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到此处,他恶狠狠的一咬下嘴唇:“除了我之外,还有你们!”

不等儿女回答,他失落的长叹一声:“我很后悔,当初不应该从政,我若是做学问,一定成绩也很好。如果我是个学者,大概早在战争爆发时就逃去重庆了,也不会为了名利,坏了名誉。至于后花园里的古董,我从未享受到它的任何好处,反倒要为它押上一条老命,思及至此,真是让我恨到肝胆俱裂。如果时间允许的话,我都想刨了你们爷爷的坟鞭尸!妈的!”

赛维和胜伊看了他的狰狞面貌,全吓得不敢言语。

马老爷又看了他们一眼,一双眼睛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事到如今,我们已经走投无路,只好见机行事。从此刻开始,你们都给我老老实实的呆在家里待命。我可禁不住再出什么乱子了!想我为了政务呕心沥血,本以为明年可以高升一步,怎料到会有如今的一幕闹剧?高升一步可以不必想了,我现在只求能够从满洲平安返回。只要逃过此劫,我……我宁可……”

马老爷欲言又止,不肯再说,一双眼睛发着电,目光特别的有劲,似乎快要迸出火花。赛维和胜伊塌着肩膀垂着脑袋,全成了落网的鸟。其中赛维还算存有一点勇气,能够嗫嚅着说道:“爸爸,刚才我们在……在外面见到了五姨娘。五姨娘胡言乱语的,还用手抓胸膛。天黑,看不清楚,好像都抓出血了……”

马老爷不耐烦的一挥袖子:“让她去死!”

赛维立刻就闭了嘴。

翌日上午,一个日本兵在花园里发现了五姨太的尸首。管家去看了,回来硬说花园里有大野兽,因为五姨太是个开了膛的死状,开的不大,从心口撕扒往下,肠子还揣在肚子里,但是肺叶子可全晾在外头了。

马老爷根本不理会——他现在很闹心,天下人死绝了,也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又过了一天,一辆全副武装的小汽车停在马宅门前,把马老爷和塞维姐弟全接走了。

马家三人踏上前往天津的旅途,一路心中惴惴,惶惶不可名状。与此同时,马英豪倒是把日子过得心旷神怡,心情类似幼童得到了一件新玩具,不但爱不释手,并且恨不能把玩具拆开,从里到外看个透彻。

伸手捏着无心的下巴,他像个牙科医生似的,握着手电筒往对方嗓子眼里瞧。嘴的确是人的嘴,嗓子眼柔嫩粉红的吞咽着口水。放下手电筒,他亲自上了手。手指肚试了试无心的牙齿,无心并没有生出獠牙,但是牙齿也够厉害,带着一种新生的锋利。

无心坐在椅子上,仰着头张大嘴巴,同时垂下眼帘看他。马英豪把嘴唇抿成了一条线,是个很紧张很专注的神情。拇指食指捏住他的门牙摇撼了几下,马英豪问道:“你是杂食动物吧?”

无心一听,简直气死了。奋力的一晃脑袋甩开了马英豪的双手,他开口答道:“我和你是一样的!”

马英豪没生气,手指轻轻抚过他的耳后和脖子:“你说实话,你的鳃在哪里?”

无心把脸扭开:“我不是鱼,我没有鳃。”

马英豪忽然捏住了他的鼻子,同时直勾勾的盯着他看。无心懒得再正视他,索性闭了眼睛。

良久之后,马英豪松了手,喃喃自语道:“不对啊……不合乎道理……”

然后他忽然问道:“赛维和胜伊知道你的本来面目吗?”

无心答道:“我们之间的事情,和你没有关系。”

马英豪后退了一步,把双臂环抱在胸前,换了个角度宏观的审视他:“真是奇怪……你活了多少年了?”

无心发现马英豪简直堪称人间奇葩,自己连沧海桑田都见识过了,唯独看他稀奇:“大少爷,格物致知也该有个限度。我不知道我活了多少年了,我不识数,也请你不要再问了,现在是个文明的年头,个人都该保留一点隐私,对不对?”

马英豪站不稳,所以还是重新拄起了手杖:“有意思,你还会说‘格物致知’,还知道‘文明’与‘隐私’。看来你是很有智慧的,不可思议。”

然后他歪着脑袋,又去端详无心:“你交配过吗?”

无心愣了一下,随即起身向后转,背对着马英豪骑在了椅子上。双臂横撂在椅子背上,他俯身低头,把脸埋到了手臂之中。不能再理睬马英豪了,他已经和马英豪连续交谈了十几个小时,马英豪没有一句话是让他舒服的。

脚步声音由远及近,最后绕到了他的面前。一只手搭上了他的后脑勺,缓缓抚摸他细密的短头发:“为什么要接近赛维?我看你也是喜欢女人的吧?”

无心直起了腰,可是依旧低着头。抬手摸上头顶,他把马英豪的手拽到了面前。手很干净,手指修长,骨节微微凸出,正是一只规规矩矩的男人手。无心最后翻了马英豪一眼,发现马英豪居高临下,正在望着自己微笑。

因为实在是厌烦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所以毫无预兆的,无心探头一口咬住了马英豪的手,咬出“咯吱”一声,仿佛筋肉骨骼都错了位。马英豪发出惨叫,正要抡起手杖去打无心,然而无心已经松了口。

虎口上出现了一排牙印,鲜血顺着牙印往外渗,很快就聚成了大血滴子。无心伸出舌头一舔血滴,然后抬头告诉马英豪:“不要问了,再问我就吃了你。”

马英豪握着手杖中段,用手柄轻轻一敲自己的太阳穴:“是我失误。我又把你当成人了,忘记了你比海蛇更厉害。”

然后他笑着把伤手送到无心嘴边:“还有血,要不要喝?”

无心打开了他的手,然后抬头望着他苦笑:“大少爷,你比白琉璃还要人命。”

十几个小时前,马英豪再次带他去见了白琉璃。白琉璃看起来是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伏在地上只是喘气。从头至尾,他只和马英豪讲了几句话,完全不理睬无心。及至马英豪要带着无心离开了,他才像一条泥涂中的病蛇一样,将一只蓝眼睛转向了无心。

无心在他面前是个好性子,察觉到他的目光了,便情真意切的告诉他:“你多保重,有朝一日我发了财,一定还给你六百英镑外加两百法币。”

白琉璃缩在一大堆肮脏污秽的兽皮之中,气息奄奄的答道:“在我离开西康的时候,法币已经开始贬值了。”

无心略一思索,随即答道:“那我就不给你法币了,直接还你六百英镑。”

白琉璃的蓝眼睛在角落中黯淡了,往兽皮里又缩了缩,他忽然换了四川话,哑着嗓子含混骂道:“狗日的贼娃子。”

无心身在天津马公馆,除了没有自由之外,所见所闻也没有一样能令他快乐。他虽然喜欢和人亲近,但马英豪与白琉璃显然算是例外。

所以当他忽然见到赛维和胜伊之时,心情几乎就是狂喜了。

赛维和胜伊是在下午到达马公馆的,进门时身后还跟着几名便衣青年。马英豪当时刚刚打完一个长长的电话。放下电话带着无心走进客厅,他风度很好的对着二妹三弟点头:“路上辛苦了。”

赛维都存了杀他的心,可是因为杀不得,所以有说有笑,反倒比平时更友好:“大哥,我们下车之后已经休息了一阵子,并不辛苦,就是惦念着无心,想看他一眼。”

马英豪微微侧身,给身后的无心让了路。无心正越过他的肩头,向胜伊使眼色。胜伊接收到了他的无线电,也是挤眉弄眼的想要作出回答。忽然正式面对了赛维,无心收回目光,没好意思和她行拥抱礼,所以就只是望着她笑。

赛维经了大半天的奔波,脸上的胭脂粉全脱落了,显出了一点病容,可是一双眼睛相当的亮,是个人精的模样。无心笑,她上下打量了他,看他伸伸展展的安然无恙,不由得也笑了。

“反正大家都是合作的关系了。”她笑微微的对马英豪说:“大哥倒也大方一点呀!早知道他没有像样的衣服穿,我就从北京给他带一两套了。”

无心的确是穿的不对劲,身上是一套马英豪的旧睡衣,没有鞋袜,光着脚满楼跑。马英豪打了个哈哈,英俊的面孔皮笑肉不笑:“你们的朋友,和我不是一条心,我还不是怕他逃了?”

赛维听他公然的把无心当成囚徒看待,脸上肌肉抽搐,简直快要笑不下去:“以后我们替你看守他,看他往哪里逃。可是我们尽管愿意做狱卒了,监狱到底在哪里,大哥能否提前告诉我们呢?”

马英豪摇了摇头:“不急,等到出发的时候,你们自然就知道了。”

胜伊忽然说道:“我们只知道是去满洲,满洲可就大了,知道等于不知道。大哥,我们又不可能出去扩散消息,你私下告诉我们一点内幕,又有什么关系?”

无心不动声色的拉起了赛维的手,又回头问道:“我也去吗?”

马英豪一点头:“没错,你也去。”

无心问道:“去哪里?”

马英豪忽然笑了,看他和人一模一样。短暂的迟疑过后,他开口答道:“齐齐哈尔。”

无心感觉到赛维正在用力攥着自己的手,于是也回握了过去。一点隐秘的小喜悦在胸中缓缓生出,几日的分离之后,他们之间渐渐酿出了爱情的味道。赛维没有看他,他也没看赛维,两人只通过一点你来我往的小力气打着招呼。

赛维和胜伊尽管一团和气,恪守了作为妹妹弟弟的本分,但在半个小时之后,还是被更为和气的马英豪送走了。

赛维和胜伊都很识相,让走就走,因为马公馆门外站着荷枪实弹的卫兵,不是个寻常地方。

马公馆恢复了宁静。马英豪打开了一部留声机,放了一张日本唱片进去。演歌的调子颤巍巍的出来了,他问无心:“好不好听?”

无心赤脚蹲在一把椅子上,摇头答道:“不好听。”

马英豪饶有耐性的换了一张片子。唱针搭上唱片,大喇叭里响起了一段洪荒辽远的吟唱,他扭头去看无心:“蒙古调子,喜不喜欢?”

无心继续摇头:“不喜欢。”

马英豪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你只喜欢吃。”

无心知道他始终是不把自己当人看,所以无话可说。

第105章 半路折翼

在一个雾蒙蒙的清晨,马英豪推开一扇木格子玻璃门,探头进去问道:“你在干什么?”

无心坐在抽水马桶上,“唰啦”一抖手中报纸,气急败坏的抬头答道:“明知故问,我在大便!”

马英豪用手杖轻轻一敲玻璃门:“抓紧时间。”

无心翻了个淋漓尽致的白眼。

马英豪又道:“衣服在浴室里,希望尺寸合适。”

无心歪着脑袋皱眉看他,同时轻声吐出一句话:“滚出去!”

马英豪一挑眉毛,后退一步,为他带上了玻璃门。

今天既然是启程出发的大日子,无心猜想自己一定有机会和赛维姐弟见面了。

他很高兴,虽然前途未卜,不能预料自己是踏上了一条什么道路。仔仔细细的洗了个澡,他穿上一身崭新的长袍马褂。挽起袖子坐到餐桌前,他对马英豪视而不见,眼里只有一大盘子热烧饼。

马英豪亲自给他盛了一碗米粥,口中说道:“打扮好了也不像少东家。”

无心强迫自己心平气和,不和他一般见识。忽然斜斜的瞟了他一眼,无心低下头开始吹着热气喝粥。而马英豪察觉到了他的一眼,心中不由得别扭了一下,因为有一丝悲悯的光闪过了无心的瞳孔。为什么是悲悯呢?他在对谁悲悯?又是为何悲悯?

马英豪没有多问。安安静静的吃过一顿早饭,他带着无心向外走去。无心好一阵子没出过门了,终于见了天日,却又是白雾弥漫,无天无日。一辆军用卡车停在马公馆的大门外,车上放着一只大木箱。无心若有所感,向马英豪问道:“还要带上白琉璃吗?”

马英豪点了点头,又说:“他不会和你结成同盟的,你还是乖乖的跟着我走吧!”

话音落下,一辆小汽车开到了门口。一名日本军官下了汽车,用日本话对马英豪打了一声招呼。马英豪一边回应,一边拉着无心的手往外走。碰触无心的感觉很刺激,因为他得时刻提防着无心咬人。他的左手直到现在还包着一层薄薄的纱布,纱布下面,是个结了血痂的牙印。

汽车发动,领着军用卡车驶上大街,直奔东局子机场。良久之后,汽车抵达机场,停在了一片开阔空地上。马英豪带着无心下了汽车,就见前方站了一大群便装人士,为首一人乃是西装革履的小柳治,旁边三位等高的老少瘦子,正是马老爷以及赛维胜伊;而胜伊身边站着个半大孩子,却是马俊杰。

双方会了面,无心见赛维和胜伊还是往昔的小姐少爷模样,马老爷也一如既往的很体面;而马英豪对着马俊杰笑了笑,开口问道:“俊杰也要去吗?”

小柳治用日本话低声说道:“很奇怪,他竟然藏在了汽车后备箱里,偷偷的跟来了天津。你的家人全没有发现,我们的人,也没有发现。”

马英豪又问了马俊杰一遍:“你想去?”

马俊杰的表情有些痴傻,茫茫然的张了张嘴,他小声答道:“我不知道……”

他的确是不知道,他已经连着许多天都像是处在梦游之中,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入汽车后备箱的——那么远的路,那么冷的天,他居然抗下来了。

和小柳治对视一眼,马英豪不再理会他,只问:“现在登机?”

小柳治一点头,然后侧身向远方一挥手。一架灰头土脸的军用飞机静静的停在雾中,舱门大开,正在等候他们进入。

一行人等迈开步子,心事重重的登上飞机。机舱里已经有了几名乘客,也都是便装打扮,其中有一名富态的光头,一位精壮的青年,还有一个低眉顺眼的小女人。无心垂着双手,自作主张的就要去和赛维同座。赛维心中暗喜,不假思索的撵开胜伊,让无心快坐。胜伊十分不满,又见马英豪也是落单,吓得连忙一屁股坐到了马俊杰身边。未等他坐稳,同样落单的马老爷拉警铃似的清了清喉咙,胜伊略一寻思,强忍嫌恶,起身又挪到了父亲身边。几名士兵抬着一只大木箱也上了飞机,把木箱很妥当的安置到了机舱后部。

马英豪望着无心,见他坐得十分踏实,并且已经系好了安全带,就自找空座坐了,又对小柳治说道:“今天不是个好天气。”

小柳治神情不定的对他一笑,随即忽然双掌合十,闭目垂头拜了拜。

正当此时,飞机在跑道上开始缓缓滑行,他们的旅途,拉开了序幕。

无心生平第一次坐飞机,好奇的把脑袋一直探到舷窗前向外张望。赛维靠着窗子坐着,鼻尖可以蹭到他的鬓角。无心显然也有所知觉,忽然偏过脸对着赛维一笑,他摸索着又握住了对方的手。

赛维也抿嘴笑了,看无心的侧影很好看。她承认以貌取人是肤浅的行为,她自己也不是美人,然而野心勃勃,敢于为自己找一名美男子夫君。鼻尖在无心的短头发上蹭了蹭,她嗅到了一股子淡淡的香皂气味。眼珠在眼眶里四面八方的转了一周,她趁人不备,忽然一撅嘴,在无心的太阳穴上亲了一下。

无心把脑袋缓缓的向她歪了过去,最后竟是快要靠在了她的胸前。赛维低下头,正好可以看到他乌浓的眉毛与笔直的鼻梁。他的肩膀挤在她的胸前,没有肉感,只有肋骨。赛维也知道自己的缺憾,但是不大往心里去,只暗暗的对自己说:“他是我的。”

无心的身体越来越柔软沉重,像是被人抽去了骨头,懒洋洋的往她怀里依偎,眼皮也半垂了,是个很慵懒的舒服样子。忽然一攥赛维的手,他一歪头,把脑袋直送到了赛维的眼前,仿佛是想让赛维再亲一下。赛维腾出一只手,在他头上弹了一指头,又在马达轰鸣声中低低说道:“别闹。”

无心缓缓转过了脸,去看赛维的眼睛。赛维的相貌不大稳定,本质是带着病容的,可“十八无丑女”,搽点脂粉便是一朵桃花的颜色,当然,是朵贫瘠土地中生长出的瘦桃花,一不小心就是青黄不接。

无心和赛维含情脉脉的大眼瞪小眼,正是将要情不自禁之时,身下忽然起了震动。后方的马老爷和胜伊一起惊叫了一声,一直默然无语的胖子和青年却是面不改色。而小女人则是解开安全带起了身,迈着内八字步一路颠向前方驾驶舱,也是个八风不动的镇定模样。

马英豪先前一直在和小柳治讨论天气问题,此刻回头向后看了一眼,随即对着距离自己最近的无心和赛维说道:“不要怕,即便遇到最坏的情况,飞机也可以就地降落。”

小柳治听他说话很不吉利,故而转身摆了摆手,用中国话说道:“哪里,总不至于迫降。最近的天气不大好,飞机大概只是遇到了强气流。”

话音落下,飞机毫无预兆的在高空中翻了个身。无心本来正在赛维身边瘫软,此刻猛然挺身,一把将她搂到了怀里。马英豪勃然变色,极力的起身去看舱后大木箱。而小柳治一把将他拽着坐下,同时用日本话向前方高声吼道:“怎么回事?”

小女人从驾驶舱中踉踉跄跄的跑了出来,忙而不乱的坐回原位。未等她系好安全带,飞机接连着又打了几个滚。赛维死死的抱住了无心的腰,紧闭双眼咽下惊叫。马老爷咬紧牙关,还算镇定的抓住了胜伊的手。胜伊哀鸣一声,不是怕空难,而是因为被父亲结结实实的触碰了。马俊杰独自缩在最后方,双臂环抱着肩膀,面无表情,还是感觉自己在做噩梦。

一名飞行员从驾驶舱中冲了出来,对着全机舱人用日本话长篇大论。待他话音落下,坐在小女人身边的光头开了口,声若洪钟的做出反问,气息丝毫不乱。三言两语的交谈过后,光头用对小柳治一挥手。小柳治当即高声说道:“飞机遭遇到了强气流,即将紧急降落,请诸位打起精神,保重自己!”

马老爷登时大声问道:“我们现在到了哪里?”

小柳治无暇多想,望着白茫茫的窗外,他支支吾吾的答道:“也许是黑龙江?”

舱后忽然起了巨大的响动,众人回头一望,发现巨大木箱虽然被一层帆布网固定在了机舱地面上,但是经过几次大颠簸之后,帆布网有所松动,大木箱已经有了移位的趋势。木箱十分结实,四角包了铁皮,真能砸死活人。与此同时,飞机机头骤然翘起,在空中做了个鲤鱼打挺,随即倾斜着一头向下扎去。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大木箱子终于挣破帆布网的束缚,随着惯性横撞向了舱壁。一声巨响过后,机舱之内天翻地覆。胜伊又嚎叫了一声,因为马老爷拉起他的手,把他的手背贴上了自己的额头:“噢!我的上帝啊!”

飞机像是发了疟疾,打着摆子向下降落,仿佛随时可能失控。千辛万苦在崎岖山路上着了陆,飞机东倒西歪的向前疾冲,一路扫断无数草木,末了撞上一截断崖,算是强行止住了滑行。舱内的乘客们被吓得头晕目眩,所幸全未受伤。一个个连滚带爬的下了飞机,马英豪一手拄着手杖,一手扶着小柳治,在冷风中打了个寒战,无话可说。

马老爷背负双手,也不吭声,赛维和无心手拉着手,一起站在远处。倒是满面放光的光头最有主意,对着小柳治嘀嘀咕咕低语一番。小柳治随即做了翻译,原来光头认为当下的要务,乃是寻找援兵救助。寻找援兵,也不是为难的事情,到最近的村子里应该就能找到日军小队。此刻他们的队伍中有老有小,大部分人可以留下看守飞机,派出小部分人出去联络便可以了。

随即光头又插了嘴,建议无心和小柳治同去,又把自己身后的青年也推上前方:“还有金子纯。”

金子纯看起来是位结结实实的日本青年,无甚特别之处。而赛维一见无心要走,立刻表示自己也想随行。光头见她是个很利落的姑娘,并没有娇滴滴的态度,就点头表示了同意。

一行四人组成小队,仰头看了看白蒙蒙的天光,然后认定方向向林外走去。深秋时节,华北还有一点暖意,东北却是已经冷得有了冬天气息。四个人一路跑跑跳跳,不出片刻便走出老远。沿着山路一拐弯,小柳治和金子纯还在兴致勃勃的齐步走,无心却是停了脚步,感觉周遭气氛有些不大对劲。

果然,路边的荒草丛中窸窸窣窣有了响动,几只黑洞洞的枪口无声伸出,几个粗喉咙也一起开了腔:“站住!”

随着吆喝,几名虎背熊腰的大汉端着长短枪,弯腰从草丛中站起身走到了路上,将四个人团团围住。小柳治咽了口唾沫,极力说出最标准的中国话:“你们是什么人?”

远方来了一只小毛驴,驴背上坐着个穿花袄的小媳妇。待到小毛驴走近了,小媳妇拔出腰间的盒子炮,娇声嫩气的笑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你说我们是什么人?”

小柳治暗叫不好,知道自己是遇上了土匪;而无心却是盯着女匪看直了眼——小媳妇生得明眉大眼苹果脸,太漂亮了!

第106章 耳光响亮

除了赛维之外,其余三人都知道自己是遇上土匪了。

小柳治走上前去,坦然而又恭敬的开始讨价还价,金子纯站在一旁,则是不动声色的做好了拔枪准备。无心站在后方,因为看女匪看的太痴迷,竟然不由自主的张了嘴,是个要流口水的架势——女匪真美,粉扑扑的脸蛋,黑鸦鸦的头发,一身水灵灵的兴旺新鲜劲儿,看年纪,正介于大姑娘和小媳妇之间。一手拎着盒子炮,一手攥着根细鞭子,女匪是一把柔韧的小细腰,把小花袄上的碎花都要穿活了。腰细,胸脯可是鼓鼓囊囊的很饱满,仿佛里面揣了两只不安分的白兔子。

赛维是在几分钟后才反应过来的。她第一次看见土匪,还是个女的,就上一眼下一眼的细瞧不止。及至瞧够了,她斜过眼珠,忽然发现无心一脸痴相,看女匪都看直了眼睛。依着她的审美观,她也觉得女匪长得挺好,可远远没到惊艳的地步。换句话说,她再怎么好,不也就是个村姑么?

她静静的盯着无心,倒要看他能够色迷心窍到什么地步;而驴背上的女匪也留意到了无心的目光,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转,她隔着小柳治抬头问道:“哎,那小子,你可瞅我半天了,是不是等我给你一鞭子呢?”

无心连忙低了头,低头之后还忍不住抿嘴一笑,因为心目中的大美人搭理他了。

赛维双手插兜,歪着脑袋看他,倒要看他能不要脸到什么地步。

在满洲国的地界上,日本人是很常见的,所以小柳治在确定女匪不是游击队之后,便半真半假的自报了家门——他说自己是个商人,因为有几位当官的朋友,所以搭乘军用飞机要往哈尔滨去。结果飞机半路出了故障,降落在了山上,他就带了几个年轻的伙伴,想要下山找人帮忙。如果女英雄肯高抬贵手放一条生路的话,他们必会重谢。

女匪虽然厉害,但毕竟只是个匪,并且还不是大匪。她方才也瞧见一架飞机低低的扎进了山后,但是不该管的她不敢管,只想劫几个钱过年。女匪既然识相,小柳治又一团和气的不讨人嫌,所以双方立刻达成了合作的关系。小柳治把身上仅有的钞票大洋全给了女匪,而女匪调转方向,要带着他们往山下走。

一路上,小柳治和女匪就没停过嘴。女匪有个颇不好听的名字,叫做赵半瓢,因为当初是山下老赵家用半瓢大米换回来的童养媳。贱名好养活,所以她就成了半瓢。二十岁那年,半瓢的男人被山上的土匪杀了,赵家老两口又急又痛,也跟着去了。赵半瓢成了孤身一人,竟然很有作为,不但给丈夫报了仇,还占住一座山头,也成了当地的一霸。

赵半瓢骑着毛驴,不紧不慢的往前走,该说就说该笑就笑,气概和男人也差不多。忽然向后回了头,她问无心:“咋的?你看上我啦?”

无心的确是看上她了,但是动眼睛,不动心思,只是“看”而已。

赵半瓢见他是个挺好看的小白脸子,就又逗了他一句:“看上姑奶奶了就直说,姑奶奶一高兴,招你当个小女婿!”

此言一出,众人都笑,无心低了头,也是笑,只有赛维不笑。赛维沉着一张脸,一边走一边紧盯着他。

走过几条山路之后,赵半瓢就勒住驴子不肯走了。居高临下的一指前方,她指着远处洼地中的一片房屋说道:“那边儿住的全是你们日本人。地方我给你带到了,说吧,你咋谢我?”

小柳治向她一鞠躬,身上一丝军人的犷悍气都没有,笑嘻嘻的只是温和。他把余下三人留在原地,自己一个人往山下跑。而赵半瓢处在等待的期间,无所事事,就回头对着无心一挥鞭子:“你过来。”

无心乖乖的走过去了。

赵半瓢稳稳当当的坐在驴背上,笑模笑样的问他:“你多大了?”

无心有点结巴:“二、二十多了。”

赵半瓢又问:“有媳妇了吗?”

无心这回在近处看清了她,发现她说笑之时,眼角已经有了隐隐的细纹,不过瑕不掩瑜,她将来便是真老了,大概也会风韵犹存:“没有。”

赵半瓢轻轻抽了他一鞭子,分明只是在拿他开心:“没媳妇就盯着我看啊?不怕我挖了你的狗眼?小白脸子,没好心眼子,你给我滚一边去!”

无心挨了骂,但是丝毫不生气。美滋滋的转身向后走,他偶然一抬头,忽然正对了赛维箭簇一般的目光。脸上的笑容登时僵住了,他竟然忘记了身边还跟着个赛维!

赛维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同时点了点头,是心如死灰而又恍然大悟的模样。

无心一步一步的向她靠近,仿佛是被吓着了,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她。

正当此时,小柳治回来了。

小柳治肩负重任,不想去惹一条没名没姓的小地头蛇。他把沉甸甸的一口袋现大洋献给赵半瓢,算是和女匪结下情谊。赵半瓢得了钱,别无所求,便要抄小路回山里去。小柳治也带着自己这支小队踏上了归程。

四人一路无话,回到飞机迫降之处。众人全站在飞机下面,而小柳治报告道:“我们所在的地方,是吉林省境内。山下有我们的村庄,村长已经派人去了最近的县城,不会等待很久,就能有人过来接应我们。”

众人松了口气,开始嘤嘤嗡嗡的互相交谈。而无心见赛维直挺挺的站在寒风中,就凑到她的面前,微微弯腰唤了一声:“赛维?”

话音落下,他就觉眼前一花,同时耳边响起一声炸雷。顺着力道一歪,他猝不及防的跌坐在地。屁股都结结实实的硌疼了,他才意识到自己刚被赛维抽了个大嘴巴!

他捂着脸,半边面颊火辣辣的麻木着,一时觉不出疼。周遭立时寂静,全被赛维的一巴掌震了住。胜伊快步走去搀起了无心,又对赛维嚷道:“姐,你干什么呀?”

赛维上前一步,一把推开了胜伊,然后质问无心:“知不知道我为什么生气?”

无心放下了手,半张脸通红的,显出五指痕迹:“你放心,我不是见异思迁的人。”

赛维本想一挥手,潇洒的将他臭骂一顿,并且让他滚蛋。可是话到嘴边,她忽然又不大敢,怕无心会真的滚——她才不允许无心滚去找女土匪,无心是她的!她不放手,谁敢来抢?

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她收敛了杀气,决定以柔克刚:“我不强求你,你随便。反正我们之间也还没有什么约定,法律上面更是完全没有关系。你是自由的。”

无心拉着她的手,走到僻静处停住。颇为惭愧的笑了笑,他低声说道:“你相信我。我对你说过的话,我都记得,也都算数。方才我看赵半瓢,只是因为她好看,我没有别的心思。”

赛维仰脸凝视着他:“看也不行。”

无心微笑着答道:“那我以后再也不看了。”

他的话全是至真至诚。以后的确是不打算再看了,要看,也等赛维老死之后再看,如果赛维愿意和他共度一生的话。美人代代都有,而赛维只能活几十年,他不想让赛维在有限的生命里愤怒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