙人不通历史,不能鉴别出它的年代。我们想把它尽快送去天津,请几位老先生来看一看。如果真是罕有的宝贝,那我们也算是幸运之至了。”

第060章 我来了

顾大人和出尘子各自守着个蒲团相对而坐,面前摆着几根骨头,以及一副凝结着红渍的利齿。骨头是梅香的遗骸,利齿则是顾大人在上山之前,副官赶着送过来的。说是他们几个在天亮之后进了山,结果顺着脚步痕迹走到一处干燥了的土坑前,旁的没发现,只发现了孤零零的一副牙。军医一看牙骨的尺寸,就知道大家是找到凶手了。

凭着出尘子的智慧和口才,满可以把大牙安到三皇五帝身上去,并且能够把谎圆得天衣无缝,任谁都要赞叹他的有理有据。只要他愿意,他可以为一切未解之谜安排答案。可顾大人是无心的朋友,看在无心的面子上,出尘子不大好意思用虚话来敷衍他。但如果不说虚话说实话,出尘子就得承认自己对怪物束手无策。而他在近十多年里一直保持着无所不能的仙人形象,让他承认自己无能为力,如同迎面抽了他一个大嘴巴。

在验出骨上无毒之后,出尘子心乱如麻的开动脑筋,不知自己是应该继续向顾大人展示华丽一面,还是老老实实的袒露朴实本质。思来想去的叹了一声,最后他没头没脑的问道:“无心还没有来?”

顾大人发现出尘子只要一见自己,必定问起无心,就忍不住笑了:“他还在天津呢。他不愿意来,我也不强求他。”

出尘子自从在千佛洞内历过险后,如果身边没有无心,他简直都不愿再回忆起地下经历。不动声色的撩了顾大人一眼,他开口又问:“顾旅长,你知道无心的来历吗?”

顾大人立刻打起了精神,十分谨慎的答道:“他……他就是个走江湖的呗,去年我家里不干净,有东西闹事害人,请他过去禳治了一次。后来……后来我们就认识了。”

出尘子点了点头,又道:“近来夜里不要让人进山,尤其是不要靠近深坑水潭。青云山地下的玄机,恐怕不是凭着人力可以探明的。顾旅长,若让我说,放弃金矿方为上策。否则山麓一旦开挖,谁知道会放出多少怪物来?就算它们见光即化,可是防不胜防……”

顾大人笑了一下:“道长,您说的都对。问题是老帅不发话,我们也做不了主啊。”

出尘子最通人事,当然了解顾大人的苦衷,于是最后又道:“如果要挖,一定要选在白天动工。一旦挖出了尸骸,立刻就地焚烧。”

顾大人在出尘子面前唯唯诺诺的答应了,离开道观回了军营,不料进了营门之后,发现卡车停在空场上,勘探队的队长像熊似的上车下车,正在指挥士兵将一只用木条钉成的长箱子往车上运。除了长箱子之外,地上还摆着两只方方正正的小木箱,顾大人走近一瞧,就见一口箱中放着一个菩萨脑袋,脑袋花里胡哨的,乍一看能吓人一跳;另一口箱子里则是放着两只手,连着半截小臂,也是色彩斑斓,不过雕工真好,连指甲都是饱满端正。队长见他来了,就跳下卡车,一路唉声叹气的走过来:“糟糕,真糟糕。”

顾大人问他:“怎么了?”

队长双手叉腰:“佛像出土之后,颜色立刻就变了……”他伸手去指箱中的菩萨脑袋:“眨眼的工夫,竟然面目全非!”

顾大人莫名其妙的又问:“怎么就只有一个脑袋一双手?刨碎啦?”

队长摇了摇头:“不知道,我们就只挖到了这些,兴许是先前有人发掘过这里。可是据我所知,青云山上并没有什么古迹,即便是青云观,也是在近百年内修建的——真是奇哉怪也。”

顾大人没敢多言语,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是来打仗的,不是来开矿的,更不是来挖老佛像的。师父和出尘子都替我探过一遍路了,明知道地下很邪,我何必还要跟着凑热闹?反正我在山下给金矿看门护院,山里爱有什么就有什么吧!

顾大人想的挺好,然而事与愿违,一夜过后,营里又出了事——一个帐篷里面睡了四名士兵,早上其中一人醒过来,发现三名同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三具骷髅,统一的躺在行军床上。

消息扩散开来,营中立时大哗,偏偏昨天又有人从浅土里挖出一具很新鲜的尸首,尸首竟然还是前清的打扮。尸首见到天日之后,很快腐烂出了臭气,被人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流言有了种子,众人在山下闲得泼烦,所以土壤也具备。不过两日的工夫,竟然开始出现了逃兵。顾大人慌了神,连忙去请出尘子设法,又将一封信寄了出去,催促无心过来帮忙。

信件从青云山出发,一天之后便进了天津卫,且被邮递员顺着门缝塞进了院内。院子里面没有人,因为无心带着月牙去北京了。

初春时节到了北京,无心和月牙先是遇了几天的大风。等到风平了,天空一碧如洗,接连着倒是有了几日的好天气。两人的精力与体力都充足,可逛的地方逛全了,可吃的风味也吃遍了,尤其令人快乐的是他们在照相馆里拍了好几张照片。当然,天津也有照相馆,可他们在天津就没想到过要合影。

两个人都是生平第一次照相,都坐在回天津的火车上了,无心还忍不住把照片拿出来看。照片上的两个人肩并肩,在照相师傅的指挥下歪着脑袋,也是头挨头。月牙起初怎么也笑不出来,后来好容易笑了,被照相师傅一按快门捕捉到了表情。他看,月牙凑过来也跟着看,同时小声说道:“是不是笑得太大了?”

无心摇头:“没有,笑得正好。”

月牙又道:“你看我是不是烫完头发就显老了?我咋瞅我像你大姐呢?”

无心认认真真的扭头端详了月牙,最后答道:“没有的事。”

月牙不看自己了,专心去看无心。无心是深眼窝直鼻梁,平时偶尔会显出一点阴森森的怪相,没想到上了照片却好。月牙拿过照片,用手把自己挡住了,只露无心一个人:“你看你,跟电影里的人似的。”

无心抬手一摩头顶:“可惜我的头发长不长,否则梳个分头就更好了。”

月牙笑道:“分头是肯定梳不成了,要不然回家给你做身洋衣裳穿?我到成衣店都问过了,连手工带料子,有二十块钱就足够。二十块钱咱们有啊!衣裳做好了,再给你买一双皮鞋,一顶礼帽,一根文明棍。还缺啥?对了,还缺一副黑眼镜。”

无心想象了月牙给自己设计的新形象,不知为何感觉十分可笑,下意识的就想把脸往月牙的头发里拱。月牙连忙推了他一把,咬牙切齿的低声骂道:“别不要脸,人都看着呢。”

月牙说到做到,下火车后直接带着无心去了成衣店,量尺寸选料子交定金。然后两人回了家,结果大门一开,就见地上躺着一封信。

无心撕开信封一瞧内容,发现信是三天前寄到的,自己已经是耽误了时候。连忙拟了一封回信出门邮寄了,他回来后对着月牙问道:“怎么办?顾大人让我们去呢!”

月牙在厨房切开了一个心里美的蔫萝卜,挑了一片比较水灵的递给无心:“我就知道他饶不了咱俩。去就去吧,他又出啥事了?”

无心嚼着萝卜答道:“没大事,我应该是能有办法。”然后他把咬过一口的萝卜送到月牙嘴边:“甜的。”

月牙咬了一小口,感觉的确是很甜,于是一推他的手:“你吃吧,我不吃了。吃多了爱放屁。”

无心听她仿佛是真不想吃,就咔嚓咔嚓的把萝卜全吃掉了。

两人在家又过了一日,到了第三天上午,一辆汽车开过来,把两口子一起接去了青云山。

顾大人先前天天和无心月牙混在一起,如今一旦分开久了,竟然满心思念。背着双手站在山路边上,顾大人一边迎风等待汽车,一边暗暗纳罕,没想到自己居然多愁善感,还会思念。

及至一辆小汽车当真一溜尘烟的开过来了,他登时不由自主的打了个立正。汽车刹住开了门,无心和月牙络绎钻出来,顾大人高兴极了,先对无心行了个拥抱礼,啪啪的在他后背上连拍了几大巴掌:“老不死的,总算来了!”然后一双眼睛转向月牙,野调无腔的又嚷:“月牙,几天不见你可是胖了啊,好家伙,粗腿大屁股的!”

顾大人的玩笑显然是不中听,不过月牙素来不和他一般见识,所以只道:“胖了咋的?胖了富态!往后不许你再叫他老不死的,他看着还是个小伙呢!”

顾大人心里痛快极了,豪气干云的一拍无心肩膀,随即继续和月牙斗嘴:“月牙,带上你家小伙跟我走吧。你家小伙太嫩,你可看住了,仔细他让狼叼去。”

无心双手插在衣兜里,一言不发的只是笑。而顾大人和月牙闹了一气,最后转向无心说道:“别偷着美了,我最近有点头疼的事,你得给我帮忙。还有青云观那老道总念叨你,你想着上山瞧瞧他去。另外我问你,你说现在人心已经不稳了,流言蜚语全传的有鼻子有眼,我怎么办?”

无心不假思索的答道:“做法事。”

顾大人一瞪眼睛:“屁话,营里又不是闹鬼,做法事有个鸡巴用?”

无心理直气壮的答道:“做法事给人看啊!流言蜚语是半真半假,法事也是半真半假,正好相生相克,是个对子。”

顾大人咽了口唾沫:“那做完法事呢?”

无心对着顾大人眨巴眨巴眼睛:“我不是来了吗?难道我是来玩的?”

第061章 深入虎穴

顾大人派人撒网,漫山遍野的抓黑狗。青云山附近几乎没有像样的村庄,村庄里也都以黄狗居多,所以为了抓住几只没有杂毛的纯粹黑狗,小兵们很是费了一把子好力气。

“黑狗能吃怪物?”他问无心。

无心正在一位副官的教导下练习射击,听了顾大人的问话,他把手枪交还给副官,然后带着顾大人一边往远处走,一边低声答道:“我总觉得那怪物有点邪,所以想要预备几样辟邪的东西,在它身上试一试。单是黑狗血还不够,我还想多带几样。”

顾大人睁大了眼睛看他:“还想要什么?带到哪里去?”

无心对于后一个问题避而不答,只说:“有没有童子尿?”

顾大人一耸肩膀:“没问题啊,队伍里有不少半大孩子,十个里面总有一个是童子吧?”

无心迟疑着又问:“有没有老童子?”

顾大人掏着耳朵问道:“多老?”

无心思索着答道:“三十岁往上。”

顾大人当即“哈”的笑了一声:“三十多岁的童子?你还是让我给你找一条三十多岁的黑狗吧!”

此事就此放下不提,顾大人预备出了一份厚礼,带着无心去了青云观,要请出尘子到军营做一场法事驱邪。大概是一同出生入死过一次的缘故,出尘子对无心生出了一种隔世相见的亲切感。看在无心的面子上,他竟然连住持道长的大架子都没摆,一口就答应了顾大人的请求。顾大人放了心,开始凑趣聊闲话,说着说着,无心忽然开了口:“道长,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出尘子飘飘欲仙的微笑点头:“可以问,贫道事事都可与人言,并无忌讳。”

无心看了顾大人一眼,然后向出尘子微微探头,郑重其事的说道:“道长,你是童子吗?”

出尘子一愣,瞪着无心半天没说出话。而顾大人啼笑皆非,连忙圆场:“师父你胡说了啊,人家是修道的出家人,肯定是——”顾大人想要琢磨出个文雅的词来赞美出尘子,想了又想,末了福至心灵,一拍巴掌:“肯定是三贞九烈、冰清玉洁啊!”

无心不以为然的一摆手:“道长又不是全真派,不讲那些死戒律。”然后他变戏法似的从衣裳里面摸出一只军用水壶,转向出尘子又道:“道长,实不相瞒,我想弄点法力高强的童子尿。你要是童子的话,给我尿一壶如何?”

出尘子的白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一只手就搭在旁边的炕桌上。顾大人见他总不言语,不禁脸色一正:“道长,您……不是童子?”

出尘子嘴角一抽,随即抬手重重拍向桌面,气急败坏的大声怒道:“妈的,粗俗,给我滚出去!”

一秒钟的停顿过后,他又吼了一句:“水壶留下!”

无心双手把水壶放在炕桌上,然后笑微微的点头哈腰,恭而敬之的扯着顾大人退出去了。

无心领着顾大人下山回应,顾大人一路上唠唠叨叨,怀疑无心得罪了出尘子。无心满不在乎:“唉,要得罪早得罪了,还差今天一句话?”

结果到了傍晚时分,果然有一位器宇轩昂的大道士送来了一只沉甸甸的水壶,以及一只大食盒。自从梅香化在房内之后,顾大人就悄无声息的搬进了军营里住。大道士走后,月牙先进来了:“哟,啥啊?”

无心揭开食盒盖子一看,当即笑了:“是点心。”

点心很精美,全用模子扣成了梅花形状。月牙刚拿起一块要吃,顾大人也进来了:“哟,哪里来的?”

无心笑道:“出尘子刚才派他的徒弟来,给我送了一盒子点心和一壶尿。”

月牙嚼着点心回味丈夫的话,想着想着就有点咽不下去了,并且感觉房内臊气烘烘。

无心经过了两日的筹备,第三天的夜里,他带上三只水壶以及一只放在厚棉套子里的玻璃瓶,领着顾大人以及顾大人的心腹军官进山去了。

水壶里分别装着黑狗血、童子尿和火油,玻璃瓶里则是按照顾大人的主意,盛了一瓶子镪水。一行人翻山越岭,最后到达了出尘子所布置的假坟前。刨开假坟掀开铁板,顾大人和部下守在入口旁边,将随行带来的两口铁皮箱子敞开放好,而无心重走旧路,向下进入了斜洞之中。

此时月明星稀,夜风已经不算寒冷。顾大人在洞边地上拢了一堆火,席地而坐静静等待无心。隔三差五的摸出一只怀表看看时辰,他第一次感觉时间过得太快,而无心怎么还不上来?

自从无心入洞之后,部下军官全都抱着膝盖,神情肃穆的一言不发。顾大人暗暗忍住了一个哈欠,忽然想道:“如果无心不出来了,我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