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琉璃生气了,把一条硬壳大蜈蚣塞进了无心的领口里。

第136章 番外—无心和白琉璃(无心法师第二季第二部结局)

无心躺在一处向阳的斜坡上,嘴里咬着一节草秆。牙关前后错动,草秆上下闪晃。一只金黄色的蜜蜂围着草秆嗡嗡了一阵,末了落在了无心的鼻尖上。无心懒洋洋的有一点高兴,蜜蜂的青睐,让他感觉自己像一朵讨人喜欢的花。

脚步声音由远及近的响起来了,蜜蜂振翅而飞,一片阴影笼罩了他的面孔。白琉璃居高临下的站在他身边,伸脚踢了踢他的软肋。他没看白琉璃,慢吞吞的坐起了身,扭头“呸”的一声把草秆啐出老远。

账还是要算的,在向白琉璃道过喜后,他想要为自己的小羊羔向白琉璃讨个说法。白琉璃是个敏于行讷于言的人物,当即表示自己没说法,于是无心开始和他赌气。

无心一如既往的给他做饭,床榻乱了,也会收拾;但是白天无心不理睬他了,夜里无心也不给他唱歌了。白琉璃爬到床里,向外一脚把他踢到了床下。床下也不凉,他侧身躺了,满不在乎的席地而睡。

白琉璃没想到他刀枪不入,不禁没了主意。好像骤然忘记了语言,他趴在床边,伸手向下去扳无心的肩膀,同时哑巴似的“啊”了一声。

无心很强硬的不肯动。于是他转而又去拍无心的脑袋:“啊!”

无心依旧是纹丝不动。

起身跟上白琉璃,无心赤脚踏过青翠草地。草长得都不算高,正好没过了他雪白的脚踝。他的裤腿已经散碎了,露出半截笔直的小腿。白琉璃并不是没有力量为他置办衣裳,非不能也,是不为也。他对无心此刻的寒伧模样十分满意,因为看起来正是个健康伶俐的好家奴。

他带着无心绕远路到了官寨前方,上楼和旺波土司作了一番长谈。末了土司毕恭毕敬的送他下楼,又让管家指挥奴隶,将一只竹筐拎到了他的面前。放到往日,白琉璃就得让土司的奴隶把竹筐一直送到官寨后方,但是现在有了无心,就不必再使用土司的奴隶了。

无心像只恭顺而又冷漠的牲口,白琉璃往回返,他就捧着竹筐跟上。及至回到住所,他把竹筐往门口地上一顿,然后又要往草坡走。

白琉璃叫住了他,让他杀一只小点儿的羊。一边说话,白琉璃一边掀开了竹筐的盖子。无心向内瞟了一眼,瞟得十分后悔,因为里面没有什么好东西,不是死蛇,就是骨骸。

白琉璃把竹筐拖进了他的密室。无心在外面宰羊。新鲜的羊排肉切成一条一条放在冷锅里,无心估摸着白琉璃一时半会儿不能露面,便拈起一条肉塞进嘴里。三嚼两嚼的把鲜肉吞咽了,他感觉味道还不错,便几次三番的伸手,把羊排肉吃了大半。

正是饱足之时,他一扭头,发现白琉璃竟然早已站在门口了。不安的咽了口唾沫,他的偷吃行为被捉了个现形,以至于他有点儿不好意思;然而白琉璃只笑了一下,蔚蓝的眼睛在睫毛掩映中波光闪烁,让人想起清澈的海。

无心收回目光,自顾自的开始忙着生火。

羊肉熟了之后,无心高高挑挑的堵在门口,低声问道:“吃不吃土豆泥?”

白琉璃正坐在床上发呆,冷不防听他开了口,不禁先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知道无心这是向自己示好了。

勉强压住脸上的笑意,他连连点头:“吃,吃。土豆泥里多加点酥油。”

等到羊肉和土豆泥全在房内摆好了,白琉璃又主动多搬了一把椅子放到桌子对面。旺波土司是个摩登的人,土司太太也在英国住过好些年。土司的摩登泽被四方,导致白琉璃的房内也摆了一副带着西洋风的结实桌椅。然而桌椅时常闲置,因为椅子总没有床舒服。

“进来。”白琉璃隔着窗子,对外面的无心招手:“一起吃。”

无心犹豫了一下,当真进屋在白琉璃的面前坐下了。桌子正中央摆着小山一样的羊肉和土豆泥。两个人微微一低头,就看不见对方的面孔。愚公移山似的默默吃了良久,白琉璃只挖去了山的一角。没滋没味的一歪脑袋,他俯身枕在了桌面上,从土豆泥的一侧露出眼睛去看无心。

“我的孩子很快就要出世了。”他告诉无心。

无心很有保留的一点头,还是感觉白琉璃被山洞里的女人给骗了。

无心太寂寞了,实在是想给自己找个伴儿,所以几日之后,房屋门口多了一只小黑狗。

小黑狗有着圆圆的眼睛和圆圆的鼻头,长大后会是一只很机灵的好猎犬。仰头张嘴露出几颗尖利的小牙,它奶声奶气的对着无心唧唧叫。小爪子踩上无心的脚背,它的眼神是婴儿的眼神。

无心很喜欢它,所以夜里听它在门口幽怨的哀鸣不止,就偷偷下床出门,抱着它又回了来。小黑狗只是需要一点温暖和爱抚,趴在无心怀里舔了舔鼻头,它立刻就老实了。

小黑狗老实了,白琉璃却又不老实了。他用胳膊肘狠杵无心的后背,让他把狗扔出去。无心抗命不从,但是态度很好:“我给你唱歌吧?”

白琉璃不言语了。等到估摸着无心睡着了,他小心翼翼的翻身凑过去,把手伸到无心身前,想要偷偷掐死狗崽。然而无心睡了,狗却没睡。他的手指刚像幽灵一样探过去,狗崽就吱吱大叫上了。

白琉璃吓了一跳,手臂当即顺势搭上无心,同时闭了眼睛装睡。无心惊醒了,一边拍着怀里狗崽,一边回头去看。见到白琉璃居然搂着自己睡觉,无心很不情愿的叹了口气,但是又不敢随便搬动对方,怕白琉璃醒了要闹事。无可奈何的躺回原位,他动静不小的又叹了一声。

一夜过后,天光大亮。白琉璃吃着蘸了蜂蜜的面饼,见无心正在用碎肉去喂小黑狗。小黑狗摇尾卖乖的样子,让他联想起了奴隶崽子。眼睛忽然一亮,他又发现了无心的新用处。

在小黑狗的骨架长得有型有款之时,无心出了趟门,回家之后发现小黑狗又没了。

小黑狗已经通了人性,比小羊羔更惹人怜爱。无心在卧室隔壁的密室里找到了小黑狗的尸体。这回他没有容许毒虫在小黑狗的体内滋生。把死狗拎到光天化日之下,他给小黑狗实行了火葬。

接连三天没理睬白琉璃后,他又给自己弄回了一对画眉鸟。白琉璃自己沉默寡言,但是希望无心能来逗着自己说话。无心不逗他只逗鸟,气得他拧断了画眉鸟的脖子,把它们扔进火堆里烧着吃了。

无心不好反复的闹脾气。哭笑不得的望着白琉璃,他暗暗定了主意,将来在离开白琉璃之时,必要将其痛揍一顿。

白琉璃盘腿坐在床上,嘴角还带着一丝黑灰,是刚吃过烤鸟肉的痕迹:“我的孩子马上就要出世,你什么都不要养了,只给我养孩子吧!”

无心垂下头,看着自己粘着草屑的赤脚:“我不会养孩子,你得找个奶妈才行。”

白琉璃固执的摇了摇头,他只相信无心。

无心倾斜着身体抬起一只脚,漫不经心的用脚趾头在地上写字:“孩子要吃奶,我又没有奶。”

白琉璃伸长脖子垂下眼帘,想要看他在写什么:“没关系,我们有羊奶。”

无心又道:“孩子的娘有奶,你让她先给孩子喂几个月,小孩子还是吃娘的奶最好。”

白琉璃拧起两道眉毛:“你是想偷懒吗?我要怎么样,就怎么样!我说了算,你说了不算。你要听我的,我不听你的!”

说完这话,他伸腿下床,穿了靴子就往外走。无心回头看他,只见他出门骑上大白马,在草地上迅速的颠没影了。

当天傍晚,太阳要落不落的时候,白琉璃回来了。

他像只手足无措的大猴子,缩手缩脚的踉跄下马,两只脚还未站稳,就一叠声的喊起了无心。无心快步跑到他的面前,就见他从怀里捧出了一个红赤赤的小婴儿。小婴儿还闭着眼睛,小身体柔嫩的将要半透明。白琉璃满脸都是笑,笑着看看婴儿,又笑着看看无心:“给你,给你。是个男孩子!”

无心倒是伺候过小孩子,所以接过婴儿之后,立刻就把婴儿抱舒服了。婴儿咧开薄薄的小嘴唇,低低的“耶?”了一声。而白琉璃从口袋里又掏出一只铁壳水壶。水壶上面绑着带子,他把带子套到了无心的脖子上:“这是羊奶。”

无心晃着脑袋一躲,没躲开:“哎?怎么着?真把我当奶妈使唤了?”

白琉璃翻身上了大白马,一抖缰绳又跑了。

当一轮明月升上天空时,白琉璃一手牵着大白马,一手牵着一只脏兮兮的胖母羊,慢慢的从远方走回了家。母羊的肚腹下垂着鼓胀的大奶,是他给儿子预备的粮仓。

母羊走得很不专心,时不时的低头啃草,搞得白琉璃总得用力拽它。距离家门越来越近了,门窗之中射出明黄色的温暖光芒;房门开着,白琉璃放眼望去,快乐的看到了无心。

无心坐在门槛上,双手抱着小小的婴儿,水壶放在脚旁地上。在温暖光明的背景中,他弯腰低头,是个委委屈屈的黑影子。

第137章 番外—无心和白琉璃(四) 无心法师第二季第二部结局

无心让白琉璃去弄个胶皮嘴的玻璃奶瓶回来,白琉璃外出四处找了一圈,然而一无所获。

白琉璃的儿子已经睁开了眼睛,眼珠子是深沉的蓝黑色,有点老谋深算的意思。无心从早到晚的用小勺子舀了羊奶喂他,喂得不胜其烦。单手把婴儿托到母羊肚子底下,无心捏了羊乳头往他的嘴里送。母羊的奶水太充足了,无心的手指轻轻一捏,雪白的羊奶便喷射了婴儿一头一脸。婴儿呱呱的嚎哭起来,摇头摆尾张牙舞爪。白琉璃在房内听见了,隔着大开的窗户向无心怒吼:“你在干什么?”

无心跪在地上,扭头对着他正要回答,不料白琉璃怒不可遏的又叫道:“不要欺负我的儿子!”

无心把婴儿从羊肚子下面抱了出来,没好气的反驳道:“我是想要找个喂奶的新办法!”

白琉璃气势汹汹的伸手一指他:“你喂!就要你喂!”

无心微微张着嘴看他,胸膛里像是藏了一座火山。岩浆憋在嗓子眼里,随时能喷白琉璃一脸。

“你妈的。”他喃喃的骂道,抱着婴儿往远走,想要避开白琉璃的监视。白琉璃终日袖着双手,什么也不干,专门盯着他。婴儿略有哭闹,白琉璃便要痛心疾首的对他大呼小叫。

婴儿一到傍晚就哭,喂饱了也哭,哭得抽抽搭搭委委屈屈。无心抱着婴儿坐在门外的大石头上,手足无措的把臂弯晃成了摇篮。白琉璃困惑而又心痛的凑过来了,用手指逗弄着儿子的嫩下巴。婴儿哭得很卖力气,面红耳赤大汗淋漓。白琉璃急了,指尖轻轻去碰儿子的小嘴:“无心,他为什么一直哭?”

无心也是摸不清头脑:“你去找个养过孩子的女人问一问。”

话音落下,婴儿忽然安静了,小嘴吮住白琉璃的指尖,他仿佛得了某种安慰似的,一吮一吮的闭了眼睛,偶尔抽一口气。

无心恍然大悟:“哦,他要娘呢!孩子天生就离不得娘嘛!”

白琉璃抽出了手指——他的手不干净,不敢让儿子肆意的又吸又舔。一双蓝眼睛望向了无心,他脑筋一转,忽然有了高招。一挺身站起来,他快步进房拧了一把湿毛巾,随即回到无心面前,不由分说的扒开了无心的袍襟。手掌裹着湿毛巾胡乱擦拭了无心的胸膛,他夺过儿子就往对方胸前送。无心目瞪口呆的愣在大石头上,就见白琉璃准确利落的把婴儿小嘴贴上了自己的一侧乳头。而婴儿仿佛出自天性一般,竟然一口就把他叼住了。

“哎,白琉璃!”无心怕伤了孩子,所以姑且没有躲闪:“你过分了啊!”

白琉璃很专注的盯着儿子:“虽然小了一点,不过小孩子也不懂,能够骗他不哭就好。”

无心后仰着躲了一下,没躲开:“你没有吗?你自己骗去!”

白琉璃摇了摇头:“你没有毒,就用你吧!”

无心气得七窍生烟:“白琉璃,我不和你过了!”

白琉璃这才抬头面对了他,满脸的莫名其妙:“为什么?”

无心张口结舌,因为原因太多,一时也不能尽数。而白琉璃腾出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还是过下去吧。自从你来了,我每天都很快乐。”

无心简直要落泪了:“你是快乐了,可我呢?”

白琉璃垂下眼帘望着儿子,用轻快的声音回答:“啊,不知道。”

无心瞪了他半天,然而白琉璃无动于衷。最后无心把脸转向了远方深深的夜色,胸前热烘烘的,还拱着个小猪似的活物。

这天晚上,无心是分外的垂头丧气,甚至有种受辱的感觉。白琉璃和他说话,他也不理了,倒在床上闷头就睡。白琉璃不睡,摸着黑逗儿子玩。婴儿躺在床上叽叽嘎嘎,声音不高,有种心平气和的乖。

如此到了翌日天明,白琉璃在吃过了一大盘土豆泥后,亲自用小勺子喂儿子喝羊奶。无心本来想去河里洗澡,袍子都脱了,然而半路又被白琉璃喊了回来。死气活样的把孩子抱稳当了,他百无聊赖的斜着眼睛,看白琉璃一小勺一小勺的舀起羊奶,送到婴儿的小嘴边,一次也就喂出一滴的分量。

及至喂光了一碗底的羊奶,白琉璃用湿淋淋的小勺子刮了刮无心的乳头,想在这代用品上增加一点奶水气息,以便以假乱真。放下勺子小碗,他起身绕到无心身后,又把手伸到前方,在对方胸膛上捏起了一把肉:“儿子,看,妈妈。”

无心忍无可忍的仰起了头,拖着长声表示抱怨:“哎——呀——”

长声结束,无心用肩头狠狠撞开了白琉璃:“你还没完了?”

白琉璃一个踉跄跌坐下去。直眉瞪眼的想了想,他一翻身爬起来,却是钻进了他的密室。

片刻过后,他拎着一只绣花大荷包出来了。让无心抱着孩子在房内的床上坐好,他郑重其事的关了门窗,然后在无心面前打开荷包,从里面掏出了一沓崭新的钞票。捏着钞票向无心抖了抖,他压低声音说道:“我的钱,以后都归你管。你听我的话,我们好好过日子吧!”

无心一手抱着婴儿,一手把钞票接过来看了看:“这是哪国的钱?”

白琉璃郑重其事的答道:“是英镑,三百英镑。”然后他低头抻开荷包口:“除了英镑,还有几十块钱的法币。”

无心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英镑……很值钱吧?”

白琉璃一扬眉毛:“当然。”

无心的眼睛亮了一下。

白琉璃把钞票放回大荷包里,又抽紧了荷包口。把荷包放到无心的手里,他很友爱的又拍了拍无心的胳膊。

无心一闲下来,就攥着白琉璃的大荷包浮想联翩。傍晚时分望着窗外的晚霞,他坐在阴暗的房内,满脑子都是活络主意。白琉璃和他的儿子全都吃饱喝足了,正在嬉闹。白琉璃捏着一根草,先是扫了扫无心的胸膛,又扫了扫儿子的小脸。婴儿躺在无心的臂弯里,扬起小手追逐草叶,追得哈哈大笑。白琉璃把婴儿的目光引到了无心身上,又用清朗的声音催促道:“吃奶,去,吃他的奶!”

小婴儿兴奋的“噢”了一声,然后在父亲的托举下,欢天喜地的扑向了无心。

无心没有做无谓的反抗。垂下眼帘望着身前的父子二人,他看到白琉璃还在逗蛐蛐似的用一根草秆逗着婴儿。

“真够讨厌的!”无心暗想:“我又要干活,又要照顾婴儿,还要被他当成玩物。妈的,老子不伺候了!”

无心一旦生出了“不伺候”的心思,立刻感觉天宽地阔。如此熬了十几天,他终于等到白琉璃又出了门。用一根布条把婴儿绑在床上,他揣起荷包,从床下翻出一双鞋穿好。推开房门东张西望了一番,他见远近无人,便撒腿跑了。

他是有备而跑,一路直奔四川,姑且不提。只说白琉璃当晚回了家,远远看到家里黑洞洞的没有点灯,心中就是一惊。及至距离家门近了,他听房内婴儿啼哭不止,房外的铁锅也是冷冷清清。推门进房一瞧,他见儿子在床上又拉又尿,嚎的上气不接下气。门外的母羊也跟着咩咩上了,吵得人心烦意乱。

慌忙挤了羊奶堵住儿子的嘴,他抱着婴儿房前房后跑了一圈,一边跑一边就听见自己在呼呼的喘粗气:“无心!”他大声的呼喊:“无心!”

四野寂静,哪里有人回答?

白琉璃单手抱着儿子,飞身上马跑向远方,一边跑一边继续呐喊:“无心!无心你回来啊!”

后半夜,白琉璃抱着哭累了的儿子回家了。

他自己也哑了嗓子。扯下床单扔在地上,他带着儿子往床上一躺。突然双眼一睁,他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从床上到床下摸了一通,发现自己的大荷包也没有了。

人没了,钱也没了。他从中午到现在,还没有吃过一口饭。无心明明都答应和他一起过日子了,却又不声不响的偷偷携款逃走。想到无心骗了自己,白琉璃气得浑身颤抖。双手抓住被褥扭绞了一阵,他不解恨,攥了拳头向下狠狠一捶床板,随即开始满床打滚,一边打滚一边呻吟。婴儿窝在床角,好奇的睁大眼睛看着父亲,连哭都忘了。

白琉璃把床板捶得山响,“咕咚”一声滚到床下,他坐起来,一边扯着自己的袍子和腰带,一边伸腿用力去蹬前方的墙壁。两只脚敲鼓似的在墙上乱蹬了一气,他颤抖着骂了一声“骗子”,随即咬着手指起身冲出去,跪在门前地上仰天长啸。两只手薅住被母羊啃短了的青草,他拔一把向上一扔,再拔一把向上一扔。忽然看到无心常用的一只饭碗摆在锅子旁边,他跑过去拿起碗,高高举起摔在草地上,然后一脚接一脚把碗往土里踩:“骗子,骗子!”

白琉璃在门外一直闹到天亮,还是没能完全泄愤。铁锅已经被他不知扔到了哪里去,石头堆成的炉灶也被他拆了。他抹了自己一脸黑灰,滚得满头满脸都是草屑。最后在房内儿子的哭声中坐起身,他俯身一头撞向地面,抬起头又抽了自己两个大嘴巴。末了抬起袖子一抹眼睛,他也哭了。

(番外完)

第138章 苏桃 无心法师第三季第三部 文革时期

一九六七年春,河北。

苏桃斜挎着一只帆布书包,战战兢兢的走上了二楼。楼是旧式的小洋楼,坐落在文县一隅,还是清末时期的建筑,近十年来一直是空置着的。上个月随着父亲逃来此处之后,她始终是没有心思打扫环境,所以楼内处处肮脏;角落结着长长的灰尘,本是静止不动的,然而如今树欲静而风不止,在楼外一声高过一声的口号震动中,灰尘也柔曼的开始飘拂了。

父亲坐在门旁靠墙的硬木椅子上,见她来了,就仰起了一张苍老的面孔。苏桃停住脚步转向了他,茫然而又恐慌的唤了一声:“爸爸。”

老苏是个军人,人生经历就是一首陕北的信天游。年轻的时候是“骑洋马,挎洋枪,三哥哥吃了八路军的粮,有心回家看姑娘,打日本就顾不上。”人到中年了,又是“三八枪,没盖盖,八路军当兵的没太太,待到那打下榆林城,一人一个女学生。”虽然他打的不是榆林城,但的确是娶了个女学生。女学生是中等地主家的女儿,又在中等城市里念了书,集小农与小布尔乔亚两种气质于一身,最终升华出了一个娇滴滴的苏桃。女学生一辈子看不上丈夫,带着独生女儿和丈夫两地分居。老苏倒是很爱她的,单相思,相思着倒好,因为见了面也没话说。

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老苏就被打成了反革命黑帮分子。眼看他的上级保护伞们都被分批打倒且被踩上了一万只脚,他决定不能坐以待毙。然而未等他真正行动,就听说远在外省的妻子被当地红卫兵们推上了万人批斗大会的台子,当众用皮带劈头盖脸的抽,抽完了又剃阴阳头。大会结束后她回了家,当天夜里就跳楼自杀了。

等到女儿苏桃单枪匹马的逃到身边之后,老苏趁着自己只受批斗未受监视,在一位军中老友的保护下,火速逃来了文县,不显山不露水的暂时藏进了一所鬼宅似的小楼里。未等他喘匀了气,老友也完蛋了,被造反派押去了北京交代问题。老苏从首长落成了孤家寡人,并且不知怎的走漏风声,引来了新一批人马的围攻。

老苏依然是个行动派,趁夜用铁丝和铜锁死死封住了外面院门,又用湿泥巴和碎玻璃在墙头布了一道荆棘防线。但是他能拦得住人,拦不住声,而且拦也是暂时的拦,拦不长久。于是他彻夜未眠,一夜的工夫,把什么都想明白了。

苏桃站在门口,不敢往窗前凑。透过窗子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楼外情景。楼外的人员很杂,有红卫兵,也有本地工厂里的造反派,平时看着可能也都是一团和气的好人,不知怎的被邪魔附体,非要让素不相识的父亲投降,父亲不投降,就让父亲灭亡。忽然意识到了父亲的注目,她有点不好意思,扶着门框垂下了头。

老苏凝视着她,看她像她妈妈,是个美人。用粗糙的大手攥了攥女儿的小手,他开口问道:“东西都收拾好了?”

苏桃点了点头,小声答道:“收拾好了。”

老苏笑了一下,笑得满脸沟壑纵横:“好,收拾好了就快走。他们要往里冲了,院门挡不了多久。”

苏桃撩了他一眼,几乎被他惊人的老态刺痛了眼睛。从小到大,她一年能见父亲一面,因为不亲近,每次见面的印象反倒特别深刻。在她的印象中,父亲还是一个满面红光、高声大嗓的中年人。

“爸爸,一起走吧。”她带了哭腔:“妈妈没了,你不能留下我一个人,我一个人活不了啊!”

老苏的嗓子哑了,喉咙像是被壅塞住了:“我目标太大,不利于你安全转移。”

大巴掌狠狠一握女儿的手,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桃桃,对于爸爸来讲,杀头,我不怕;侮辱,我不受!”

随即他松了手。一双眼睛定定的盯着女儿。女儿十五岁,美得像一朵正当季节的桃花。暗暗的把牙一咬,他逼回了自己的眼泪,起身对着门外一挥手:“快走。非常时期,不要优柔寡断错失良机!”

苏桃双手一起扳住了门框,惶恐悲伤的哭出了声:“爸爸,一起走吧,我求你了,一起走吧。要不然我和你一起死,我没家了,我没地方去!”

老苏屏住自己的呼吸和眼泪。拦腰抱起哇哇大哭的女儿,他一路咚咚咚的走下楼梯。脚步沉重,震得满地生尘。楼下一间小佛堂里,搬开佛龛有个锁着小铁门的暗道。老友在把他藏匿到此处时曾经告诉过他,说是暗道能用,直通外界。门锁被他夜里撬开了,铁门半开半掩的露出里面黑洞洞的世界。把痛哭流涕的女儿强行塞进小铁门里,他拼了命的挤出声音:“我锁门了,你赶紧走!你想回来也没有路!”

然后他“咣当”一声关了铁门,当真用锁头把铁门锁住了。重新把佛龛搬回原位,他小心翼翼的除去了自己留下的指纹。外面响起了哗啷啷的声音,他们当真开始冲击院门了。

老苏摸了摸绑在腰间的一圈炸药,以及插在手枪皮套里的配枪。两条腿忽然恢复了活力,他往楼上跑去,想要寻找一处绝佳的射击点。

在老苏躲在窗边清点子弹、苏桃在漆黑的地道里绝望撼动铁门之时,无心随着人潮,涌出了文县火车站。

全国学生大串联的余波未尽,火车上的乘客之多,唯有沙丁鱼罐头可以与之媲美。无心在天津上车时,根本就没有走车门的心思。人在月台上做好准备,未等火车停稳,他就直接扒上车窗,像条四脚蛇似的游了进去。眼看身边的三人座位下面是个空当,他一言不发的继续钻,占据了座位下面的幽暗空间。舒舒服服的侧身躺好了,他和苏桃一样,也有个帆布书包。书包里空空的,被他卷成一团当枕头。枕了片刻之后他一抬头,忽然想起书包里还有一条小白蛇。连忙欠身打开书包,他低头向内望去,就见小白蛇歪着脑袋,正用一只眼睛瞪他。

小白蛇是他从大兴安岭带出来的,蛇身上附着白琉璃的鬼魂。自从赛维和胜伊去世后,他就跑去了大兴安岭。山林已经变了模样,大片的树木都被砍伐了,大卡车昼夜不停的向山外运送木材。但是白琉璃所在的禁地还是老样子。一是因为此地偏僻,二是伐木工人不敢来。山中树木遮天蔽日,大白天的都闹鬼。

他在地堡中找到了白琉璃。白琉璃看了二十多年的花和雪,看得百无聊赖,见他忽然出现了,真是又惊又喜:“你来了?”

无心在地堡中来回的走:“外面不大好混,不如到山里做野人。”

白琉璃又问:“你是一个人?”

无心坐在一口破木箱上:“嗯,我太太去年饿死了。”

赛维和胜伊,都没能度过大饥荒。

胜伊一生结了两次婚又离了两次婚。感情生活的不幸让他活成了一个幽怨的小孩子。在长久的粗茶淡饭之后,他固执的闭了嘴,拒绝吃糠。可是赛维当时只能找到糠。

胜伊胖胖的死了,营养不良导致他身体浮肿到变了形。

全城里都没有粮。无心把自己的棒子面糊糊留给赛维,想要出去另寻食物。然而城中的飞禽走兽全进了人的肚子。他往城外走,道路两边的树皮都被剥光了。树木白花花的晾在空气中,像是夹道欢迎的两排白骨。

后来,赛维也不吃了。

赛维把仅有的一点棒子面熬成稀粥,然后关了房门,不让无心再走。一小锅稀粥就是无心接下来的饮食,她气若游丝的躺在床上,要无心陪陪自己,要自己一睁眼睛,就能看到无心。

她没有浮肿,是瘦成了皮包骨头的人干。十几年来她一手把握着整个家庭,像个大家长似的挣钱花钱,在体面的时候设法隐藏财富,在拮据的时候设法保留体面。她始终是不敢堂堂正正的抛头露面,因为父亲是大汉奸马浩然。藏头露尾的经营至今,她也累了。

她不让无心走,无心就不走。无心躺在她的身边,两人分享着一个被窝。他是她的丈夫,也像她的孩子。赛维一过三十岁,在街上见到同龄的妇人领着小儿女,也知道眼馋了。

赛维枕着他的手臂,很安静的走了。无心用手指描画着她的眉眼,想起了两人十几年的争吵,想起了她年轻时候的清秀模样。想到最后,他的眼睛涌出一滴很大的眼泪。眼泪是粘稠透明的胶质,凝在脸上不肯流。

无心在安葬了赛维之后,就开始了他的流浪。和白琉璃在地堡里住了几年,他得知外面的大饥荒已经彻底过去了,便又起了活动的心思。听闻他要走,白琉璃当即附在一条白蛇身上:“把我也带上吧!我在地堡里住太久了,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无心大摇其头:“不带不带,我烦你。”

白琉璃没说什么。等到无心睡着了,他盘在无心的脖子上,张嘴露出倒钩尖牙,对着无心的鼻尖就是一口。无心差点没疼死,白琉璃沾染了无心的鲜血,也险些魂飞魄散。双方两败俱伤,只好和谈。和谈的结果是双方各退一步,无心带白琉璃出门见世面,但是白琉璃路上必须听话。

无心在山里住了四年,万没想到四年之后,天地剧变,竟然换了一个世界。他审时度势,立刻学会了不少崭新的革命词,并且凭着自己面嫩,冒充大中学生,拿着伪造的介绍信混到各地的红卫兵接待站中骗吃骗喝。混着混着混到了文县,他出了火车站,独自走在一条安静小街上,并不知道自己在一个小时之后,就会遇到漂亮的小姑娘苏桃了。

第139章 相遇

苏桃一边抽泣,一边晃着手电筒弯着腰往前跑。暗道长得无边无际,前后只有她粗重的喘息声音在回荡。此时距离她与无心相遇,还有四十分钟。

无心依然东张西望的走在无人的小街上。小街一侧是成排的树木,树木之外则是荒原;另一侧砌了高高的红墙,红墙之内寂静无声。无心根据自己近几个月走南闯北的经验,猜测红墙之内应是一处机关,可到底是什么机关,就说不准了。

低头系好空瘪瘪的书包,又把一身的蓝布工人装整理了一番,最后蹲下身,他紧了紧脚上回力球鞋的鞋带。球鞋是他在南开大学红卫兵接待站里偷的,当时几十个人睡一间大教室,他在凌晨清醒之后,下了课桌拼成的大通铺,低头看到地上摆着一双崭新的球鞋,便不声不响的穿了上,抱着书包悄悄溜出大学,直奔火车站去了。

书包空瘪瘪,他的肚子也是空瘪瘪。文县当然也有红卫兵接待站,可是此地的斗争显然是异常激烈,火车站和主要街道都被游行队伍充满了,他一时竟然没有找到接待人员。没有就没有,他总有办法填饱肚子。仰起头望了望一人多高的红墙,他见墙头平坦,便起了主意,想要翻墙过去,探一探里面的情况。

眼看左右无人,他后退两步一个助跑,“噌”的直窜上墙。双手攀住墙头,他摇头摆尾的扭了几扭,轻而易举的将小半个身子探入了墙内。居高临下的放眼一瞧,他就见距离高墙不远,便是一排整整齐齐的红砖瓦房。阳光明媚,天气和暖,瓦房的后窗户三三两两的敞开了,可见房中全都无人。至于房屋前方是什么形势,就不得而知了。

无心轻轻巧巧的越过墙头跳了下去,猫着腰贴到大开的一间窗子下,慢慢抬头向内张望。房中靠窗摆着一张大办公桌,桌上堆着一沓文件,一支拧开了的钢笔,一把瓜子,几只柿饼。文件上面放了一盘红色印泥,印泥上面立着个挺大的木头印章。正对着后窗户的房门也开着,两名穿着旧军装的半大孩子大概是担负了卫兵的职责,背对着房内站在门口,偶尔左右晃一晃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