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一下一下拍着她的手臂:“不好说,要看武卫国他们怎么反击了。”

苏桃是很容易想到死的,怕到受不了的时候,她的思维往往就直接跳到一个“死”字上去。抬手搂住无心的脖子,她很认命的闭了眼睛。

与此同时,白琉璃轻飘飘的出现在了无心眼前。悬在夜空中环顾四周,他仿佛是懒得搭理无心,只向前做了一个手势。无心领会了,拉起苏桃起身就跑。跑着跑着,他听到白琉璃告诉自己:“十字路口向左拐。”

他果然左拐了,左拐了十分钟后,红总的五辆卡车在炮火的掩护下,一路长驱直入,经过了十字路口。

第152章 青云山

苏桃知道无心和自己一样,都是初来乍到的外地人,除了坐落着副食品商店的主要大街走过几遍,其余路线一无所知。一手死死的抱着书包,她只见无心如有神助一般,跑着跑着就拐了弯,拐得毫无预兆而又次次正确,仿佛有人给他引路。最后他忽然刹住了脚步,领着苏桃冲进了一条漆黑的小胡同。胡同两边的人家都是大门紧闭,院子里一丝一毫的光亮也没有,生怕自家与众不同,会招来造反派的枪弹。

无心搂着苏桃,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旮旯里又蹲下了。白琉璃悬在夜空中,周身隐隐笼罩着一层浅色光晕,像轮大月亮似的看热闹。街上有人开枪了,有人还击了。红总的人跑来跑去,联指的人不甘示弱,你来我往的也露了头。再远一点的路口处堆起了沙袋,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趴在沙袋上,仿佛是头顶心中了弹,脑袋整个的开了花。有人猫腰抓住小男孩的脚,把尸首拖到了路边;重机枪架上了沙袋,还是半大孩子的新战士们仿佛是第一次摸枪,笨手笨脚的摆弄着弹夹。沙袋前方扔着一把步枪,还是当年日本鬼子留下的三八大盖。

一辆架着机关枪的大卡车缓缓驶向路口。沙袋后方的一个愣头青不声不响的推动了重机枪的扳机。重机枪失控似的喷出一串火舌,副射手猝不及防,吓得“嗷”一嗓子。

白琉璃在大兴安岭中看了几十年的花和雪,精神生活淡出了鸟。后来好容易等来了一个无心做伴,两人又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如今望着满街流星似的枪火,他高兴的手舞足蹈。盘腿飘在夜空中,他翘起嘴角扬起眉毛,两只手不停的在膝盖上拍。无心张着嘴仰头看他,认为白琉璃趣味极低,不可救药——前一阵子在南开大学遇到两名女红卫兵对骂对打的时候,白琉璃也是乐得前仰后合。

苏桃见无心呆呆的望天,便也跟着一起仰了脸,可是只看到了几个星星。

街上的枪声响了一夜,将近到了凌晨时分,白琉璃缓缓降到了无心面前。作为一只强大的游魂,他的鬼影在无心眼中,已经清晰到了纤毫毕现的程度。

苏桃迷迷糊糊的闭着眼睛,莫名的感觉到了一丝寒意。而白琉璃对无心说道:“外面已经停火了,要走快走。”

不等无心回答,他钻回了小白蛇的身体。做鬼很自在,做蛇就不自在了;很费力的从书包缝隙里伸出圆脑袋,他总是调动不清从头到尾的一长串蛇骨头。

苏桃睁了眼,把白琉璃的脑袋掖回了书包里。混混沌沌的随着无心站起身,她揉着眼睛环顾四周,发现天边已经隐隐透了光明。

“天快亮了。”她小声问无心:“我们接下来往哪里去啊?”

无心摸着脑袋,知道联指的人是撤到钢厂里去了,可是他和苏桃都不知道钢厂的具体位置,想紧随大部队都不能够。想要趁机脱离联指,也不可能,因为文县火车站早被联指的人马封锁了,文县目前已经成了个半瘫痪半封闭的状态。

一手把苏桃拉到身后,他沿着墙根慢慢的往外走。蹑手蹑脚的出了胡同上了大街,正是心惊胆战之时,远方乱七八糟的跑来一队人,领头一位头破血流,正是背着步枪的武卫国。武卫国猛的见了他们,也是一愣,随即脚步不停的一挥手:“走走走!”

无心带着苏桃一路奔跑追上了他:“现在打的怎么样了?”

武卫国显然是累极了,喘息着拖起两条腿,根本无暇理睬无心。穿过两条大街之后,他们面前出现了一座大铁门,正是钢厂到了。

钢厂院内一片混乱,小丁猫一手叉腰,一手夹着烟卷,正在侧耳倾听陈部长讲话。细细长长的马秀红拄着一杆细细长长的步枪,横眉冷目的守在一旁。武卫国气喘吁吁的冲到小丁猫面前,极力控制着气息说道:“建设大街失守了,他们火力太猛,我们顶不住!”

小丁猫吸了一口烟,然后平平淡淡的说道:“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马上集合全部人员和车,我们撤出文县,上青云山。”

武卫国心里服他,而且知道他有后手,杜敢闯和李作诚带着队伍在外头,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卷土而归。一言不发的扭头便走,他调集了全部人员,开始着手进行大撤退。

无心和苏桃挤上了一辆破卡车。卡车刚要哼哼哧哧的开动,一名青年发了疯似的跑进大院嚷道:“田小蕊她们让红总活捉了!”

小丁猫不为所动的上了吉普车,留下陈部长站在原地吼叫:“谁让她们出去打仗的?她们会打个屁呀!”

想到美丽的田小蕊被俘虏了,陈部长对她死了的心,痛得当场复活:“你们傻啊,让她们往前边乱跑?男人打仗,一帮骚逼跟着凑什么热闹?”

青年被他吼傻了,怔怔的答道:“田小蕊说她会开枪,能顶一阵子。”

陈部长心里明镜似的,所以哑着嗓子吼得十分痛楚:“她会开她妈了个逼!”

李萌萌站在一旁,知道陈部长见了漂亮的就害单相思,故而伸手狠狠一拽他的袖子:“别吵吵了,赶紧上车!”

陈部长使劲一挥手:“你给我滚一边儿去!”

青云山位于文县与长安县之间,既不算雄,也不算奇,但是山清水秀的挺美。几十年前,山后开过一座金矿,据说矿主中有一位就是顾基的爷爷。金矿很小,挖了几年就山穷水尽了,矿场遗迹早被草木遮盖。山顶上还有一座道观,名叫青云观,旧社会时乃是一处豪华风雅的场所,按照资产判断,住持道长们全可算作是大地主。如今道士们早被革命小将撵下山还俗了,青云观就成了一处空壳子。

联指的队伍仓皇离开文县,一路直奔青云山避难。汽车停在山下,众人排着队伍往山上走,武卫国一边走一边留意身边地形,设下关卡。山上的道观非得用人和钱供着,才能体面;一旦没人管理了,就显出一副衰败的荒野相,幸而房屋还算结实,足能遮风挡雨。

苏桃跑了一夜一天,没吃没喝,实在是支持不住了。无心背着她往山上走,起初一段路还走得很稳,及至经过了第一道山门,苏桃发现他的身体在微微的颤,便挣扎着要下地:“无心,你是不是也累坏了?”

无心一晃肩膀,两只手托住了她的腿:“我不累,你趴着吧。”

苏桃小声说道:“你都打颤了。”

无心侧过脸:“真不累,累了我就不背你了。”

进入道观的青石板路已经残破不堪,路边的野草生长得蓬蓬勃勃,披头散发的盖住了路面。道观之内也是了无生机,大殿内的神像全被打碎了,也分不清神仙们谁是谁。马秀红擦出一张桌子让小丁猫坐了,武卫国走到小丁猫身边说道:“你说得对!青云山的确是易守难攻。只要粮食充足,红总他们一辈子也别想打上来!”

小丁猫的娃娃脸看起来苍白松弛。抬手扶了扶眼镜,他疲惫的答道:“我们也不会在山上守一辈子。马上派个通信员下山去长安县,联系杜敢闯和李作诚,让他们相机而动,自行制定作战计划。”

武卫国答应一声,自去安排。陈部长为了田小蕊心痛一路,此刻刚刚有点过了劲,便张罗着埋锅造饭。正张罗得头头是道,他心中一紧,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寡妇妈——自己是跑了,妈还在县里呢!自己在红总的黑名单上肯定是有一号的,文县落到红总手里,妈会不会受连累?

陈部长的黑脸颜色不定。背着双手来回的走了两步,他有点慌,又想起自己的妈平时只顾着攒钱,不给自己好吃不给自己好喝,自己出来干革命,回家还要背着“瞎胡闹”的罪名,被她拿着笤帚疙瘩追着打。抽着鼻子嗅了嗅饭香,他咽了口唾沫,硬着心肠想:“革命免不了要有牺牲,我还是先吃饭吧!”

联指的人马东倒西歪,一个个全累得直不起腰。小丁猫坐在供桌上望着部下们,感觉此情此景着实狼狈。而无心从书包里取出大饭盒,满满的盛了一饭盒米饭,又要了一些咸菜丝,随即带着苏桃往后方僻静处走去。

苏桃和他手拉着手,有点缩头缩脑:“后面还有房子哪?”

无心笑了一下:“走着看吧,前头太乱。”

苏桃跟着他走,一路偶尔看到五彩斑斓的残破神像,就感觉怪瘆得慌。末了他们进了一处小院,院子里有个大花坛,里面野花野草生得密密匝匝,小院四周还带着一道精致的游廊。房门洞开着,玻璃全碎了,可见房内空空荡荡,只有一张大罗汉床。可能是没人意识到红木罗汉床的价值,也因为大罗汉床太沉重太结实了,除了床围子被刀砍斧剁出了累累伤痕之外,罗汉床本身居然还算完整。

无心和苏桃坐在游廊低矮的栏杆上,分食一饭盒的米饭和咸菜丝。苏桃吃了几口,抬头说道:“幸亏把饭盒也带上了。山里没食堂,它就是我们两个的饭碗和水杯了。”

然后她探头细看无心的面孔:“你怎么了?不高兴了?”

无心摇头笑了一下:“我是看到道观的样子太凄惨,又想起它当年应该也是兴盛过的,就有些……”

他欲言又止的不说了。苏桃明白他的意思,心中也是一阵戚戚然。

到了夜里,众人各找地方安身,无心和苏桃就悄悄睡在了房内的大罗汉床上。床上什么都没有,无心伸了胳膊给苏桃当枕头。苏桃轻轻的枕了他的手臂,脖子紧张着,总怕压了他。无心侧身转向她,伸手一摁她的脑袋:“桃桃,睡吧。”

苏桃闭了眼睛,渐渐的枕踏实了。面前忽然有了风声,她睁眼一瞧,是白琉璃游出书包,长条条的伸在了两人之间。一个圆脑袋搭上无心的手臂,他顺便又贴上了苏桃的鼻尖。

苏桃摸了摸他的后背,无心也弹了弹他的脑袋。然后两个人一起安心的闭了眼睛,只有白琉璃依旧圆睁二目——他是条蛇,没有眼皮。

第153章 避世之心

无心和苏桃在红木罗汉床上对付了一夜,床板坚硬,又没有被褥,导致他们虽然疲惫至极,一夜过后却是全没有睡懒觉的心思。清晨两人到道观前头,从井里摇上一桶水洗漱了,因见早饭还没影子,就又回了后方小院。苏桃坐在游廊栏杆上,用手指梳头发编辫子;无心则是回到房内,从床下捡到了一本破烂经书。经书被撕过也被烧过,没头没尾四边焦黑,想必是破四旧活动中的幸存者。无心百无聊赖,一边把白琉璃抓过来横撂在大腿上,一边心不在焉的浏览经书,一看之下,发现它还是本佛经,纸质泛黄,竖版印刷的大黑字疏疏落落,看着倒是不累眼睛。

苏桃编好辫子,自得其乐的走到院内花坛前摘花弄草。而无心在房内忽然一拍腿上的白琉璃,小声惊道:“哎呀!我怎么一直就没想到?”

白琉璃吓了一跳,登时昂起了脑袋看他。

无心转身把薄薄的残经塞进了书包里,胳膊肘上有了轻微的触感,是白琉璃在用脑袋撞他。他大惊失色的说了半截话,吊起了白琉璃的好奇心。而无心回头将一根手指竖到唇边,“嘘”了一声:“我好像知道我是什么了,有空告诉你,你也帮我参谋参谋,看我想的对不对。”

白琉璃知道现在不是他长篇大论的时候,故而通情达理的一吐信子,表示同意。无心的底细他已经全知道了,几年前无心跑到地堡之时,还曾万念俱灰的闹过一阵子自杀,当然是过程残酷,结局未遂。

无心把白琉璃扯开扔回了罗汉床,然后拿起饭盒站起身:“我去看看饭熟了没有,你留下来保护桃桃。”

白琉璃趴在苏桃躺了一夜的位置上,卷起尾巴一拍床板,意思是知道了。

无心端着大饭盒跑到了前院,正好赶上小丁猫在调兵遣将。山下隔三差五的会有枪声响起,据说是红总的前锋队已经到了。

武卫国拎着枪,带着一队人下山了,陈部长黑着脸,负责道观四周的布防。小丁猫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忽见无心来了,就向他招了招手。

无心走到了他面前,虽然对他的战争毫无兴趣,但是一言不发也不合人情。低头望着自己的空饭盒,他忍饥挨饿的开了口:“仗……不好打吧?”

小丁猫倒是一团和气:“是不大好打,队伍里有内奸,透了我们的动向给红总,让红总搞了一次大偷袭。幸好青云山的地势很不错,是一座天然的堡垒。”

无心点了点头:“嗯,是。”

小丁猫歪着脑袋抬眼看他:“如果换了你是我,你也打不赢。”

无心迎着他的目光,同时发现他垂下眼帘,并不肯和自己对视。

“丁同志。”无心也是一团和气:“有时候听你说话,感觉你好像在很早之前就认识我。”

小丁猫似笑非笑的叹了一声:“相逢何必曾相识,忙你的去吧!”

无心狐疑的答应一声,转身走开。小丁猫的确是个人,从头到脚都没有一丝鬼气,没有借尸还魂的可能。可无心把前因后果翻来覆去的想了一遍,末了一阵心虚,暗想小丁猫对自己堪称宽容,而宽容的目的,仿佛只是为了留下自己。留下自己有什么用?自己除了会抄大字报之外,也没什么用,真打仗了,也只能做一名自身难保的看客。

无心没想明白,端着一饭盒大米饭走了。

苏桃坐在游廊出口的台阶上,面前摆着一大束马蹄莲的绿叶子,正在埋头编花篮。白琉璃盘在一旁,脖子上套着一只小小的花环。忽见无心回来了,她仰脸一笑,又高举了手里的小花篮,意思是要给无心看。无心十分捧场,当即托着热饭盒对苏桃的手艺进行了夸奖。他的热烈赞美超出了苏桃的预期,导致她十分脸红。几乎忸怩了。

两人挤着坐在台阶上,一边吃饭一边说闲话。闲话没说两句,山下忽然起了轰隆隆的炮响。前方传来了尖锐的哨声,正是紧急集合的号令。苏桃匆忙盖好饭盒,又用两条长长的马蹄莲叶子把饭盒捆好。无心则是进房拎出书包。一边弯腰把白琉璃捞起来塞进书包里,他一边回头又向房内望了一眼。望过之后,他麻木的扯起苏桃,向院外跑去了。

他们到达集合地点之时,陈部长正在拿着电池喇叭喊话。原来杜敢闯李作诚已经从长安县凯旋而归,如今正在炮轰山下的红总前锋队。而山上众人也可以在武卫国等人的掩护下,开始下山了。

话音落下,小丁猫带了头,匆匆的踏上了下山的石板路,给他开路的人,却是顾基。

走在最前方的人,很有遭到流弹的危险,尤其顾基又是个门板似的大个子,越发类似盾牌。但是小丁猫让他开路,他就开路。鼻青脸肿一瘸一拐的走在山路上,他的两条手臂垂着不敢动,因为被人悬在房梁上长久的吊过,关节筋骨都受了伤害。没想到小丁猫还记得他,还肯用他,他幸福得将要落泪了。

一行人在山路上排开一字长蛇阵,因为次序也没有一定之规,所以无心和苏桃走在了最后。走着走着,苏桃忽然低声说道:“要是能留在山上就好了。”

无心转头看她:“山上要什么没什么,好在哪里?”

苏桃答道:“好在没人管我们。”

无心笑道:“也没饭吃啊。”

苏桃一想也是,就拉着无心的手不吭声了。晚春的太阳晒热了她的头皮,她微微出了点汗。很留恋的向后回头,她忍不住又道:“无心,你记住路了吗?以后要是有人抓我们,我们就逃到这座山里来。山上有房子,我们就不会冻死;没有大米,我们可以挖野菜吃。”

她素来像个猫似的不多言不多语,如今忽然有板有眼说了一大串,惹得无心忍不住看了她一眼,结果发现她是一本正经,并非玩笑。

用力攥了攥苏桃的手,他知道恐惧的阴影始终笼罩着她。苏桃不挑吃不挑穿,人生中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被人抓。

而苏桃认认真真的又道:“我们两个再加上白娘子,住到山里也不会闷的。”

无心听她越说越真了,一时不知应该怎么回答。顺着她说,怕她走火入魔的真会小隐隐于山;逆着她说,又不忍心。低下头走了一段路,他总算找到了新话题:“回去之后想着买双新鞋。”

苏桃脚上的解放鞋偏大,穿上后非得把鞋带勒紧了才成。苏桃听了,自己提着裤腿向下一看,就见一双鞋又大又扁,衬得脚踝十分之细,就抬头对着无心笑道:“好像一双鸭子脚。”

然后她拖着一双大鞋,啪嗒啪嗒的和无心继续赶路了。

无心下山之时,红总的前锋队已经被李作诚的队伍轰出了几十里。杜敢闯和李作诚在长安县干得特别顺利,一边派出精兵和留守在长安县的红总人员对战,一边号召了无数民兵冲击军械库。没人敢向革命群众开枪,换了军队首长亲自出场,也是一样。本地的首长曾经抵挡过一次红总的冲击,基本算是成功,所以面对联指故技重施,派了一群膀大腰圆的士兵组成人墙。不料联指使用人海战术,三下五除二的就把人墙冲垮了。一拥而入进了军械库,联指的人抢,跟着联指一起来的民兵也抢。所有人都抢红了眼,甚至还窝里反的干了一仗。

联指的人抢完了,红总的人卷土重来。眼看联指的人撤走了,他们进去接着抢。但是他们的运气不如联指,因为长安县附近的村民闻讯而来,打着造反派的大旗也跟着抢。抢完之后村民们没往远走,一出县城就打起来了。红总队伍慢了一步,被炮火困在了长安县内;联指队伍则是先人一步,一路杀回了文县。

文县没有城墙,城里城外可以摆开阵势随便开炮。红总还未在文县立稳脚跟,就被联指猛烈的炮火轰了个东倒西歪。战斗持续了整整一夜,到了天明时分,红总撤出文县,联指又回了来。

小丁猫运筹帷幄之中,根本不上前线,所以联指几员大将全都烟熏火燎的没人样了,只有他依然干干净净。安安然然的回到了一中指挥部,他发现一中大楼竟是安然无恙,显然红总还没来得及火烧联指的总部。

回到二楼办公室里,他从马秀红手中接过一杯苦丁茶。刚刚啜饮了一小口,陈部长敲门进来了。灰头土脸的站在办公桌前,他低声说道:“我们刚刚捉到了几个红总的活口,得知田小蕊等五名同志,在被俘的第二天,就……壮烈牺牲了。”

小丁猫似乎是很慨叹,拧着眉毛呼出了一口气:“按照烈士的规格,好好安葬了她们。”

陈部长继续说道:“活口里面,有顾明堂一个。”

小丁猫一挑眉毛:“把顾明堂先关起来。”

陈部长怀着哀恸的心情,在确定自己的寡妇妈躲在地窖里逃过了一劫之后,便带着一队兄弟,扛着步枪和铁锹,押着三名战俘往城边走。战俘之一是个十八岁的毛头小子,陈部长在县中读高三的时候,毛头小子正好读高二,两人还在一起打过篮球。毛头小子把陈部长等人带到了城边几座新坟前,喃喃的说道:“就埋在这儿了。”

陈部长一愣:“你们这么好心,还给她们立了墓碑?”

毛头小子连连摇头:“不是给她们立的,她们是——”

陈部长此刻也看清了墓碑上的字样。转身用一把刺刀抵上毛头小子的眼珠,他面目狰狞的问道:“说!她们到底是怎么死的?”

毛头小子吓得一动都不敢动:“是、是我们陈司令下的命令,我可没碰过她们,是陈司令身边的人——”

陈部长手上用了劲:“别他妈啰嗦,我就想知道你们是怎么把她们给祸害死的!”

毛头小子打了结巴:“是先、先轮奸,后来就开、开枪扫射。我们也死了好几个人,陈司令说要把她们压在棺材底下,给牺牲了的同志们垫、垫棺材。”

陈部长一刺刀就捅出去了,直戳进了毛头小子的脑子里。然后对着身后的弟兄们一挥手,众人放下步枪抄起铁锹,开始挖坟掘墓。

在陈部长忙着处决俘虏安葬烈士之时,无心给苏桃弄到了一双搭袢的小布鞋——他和苏桃都没有布票。没有布票,就买不到布制品;幸好他脑子活络,用粮票和人换了布票,又用布票去买了鞋。两人回了与世隔绝的小宿舍里,苏桃换了布鞋来回走了两趟,又跺了跺脚,高兴的告诉无心:“不大不小,正合适。”

坐在床边抬起双脚互相磕了磕,她继续对着无心笑:“真凉快。”

无心靠墙站着,很怜爱的看她:“晚上我们打壶热水回来,让你洗个澡。”

苏桃欢喜的点头,又对无心说道:“我给白娘子也洗一洗。”

无心当即摇头:“他就算了。”

白琉璃把脑袋搭在苏桃的大腿根上,恨恨的瞪了无心一眼。

第154章 所谓天人

无心因为和苏桃睡一间屋,遭到了全走廊所有男性的敌视。无可奈何,他只好去找小丁猫,借了一只暖壶和一只水桶。

吃过晚饭之后,无心打了两暖壶热水以及一大桶冷水送进宿舍,又从外面锁了房门,让苏桃自己留在房里洗澡。挎着书包装好白琉璃,他走到了楼后的僻静处。从体育器材室的遗址上搬来一块水泥墩子,他稳稳当当的坐好了,打开书包先抻出白琉璃,再取出薄薄的半册残经。白琉璃精神焕发的在他面前盘成一堆,一个脑袋昂了老高。

面对着对方一双炯炯有神的黑豆眼睛,无心压低声音说道:“白琉璃,原来我一直以为我是个妖怪,但是现在,我怀疑我是搞错了。”

话音落下,他一抖手上的残经:“它的名字,叫做《本事经》。你知道我做过许多年和尚,基本没有我没读过的佛经。《本事经》我肯定也是念过,虽然我后来全忘了。不过忘了也没关系,因为原来念了也白念。”

白琉璃有点走神,感觉无心像个老糊涂,啰啰嗦嗦的不进正题。

无心伸手一托白琉璃的圆脑袋,郑重其事的说道:“白琉璃,我发现我可能是个天人。天人你知道吧?六道轮回里面最高级的一道,就是天道。活在天道中的生命,就是天人。”

白琉璃刚刚百无聊赖的一吐信子,骤然听到“天人”二字,因为啼笑皆非,以至于信子吐出之后忘了收回。

无心兴致勃勃的翻开书页:“你看,经书上说第一,天人寿命长,具体的我就不念了,反正里面普普通通的天人,都能活个几百万岁;第二,天人长相好,这一点我就更符合了,从古至今,还从来没有人说过我丑;第三,天人很快乐,当然啦,我一直是不怎么快乐,因为我不在天界在人间嘛!”

说到这里,他把手里的残经放下了,一双眼睛乌溜溜的射出光芒:“白琉璃,天人是天生的洁净,我也很洁净,只要别把我扔到粪坑里,我一百年不洗澡都不会臭。白琉璃,你是什么眼神?我臭不臭你还不知道吗?我在认真的和你说话,你不要斜着眼睛看我。还看?还看?好,我证明给你看!”

无心低头解开腰带扯开裤子,抓起白琉璃塞到了自己的裤裆里。捂着裤腰等了十秒钟,他攥着白琉璃的脑袋,把对方又向上抻了出来:“我臭吗?”

小白蛇一缩信子,同时白琉璃气急败坏的在无心面前现了身:“下流的骗子!你是天人?不要往自己脸上贴金了!竟敢冒犯我,我要杀了你!”

话一出口,白琉璃伸开双臂猛地一挥。体育器材室的废墟上瞬间飞起一块板砖,“砰”的一声拍在了无心的脑袋上。

在天色蒙蒙黑的时候,无心挎着书包扶着墙,一步一步的上了三楼。打开走廊尽头的小宿舍门,他探头进房,嗅到了一鼻子热腾腾水淋淋的香味。苏桃穿着短衫长裤,正在用抹布擦拭双层床的栏杆。披着湿头发对无心一笑,她开口问道:“我有半个小时就够了,你怎么才回来?”

无心支吾着没说出什么,拎着水桶出去倒水,又把暖壶还给了小丁猫。把书包挂在床栏上,他早早的上了床,侧身在被窝里蜷成了一团。

苏桃平时看他总是一个劲儿,仿佛永远乐观,如今见他状态有异,在熄灯之后就惦念得睡不着。后来忍无可忍的从上方探下身,她低声问道:“无心,你怎么了?”

无心在黑暗的下铺上呻吟了一声:“我没事,就是有点头疼。”

苏桃的脑袋缩上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赤脚踩上了床尾的铁梯。苏桃在夜色的掩护下,穿着花布裤衩下了床,伸手去摸无心的额头:“不是病了吧?”

无心悻悻的摇头:“你睡你的,我可能是晚上被风吹了头,睡一觉就好了。”

苏桃没主意,手足无措的站在床前,不知如何是好。后来在无心的催促下爬回上铺,她颇为担忧的钻回了被窝。

等到苏桃睡熟之后,白琉璃得意洋洋的现出了影子,正好悬在了无心的腰腹上方。无心把脸藏在棉被下面,声音小小的说道:“别打了,我承认我是老妖怪。”

白琉璃怀疑他是在装可怜,不过装得太逼真了,让人不得不饶恕他:“我不打你了,可是你以后也不许再对我吹嘘你是什么天人。”

无心躲在棉被下面,半晌没有说话。白琉璃看他彻底老实了,正是满意的要走,不料他忽然又出了声:“我依然感觉我是从天界不小心掉到人间的……”

白琉璃怒视了他:“还说?”

无心在棉被下面摇了摇头:“不说了。”

白琉璃虎视眈眈的盯了他良久,在确定他是真闭嘴了之后,终于心满意足的消失在黑暗中。回到小白蛇体内,他舒舒服服的在苏桃身边趴好了,正要休憩一阵,哪知下方一阵嘤嘤嗡嗡,正是无心藏在被窝里自言自语:“我怎样才能回去呢?”

无心向白琉璃袒露心迹以及身体,结果换得一顿板砖。一觉醒来,他认定白琉璃不是自己的知音,便一言不发的独自思索了片刻,片刻之后肚子里叽里咕噜乱叫,他没想出主意,只想出了食欲。

上午,他和苏桃在一楼写了几副挽联,准备挂到田小蕊等人的追悼会上。田小蕊等人生的伟大、死的光荣,截去被红总轮奸的一段不提,英勇就义的事迹还是值得宣扬一下的。

挽联写完了,无心上楼去了小丁猫的办公室,想要询问下一步的工作。马秀红给他开了门,而他见房内赫然正跪着一个顾基,就迟疑着没有往里进。倒是小丁猫出了声:“无心吗?进来吧!”

然后他转向顾基,接着方才的话头继续说道:“你不要跪,我也不需要你跪。你要革命就动手,你不革命就滚蛋。”

顾基有些恍惚,只是感觉跪着更对劲,跪着更有安全感:“他毕竟是我爸爸……”他带着哭腔哀求道:“我不是决心不强意志不坚,我是真的——真的下不去手啊。求求你别让我干了,换别人吧!我不给他求情,我也不给他收尸,我让他罪有应得遗臭万年……我求你了……”

他嘴里说着,咚咚又磕了几个头。小丁猫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叼着香烟喷云吐雾:“顾基,你让我很失望。”

顾基闭上眼睛,眼泪扑簌簌的往下落。他从小处处都不如人,因为家庭出身饱受压迫。没想到像小丁猫这样的大人物居然会对他寄予了希望,而他十恶不赦,竟然让小丁猫同志感到了失望。他哭得抽抽搭搭,肝肠寸断,不是为了即将赴死的父亲,也不是为了已然惨死的母亲和奶奶。他是自责而又恐慌,因为不想孤魂野鬼的一个人混日子。他要和小丁猫闹革命,一个人生活,他害怕。

小丁猫静静的等着他哭,等他把杂念都哭干净了,才轻而坚定的说道:“真正的革命者,是六亲不认的。你的战友才是你的亲人,革命路线才是你人生的方向。”

无心靠墙站着,心想小丁猫可能在娘肚子里就是一块老谋深算的胎了。

小丁猫不再理睬顾基,端着椅子原地转了个方向,对着无心一招手:“你过来。”

然后他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本册子扔在桌上:“有人揭发你搞封建迷信。自己看吧,是不是你的东西?”

无心拿起桌上的残经翻了翻——昨晚让白琉璃打慌了,他抱着书包就跑,而佛经又不是什么稀罕物,所以他随手一扔,根本也没想带上。

“不是。”无心很笃定的答道:“这书我根本看不懂。”

小丁猫讥讽的咂了咂嘴:“年纪小,不懂也是正常的。”

无心望着他眨了眨眼睛,终于是忍不住问道:“你……你到底是谁?”

小丁猫把残经收回了抽屉:“远的不谈了,只说眼前,你来干什么?”

无心盯着小丁猫,怎么看怎么陌生,而且自己也不会有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故人:“那个……挽联写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