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起了铃铛响,是白琉璃缩回了角落。

马英豪向上回到人间,花了两个小时沐浴更衣。若有所思的走到电话机前,他将一只手搭上话筒,想了又想之后,他抄起话筒,要通了长途电话。

电话连到了北京马宅,听筒中响起了娇滴滴的女子声音。马英豪清了清喉咙,唤了一声:“八姨娘,我是英豪。”

八姨娘立刻就笑了,语气柔和之极。而马英豪继续问道:“俊杰在吗?他让我为他买几本图画书,我要问问他要求的程度。”

不出片刻,听筒里面变了声音,马俊杰清清楚楚的“喂”了一声:“大哥。”

马英豪笑道:“俊杰,要不要到天津玩两天?大哥招待你。”

马俊杰的声音低了些许,然而依旧清晰:“你们大人的事情,不要找我。我该说的都说过了,以后你不要再问,我也不想再提!”

马英豪问道:“俊杰,你以为二姨娘的死,和我有关系?”

马俊杰加重了语气:“我什么都不知道!”

然后“咔哒”一声,电话被挂断了。

第085章 第二个人

无心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画符,画了个人仰马翻乱七八糟。纸符高高摞起了一大叠,其中没有几张是真有效验的。画符至少要讲个心无旁骛一气呵成,可是无心的心灵像是一片空场地,四面八方的风随便过,他即便经过了十年的练习,也依然还是“定”不住。

胜伊坐在外间,算是卫士;赛维在屋里陪着他,看他一张一张画个不休,哪一张都是笔画流畅,像一幅画。他画的时候,她坐在角落里不敢出声;等到他唉声叹气的放下笔了,她才随之透过了一口气。看着无心做神棍勾当,她心里有些不舒服;不过做神棍总比一无所能稍强,她和无心一样,思绪在脑子乱窜:“反正现在只要认字,就没有办不了的公务。哪个衙门比较肥呢?交通还是财政?”

无心凝神静气的忙碌一天,忙得毫无成绩,不禁有些沮丧。垂着头把笔墨纸砚都规规矩矩的收拾好了,他对着玻璃窗,用一条手帕慢慢的擦头上热汗。而赛维轻手轻脚的走到近前,看他刚刚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冷茶,就鼓足勇气伸出手去,将一片薄薄的花生糖送到了他的嘴边。

无心愣了一下,并且转动眼珠看了她一眼,随即立刻张嘴衔住了糖,也没有笑,单是非常认真的用舌头把大片糖卷进了嘴里,嚼得面颊一鼓一鼓。赛维一手端着个糖盘子,见他把嘴里的糖咽下去了,便伸手又喂一片。无心垂下眼帘,先是将糖咬下一角,然后歪着脑袋找好角度,把余下大半片也一口吞下。嘴唇柔软的蹭过了赛维的指尖,赛维一哆嗦,感觉无心像一只驯良的野兽——非常的野,也非常的驯良。

房内很安静,空气中弥漫着花生糖的香甜气味。赛维一片一片的喂无心吃糖,喂多少吃多少。双方都不说话,仿佛已经心有灵犀。无心忽然抬眼正视了她,抿着满嘴的糖笑了一下,笑得很温柔,又有点讨好卖乖的意思,像个贱兮兮的小男孩,几乎带了一点可怜相。

赛维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浑身的血都冲进了脑子里,脸上红彤彤的发烧,手脚却是冷得将要颤抖。“不行了,不行了。”她迷乱的想:“他神棍就神棍吧!我倒贴就倒贴吧!横竖我贴得起,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乱花钱了,我要攒钱做大事……”

房门一开,胜伊进来了。

房内幽闭甜蜜的空气立时流通出去,赛维的头脑有所降温,然而一颗心还是在腔子里上下奔突,大跳不止。胜伊为了免得有人偷听,故意没关门,只压低声音问道:“无心,画完了没有?不是说今夜就去吗?我等了好些天,可要等不及了!”

无心若无其事的从桌上拿起两道纸符:“你和赛维一人一道,贴身贴在胸前就好。”

然后他伸舌头舔了舔嘴角的糖渣子,没有再看赛维。赛维的心思,他都知道;可还是原来的四个字:高攀不起。

赛维不是一只可以随着他到处走的孤雁,赛维身后牵牵扯扯一大家子人呢,人多眼杂嘴也杂,万一有个心明眼亮的看出了他的破绽,他受害,赛维一定也要受害。

胜伊接过了符,因见赛维还端着糖盘子,就暂且没有给她,继续低声说道:“你们听说了没有?八姨娘连着两三天没见人影了。”

此言一出,赛维不禁莫名其妙:“八姨娘不见了?她又没有娘家,能去哪里?俊杰都十二三岁了,她总不会还生别的心思吧?”

胜伊对她竖起一根手指,“嘘”了一声:“小声点,吵什么?外头都听见了。我猜她就是私奔了。她刚三十出头,要是真有相好的肯要她,不比她在家里守活寡强?”

赛维摆了摆手:“你别嚼舌头了,我们自己的娘都死的不明不白,还有闲心去管俊杰的娘?晚上我们都要多吃一点,否则到了夜里没力气,可就糟糕了。”

话音落下,院中忽然起了轻轻的脚步声。随即房门一开,进来的人却是马俊杰。

马俊杰虽然是个孩子,但是穿戴的比大人还要一丝不苟,一身小西装堪称笔挺,脚上皮鞋也没有半点灰尘。小游魂似的登堂入室,他站在里间门前,静静的仰头看人:“二姐三哥,你们见到我娘了吗?”

二姐三哥被他注视得很不舒服,立刻一起摇头,又装成懵懂天真的样子说道:“八姨娘从来不到我们院里来呀,怎么,你找不到她了?”

马俊杰抬手扶着门框,没言语,扭头仔细看了看自己的指甲,然后小声说道:“你们还是回上海的好。”

他的手很白,是个半大孩子的形状,骨骼纤细,巴掌薄薄的:“如果你们真去上海,把我也带上吧。我长到这么大,还没有出过北京城。”

赛维笑问道:“你光顾着玩,不上学读书啦?”

马俊杰放下了手:“我们家的人,还要靠着学问吃饭吗?”

然后他转身就走了。

胜伊看了男人就烦,包括马俊杰这个小男人,只感觉无心还算顺眼。马俊杰前脚一走,他后脚就嘀咕上了:“什么东西,鬼头鬼脑!怪不得连八姨娘都不疼他,我看他根本就是让个老鬼上身了。”

赛维无言的又摆了摆手,希望胜伊把嘴闭上。马俊杰的怪性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而她一直对这位小五弟毫无兴趣。

三人吃过晚饭,静等天黑。黑夜当然是不利于出行,然而花匠近来正忙着给花园里的花木剪枝,正好全聚集在了山上亭子周围,从早到晚人来人往,让他们没法肆无忌惮的寻觅勘探。依着无心的意思,是自己单独行动,让姐弟二人留在房里等待;依着赛维的意思,是她和无心同去,胜伊既无力量又无智慧,留下看家;胜伊直接啐了他们二位满脸花,表示从此以后,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必须三个人一起行动。

待到夜色浓了,赛维领头翻窗户出了屋子,无心和胜伊紧紧跟上。天虽然黑,但是还没到入睡的时候,所以他们一路走得躲躲闪闪,生怕被人瞧见,直到进了花园地界,才松了口气。

三人穿的全是橡胶底子的网球鞋,走起路来轻便利落。赛维眼神好,依旧是做领路人,无心跟住了她,同时伸手拉扯着身后的胜伊。胜伊一无所长,只好提了个手电筒。花园白天或许还有几分可看的景致,然而到了夜里,花木随风微微摇曳,一丛一丛深深浅浅,如同鬼影一般,让人只觉阴寒。片刻过后,无心听到了隐隐的水流声音,而前方的赛维轻声说道:“快到河边了,桥是坏的,我们是绕远路走过河,还是划小船抄近路?”

胜伊答道:“还是划船吧,划船的话,一下子就过去了。绕远路,至少得绕一里多地。”

两人一问一答,说话间已经到了河边。无心放眼望去,就见前方一条湍急小河,也就十多米宽,河对岸是高低的岩石,岩石往上一路斜坡,正是一座小山;而在山顶,果然有着一座小亭。夜色朦胧,看不出美;但是无心做了一番想象,认为如果到了好季节好天气,河水翠山小凉亭,再配上周遭的花花草草,的确是一幅毫无特色的美景。

河虽然不宽,但是也足够顺流泛舟,所以小河两岸也拴了几只小木船。赛维跳跃着靠近河边,因为平日时常来玩,所以轻车熟路的解开一只小船,又对着无心和胜伊招手。及至全体都上船了,她也无需帮忙,自己扳动木浆,便将小船划进了水中。

无心坐在船尾,先是一直不言不动。忽然抬手摸进胸前的衬衫口袋,他抽出了一直随身携带的铁针。弯腰把铁针探入水中,他发现河水似乎蕴藏了吸引力,在把铁针往水里吸。

他捏住铁针直起腰,用针尖刺破了指尖。将一点鲜血涂抹到铁针上,他向水中伸手又试了一次。果然,吸引力消失了,铁针随着小船的方向,在河水中乘风破浪。

无心收回铁针,随即摁了摁裤兜,裤兜里装着几张用来画符的黄纸。抬眼望向前方的赛维和胜伊,他没有说话,因为不想吓坏他们,自乱阵脚——马家如今真成凶宅了,凡是阴气重的地方,比如临水之地,全都汇聚了邪气。邪气是哪里来的,他说不清,总之,和铁针是同源。

赛维三划两划,便靠了岸。上船之时岸边平整,下船之时就困难了,因为为了美观,岸边巨石是个错落的形态,很不好落脚。三人蹦蹦跳跳的一路往山上跑,因为都很兴奋,所以仿佛也只是三步两步的工夫,便一起到达了亭子前。

亭子虽然陈旧,但却是一处精致的建筑,并非四根柱子八面来风的结构,四面都有活动的雕镂槅子,槅子背面还糊了一层薄纱,人在其中坐着,外界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夏天亭子顶损坏了,往下掉落砖石,马老爷来不及派人修理就出了国,所以家里管事的索性把亭子锁起,免得人进去了遇危险。赛维很了解家里的情形,提前在兜里藏了一把小钳子,预备使用蛮力,直接把锁扭开。然而掏出钳子围着亭子绕了一圈,她发现已经有人捷足先登,扭开了一个锁头。

没了锁头的钳制,槅扇自然是一推就开。赛维犹犹豫豫的抬起了手,作势要推:“是不是花匠白天进去休息了?”

无心上前一步挡在了她的身前。慢慢推开槅扇,他率先走了进去,只见亭子里除了四周有座位,中间有石桌之外,再无其它摆设。赛维随之进入,原地转了一圈,轻声说道:“也没有什么呀!”

胜伊提着手电筒,没敢开,因为现在还不需要光:“有什么才叫怪了呢。我们从小到大,来过无数次,哪次看出什么了?”

赛维抬手抓了抓头发:“娘到底是什么意思?真是的,有事情还瞒着我们!”

胜伊刚要回答,不料无心忽然抽鼻子嗅了嗅,随即一把抢过了他的手电筒。在他推动手电筒开关之时,三人上方忽然起了“咭”的一声。像是陈旧的门轴活动,也像是秋虫鸣叫。

光柱骤然向上打去,三个人仰起了头,就见黑幽幽的亭子檐下,探出一张惨白的面孔,正是失踪了几日的八姨太!

八姨太穿着一身花纹斑斓的长旗袍,身姿扭曲的盘绞在亭内梁柱上,如同蟒蛇。烫过的头发披散开了,她咧着嘴做了个笑脸,一双眼睛却是黑油油的反了光,居然不见白眼珠。低头面对着下方三人,她忽然又低而尖锐的鸣叫了几声,声音怪异,绝不是人能够发出的!

而在赛维和胜伊发出惊叫之前,无心猛然出手,把他俩全推出了亭子:“快跑!”

第086章 水里逃生

赛维其实都没看清楚八姨太的容貌详情,可也无须看清,单凭八姨太凌空下探的姿势,就足以把她吓成魂飞魄散了。顺着无心的一推迈出亭子,她耳边听得“快跑”二字,立刻不假思索的撒开了腿。

她腿长,尽管道路崎岖,但是她一窜一窜的跳着跑,全然不在乎脚下的起伏。跑出几步之后一回头,她又吓了一跳,原来胜伊紧随在后,因为过于惊愕,所以把嘴张了老大,像要咬谁一口似的。张着大嘴跳过一丛长草,胜伊忽然意识到了赛维的注视,不禁一个激灵,恢复神智,嘴也合上了,带着哭腔问道:“姐,我们往哪里跑啊?”

赛维见他无恙,放下了心,一边继续往河边狂奔,一边又用眼角余光去找无心。脚下忽然一个踉跄,她一个大马趴摔在地上。未等她痛叫出声,胜伊弯下腰使出吃奶力气,已经把她硬拽了起来。而她抬手捂着下巴,眼中流出了两行热泪——下巴磕在石头上了!

石头前方就是小河,小船也没有拴,孤零零的飘在岸边。赛维正要继续逃,不料身边的胜伊骤然怪叫一声:“鬼呀!”

她下意识的回了头,登时发根痒痒的竖起了一片。无心正在跑向自己一方,八姨太跟在他的后面,竟然如蛇一般趴在地上,快速的游动追逐。而无心抬头见姐弟二人全在岸边吓傻了眼,就急得大声吼道:“别等我,快上船!”然后回身一脚,他狠狠的踢中了八姨太的额头。

八姨太顺着力道一歪脑袋,无心看得清楚,就见她白皙的脖子显露出来,竟然是横绽开了一道细细的裂缝。缝中无血无肉,只露一线黑色。八姨太一晃肩头,一条手臂如同软鞭似的甩了出来,径直抽向无心的脚踝。无心向后一跳,避开手臂之后转身继续飞跑。

赛维和胜伊像被魇住了似的,思想和行为全停顿了,眼睁睁的看着无心冲向了自己。正是迷茫之时,赛维忽觉身体一飘,头脑瞬间清醒了,她发现自己是被无心拦腰抱了起来。一阵腾云驾雾之后,她“咣当”一声着了陆,却是被无心从岸上扔进了船里。

忍着疼痛爬起来,她眼前一花、脚下一震,正是胜伊也从天而降砸进了小船。姐弟两个全被摔聪明了,赛维有力气,转向前方抓住双桨,而胜伊跪在船尾,对着岸上的无心伸出了手,急得乱叫:“快来快来,抓我的手!快呀!”

无心不理会,一步跳进了河边浅水里。回头眼见八姨太又追上来了,他俯下身,用力把船推向前方。借着他的力量,小船立刻滑入深水,而他纵身一扑,将上半身扑上了船尾。胜伊发疯一般扯了他的衣领衣袖,不由分说的往船上狠拖。三下五除二的,居然立刻把他拽上了船。

未等无心坐稳,他哭唧唧的开了口:“下水了,她也下水了!她怎么了?她发精神病了?”

紧接着,前方的赛维也咬牙切齿的开了口:“他妈的!怎么划不动?”

无心把胜伊推向了赛维,同时说道:“她不是八姨太!”

赛维颤抖着扯了高音:“鬼?”

无心跪在了船尾,双手扶着船帮,目不转睛的盯着水面:“不是鬼,不要怕,当她是条蛇好了!”

赛维和胜伊各握了一支船桨,咬牙切齿的使劲划水。水中莫名的藏了阻力,他们费了十分的力气,却是只能前进一分。而无心从裤兜里摸出一张被水浸了半截的黄纸,咬破指尖画起血符。水面已经浮现出了一头黑发,是八姨太在觅着活人气息追逐。距离小船越来越近了,她忽然从水中一仰头,一张笑咧着的嘴骤然张大。嘴角皮肤撕裂开了,眼鼻五官也变形了,然而她的嘴继续扩张,最后竟成了个四方形状的口器。口腔之中色呈乌黑,密密麻麻的生着尖锐倒刺。苗条身体随着水流蜿蜒游动,她真的变成了一条怪蛇。赛维和胜伊偶然回头看了个正着,两人并没有尖叫,只打嗝似的在喉咙里“呃”了一声,随即如同上满发条一般,几乎把手中的船桨摇飞了。

无心依旧四脚着地的跪伏在船尾,一手撑地,一手拿住了血符。人真是不逼迫不成器,他费了一天的笔墨,成绩不如他方才的随手一画。血符在他手中生了寒气,眼看八姨太越来越近了,他忽然出手一掷。纸符平平的破空而出,竟像带有刃锋一样,斜斜的切进了八姨太的额头!

非虫非兽的“咭咭”声又响起来了,正是八姨太所发。无心知道自己画符的本事是带有抽疯性质的,时灵时不灵,所以抬手又从胸前抽出了铁针。偷眼扫向后方,他见赛维姐弟还在拼命和沉重水流作斗争,便放了心。忍痛握紧铁针,他一针戳进了自己的脖子里。虎视眈眈的盯紧水中怪物,他随时预备着拔针。

水中的八姨太仿佛十分痛苦,翻江倒海摇头晃脑,颈部的裂缝随着动作加深扩大,蔓延得四分五裂。身边忽然有了动静,无心扭头一瞧,却是赛维气喘吁吁的挤了过来:“怎么办?桨断了——”

她显然是恐慌到了极致,一张脸青白不定的没了人色。然而未等她把话说完,水中的八姨太猛一挥头,竟然颈部齐根断裂,把个头颅甩向了前方。赛维一双眼睛正望着无心,依稀感觉是有个黑球飞过来了,她的脑筋还未转过弯,双手却是不由自主的抱拳互握,以着垫球的手法向上一挺身。只听一声闷响,她把八姨太的脑袋当成排球,直接回击到了十米开外的水中。

远方溅起一朵大水花,近处水面则是暂时恢复了平静。她愣头愣脑的问无心:“我刚打着什么了?”

无心没敢说实话,扯着手臂把她往自己身后推:“船桨断就断了,你们坐在船上,千万不要乱动!”

此言一出,船尾水面“唿”的翻卷出一道黑浪。无头的八姨太在水中打了个挺,脖腔子里伸出一只油黑锃亮的尖脑袋,尖脑袋乍一看类似水蛇,然而对着船上活人一昂首,它张开了满是倒刺的四方大口,决计不是水蛇的构造!眼看它要冲向小船了,无心迎着它纵身一跃,竟是投入了水中。侧身避开了它的大嘴,无心手足并用抱住了它的身体,不让它继续冲击小船。一只手拔出深插在脖子里的铁针,他一针扎入了怪物滑腻的皮肤。

铁针本来就是一样邪恶的器物,此刻被他血肉浸染久了,会有何等效用,他也不能预料。随着铁针刺入,八姨太的身体开始在他怀中激烈的抽搐,而怪物极力的扭动脑袋,想要去咬无心。无心左右躲闪,深知一旦被对方衔住了,不但皮肉要被倒刺全部刮掉,恐怕连骨头都不能幸免。

他躲闪得机灵,怪物似乎也是个有智慧的,随着他的躲闪挣扎不止,一个水蛇似的怪头越探越长,仿佛后方连着的也是一条蛇身,正要从八姨太的身体中钻出。无心见它不败,索性拔出铁针,将铁针伸进自己口中,让针尖从舌根一路划到舌尖。用沾染了鲜血的铁针再一次扎中怪物,他同时发现怪物居然生了一双人眼。

怪物痛苦不堪,然而硬是不死。口中的血腥气越来越淡了,趁着舌面伤口还在,无心无计可施,索性横下了心,一口向下咬中了怪物的头顶。而在赛维和胜伊的惊呼声中。怪物猛一打挺,随即一条滑溜溜的细长身体滑出八姨太的脖腔子,彻底露出了本来面目,也看不出它到底是个什么,正是介于蛇和虫之间。

它显然是十分狡猾,卷缠着无心往深水里钻。然而无心并不在乎水陆的分别。除了一身帆布工人裤浸水之后有些累赘之外,他在水中并不比怪物笨拙。因为身上再无武器,所以他一针接一针的狠戳怪物双眼,同时死活不肯松口。突然猛一扭头,他用牙齿撕扯下了对方头顶的一块皮肉。黑血在水中迅速弥漫开来,他把铁针插在腿上,然后双手扒住怪物的伤口,奋力撕扯向了两边。怪物显然是疼到发狂了,翻腾盘旋着想要甩开无心,可是无心用双腿紧紧夹住它的身体。寒冷腥臭的黑血遮挡住了无心的视线,他把所有的力气都运到了手上,生生的在怪物头上挖出了一个血洞。松开双腿向上一浮,他拔出腿上的铁针,在怪物的身体上飞快画出了一道符。最后一笔向上一挑,他踩着怪物的尾巴,借力凫向小船。

“哗啦”一声水响,他在船尾露出了头。仰头忽见赛维和胜伊正直勾勾的睁了眼睛在看自己,他怔了一下,随即开始呼哧呼哧的喘。

赛维和胜伊显然是吓丢了魂,望着无心愣了足有半分钟,然后也没说话,一起出手把他拽上了船。两人的手都是出奇的有劲,像钳子似的钳住了他。他都在船上坐稳了,两人还不放手。

无心喘得很累,所以正好趁机不喘了,对着二人说道:“别怕,怪物已经被我杀掉了。”

把话说完,他背过身面对河面,凝神又向水中观察了片刻。凭着两只眼睛看,当然是看不出什么,他只是做了个凝视的姿态。水中的邪气淡了许多,散是不会散,因为死的只是一只喽啰,幕后的人在哪里,他不知道。

河水恢复了往日的平缓,赛维和胜伊费尽力量,总算是利用一根船桨横渡小河。三人互相搀扶着上了岸,一路不肯多言,像贼似的潜回了小院。

院里的老妈子和丫头都早睡觉了,朦胧中忽听房内起了热闹,但是少爷小姐不叫,她们乐得躺着装睡。而她们不露面,也正合了少爷小姐的心意。

无心一身腥臭,得到了最先沐浴的权力。他知道赛维和胜伊都是很讲卫生的,所以用香皂满头满脸的涂抹,刷牙齿的时候,也特地把舌头抻出来一起刷了刷。舌头上面一道长长的红色伤口,被牙膏泡沫刺激的很痛,他忍着痛,一丝不苟的漱口。

一个小时之后,赛维和胜伊也洗干净了,又亲自提暖壶倒开水,沏了三杯热茶。无心又没了衣裤可穿,只好套上了胜伊的睡衣。睡衣本来就是宽松的衣物,对于尺寸要求并不严格;而无心更是无所谓,如果赛维和胜伊不介意,让他光屁股也是没问题的。

赛维和胜伊也换了睡衣,并且裹了一件睡袍,仿佛穿得越多越安全。分踞左右守住无心,两人默不作声的喝完一杯热茶,心中有着无数的问题,一时简直不知从何说起。

第087章 野火春风

赛维和胜伊包围无心,坐成了个左右夹攻之势。一杯热茶下了肚,他们身体温暖,腹中熨帖,回首方才的惊魂记,简直如同噩梦。

胜伊抱着肩膀,看看赛维,又看看无心,两只眼睛睁得很大,是茫茫然无所依的模样。虽然他只比赛维年幼了一分多钟,不过从小到大,他的气焰总比赛维低上许多,一旦遇了困难,就要依靠赛维做主,所以如今虽然已经成了十八岁的青年,但是摇摇晃晃的,还得找个人来依附。赛维距离他稍微远了一点,他若想去投奔,就必要在床上挪动。大床铺着弹簧垫子,软颤颤的也不便于挪,于是他就近取材,一言不发的蹭到了无心身边。

他不动,赛维也不动;他动了,赛维拨动着心中的小算盘,不着痕迹的也挨上了无心。无心知道他俩全受了大惊下,有心张开双臂搂抱他们,可是犹豫着又没敢动,因为胜伊可以搂,赛维不能搂。赛维是个大姑娘。

胜伊彻底的崇拜了无心,小声问道:“你在河里……把八姨娘杀死了?”

赛维立刻伸长手臂拍了他一下:“别胡说八道,谁杀她了?没人杀她!”

胜伊自知失言,立刻抬手掩了嘴。而无心思索着说道:“要说你们的八姨娘,还真不是死在了人的手里。”

胜伊恍然大悟,伸手一拍无心的手臂,又望着赛维嘁嘁喳喳:“啊,我知道了!姐,是不是花园里面有怪虫?你记不记得百科全书里面写的,有种虫子能钻进人的肛门里吃肠子,一直把人吃空——”

赛维不耐烦的一挥手,粗着喉咙怒道:“你还能不能让他把话说完?”随即她转向无心,做出求学的姿态,三分诚恳七分天真的问道:“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无心且不答话,闭上眼睛沉默片刻,及至确定屋内屋外真是一片清净了,才低声说道:“你们听没听说过‘蛊术’?”

话音落下,他见胜伊把手揣进了睡袍袖子里,赛维的手倒是按在了床上,就用指尖在她的手背上一笔一划写出蛊术二字。赛维点了点头,因为太好奇,所以忘记了伪装女学生:“‘蛊’字我是认识的,可蛊术又是什么术?”

无心想了一想,忽然感觉八姨太的死因,是桩一言难尽的事情:“总而言之,是种巫术。一旦中了蛊,或死或生,全凭施术人的手段。依我看,八姨太就是中了蛊。”

赛维试探着问道:“中了蛊……人就变成大水蛇了?”

无心摇了摇头:“非也,是蛊虫在她体内生长,吃空了她。我们所见的八姨太,其实只是一只裹着人皮的怪虫。”

胜伊抬手抓了抓短发:“八姨太……是怎么吃下一条大虫子的?”

无心被他问笑了:“不是不是,也许怪虫在进入八姨太体内之前,只不过是一点粉末。八姨太无意之中吸进一点粉末,总不会有知觉,对不对?可粉末遇了血肉,就要变形了!”

赛维惊讶的张了嘴:“有点像中毒啊!”

无心微微的歪了脑袋,想要用睡衣领子遮住脖子上的针孔:“你们说八姨太是两三天前失踪的,失踪之前并无异状,可见她是新中的蛊。而蛊虫又是长到如此之大,两三天的时间都算是少的,可见中蛊和失踪,发生的时间即便不是同时,也该相近。”

赛维深以为然:“可是,她怎么就中了蛊呢?”

无心沉吟了片刻,末了低声说道:“我猜,八姨太和令堂,是死在了同一人的手里。”

赛维和胜伊立刻全变了脸色:“我娘也是中蛊?”

无心一摇头:“不,令堂的死,或许和蛊毒没有关系。但是令堂头内的铁针,却和水中的怪虫有点相似的气息。应该是施术的人把两种巫术混在了一起使用。现在我只想一个问题——八姨太会是在哪里中的蛊毒?”

赛维答道:“应该不是在家里,在家里中了毒,她还不得去医院?”

胜伊随即接道:“我看就是在花园里。”

赛维立刻表示反对:“白天花园里全是花匠,也没见谁肚里生出大水蛇了!”

胜伊来了精神,开始辩论:“哦,八姨娘在外面中了蛊,还坚持跑到花园里等死,她疯啦?还是她肚里的大水蛇想看风景,裹着她的皮自己跑去了花园?”

无心最后做了总结陈词:“有一种蛊,是用阴魂的邪气催动蛊虫,蛊虫的性子,就类似鬼。河水属阴,利于蛊虫的隐藏;白天它蛰伏着不动;一到夜里,阳气散尽,它就活了。下蛊的人将它布放好了,一旦有人冲了它的布阵,就必定中毒。”

赛维和胜伊相视一眼,脸上立时退了血色,异口同声的喃喃说道:“八姨娘……夜里去花园了?”

然后他们立刻联想到了自身——自己不也是夜里去了花园?

无心拍了拍他们的膝盖:“没事,若是你们也中了蛊,就像八姨太一样直接失踪了,蛊毒凶猛至极,还能让你们活着回来吗?”

赛维打了结巴:“谁谁谁下的蛊蛊毒害人呢?花园子里到到底有有什么?”

无心压低声音说道:“花园的秘密,令堂知道,八姨太可能也知道。还有没有第三个人,我们暂时猜测不出,所以姑且按兵不动的看吧!对方要用邪术对付你们全家,可见花园里的秘密不一般,而且他的仇恨也是十分之深。”

赛维和胜伊一起开动了脑筋想仇家,想了片刻,忽然发现自家仇家很多,自己老子的名声也一直不好,做过许多缺德事情,前些年还遭过一次暗杀。

无心不再多说,伸腿下床走去外间。片刻之后,他端着一杯水回来了。单腿跪到床上,他对着面前二人说道:“虽然你们的肚子里肯定不会长出虫蛇,但我还是不大放心。你们把它喝了,喝了就绝对安全了。”

胜伊先爬到了床边,跪起身探头一瞧,就见杯中是大半杯红水,因为水热,所以还散发出一股子又甜又腥的蒸汽。甜和腥凑在一起,虽然不是好滋味,但也不该让人不能忍受;但是无心杯中的饮料就是甜腥得令人感到恶心,甜不是好甜,腥不是好腥。

胜伊当即一咧嘴,捏着鼻子问道:“什么东西?”

无心坦然的答道:“水里面搀了我的血。我的血……很好,哪怕你真中了蛊,喝一口也能解毒。”

胜伊连连后退:“我、我不想喝。”

赛维四脚着地的爬到无心身边,跪起来接过茶杯,仰起头就喝了一大口,差点没烫出眼泪。屏住气息转向胜伊,她缓缓呼出了一口气,口鼻之中的甜腥差点让她当场呕吐。勉强定了定神,她凶神恶煞的斥道:“快来喝!”

胜伊抗命不从,结果被无心拽过来从后方抱住了,伸手强行捏开了他的嘴。赛维的手脚很利落,把余下半杯血水尽数倒入胜伊口中。胜伊咕咚咕咚几口咽下,想要吐,然而赛维放下茶杯捂住了他的嘴,无心禁锢着他也不松手。两人合作摆布他一个,直过了十分钟才给他自由。而他干呕几声,恶心劲过去,也就不吐了。

赛维想要看看无心放血的伤口,然而无心遮遮掩掩,并不让看。电灯一关,卧室陷入黑暗。三人凑在一张大床上,不敢拆分。把两床被子全展开了,也没有人正经盖被,三个人偎做一堆,糊里糊涂的就闭了眼睛。

赛维累狠了,连个噩梦都没有做,再一睁眼就到了天光微亮的凌晨。清醒之后她没有动,细胳膊细腿缩在软腾腾的棉被里,感觉十分温暖舒适。及至打出一个哈欠了,她才发现自己是个半躺半坐的姿势,结结实实的全靠在了无心胸前。

翻着眼睛向上望去,她见无心还在熟睡,歪着身子压住了胜伊,胜伊团成一只球,埋头挤在了床角落里。胜伊的姿势不对劲,气息不畅,睡得呼哧呼哧;无心则是喘得有一搭没一搭,胸膛半天起伏一下,仿佛随时预备着断气。

赛维没有多想,保持着原样不肯动,心旷神怡的睁大眼睛往窗外望,望了没有几分钟,她忽然一挑眉毛,把注意力全集中在了左手心里。

有一条半软半硬的东西,隔着一层薄薄的丝绸,热烘烘的贴上了她的左手心。她缓缓的垂下眼帘,隔着一层棉被去看自己左手的位置。头脑里骤然发生了大爆炸,她发现自己竟然把左手搭上了无心的裤裆!

左手,连同左臂,登时就僵硬了。她惊慌失措的闭了眼睛想要装睡,同时在心中发出了大感叹:“天哪,原来……这么大!”

未等她感叹完毕,手下的东西忽然跳了一下;无心随之一动,鼻子里还哼了一声。

赛维当即紧闭双眼,做睡死状。

她睡了,无心却是醒了,然而睡眼惺忪,醒得不透。他先掀开了身上的棉被,然后对着被里风光愣了一下,随即轻轻握住赛维的手腕,把她的左手抬起来放到了一旁。

轻手轻脚的挪下床去,他摇摇晃晃的出去撒尿。而赛维偷偷在被窝里右手摸左手。左手的手心像是被一条烙铁烙过了,灼热的一线从腕子开始延伸,一直向下经过中指,正是一段很可观的长度。赛维对于男女之事,一直只是通过爱情小说纸上谈兵,如今终于见识了真家伙,不禁心跳如鼓,并且满头满脸的发烧。耳边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是无心趿着拖鞋回来了。

赛维缩在棉被里,一动都不敢动。而无心在床边伸展身体躺下了,很舒服的伸了个懒腰,两条腿不慎伸过了界,隔着棉被蹬上了赛维的小腿。他很自觉,双脚立刻转移了方向;而赛维等着他再蹬一下,等来等去等了个空,就在被窝里暗暗叹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看来,我真是长大了。”

下一秒,她的叹息换了主题:“真吓人,那么长!”

赶在老妈子丫头进房伺候之前,三个人都起了床。赛维谨记了按兵不动的战术,若无其事的支使仆人去成衣店。三天前,她把无心的尺寸送了去,只不过是做几套普通衣裳,三天时间,又是马家的买卖,怎么着也该完工了。

赛维和胜伊都坐在房内没出门。一个小时之后,仆人带着新衣回来了,顺便还报告了一条新消息:“咱们家的花匠,在河边发现了半截旗袍后襟,都说像是八姨太的衣裳。五少爷倒是奇怪,不哭不闹,听了好像没听见似的,让他去瞧瞧,他瞧过了也不言语。”

胜伊过去接了新衣,为了掩饰脸色,所以故意忙着审视新衣料子;赛维手里攥着一把尺子,已经若有所思摆弄了一早晨,此刻不摆弄了,蹙着眉毛摇头叹气:“我们家里近些天来,真是没法说,糟糕事情全赶在一起了!”

然后她摸了几张钞票扔给仆人,把仆人高高兴兴的打发走了。

第088章 虚惊一场

无心换上了赛维给他订做的新西装,西装料子非常的好,是绸缎庄子不知从哪里偷运的英国细呢,市面上有钱都没处买的,非得马家厉害的二小姐才能要到。褐色细呢在阳光下,反射出隐隐的紫光,配着里面的白绸衬衫,看起来是特别的绅士派。胜伊是位爱美的青年,在卧室里面一边指导无心穿西装,一边暗暗的有些嫉妒,因为褐色呢子不适宜做女装,如果没有无心的话,赛维一定会把好料子让给他的。

“你们昨晚上一起欺负我!”他对着无心嘀嘀咕咕:“我看你根本就不是什么和尚,你是个巫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