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对着西红柿一口咬下,喷了满襟的汁水,连忙抬手去抹:“慢慢走,未必真的要回家。白琉璃,我不想带桃桃进山,我怕她在山里住久了,会变成野人。”

白琉璃举头望明月:“做野人也不错啊,可以夏天看看花,冬天看看雪——”

“呸!你自己都看腻了,还想哄别人陪你一起腻?总而言之,桃桃原来是好人家的女儿,我想把她的生活恢复原样。我不愿意让她跟着我混日子,更不愿意让她到山里干一辈子活、老了之后变成枯树精似的老婆子!”

白琉璃郑重其事的告诉无心:“你把她带到地堡里杀掉吧。我会保护她的灵魂。”

无心听了白琉璃的高论,不禁有些头疼。吭哧吭哧的吃掉了西红柿,他没遮没掩的对着白琉璃打了个饱嗝,然后脱了汗衫走到水龙头前,一边去洗前襟的西红柿汁,一边说道:“白琉璃,你再敢胡说八道,我就不要你了。”

白琉璃从天而降骑上他的脖子:“冻死你。”

无心没吭声,因为他现在正在出汗,而脖子上的白琉璃好像一团凉阴阴的空气,真是让他舒服极了。

时光易逝,在过完了这一年的中秋节后,无心带着苏桃出发了。

他背着一只双肩帆布包,苏桃挎着一只小书包。揣着陈大光开给他们的各种证明以及钞票粮票,他们在文县火车站挤上了火车。

上个月,中央发出了号召,让红卫兵小将们“就地闹革命”,使得一直持续着的串联活动宣告了结束。串联活动虽然结束了,但是出去的小将总要返乡,所以火车里面依旧是拥挤不堪。无心进入车厢之后,立刻变得十分烦人,在满车少男少女的叫骂声中强行硬是挤出两个座位。拎着衣领把苏桃扯到身边推到了靠窗的位子上,他随即也一屁股坐下了。过道上的两个小红卫兵气呼呼的瞪着他——不要脸,那么大的人了,还抢他们的座位。

苏桃在无心的遮挡下,不必面对小红卫兵如刀似剑的目光,心中倒是又兴奋又坦然。前方的第一站是辽宁,她还没去过辽宁呢!

比她更快乐的是白琉璃。白琉璃不挑地方,去哪里都可以,只要不回家就行。再说他在文县也住久了,如今一走,不但可以新开眼界,而且可以甩掉讨厌的猫头鹰,正是一举两得。从苏桃的手臂下面探出头,他对着车窗一吐信子,饶有兴味的欣赏窗外的秋日风光。

火车轰隆隆哐当当,一路越开越快,在山间的铁路上扭来扭去。车内的乘客们并不知晓在他们头顶上方,正有一只大猫头鹰背风而蹲,两只利爪死死的抓住了车顶末尾的小铁梯子。

第185章 在路上

苏桃守着无心的背包,缩着脖子坐在沈阳火车站内的候车室里。东北的秋天来得太快,说冷就冷。她记得自己从文县出发时还穿着一身单衣,如今在外面也没流浪多久,单衣却是已然换成了薄棉袄。

候车室门口的人群中挤进了一溜小跑的无心。无心双手捧着两只烤白薯,白薯刚出炉,烫得他几乎捧不住。苏桃连忙把旁边椅子上的背包抱到了怀里,而无心一屁股坐稳了,小声笑道:“快趁热吃,这两个烤得最好。”

苏桃接过一只烤白薯,掰出了一团又香又甜的热气,白薯的红瓤都快被烤成半融化的糖汁了,稀稀软软的要往下淌。她伸舌头舔了一口,食欲立刻蓬蓬勃勃的燃烧成了火:“真甜。”

无心被烫着了,张了嘴一伸舌头。而藏在他怀里的白琉璃从他的领口伸出了一个小脑袋,吐着信子向外看了看。天气一冷,小白蛇就有了要冬眠的趋势,白琉璃虽然精神永远焕发,可是既然此刻做了蛇,免不得就要受到自然规律的约束。眼看自己一天比一天懒怠动,他命令无心立刻设法拯救自己。无心没什么办法,只好给他换了个安身之处,让他从书包搬迁到了自己怀里。用一根长布条把他贴肉绑在自己身上,无心用自己的体温帮他过冬。

趁着旁人不注意,无心用手指头挖了一点烤白薯的红瓤,想要往白琉璃嘴里抹。白琉璃当即向下一躲,并不肯吃。

无心不理他了,转而去和苏桃说话:“桃桃,天太冷了,晚上带你去找家旅社住吧!”

苏桃啃着一块焦黑的白薯皮:“我还能忍一夜,明晚再住吧!”

无心望着她苦笑。自从踏上了北上的火车,仿佛出于女孩的天性一般,苏桃立刻就学会精打细算了。他们两个是明摆着的坐吃山空,全仗着手里的一点积蓄度日,所以苏桃能睡火车站就不睡旅社,吃烤白薯能吃饱就不吃正经饭菜。她无师自通的苛苦着自己,然而精神上很快乐,因为她的身心都自由了。

凭着陈大光开给他们的各种证明,他们暂时拥有了光明正大的合法身份。他们悄悄的游离在时代大潮之外,避开了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灰头土脸的赖在候车室里,苏桃用湿手帕擦了擦嘴角的黑灰,心中也有一点苍凉。如果真有家,谁愿在路上?

把手帕递给无心,她让无心也擦了手嘴,然后起身走去候车室一角的公用水龙头前,把手帕放在水流下搓了搓。

在候车室里又混了一夜,到了翌日上午,无心无论如何都要带苏桃去住旅社了。

两人在火车站外的小馆子里吃了热汤面,然后一起去逛大街。走过寒风萧瑟的红旗广场,他们看到了一座正处在施工中的巨型毛主席塑像。他们来的时间正好,沈阳城内的大武斗刚刚告一段落,市民生活也在逐步恢复正常。他们若是早到一两个月,正赶上武斗期间城里断粮,不要说热汤面,怕是连烤白薯都吃不上了。

苏桃已经走过了好几座城市,很是开了眼界。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下看了一会儿热闹,她忽然抬手一指:“无心,你看,猫头鹰又来了!”

无心仰起头嘿嘿的笑,一边笑一边把双臂环抱在胸前,勒了勒紧贴身的白琉璃。大猫头鹰正在空中盘旋,像个影子似的和他们若即若离。仿佛是知道自己不招人爱,大猫头鹰特别自觉,一路上只是偶尔亮相,绝不上头上脸的往他们身边凑。

苏桃把双手送到嘴边呵了一口热气:“无心,猫头鹰是不是认识我们,想和我们一起走?”

无心双手插兜:“这么大的猫头鹰,咱们没法带呀!让他自己飞去吧,他自在,咱们也省事。”

苏桃深以为然,跟着无心又走了一段路。最后在一处大众浴池附近,无心带着苏桃进了一家半大不小的旅社。进门之后见了服务员,无心开口说道:“农村包围城市,武装夺取政权。同志我想要间房。”

服务员打了个哈欠:“帝国主义都是纸老虎。拿介绍信!”

无心立刻翻出了陈大光开给他的介绍信,乖乖的送到了服务员面前的小桌子上:“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你看吧!”

服务员也不知道是有多犯困,一个哈欠接着一个哈欠,看过介绍信之后,她对着无心张嘴一露扁桃体:“没有正确的观点,就等于没有灵魂。结婚证呢?”

无心收起介绍信,拿出结婚证:“美帝国主义想打多久,我们就打多久。给你。”

服务员检查了结婚证,半闭着眼睛拿出一只大本子:“不打无准备之仗。你俩签字登记。”

登记完毕之后,无心和苏桃得到了一间小屋子。屋子里面倒是挺亮堂,左右靠墙各摆了一张小单人床。窗户下面的暖气管子已经颇有热度,苏桃高兴的脱了薄棉袄,露出里面一件火红火红的毛衣。毛衣是半个月前在本溪买的,虽然织得经纬稀疏粗枝大叶,但是没要票,价格也便宜。脱了鞋坐到床边,她伸长双脚去蹬暖气,又回头对无心笑:“脚都凉透了。”

无心也脱了棉袄,棉袄里面是一件泛了黄的衬衫。撩起衬衫解开贴身的布条,他把白琉璃放到了床上。一片阳光不知在床单上洒了多久,晒得床单暖烘烘。白琉璃惬意的盘起身体,仿佛受到了服务员的传染一样,也张开大嘴打了个哈欠。

无心伸展身体躺在了床上,酣畅淋漓的伸了个懒腰:“桃桃,一会儿我带你出去洗个澡。洗完澡了,我们买双棉鞋。”

苏桃蹬着暖气向后一仰,也躺下了:“又要花钱了。”

无心蜷起双腿,一双脚和白琉璃挤着分享阳光:“小守财奴,再由着你的话,我看你连吃喝都要省下了。”

苏桃枕着双臂,有点儿害羞:“舍不得嘛。”

然后她侧了脸去看对面床上的无心:“白娘子一个多礼拜没吃东西了,我们下午去给它买一小块肉好不好?”

无心点头应允:“好,天一冷,白娘子都没力气出去打野食了。”随即他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坐了,低头伸手拨弄白琉璃:“娘子啊娘子,你家的许仙怎么还不露面?你让他给我几斤肉票也是好的,没肉票我怎么给你买肉吃?”

白琉璃一动不动,决定目前姑且忍了,夜里再找板砖拍他。

无心装着一肚子热汤面,兴致很高,继续呶呶不止的撩闲,满嘴都是娘子许仙。白琉璃把嘴角向下一弯,心中暗暗骂道:“太贱了!”

无心快乐的耍贱完毕,转向苏桃畅想未来。下一站已经定好了是长春,无心想要趁着天气还暖,去长白山玩一玩。苏桃当即举了双手双脚赞成,袜子破了个大洞,亮出了她整个儿的脚后跟。

两人把一身的筋骨全都平躺着抻开了,肚里的热汤面也消化得差不多了,便统一的下床穿鞋。无心用个小塑料袋装了毛巾香皂,苏桃也翻出了一身干净的内衣。把苏桃一直送到旅社外的大众浴池门口,无心围着浴池开始溜达,一直溜达到苏桃焕然一新的走了出来。

毛巾香皂都是只有一份,所以苏桃洗过了,无心才能去洗。无心看苏桃的头发脸蛋都在冒热气,连忙把她带回了旅社——盲流可是没有资格生病的,所以苏桃万万不能感冒。

把苏桃送回房内安顿好了,无心才拎着小塑料袋去了浴池。苏桃一边晾着头发,一边整理了无心的帆布背包。忽然听到门外起了低低的敲门声,她以为是无心回来了。起身走去打开插销,她开门向外一望,面前却是一片空荡。正是狐疑的东张西望之际,不知是什么东西“呼”的蹭过了她的小腿。她低头一瞧,吓了一跳,原来是大猫头鹰从她的腿边挤进房里去了!

她下意识的抄起了立在门旁的秃头笤帚,虽然知道这大猫头鹰是只和善的动物,不过看着他的尖嘴利爪,心里还是隐隐的打怵。大猫头鹰站在地上,一个脑袋倏忽间向后转了一百八十度,苏桃看清了,发现他竟然叼着一条水淋淋的小鱼。

向苏桃展示了自己的猎物之后,大猫头鹰振翅飞到床上,开始去喂白琉璃吃鱼。白琉璃一张嘴就把小鱼吞了,猫头鹰拍着翅膀落到窗台上,雕塑似的一动不动了。

苏桃拿他没有办法,只好放了笤帚等无心回来拿主意,无心偏又久候不至。直过了两个多小时,无心才带着一身寒气进了门,手里拎着巴掌大的一块五花肉。

“没有肉票真不行。”他一边进门一边说话:“我为了这么点肉,快给卖肉的跪下了——”

话没说完,他一抬头看见了猫头鹰,当即惊讶的“哟”了一声。苏桃连忙告诉他:“猫头鹰给白娘子带了一条鱼吃。”

无心拎着肉走到窗前,抬手拍了拍猫头鹰的脑袋:“好孩子,谢谢你。”

猫头鹰没敢出声,生怕自己一叫,屋子里就要刮阴风。

无心在肉铺苦苦哀求,终于花高价买来了一点猪肉,没有浪费的道理。让苏桃自己上床休息了,他把白琉璃放到腿上,自己把猪肉咬成小块喂给他吃。白琉璃吃着猪肉,对猫头鹰是一眼不看。他对妖精向来没有兴趣,并且自视甚高,认为自己和一只猫头鹰没什么可说的。

手里剩下最后一块猪肉,无心把它喂给了猫头鹰,又告诉他道:“我知道你是好心肠,他不领情我领情。以后你常来,给他带点小鱼小虾老鼠蛤蟆什么的,他好养活,十天半个月喂一次就成。”

猫头鹰在窗台上横着挪了一小步,然后一扇翅膀飞到了床边。两只炯炯有神的大黑眼珠亮了一下,他知道自己以后可以公然的尾随他们了。得意的伸开一只翅膀盖在了无心的大腿上,他不假思索的想把白琉璃据为己有。然而白琉璃不耐烦的一昂头,对着他的身体就是一口。他吓得羽毛一乍,体积登时增大了一倍。翅膀也抬起来了,露出了白琉璃怒气冲冲的脑袋,以及一嘴灰扑扑的柔软羽毛。

无心最怕白琉璃发疯。乖乖的把猫头鹰撵出去了,他花了半个小时为白琉璃摘净嘴里的鸟毛。苏桃也在一旁帮忙,嘴里嘀嘀咕咕:“白娘子不喜欢它,你看它那大嘴像雕似的,多吓人啊。”

无心笑道:“别怕别怕,那鸟脾气挺好,就是个头太大。”

苏桃用手帕蹭去了白琉璃头顶的一点灰尘,低声抚慰他:“你别生气啊,无心已经把猫头鹰赶走了。”

无心弹开手指头上的一根鸟毛:“他都吃了人家的鱼,还好意思生气?桃桃,别擦了,趁着天亮上街去,咱们的棉鞋还没买呢!”

无心带着苏桃出去买鞋,白琉璃守着帆布包趴在床上,总算是得了片刻的宁静。

天擦黑时,无心和苏桃穿着棉鞋回来了。两人洗漱过后,各自占据了一张小床。因为明天就要买火车票去长春了,所以两个人很有话讲,一递一句聊个没完。说着说着又拐到了猫头鹰身上,无心开始拿着白琉璃和猫头鹰打趣,非说猫头鹰是许仙。

白琉璃本来盘在无心的被窝里,听到此处忍无可忍,悄悄的游下床去,要去投奔苏桃。无心的身上没有香味,手脚一动一动的不老实,而且满嘴屁话,句句气人。成功的攀上了苏桃的小床,他往对方的被窝里一钻,心中还在暗骂无心:“这个贱人,真是吵死了!”

到了第二天中午,买了票的无心苏桃,以及没有买票的白琉璃猫头鹰,各就各位的在火车内外找到了安身之处。经过了小半天的颠簸之后,他们在长春站下了火车。哪知长春并不比文县太平,火车站外皆是废墟瓦砾,遥遥的居然还有枪声。

无心和苏桃随着人潮往外走,出了站之后他们站住了,感觉情况不妙。在车上和他们对面而坐的乘客是个保定人,因为保定打得太厉害,局面彻底失控,所以吓得逃来东北避难。对着面前情景怔了片刻,保定人经验丰富的扭头进站,决定继续逃。

无心和苏桃也不傻,随便买了两张火车票,他们也换了方向。两个人漫无目的的游游荡荡,最终到达了长白山,他们却是在山下发现了一座奇妙的小村庄。

这个村子由几十个大小家庭组成,人口不少,但是不属于任何公社,在地图上也绝对找不到。因为它是由各地逃来的盲流组成的。其中有在老家吃不饱饭的穷苦人,有黑五类的狗崽子,还有一群戴着眼镜耍过笔杆的牛鬼蛇神。总而言之,全是为大时代所不容的分子。这一帮人陆陆续续的聚在了长白山下的大森林里,各显其能的从土地里刨食吃,也没人管他们。

无心没想到山里藏着这么一群人,周密的考虑了良久之后,他对苏桃说道:“天气越来越冷,我们不要走了,就在这里过冬吧!”

苏桃欢欢喜喜的看天看地,十分同意。

第186章 山居生活

盲流村里的大小盲流们,发现一夜之间村子里多了户人家。

村子里没有砖瓦,房子全是木头搭建成的,有个名字叫“木刻楞”。木刻楞要是讲究了,能用粗大原木建出小楼,不过盲流们显然无力讲究,有个木头房子遮风挡雨已然心满意足。在千姿百态的众多木刻楞边缘,很突兀的立着个尖尖的仙人柱,正是无心单枪匹马搭出的小帐篷。

目瞪口呆的村民们围住仙人柱,没想到还有比他们的木刻楞更简陋的房屋。冷不防仙人柱下帘子一掀,弯腰钻出了一个雪白脸子的青年。无心四面八方的点头微笑,又往几个小孩子手里塞了水果糖。一个戴着老花镜的老头子,文绉绉的做出评论:“你这个帐篷,很有游牧民族的风格。那个大兴安岭里的鄂温克人呀,就是像你这样……”

没等老头子说完,老头子的小女儿跑过来了,说是家里没有了盐。老头子意识到自己的闲话不能调味,于是当即转身找盐去了。

全国的农村都公社化了,原始森林里的盲流村因为没人管,反倒是自种自得。黑土地肥的流油,只有肯出力,就绝对饿不死。如今到了秋冬之交,各家各户都多多少少的存了粮食预备过冬,唯有无心一无所有。苏桃坐在仙人柱里挖出的火塘前,一边烤老玉米一边忧心忡忡:“怎么办呢?我们现在种粮食也来不及了。”

无心一边翻动老玉米,一边满不在乎的答道:“来得及我也不种地。”

这是实话,他游手好闲的混惯了,让他本本分分的卖力气挣饭吃,他不耐烦。

苏桃心算了两个人的财产,然后就忧郁了:“那冬天我们吃什么呢?”

无心从火炭上捡起一根老玉米,双手倒着吹了吹:“我会打猎,你看四周都是林子,肯定够我打的。”

苏桃接过老玉米,一点一点的抠着玉米粒吃,虽然没有领会无心的意思,不过因为对他是无比的信任,所以也就不再多问。

到了下午,无心带着苏桃出门走了走,顺便昭告天下,表明了自己和苏桃的关系。村里的人见了苏桃,纷纷惊讶:“哟,真是个小媳妇。”

苏桃不好意思了,低着头不说话,无心则是不厌其烦的一遍遍重复:“其实我也是很年轻的,我们两个只差三岁。”

村民们当然承认无心的年轻,问题是苏桃年轻的过了火,根本还是一身的孩子气,像个正在成长的大丫头。众人看新鲜似的看着他们,看到最后都笑,认为小两口全很漂亮,倒是难得的相配,不知道他们生出的娃娃会有多美。

无心打听到了村里最有威望的领头人,特地带着苏桃过去坐了一坐,又送了一斤白糖做见面礼,算是取得了对方的认可。出了村子进了林子,苏桃双手扶着一棵树干仰头去看树冠,老树不知已经活了几百年,树冠是名副其实的高耸入云。苏桃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心里生出了一种险伶伶的兴奋——只要有无心,自己也是在哪里都能活的。

她转身要找无心说话,不料扭头一瞧,她发现无心从地上捡起了一根比手腕略细些的桦树枝。手持匕首将树枝一端削尖,无心向上一扬头:“看见没有?到处都是松鼠,哪棵树上都有鸟窝。”

然后他收起匕首,开始去解棉衣。苏桃愣头愣脑的旁观片刻,忽然反应过来了,连忙去拢他的前襟:“天这么冷,你还脱衣服?”

无心拨开她的手:“你不懂,乖乖站在树下等着我吧。”

他把棉衣棉裤棉鞋尽数脱掉,把紧贴身的白琉璃也抻出来埋在了带着体温的棉袄里。扭扭脖子晃晃肩膀,他看准一棵老树纵身一跃,苏桃只觉眼前一花,他已经光着双脚上树了。

一手握着那根削尖了的桦树枝,一手搂抱着老树干,无心摇头摆尾,转眼间就爬到了高处。隔着稀稀疏疏的黄叶,苏桃就见他停在一处枝杈上,忽然一动不动了。

苏桃都要急死了,不知道他在上面是个什么情况,有心喊一嗓子,又不知道能不能喊,该不该喊。万一自己一嗓子吓着了他,罪过就大了。心急如焚的等了又等,就在她忍无可忍之时,无心在上面忽然动了一下。随即一个小灰影子在树枝间磕磕绊绊的坠下,最后“啪嗒”一声落在了她的面前,乃是一只脖子被扎穿了的大松鼠。大松鼠躺在落叶堆上抽搐不止,看得苏桃一阵心疼。可是没等她心疼过劲,头上又有猎物落下来了。

这回的猎物是一只带着黑色条纹的桦鼠,过冬前的动物都吃得足,这桦鼠足有小兔子大,肥得圆滚滚,也是脖子受了致命伤。一群黄叶簌簌而落,苏桃向上再望,就见无心握着染血的桦树枝,轻轻巧巧的滑下来了。落地之后转向苏桃,他鼓着两腮一低头,向手心里吐出两颗大鸟蛋。

“窝里一共五个蛋,我拿了两个,给老鸟留三个。”他告诉苏桃:“老鸟不识数,不能发现。”

苏桃对老鸟没兴趣,慌忙抖开棉衣要给他披。然而无心把鸟蛋交到她的手里,迈开步子向前跑了几步,又上树了。

如此忙了一下午,末了在暮色苍茫之时,无心一手领着苏桃,一手拎着四条毛茸茸的尾巴,尾巴吊着大头冲下的死松鼠,鲜血滴滴答答的流了一路。苏桃单手插了兜,兜里是暖烘烘的五枚鸟蛋,鸟蛋品种不一,有的大一点儿,有的小一点儿。

当天晚上,无心和苏桃围坐在火塘边吃晚饭。他们的日用品十分匮乏,容器除了水壶之外,只有一只大饭盒,以及进山前买的一只小搪瓷盆。无心暖了一盆水,让苏桃洗了手脸,同时把饭盒放在火上,用四个鸟蛋做了一盒蛋花汤。余下一个最大的,被他塞进了白琉璃的嘴里。

松鼠肉烤好了,他撕了一小块递给苏桃。苏桃没吃过松鼠,迟迟疑疑的不肯接。无心转而把肉送到了她的嘴边,自己张大嘴巴:“啊……”

苏桃笑了,也跟着他“啊”,嘴刚一张,松鼠肉就被无心的手指塞进去了。无心随之一舔嘴唇:“尝尝,比什么肉都好吃。”

苏桃闭了嘴慢慢咀嚼,吞咽之后笑了:“是挺好吃。”

无心得意的又一舔手指上的油。火光自下而上的照耀着他,他成了个眉飞色舞的大男孩子,有着金红色的光滑皮肤和流光溢彩的黑眼睛。苏桃快乐的又咬了一口松鼠肉,心里喜欢死他了。

吃饱喝足之后,无心躺在火塘旁的一块帆布上,伸了手臂给苏桃做枕头。苏桃仰面朝天的向上看,能从仙人柱顶端的圆孔中看到星星。苏桃不明白无心为什么要把帐篷围成一把大伞的形状,也不明白伞顶为什么还要留个孔洞。不明白的太多了,她懒得一样一样细细的想,反正至少无心是明白的。

孔洞上方出现了一双亮闪闪的大眼睛,鬼头鬼脑的向下窥视。苏桃正要去推身边的无心,可是未等她出手,闭着眼睛的无心忽然吹了一声口哨。

大眼睛立刻消失了。曳地的帆布门帘却是动了一角。大猫头鹰探头探脑的钻了进来。无心从苏桃的脑袋下抽出手臂,坐起身把大猫头鹰抱到了怀里:“嘿嘿,就知道你丢不了!”他在大猫头鹰身上捏了捏:“肚子这么大,你又吃什么好的了?”

大猫头鹰不会说话,一肚子的花开不出来,只好低低的“嗥”了一声。白琉璃最听不得他怪叫,在地铺上猛一昂头,他对着大猫头鹰怒目而视。大猫头鹰吓了一跳,立刻耸起两只大翅膀捂住了尖嘴,一双大眼睛战战兢兢的看看无心,又看看苏桃,最后才偷偷摸摸的看了白琉璃一眼。

无心不理他的小心思。一歪身又躺下了,他很舒服的唠唠叨叨:“吃独食的,你吃饱了,倒也给我们带一点呀!你看你这大嘴大爪子大翅膀,抓个兔子抓个山鸡,还不像玩似的?”

然后他侧身把胳膊又伸出去了:“来,桃桃,你把手往他翅膀下面放,可暖和了。”

苏桃小心翼翼的把手搭上了猫头鹰的身体,发现猫头鹰看着威武,其实一身软毛。而猫头鹰是个绵羊脾气,活了一百来年,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生气。挣扎着爬起来蹲在无心和苏桃之间,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周遭似有似无的阴气中,他忽然打了个冷战,周身羽毛中逸出一股子黑气。无心和苏桃都睡了,白琉璃藏在无心怀里也睡了,猫头鹰很孤独的变成了一个小男孩,两边腋下还分别夹着无心和苏桃的手。脚趾头抓了抓地,他感觉自己在平地上有点儿蹲不住。所以赶在惊动旁人之前,他又变回了猫头鹰的形象。

一夜过后,天光大亮。无心和苏桃还在火塘边睡眼惺忪的迷糊着,忽听帐篷外面起了一阵大骂。苏桃吓了一跳,登时瞪圆了眼睛。而无心起身一掀帘子,猫着腰钻出去了:“怎么回事?”

来人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伸手指着帐篷外的一地细骨头怒骂:“我说你俩可是够不地道的,初来乍到就敢偷东西吃!”

无心反问:“我偷什么了?”

汉子大声吼道:“你还有脸问我?你看看地上是什么?你敢说你没偷我家的鸡?”

无心一点头:“我敢。你给我弯腰看清楚了,那是鸡骨头还是松鼠骨头。”说完他转身绕到帐篷后面,拎来了四条扒下的松鼠皮。抡起毛皮直抽到了对方脸上,他气势汹汹的逼问:“再看看这他妈的是什么皮?是鸡皮还是松鼠皮?”

他占着道理咄咄逼人,汉子的气焰立刻就落了。口中支吾几句,汉子落败而走。而无心转身回了帐篷,只见苏桃脸上颜色不定,身边还蹲着大猫头鹰。

无心把松鼠皮放在火塘边,开始琢磨着如何用皮子换钱。苏桃小声开了口:“他们怀疑我们是小偷吗?”

无心一摆手:“别管他们,可能看咱们是新来的人,想要讹诈一笔。”

苏桃抱着膝盖:“他们也欺负人啊?”

无心伸手摸了摸她的后脑勺:“没事,有我呢。要论单打独斗,我可谁都不怕。”

如此到了中午,两个人把存粮全部吃光了,准备再去林中打猎,出了帐篷才知道村里真闹了贼,昨夜全村一共丢了七八只大肥鸡。这年头油水匮乏,丢了鸡也能疼出人的血来,所以村中人心惶惶,养了家禽的全都加固围栏,生怕今夜再受损失。

第187章 吃饱喝足

无心用一根草绳把大猫头鹰捆绑住了,然后蹲在他的面前小声质问:“你说实话,村里的鸡是不是你吃的?”

大猫头鹰一直过着鳏寡孤独的生活,导致交流能力有所退化。听了无心的问题,他愣了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一个脑袋向左一扭,再向右一扭,他摇头表示否认。

无心伸手摸了摸他的大肚子:“真不是你?”

大猫头鹰怔呵呵的继续摇头,把无心摇糊涂了:“到底是不是你?”

大猫头鹰有点儿傻眼,感觉自己是把头摇错了。睁着圆圆的大眼睛望向无心,他的尖嘴上下点了一点。

无心更糊涂了:“什么意思?是你就点点头,不是你就摇摇头。”

大猫头鹰的黑眼睛里汪了一层泪光,楚楚可怜的一摇头。

苏桃坐在一旁开了腔:“我看也不能是它。不是说丢了七八只鸡吗?它哪吃得了那么多?”

白琉璃从无心的领口中探出了头,因为感觉帐篷里的温度还不算低,便在无心的脖子上缠了一圈,瞪着两只黑豆眼睛审视大猫头鹰。大猫头鹰一见他露面了,一双湿润的眼睛越发勾魂摄魄。可惜白琉璃并不欣赏他的风采,十分冷漠的又缩回了无心怀中。

无心和猫头鹰交情尚浅,所以对于猫头鹰的回答,也是半信半疑。抬手捏住他的尖嘴,无心把眼睛瞪得比他还大,做出凶恶的神情恐吓他:“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地方安身过冬,你要是敢连累了我们,我就把你吃了!”

猫头鹰吓得直挺挺的,从喉咙里“嗥”了一声,表示明白。

无心松手解开了他身上的麻绳:“好啦,姑且信你一次。”

猫头鹰得了自由,挪到角落里一缩脖子,缩成了一截短粗胖的灰色桩子。而苏桃把火塘边的厚鞋垫递给了无心:“我们别管闲事了,晚上的饭还没有着落呢。”

无心脱了棉鞋,把烤热的鞋垫放进鞋里:“其实我是怕有大野兽。大野兽吃鸡吃顺了嘴,非得常来不可,我们的小帐篷可禁不住大家伙拱。”

说完这话,他抱着大猫头鹰起了身:“你也跟我们一起走吧。”

无心带着帐篷里所有的活物进了林子,直到傍晚才归。他一手领着苏桃,一手拎着草绳,草绳下面绑着沉甸甸的两只大肥野兔,猫头鹰却是不知所踪。

村庄里面已是炊烟袅袅,木刻楞的面积有限,许多人家没有厨房,在门口拢一堆火就能开伙。无心和苏桃也在帐篷外面搭了个石头灶。苏桃蹲在地上呼呼的吹旺火苗,无心则是快手快脚的在一旁剥兔子皮。兔子太肥了,一身厚厚的脂油。无心用匕首把脂油全刮进了饭盒里,余下的肉则是切成小块,用树枝穿了架在火上烤。种地是力气活,打猎是技术活,来自五湖四海的村民们经过了半年的劳作,家家都能吃上棒子面,想要开荤却是难得。兔肉的香气弥漫开来,把人勾得直冒心火。一个小孩子跌跌撞撞的跑过来了,咬着一个手指头看着半熟的兔肉发呆。苏桃被小孩子盯得很不自在,想要给那孩子一块,然而无心轻轻一摁她的手,守株待兔似的不肯动。

片刻之后,一个老婆子拿着个热窝头追过来了,千哄万逗的要带孩子回家。孩子半蹲着身体死活不走,老婆子拽得狠了,小孩子便“哇”的一声开始嚎哭。无心这时才一团和气的扭头问道:“大婶,你家有白面吗?我这儿还有一只五六斤的兔子,野兔子,肥得像小猪似的,三斤白面就换。”

若从交换的角度来看,三斤白面换一只五六斤的兔子,绝对是合算;但是人人赤贫,三斤白面也不是能够轻易付出的。老婆子很为难的牵着孩子:“我给你三斤棒子面吧?好棒子面,今年新磨的。”

无心笑呵呵的一摆手:“不要棒子面。”

然后他自顾自的去翻动架在火上的兔子肉。一味的以肉为食也是不行的,日子久了会营养不平衡。赛维最通这些理论,当年时常教导无心。无心被她吵得泼烦,烦着烦着却也都记住了。其实他自己是吃什么都无所谓的,但是很想给苏桃弄点粮食。粗粮就是粗粮,没有细米白面养人,所以他务必要给苏桃弄点儿好的。

老婆子家里没养鸡鸭,想拿谎话对孩子许愿都不能够。费了不少劲把孩子弄走了,片刻之后,她带着两斤白面和一斤棒子面回了来,想要换兔子。

无心没挑剔,很痛快的把兔子给了老婆子。随即立刻和了一团白面,他笑眯眯的告诉苏桃:“给你烙饼吃吧。”

苏桃高兴极了:“往里搀点儿棒子面,只吃白面太浪费了。”

无心固执的摇头:“不,我们穿没好穿、住没好住,就剩下一个吃了,还不吃点儿好的?你去把白糖拿过来,我们烙糖饼。”

苏桃在无心面前素来是没主意的,在理智上,她认为无心应该把白面和棒子面混起来吃;可在感情上,她对棒子面也是腻歪透了。狂欢似的钻进帐篷,她欢天喜地的拿出了白糖。

无心把兔子身上的脂肪炼成了油,又用这油烙了糖饼。因为是用饭盒当锅,导致糖饼也是四四方方,带着一点兔肉的膻味。吃饱喝足了的闲人们觅着香味过来看热闹,统一的认为这小两口太不会过日子,又有人问无心:“你从哪儿弄的兔子?”

无心吃饱了,喝着热水笑道:“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