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头露出了两双人眼睛,他也没留意到。及至他走远了,两双眼睛一起下降。两名军官佝偻着腰,战战兢兢的一起跳了下来。给他们充作垫脚石的勤务兵起了身,十分警惕的东张西望。

一名军官抱着胳膊,畏寒似的轻声问道:“你看见没?”

另一名军官是同样的姿势:“我看见了。”

午夜时分,墙头又起了动静。两名军官夹着小铁铲子翻墙过来,开挖树下的新土。

一个时辰过后,坑被原样填了上。两名军官直着眼睛翻墙出去,出去之后就站不住了,被勤务兵背着往远跑。腿软,舌头却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顺着鼻孔往外呼冷气。都是跑过战场的人,人身上的零碎还能不认识吗?作为前旅长丁大头的亲随,他们不傻,心里有数。凭着参谋长的一身血,能下了马车直接走路?还一气走出老远?不对劲,肯定不对劲!

但是两人趴在勤务兵的背上,互相对了眼色,同时心有灵犀,统一把嘴闭了个死紧。

翌日上午,张显宗一身戎装,出现在了司令部内。

他的脸色很不好看,手上加了一根手杖,走起路来略有些摇晃。有人嗅到了异味,陪笑问道:“参座喝酒啦?”

张显宗神情木然的点了点头,颈骨一节一节的运动:“是,喝酒了。”

有人又问:“参谋长,您的身体没事吧?”

张显宗答道:“皮肉伤,无碍。”

他不肯示弱,因为江山不稳,所以在身体尚能支撑之时,他万万不敢露出破绽。忽然又很不想死了,因为他手里有权有兵。他想也许绮罗会有办法保住自己的肉身,也许自己在某一天清晨醒来,会真的重生。

在司令部里露过面后,他又回到了岳绮罗面前。现在他能很自如的调动口舌了,所以把昨日之事如实的讲述了一遍。

“开枪的人是个小媳妇。”他告诉岳绮罗:“顾玄武身边有个古怪的小白脸,先是替他挡了一枪,然后没事人似的冲上来夺我的枪。如果没有他捣乱,我也不会被个女人打中。”

岳绮罗一愣:“古怪的小白脸?是什么模样?”

张显宗下意识的摇头:“我没留意,只记得他是白脸,眼睛很大。”

岳绮罗又问:“你确定你一枪打中了他?”

张显宗答道:“我确定。”

岳绮罗双手攥成了小拳头,她没有确凿的证据,可认定了古怪的小白脸就是无心!她就知道无心不会死,可是死不死的又和她有什么关系?他又不爱她。

肯开枪去救无心的小媳妇,想必也就是月牙了。月牙抢了她爱的,杀了爱她的。她本来懒得和月牙一般见识,但是此刻,她想月牙真是欺人太甚。右眼一阵一阵的开始胀痛,她生气了。

顾大人离了唐各庄,来到了距离唐各庄约有二十里地的李各庄。条理分明的安顿好了,他调兵遣将,开始筹划报仇反扑。忙过一天之后,傍晚他进了临时征用的砖瓦房里,发现月牙正在心事重重的包饺子。

月牙死活也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开的枪了。她就只记得张显宗带着无心往墙上撞,撞得她脊梁骨跟着生疼。院子里没有帮手,谁也指望不上,于是她拎起枪跑了上去。枪很沉,沉得不像枪,像一块铁疙瘩,出乎了她的意料。枪都响过了,她还举着枪不放,心里怔怔的,只想着枪沉,沉死了。

顾大人知道她是受了惊,可是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才好。转身进了东屋,他在炕上又看到了无心。无心的腰上被子弹穿了个挺整齐的孔洞。血是早就不流了,顾大人掀了他的衣裳细看,就见孔洞中堵着个粉红的肉瘤子,根据经验,肉瘤子大概会越长越大,最后把孔洞填满。无心不死,可是很容易害疼,此刻长长的趴在炕上,他连睁眼说话的精气神都没了。

大恩不言谢,何况是救命之恩。顾大人和他不耍嘴,只在他后背上拍了拍。一歪身在炕沿上坐下了,他心中生出了好奇:“我说师父,你有腰子吗?”

无心翻了他一眼,没说话。

顾大人继续追问:“心肝脾肺呢?”

未等无心回答,月牙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煮饺子进来了。顾大人很有眼色的摆上炕桌,而无心就向后退到了角落里。月牙给他盛了一碗饺子放在枕边,让他趴在炕上慢慢的吃;自己则和顾大人隔着炕桌相对落座。吃着吃着,月牙感觉有手指头在戳自己的后腰,回头一看,是无心伸来了一只空碗。

顾大人清了清喉咙,开口说道:“月牙,别往心里去。你救你男人是天经地义,没什么可后悔的!”

月牙一边往碗里盛饺子,一边答道:“我没后悔,我就是心里不舒服。”

顾大人给自己剥了两瓣大蒜:“睡一觉就好了,别当回事!”

月牙低低的“嗯”了一声,转身把满满一碗饺子给了无心。窗外起了风,吹得窗棂直响。月牙不动声色的向外瞟了一眼,怀疑是张显宗的鬼魂来找自己算账。不过念头一转,她收回了目光,心想你要害我男人,我自然就要杀你。如果再有下次,我也还是一样。

正如顾大人所说,月牙枕着无心的手臂睡了一夜之后,仿佛就像过了心里一道坎似的,又恢复了往日的性情。盘腿坐在炕上,她手里总有针线活可做,做得太细致了,一个鞋底子让她纳了个没完没了。

如此过了三天,她终于做成了一只鞋。无心站在炕上穿了,来回走了几步,然后说道:“月牙,鞋小。”

隔着一层鞋面,月牙用手指摁着他的脚趾头:“不怕小,越穿越大。”

无心刚要说话,不料窗户上被人弹出“咚”的一声。顾大人的笑脸在窗外一晃,随即大踏步的转身走进了屋内:“嘿嘿,出了一件挺好的怪事!”

无心坐下来脱鞋:“什么怪事?还挺好?”

顾大人答道:“挺好,但是也挺吓人。”

无心知道他在等着自己发问,于是笑着看他,故意不问。顾大人沉默片刻,见无心和月牙串通一气,一起装哑巴,便忍不住开了口:“张显宗,不是被月牙一枪毙了吗?原来他没死,还活着。”

月牙听闻此言,心里倒是一轻松,因为卸下了一桩人命官司。无心则是不置可否,等着顾大人说下去。

顾大人洋洋得意的笑道:“虽然他没死,但是他带兵回去之后没过一两天,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文县就闹起了内讧。具体详情我不清楚,反正现在老子不发一枪一弹,姑且坐山观狗斗。等到他们打疲了,恐怕不用老子出兵,他们自己就主动降了!哈哈哈!”

第065章 夜色逼人

张显宗穿着一身便装,搂着岳绮罗策马飞奔,沿着文县城外的土路向荒凉处疾行。马是军马,又有力量又通人性,跟他很久了,可是此刻跑得不安稳,总像是预备着要尥蹶子,甩下背上的两个人。

岳绮罗知道其中的原因,畜生的感觉往往会比人更敏锐,而张显宗已经被自己炮制成了非人非鬼的行尸走肉。军马怕了。

迎面即便是有夜风吹拂,腥臭气息也依旧缭绕不散。张显宗没有赶上好时候,如果把时间换到冬天,他不会这么快就被人看出破绽。天气一日热似一日,他可以遮住一切,唯独遮不住气味。流言仿佛瞬间就爆发起来了——当初丁大头做活死人的时候,已经引起了部下军官们的疑心;疑心存到如今,全发作在了他的身上。

自从掌握军权开始,他就成了某些老家伙的眼中钉。丁大头留下的队伍,凭什么就全归了他?即便他是个活人,也有被人谋杀的危险;何况他现在死了,更不会被宿敌们容留。军队在恐怖与疯狂的气氛中四分五裂,他成了所有人眼中的妖魔鬼怪。

丁宅被烧成了火海,房梁木架在火焰中哔哔啵啵的爆裂崩塌——他们要烧死他和岳绮罗,而岳绮罗本领再大,也还没到撒豆成兵的程度,也还不能同时抵抗成百上千的人马。

所以,他们得逃。

张显宗一手揽着怀中的岳绮罗,一手紧紧握了缰绳。手指黏腻的渗出了脓水,掌心的血肉蹭上了粗糙的缰绳。指尖已经磨出了白骨,他在温暖的春夜中疾驰而过,一边求生,一边腐烂。

最后,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荒原上,张显宗勒住了马。

他翻身下马,又伸手抱下了岳绮罗。天是一匹漆黑的金丝绒,看起来博大而又柔软。银白的月光照耀了荒原上的一棵树,岳绮罗坐在树下,刘海乱七八糟的掠上去,露出了如玉的额头。

张显宗没有靠近她,只在不远处的一座小丘上坐了,坐在下风向,因为不想熏到她。侧耳倾听着她浅淡的呼吸声音,他忽然忍不住开了口:“绮罗……”

他背对着岳绮罗,去问前方无尽的黑暗:“如果我没有死,如果我一直对你好,你会不会……会不会对我有一点点爱?”

岳绮罗抬眼望向了他的背影,随即移开目光,清晰而沉重的冷笑了一声——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和我谈爱?

笑很冷,心也很冷。一挺身站了起来,她走到了张显宗身后。弯腰一拍他的头顶,她开口说道:“趁着天黑,我们继续上路。”

张显宗现在已经类似了鬼魅,阳光会让他感觉很不舒服。

顾大人的指挥部一天换一个村庄,随着前线的推进而推进。此刻他距离文县只有四十里地。文县内的军队乱成了一锅粥,正在和他联络着要投降。投降当然是可以的,顾大人放心大胆的给了敌人时间,是战是降全随着他们的意思。降也接受,战也奉陪。

月牙跟着军队走,无论走到哪里,都是照样负责她的老活计。一天不把三顿饭做足了,她就感觉心里空落落的,仿佛失了身份和地位。无心已经换上了新鞋,她又预备着给顾大人也做一双。顾大人的大脚丫子很费鞋,无论是多么结实体面的好皮鞋,最后都能让他穿成两条又扁又长的臭咸鱼。所以月牙动了心思,想要在鞋面鞋底都多加几层,专为对付顾大人大铁锉似的脚后跟和长了牙似的脚趾头。

月牙费了死力气,天天纳鞋底纳得咬牙切齿。晚上屋里点了油灯,顾大人和无心坐在炕上玩纸牌,她不加入,恶狠狠的用大钢针往鞋底里戳,把线绳拉的嗤嗤直响:“给顾大人做一只鞋的工夫,够我给无心做一双了。”

无心的伤早好了,很快乐的攥着一把纸牌说道:“费你的闲劲!白天忙一天,晚上也不知道歇一歇。你不给他做,他还就光脚了不成?”

顾大人一纸牌抽上了他的脑袋:“没人味的东西!怎么着?你媳妇给我做鞋,你还不乐意了?”

月牙实在是累得手疼,又因为猜测明天恐怕又要搬家,所以爬到炕里打开包袱,把针线缠在鞋底上往包袱里放。包袱里没什么正经东西,只有几件衣物,以及两只小荷包。荷包里掖着黄符,当初是顾大人和无心戴过的,现在两个人都不戴了,被她一起卷进了衣物里。系好包袱放回原位,她伸腿下炕穿了鞋,出门进了院子。

院外站着两名东张西望的小卫兵,月牙看在眼里,感觉十分安全。院角用栅栏和碎砖围起了一个臭气熏天的小茅房,她走进去解了裤子蹲下来,捂着鼻子想要撒尿。然而刚刚哗哗哗的开了闸,她忽然生出了一种被窥视的感觉。茅房四处漏风,她猛然回头,却是并未看到异常。

手里攥着一小块草纸,她蹲在坑上定了定神,脊背还是毛毛的发寒。眼角余光忽然瞥到黑影闪过,她立刻通过一处缝隙向外望去,却是依然一无所获。

想到院外还有卫兵,她壮了胆子,嘀嘀咕咕的骂道:“臭不要脸的,头上长疮脚下流脓的缺德货,不怕瞎了你的狗眼,回家看你妈去!”

系好裤子走出茅房,外面的卫兵忽然起了喧哗,月牙赶去一瞧,却是两只野猫在墙头上飞檐走壁的打架,卫兵怕它们扰了旅座的清静,所以上蹿下跳的在撵猫。月牙松了口气,心想自己原来是把野猫给骂了。

她回到房内之时,顾大人和无心的牌局还在进行。她站在地上揉了揉小肚子,身上一阵一阵的冷,总像是没尿干净,还想再去一趟茅房。转身向门口迈了一步,她想起了茅房里似有似无的动静,又有些瘆得慌。

“无心啊。”她开口说道:“你跟我出去一趟呗。外面闹猫闹得怪吓人的,我有点害怕。”

无心正在全神贯注的看牌,听了她的话,才把目光从纸牌上移了开。抬眼向月牙一望,他看到了月牙身上依稀笼罩了一层带着微光的黑气。

不动声色的放下纸牌,他一边往炕下伸腿,一边开口说道:“野猫叫春是够难听的,我先出去瞧瞧。等我把猫全赶走了,你再出去。”

月牙答应一声,小肚子不舒服,说不清自己到底有尿没尿。等到无心披着一件小夹袄出门了,顾大人笑嘻嘻的伸手一掀他的纸牌,月牙见状,倒是暂时转移了注意力:“还带偷看的哪?”

顾大人竖起手指对她“嘘”了一声:“别吵,我就看一眼。”

无心一直认为身边环境挺干净,没想到月牙偶然摸黑出去了一趟,竟然就会被几缕零碎魂魄缠了上。零碎魂魄无知无识,等闲不会缠人,如今缠了,就必定有个缘故在里面。

他进院之后作势要打猫,弯腰从靠墙的地上捡起了一根粗木棍。一路若无其事的走出去,他发现魂魄的流动带了方向。有人在附近控制了它们,它们成了暗器。

无心忽然想起了文县的内讧,想起了下落不明的岳绮罗和张显宗。不知觉倒也罢了,既然对于他们的行踪有所知觉,就决不能轻易的放了他们。因为开枪打伤张显宗的人是月牙,而他们现在一无所有,想必会更加穷凶极恶。

春天正是闹猫的时节,无心一路上拆散了许多对野猫鸳鸯,看着是在打猫,其实是在沿着魂魄流动的方向走。忽然身边“嗤啦”一声响,他停下脚步低头看,发现是自己的衣裳被一丛低矮灌木刮破了一道。

他在黑暗中低头弯腰,费了不少的力气,才把挂在灌木尖上的衣角扯了下来。追着一群野猫又跑了几步路,他忽然发现魂魄光芒渐渐变得浅淡稀疏,方才的线索无端的中断了。

他停了脚步,因为一时摸不清头脑,所以拎着木棒向后转。不料未等他踏上归路,一个黑影忽然斜刺里急冲出来,带着雷霆之势猛撞向他,当场把他压在了地上。未等他反抗,黑影已经反剪了他的双手,力气极大,几乎扭断了他的关节。

他立刻就乖乖不动了,极力回头去瞧来人。朗朗月光之下,他看到了一张恐怖的人脸——眼眶鼻翼都糜烂成了黑红两色,一只眼珠凸出眼眶,另一只眼珠上面则是生了一层白霉。恶臭的气味从他七窍中飘散开来,他的喉结已经露出了白骨黑洞,他是张显宗!

一双布满尘泥的肮脏绣花鞋缓缓走近了,无心向上转动眼珠,仰视了岳绮罗的双眼。

岳绮罗看起来像一只肮脏的布娃娃,可是神色很平静。单单薄薄的伫立在夜幕下,她对着无心点了点头,嘴角忽然一抽搐,是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百感交集,哭笑不得。

“张显宗。”她发出了声音,声音单调而又甜美,是一杯水,加了糖又加了冰:“砍下他的四肢!否则他很会跑,会让谁都捉不住他!”

张显宗当即腾出一只手,从腰间抽出了一柄军刀。而无心没有挣扎,只问:“你为什么要抓我?”

岳绮罗答道:“没人想要抓你,我只想要月牙的命。”

在张显宗挥起砍刀之前,无心抢着又道:“别砍,我们做个交易!”随即他奋力转向张显宗:“和你有关!”

岳绮罗一抬手,止住了张显宗的动作:“什么交易?”

无心的眼睛陷在了阴影中,心中的主意迅速有了雏形。为什么要杀月牙?因为月牙杀了张显宗。为什么要把张显宗制成行尸走肉,即便化成了一具腐尸还不抛弃?因为对于岳绮罗来讲,张显宗与众不同,很重要。

乌黑的眼珠在暗中转过一轮,无心开口说道:“你饶月牙一命,我会设法保住张显宗的身体!”

岳绮罗笑了一下:“身体,我要多少有多少。”

无心不再说话了,让她自己去想。她的确有无数办法去安顿张显宗的魂魄,可张显宗的躯壳是独一无二的,如果躯壳换了,他还完全是他吗?

况且操纵旁人的身体也并不容易,他的灵魂,天生就只适合他的身体。

无心不说话,张显宗也不说话。岳绮罗沉默半晌,开口又问:“你有什么办法?”

无心的半张面孔都陷在了泥土里:“我带你们去青云山。”

岳绮罗疑惑的看他:“青云山?”

无心放轻了声音:“青云山中有一处秘洞,可保尸身不腐。”

岳绮罗微微一点头:“我只知道前一阵子都在风传青云山里有怪物。”

无心答道:“不是怪物,是行尸走肉。洞里尸身不腐,灵魂不散,忽然受了军队的惊动,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岳绮罗若有所思的俯视着他,想把他和张显宗合二为一,可是做不到。

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第066章 圈套

月牙和顾大人坐在房内等待无心,左等不回,右等不回,月牙就有点着急了,趴在窗前向外张望:“跑哪儿去了?是撵猫去了还是让猫撵了?”

顾大人攥着一把好牌,也是有些不耐烦。把纸牌往炕上一放,他穿鞋出去推门喊道:“师父!师父呢?”

院门口的卫兵做了应答:“报告旅座,师父拎着棍子出去了!”

顾大人转回屋披上一件夹袄,嘴里骂道:“真他妈没有正经,撵猫还能撵出失踪案子,我找找他去!外面黑漆漆的,他是不是跟谁家大姑娘小媳妇扯上皮了?”

月牙虽然不信无心能去和女人扯皮,不过话从顾大人嘴里一说出来,她听在耳中,就有点坐不住。紧赶慢赶的跟着顾大人进了院子,她和一名卫兵一起往外面幽深的巷道里走。卫兵提着个硕大的纸灯笼,把脚下地面倒是照了个通亮。

穿过几条巷子之后,顾大人一无所获,月牙扯着嗓子大叫无心,也是全然没有回应。三人眼看再走就要出村,只得悻悻的往回返。不料就在将要进门之际,顾大人忽然发现了问题。

他一把夺过卫兵的大灯笼,弯腰往地上细照。近来常落春雨,土地松软潮湿。他就见一条新鲜的深痕划在地上,从门口开始向外一路延伸。

他来了精神,沿着深痕转身前行,一路拐了几个弯,最后却是停在了一丛灌木之前。灌木下面扔着一根结实的木棒,而灌木上挂着一片灰色细布。村里人都用土布,士兵们又全穿军装,所以月牙低低的“呀”了一声,认出灰色细布是从无心的外衣上撕下来的。

顾大人也意识到了,扯下灰布展开一瞧,布上却又并无字迹。把布片递给月牙,他问:“是不是?”

月牙一摸布料就确定了,带着哭腔轻声答道:“是。顾大人,咋回事啊?”

顾大人摇了摇头,同时心里七上八下的安慰她道:“你别慌,别闹。反正知道他肯定是死不了,兴许是半路有了别的事,他来不及告诉我们,直接就跑去办事了。”

月牙知道无心是死不了,可是不能因为他死不了,就由着他平白无故的无影无踪。六神无主的随着顾大人回了房,顾大人先派出一队士兵出村搜查寻找无心,然后自己闷闷的收拾起了纸牌,也是一脸的困惑和不安。

凌晨时分,无心带着岳绮罗和张显宗进入了青云山地界。

张显宗握着手枪,枪口一直抵在无心的后背上。岳绮罗跟在一旁,路上始终也没有多说。待到脚下道路渐渐变得崎岖,张显宗拴好了马,然后摘下马灯交给了岳绮罗。岳绮罗察觉到自己是真往深山里走了,才开口问道:“你所说的秘洞,到底在什么地方?”

无心背对着她问道:“不叫我大哥了?”

岳绮罗望着他的背影,想象自己和他情投意合,手拉着手在山路上走。

毫不动情的想象过后,她自顾自的说道:“我不想晒太阳!”

无心忽然停了脚步,转身面向了她:“我们还没有达成协定。我送你们进洞,你们放过月牙。”

岳绮罗冷笑一声:“谁知道你的洞到底是真是假?入洞不腐,可是出了洞呢?你以为你是救了我们?”

无心答道:“你很聪明,入洞之后自己想办法吧。在你想出办法之前,他至少可以完好的等待。”

然后他向前继续走去:“洞里没有食物和水,你们自己准备。”

张显宗带着水壶和一包干粮,饮食虽然全被腐臭的气息浸染透了,但是聊胜于无。回头看了岳绮罗一眼,他心里很愧疚。他知道其实没有自己,岳绮罗也是一样的活。岳绮罗不给自己好脸色,可是为了自己,她风餐露宿的成了一只肮脏的小鬼,他都死了,她还保护他。

在一处小小的坟头前,无心停了脚步,开始蹲下刨土。最后搬开土下的铁板,他让岳绮罗来看:“入口。”

岳绮罗蹲在洞边,很谨慎的向下伸手。洞内的空气微微的有点暖湿,她俯身探头进去吸了几口气,空气也很干净。

她抬起了头,目光撩过了面前的无心。无心歪着脑袋,目光经过眼角射向洞内,黑眼珠在马灯的照耀下忽明忽暗,让人联想起了一只妖。

察觉到了岳绮罗的注视,无心一转眼珠望向了她,正色说道:“洞里很危险,到处都是厉鬼和行尸。上次进来的时候我只会逃,这次有了你,想必可以安全一点了。”

岳绮罗缓缓捏碎了一块黑土:“现在才知道我的本领了?”

无心一笑:“随便你有没有本领,我又不想拜师学艺。”

然后他继续问道:“我打头,谁殿后?中间的把灯拿稳了,里面可是伸手不见五指!”

不等旁人回答,他把外衣脱了,只留一身单衣单裤。动动肩膀扭扭脖子,他率先下洞去了。

张显宗殿了后,手里攥着枪,随时预备着保护前方的岳绮罗。岳绮罗手里的马灯散发着昏黄的光芒,正好可以照亮前后环境。无心虽然脱了外衣,可是因为长胳膊长腿,所以在洞里还是显得有些笨。他笨,张显宗就更笨了,倒是岳绮罗更灵活些。

三人爬了许久,最后终于到达了千佛洞。无心停在洞口不走了,回头告诉岳绮罗:“我第一次来时,洞里存了许多尸首,看模样还是前清时进去的。洞里本来被人设了阵法,把魂魄和尸首分了开;但是阵法被我冲破了,魂魄附在了尸首上,见了活物就杀。我和他都不怕,你怎么办?”

岳绮罗不屑一顾的把马灯交给了张显宗,然后大踏步的直接进入洞内。结果刚刚走出几步,迎面就直挺挺的来了一具活死人。在马灯的照耀下,活死人果然还保留着柔软的皮肤和浓密的头发,看辫子和身量,生前正是个壮年男人。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大概也是虐杀,因为他的嘴唇牙齿全都被挖去了,鼻子下方是个四四方方的血洞,洞口隐隐的还在收缩,仿佛是要吞噬什么。

无心立刻又停了,张显宗则是猛然举起了手枪。唯有岳绮罗面无表情。迎着活死人走上前去,她一边念念有词一边抬手虚空画符,最后对着前方一挥衣袖。活死人动作一顿,随即仰面朝天的倒了下去,却是附身的魂魄已被岳绮罗引了出来。

让张显宗拎过马灯,她蹲下仔细查看了尸首。看过之后,她承认无心所言非虚。

起身继续向前走去,沿途开始出现了断肢碎骨,以及零落肉块。肉块是灰白色的,无心记得曾经有一批怪物落入洞内,想必此地便是当时战场的一部分。怪物能吃人,行尸走肉们也不是吃素的,战况必定十分恐怖惨烈。

岳绮罗踢开了一只断手:“怎么回事?”

无心走在她的身边:“内讧。”

岳绮罗一笑:“它们也会内讧?”

无心摇了摇头:“不清楚。我只来过一次,是被它们一路打出去的,它们和张显宗不一样,它们都疯了。”

岳绮罗答道:“不要拿张显宗和他们打比。”

无心知道自己的话不好听,故意又问:“你为什么不找个人?”

岳绮罗立刻扭头望向了他:“什么意思?”

无心满不在乎的微笑:“找个活人,会老会死会喘气的。”

后脑勺一凉,是张显宗用枪口顶上了他的头皮。而无心混不在意,继续说道:“否则,你和他就只能做一对洞中夫妻了。”

岳绮罗听了他置身事外的悠闲语气,心中忽然腾起了一团怒火:“你讽刺我们会成洞中夫妻,就不害怕你和月牙会人鬼殊途吗?”

无心答道:“如果我和月牙人鬼殊途,我会让你永生永世不得自由、不见天日!”

岳绮罗真生气了:“笑话!”

前方又来了一具东倒西歪的骷髅,于是无心停了脚步:“希望是个笑话。”

岳绮罗气得连符都没有画,一言不发的向前方结了个手印。只听“哗啦”一声,骷髅直接散碎成了一堆骨头。

无心如愿以偿的把岳绮罗和张显宗全得罪了。带着二人拐了个弯,岳绮罗看到了甬道两边的怪异佛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