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没脸回,衣食住行也都没着落,他和小丁猫一样,迫切的要逃。在千里之外的异乡骤然见到小丁猫,他百感交集六神无主——照理,他现在满可以一拳捶死这个灭他满门的仇人,可他把小丁猫当惯了主心骨,见了小丁猫,他一颗心都落了地。

顾基没法子清清楚楚的去恨,只好糊里糊涂的去爱。和小丁猫在一起,他永远不吃外人的亏;而小丁猫一边保护他一边使用他,仿佛他是一匹好驴好马好骡子。

第一道菜上来了,小丁猫夹了一筷子肉往嘴里送:“无心,我不能总和大粪较劲。我得改变现状。”

无心正在思索苏桃是否拥有上山下乡的资格,思索到了最后,他认为就算是有资格,也不能让苏桃去。他不能让苏桃挑大粪,也不能让苏桃干农活。与其让她去卖苦力,不如把她留在自己身边,自己至少还能给她一个自由自在。

“你怎么改变?”无心先给苏桃夹了菜:“不挑大粪,改挑别的?”

小丁猫不置可否的笑了一声,起身走到服务员面前要了一瓶白酒。咬开瓶盖倒了一杯,他吱喽一声抿了一口,然后咂了咂嘴,颇为销魂的长吁了一口气:“我吧,就是不安于现状,明白吗?”

无心看着苏桃吃菜,苏桃每吃一口,他心里就舒服一下:“明白。你要是能够安安生生的挑大粪,才叫奇怪。”

第二个菜也上来了,小丁猫伸长筷子,高兴的笑道:“哈哈,葱爆里脊!吃了一个多月的窝头咸菜,我掉了三斤肉,不过吃粗粮也有一个好处,就是让我拉得痛快!”

无心把筷子往桌上一拍:“你是不是离了大粪吃不下饭?好不容易下次馆子,你说你——”

小丁猫满不在乎,连汤带水的往嘴里填肉:“吃不下没关系,我替你们吃。老实告诉你,我现在是有点儿后悔,我不该往北走,我应该南下去云南的。”

无心来了兴趣:“南下干什么?你们不是到哪里都得种地吗?”

小丁猫伸手一指顾基,仿佛是要让他给自己作证:“我弄到了一台收音机,可以听到外国的电台……”他把声音压成了耳语:“缅甸那边的华侨学生也在闹革命,反正我在国内也是担惊受怕,不如往远了跑。在联指混了两年,我也积累了许多经验,如果让我重新再来一次,我肯定不能弄得这么一败涂地。”

无心听了他的话,感觉是在听天方夜谭:“你就不能安稳几天吗?”

小丁猫一摊双手:“我稳不住,我就喜欢玩人。如果这次闹革命还是不成,我想南洋那边又不破除封建迷信,凭我的本事,怎么着都能混口饭吃。”

无心吃了一口肥嫩的里脊:“你是挑大粪,还是闹革命,还是挑着大粪闹革命,我都没意见。”

小丁猫对他眉飞色舞:“你跟不跟我走?我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无心大摇其头:“我不跟你走。你我志不同道不合,万一走到半路打起来了,也不好收场。老实告诉你,在外面混了一年,我也积累了许多经验。我当盲流当得挺舒服。”

小丁猫用筷子一指他和苏桃:“你俩一起过上了?”

无心摇了摇头:“我俩相依为命。”

第三道菜上来了,是白菜炒木耳。小丁猫见它是道素菜,便没急着去吃:“挺好,我和顾基也是相依为命。你有没有兴趣和我换一换?顾基一身的力气,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

顾基充耳不闻的咯吱咯吱嚼白菜。无心挑了一块硕大的木耳给了苏桃:“少和我扯淡。咱们今天吃过这一顿饭,往后还是各走各路。我看你天生就是个惹是生非的货,怪不得你上辈子——你身上还有多少本地粮票?卖给我几十斤好不好?”

小丁猫端起玻璃杯,美滋滋的喝了一口白酒:“别提卖,我白给你。另外你再考虑考虑,反正你也没地方去,不如和我一起走。苏桃,你说呢?”

苏桃没理他。

小丁猫是以看病为名请假跑来哈尔滨的。肥吃海喝的混了个醉饱,他心满意足的出了饭店,还要在街上来回散一散步。无心领着苏桃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低头清点粮票。正是入神之时,一辆吉普车忽然在前方刹住了,车窗打开,一个四五十岁的军人脑袋伸了出来:“是苏平平吗?”

此言一出,小丁猫和顾基不以为意,无心和苏桃却是一起钉在了原地——此时此地,怎么会有个陌生军人知道苏桃的学名是苏平平?

第199章 新希望

吉普车的车门开了,军人像要进一步作出确定似的,弯着腰跳下了车。手扶车门转向苏桃,他开口又问了一遍:“是苏平平吧?”

苏桃茫茫然的睁大了眼睛,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无心握住了苏桃的手,一头雾水的看看军人又看看苏桃,末了他微微俯下身,在苏桃耳边问道:“认识他吗?”

苏桃咽了口唾沫,虚虚的反问道:“你是田……叔叔?”

军人笑了一下,露出两颗可以媲美獠牙的大虎牙:“我说我不能看错么,还真是你个小丫头。”

苏桃没有笑,把头低下了。走在前方的小丁猫带着顾基停了脚步,饶有兴味的退到一边旁观。而军人上前一步又道:“你家的事情,我后来都听说了。你现在住在什么地方?怎么来了哈尔滨?”

苏桃的嗓子细成了线,说起话来嘤嘤嘤嗡嗡嗡,仿佛是存心让谁都听不清楚:“我也是刚下火车。”

军人一亮虎牙,很关切的又向前迈了一步:“来哈尔滨是有事?”

苏桃幅度很小的摇了摇头:“没事……”

军人发现苏桃像只柠檬,不拧不出汁:“老苏出事之后,你有着落了吗?”

苏桃闭了嘴,因为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说她没着落,可她有无心和一张做了假的结婚证,简直算是个终身有靠的人;但若说她有着落,她居无定所,差一点就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流浪的生活,无论如何不能算是一种着落。

军人没有得到答复,于是收回虎牙,顺便看清了苏桃和无心握在一起的手。目光从苏桃转移向了无心,他和无心对视了一眼,然后感觉自己什么都明白了——老苏的丫头在外面混了一年多,可能是学坏了。

军人转身一指身后的吉普车:“平平,如果没地方去的话,可以和叔叔走。叔叔现在……形势还行。”

这回未等苏桃做蚊子哼,无心先把她拉到一旁站住了。弯腰看着苏桃的眼睛,他郑重其事的问道:“他是什么来头?”

苏桃凑到无心耳边,嘁嘁喳喳的答道:“他是我爸爸的老部下。去年年初,他被人揪到北京去批斗了。”

无心的大黑眼珠在微凹的眼眶里滴溜乱转,是个心神不定的模样:“你信得过他吗?”

苏桃特地想了一想,末了告诉无心:“他是好人,当初救过我和爸爸。”

无心听到这里,就扭头再次望向了军人。军人饶有耐性的站在吉普车旁,本来当无心也是个东游西荡的野小子,然而冷不丁的被他盯了一眼,竟是心中一寒。那一眼的力道太足了,冷飕飕的往他脸上扎,简直就是霜刀雪剑。

无心一望即收,对着苏桃低声打商量:“他要是肯招待我们,我们就去吧。省一夜住宿费也是好的。”

苏桃现在已经很会精打细算了,虽然依旧是怕生,不过看在钱的面子上,她同意了无心的建议。抬眼望向军人,她扭扭捏捏的小声说道:“田叔叔,您能不能给我们找个地方住几天?我们……我们初来乍到,没有地方安身……”

军人竖着耳朵听清了她的言语。他去年自身难保,没能救成老苏,所以如今对待老苏唯一的一点骨血,他是有求必应:“好,好,上车吧,叔叔安排你们。”

小丁猫和顾基瞠着眼睛站在路边,看到无心和苏桃上了军人的吉普车。吉普车绝尘而走,让小丁猫十分艳羡的叹息出声:“莫非他们是攀上高枝了?”

顾基扬着一张晒黑了的脸,浓眉大眼高鼻梁,一脸男子汉式的好看。他显然不是小丁猫的知音,小丁猫盯着吉普车的后影,一双眼珠子快要突破眼镜片飞出去,而他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只隔三差五点缀几声饱嗝。

吉普车流星一样在大街上疾驰,穿过了一世界的艳阳高照红海洋。末了停在一处不挂牌子的招待所门口,军人率先推开车门下了车。

无心没有再和苏桃手拉手,改用眼角余光牵着她扯着她。招待所外表看着不起眼,进入院内才发现里面风景优美,有花有草,通往楼内的大玻璃门太干净了,嵌在玻璃上的不锈钢门把手好像是飘在了半空中。有整洁利落的服务员从里面为他们拉开了大玻璃门,无心和苏桃跟在军人身后往里走,鞋底踏着厚实的地毯,一步一步软绵绵。

军人把他们领上了二楼。在一间窗明几净的屋子里,他们坐在一圈小沙发上,有勤务兵无声无息的端茶倒水。及至勤务兵退下去了,房门一关,房内无端的寂静了片刻。

最后,还是军人先开了口,他想知道老苏到底是怎么死的,也想知道苏桃是如何熬过了这一年半载的光阴。而对着田叔叔这么一张不甚熟悉的面孔,苏桃彻底成了个瑟缩乏味的丫头,把一切惊心动魄的故事都讲了个干巴巴,丝毫渲染形容都没有,纯粹只是讲述,并且是一场置身事外的讲述。军人对她是一边倾听一边审视,发现和去年相见时相比,她基本没变模样,要说变化,也就是黑了一点,不过大夏天的,人人都黑,不算稀奇。老苏的女儿其实一直是有名的,因为老苏长得不怎么样,女儿却是个水灵灵的小美人。女儿的大照片悬挂在老苏的办公室里,一年一换,由于父女二人对比强烈,导致往来的人都忍不住对着照片看了又看,私底下一致怀疑老苏让他老婆扣了顶绿帽子。

懒和尚念经似的喃喃完毕,苏桃没话说了,直着眼睛去看茶杯中的茶叶沉浮。茶是好茶,茶汤碧绿,一片茶叶在里面缓缓舒展,铺满了整个茶杯底。田叔叔原来并没有被真正打倒,当初看他摇摇晃晃的最危险,最终却是比父亲强,不但活着,而且穿住了一身军装,住在闲人免进的高级招待所里,“形势还行”。

可是对待这样一位堪称人物的叔叔,她一点眼色也没有,一句好话也不会说。冥冥之中似乎有所预感,她无欲无求的只想走。田叔叔当然是有办法把她从飘萍一样的生活中拯救出来,可是她回首往昔岁月,知道自己是回不去了。

她对于这个世界,对于这个世界上的人,已经是彻底的没有兴趣。她只想和无心在一起,有多远走多远,能走多远算多远。

她不说话,军人舔了舔大虎牙,也是沉吟。短暂的沉默过后,军人开始盘问无心的来历。苏桃静静的倾听着,听无心一口流利的谎言,假得天衣无缝,就像真的似的。等到无心自我介绍完毕了,军人起身走出门去,良久过后才又回了来。一屁股坐到苏桃和无心对面,他虽然也是昂首挺胸的摆出了军人姿态,可是后背微微的有些驼,肩膀也微微的有些塌,显然是大大的伤过元气。字斟句酌的开了口,他慢吞吞的分析了当今的天下大势,然后给苏桃画出了两条大路——在城里消磨光阴是肯定没有前途了,想要求生存求发展,只能另辟天地。凭着苏桃的岁数和资历,第一可以参军,第二可以下乡。他现在虽然是比不得先前有权力了,但是毕竟没倒,把个子弟安排进军队保险箱还是不成问题的;不过和参军相比,生产兵团里更像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如果真想干出一番大事业的话,倒是去北大荒更合适。

苏桃听愣了,万万没想到田叔叔竟然热心到为自己画好了人生蓝图。慌里慌张的看了对方一眼,她下意识的问道:“那无心呢?”

军人对着无心一点头:“小伙子,你有什么想法?”

无心俯下了身,把两边胳膊肘架在了膝盖上,是个埋头苦思的形象。双手十指交叉了,他抬起头,用一双大眼睛去看军人:“田叔叔,现在……小姑娘去当兵,是不是……也不算坏?”

军人听了他的问题,也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总之听着就是很怪:“当兵是很光荣的事情嘛!这哪里要分什么男女?”

无心点了点头:“是,是,我知道现在和过去不一样了,现在当兵是好事。”

军人欲言又止的轻轻一呲虎牙,发现这个大眼贼说起话来居然老气横秋。

无心谁也不看,自己犹犹豫豫的又道:“反正那个生产兵团,我是绝对不会让她去的。”

军人发现无心年纪虽轻,可觉悟不是一般的低:“那个,我说一句。让娇生惯养的学生去农村接受再教育,也是很有必要的事情。再说一个青年人,应该到革命最需要的地方去,应该和工农相结合……”

无心一边听一边点头,等到军人结束了长篇大论,他接着方才的话头继续说:“我和桃桃再商量商量,毕竟她是个小姑娘,无依无靠的,还是给她找个安稳地方最好。要是当兵不吃苦的话,去当兵也行。”

苏桃听他说得头头是道,越说越真,视自己为无物,终于忍无可忍的插了嘴:“田叔叔,无心能不能也和我一起去当兵?”

军人也是年轻过的,而且苏桃又是老苏的女儿,可以当成自己的孩子看待,所以没有绷着面子讲大道理:“平平,办法都可以慢慢想。”

这话说出了口,军人心中有些自得,认为自己总算对得起了老战友,不但负责了老苏的女儿,而且负责了老苏的女婿。哪知无心轻声说道:“田叔叔,我不当兵。”

苏桃睁圆了眼睛,下意识的作了回答:“你不当我也不当!”

军人紧随其后,一嘴的牙全见了太阳:“你个大眼贼,让你当兵你都不去,你这小子是不是缺心眼儿?”

无心抬了头,一个脑袋有千斤重:“田叔叔,我想和你单独说几句话,可以吗?”

苏桃被一名勤务兵领到了隔壁空屋子里,留下无心和军人相对而坐。无心像是累得挺不起腰了,含胸驼背的低声说话。他和军人之间当然是没什么交心之言,他所想知道的,无非是军中生活的模样:苦不苦?累不累?新兵进去受不受欺负?受了欺负能不能找到伸冤报仇的地方?像苏桃那样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进去之后能不能活?没有当兵当一辈子的道理,当完兵了有什么出路?苏桃能不能得到一份不受风吹日晒的工作?能不能活成个干净体面的小女人?

长达一个小时的询问结束之后,无心出门领走了苏桃。军人给他们另找了住处,距离招待所不远,一旦他们定下主意了,可以随时过来向他报告。

苏桃懵里懵懂的跟着无心走,一边走,一边摇晃着他的手臂:“要是咱们不能一起参军的话,我就不去。去了干嘛呀?不参军我不也是一样的生活?再说我也不想当兵,我妈最烦当兵的了,她要是活着,肯定不能让我往军队里进。你怎么了?你累啦?”

无心像乌龟驮碑似的驮着背上的帆布背包,一段路让他走得一步一顿。眼皮耷拉着遮住半只眼珠,他拖着苏桃和自己的两条腿,且走且呻吟了一声:“嗯,是累了。”

苏桃踮着脚去解他身上的背包:“我来背。”

无心一晃肩膀:“不用,马上就到旅社了。”

旅社是家大旅社,服务员提前接了军人的电话,所以只让无心一个人在簿子上登了记,也没检查证明。无心进了三楼的房间,卸下背包脱了鞋,要死似的往床上一趴,闭了眼睛就开始睡,一觉睡到了大天黑,一个梦都没有做。

最后朦朦胧胧的清醒了,他睁开眼睛向房内看,就见苏桃站在窗前,正在隔着一层纱窗往外张望。忽然撅嘴吹了一声口哨,她轻手轻脚的打开纱窗,放进了一只双目炯炯的大猫头鹰。猫头鹰收拢翅膀落在地上,有一点闲庭信步的意思,东张西望的寻找白琉璃。

白琉璃盘在枕头上,现在他长成了一条中等大小的胖蛇,放在书包里已经快要坠人的肩膀,所以时常也在背包里安身。虽然他一贯没什么人味,不过今天作为旁听者,他隐隐约约的也猜出了无心的心事。他和无心素来是志不同道不合,无心的一切作为他都不赞成,包括今天这一场。睁着两只黑豆眼睛凝视了无心,他看无心一口气都不喘,真是要累死了。

苏桃笑嘻嘻的站在床前,笑得不甚稳定:“无心,旅社里有公共浴池,能冲热水澡呢!一会儿是你先去还是我先去?”

无心闭着眼睛,一咬牙坐起来了:“你先去吧,我不着急。”

苏桃偷偷的瞟着他,同时从背包里翻出了香皂和毛巾。换上床底下的拖鞋,她像只怕被遗弃的家猫家狗一样,悄悄的开门出去了,脸上还带着一点儿笑意,笑给四面八方看,漫无目的的想要讨好卖乖。

房门关好之后,白琉璃像一朵云似的,飘飘忽忽的升到了无心面前:“无心,你不会是……”

无心凝视着他,一言不发。

白琉璃略一思索,另起话题问道:“你不喜欢她了?”

无心轻声开了口,不知怎么搞的,嗓子还哑了:“我喜不喜欢她,你还看不出来吗?”

白琉璃看他情绪不好,所以难得的通情达理了,不和他一般见识:“那你还让她去当兵?我记得有句俗话,大概是‘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你——”

无心一转身背对着他躺下了,气哼哼的抱怨道:“行了,你什么都不懂,还一直说说说!都什么时代了,现在当兵是美事,平常的人想当还没有资格呢!”

白琉璃看他给脸不要脸,居然还和自己耍起了脾气,就对着旁边的大猫头鹰一挥手:“去,啄死他!”

大猫头鹰迟迟疑疑的飞上床头,向下瞄着无心的一只脚,不知道应不应该马上出击。无心连着一天一夜没脱过鞋,一双穿着破袜子的脚看起来可是够有味的。未等他作出决定,房门忽然开了,苏桃蹦蹦跳跳的跑了进来,嘴里笑道:“嗬!哪是热水淋浴呀!放出来的都是冷水!”

白琉璃“嗖”的一下消失无踪,大猫头鹰则是松了口气。苏桃水淋淋的坐到床边,脸上笑得格外喜气,喜得不自然,像是生怕会有谁不喜。

无心东倒西歪的坐起来了,看了苏桃一眼。苏桃正在歪着脑袋擦头发,明眉大眼粉脸蛋看得无心一阵心疼。忽然又累了——他无涯的人生整个儿就是一场迎来送往,无休无止,无尽轮回。再爱也停不下,再好也留不住,累死他了。

“桃桃啊……”他一下子上了岁数,足有成百上千岁,黑眼珠子停留在了蛮荒时代,历尽沧海桑田的望着苏桃:“你当兵去吧!”

苏桃没言语,擦头发的动作越来越慢。末了把潮湿的毛巾揉成一团放在桌子上,她言简意赅的答道:“不。”

无心垂头望着自己撂在大腿上的双手,一双手雪白雪白的,不见风雨不显光阴:“当兵挺好的,起码能让你活得堂堂正正。”

苏桃的预感成了现实。极度的恐惧转化成了愤怒,她一声不吭的下床出门,跑去卫生间里长长的撒了一泡尿。然后回到房内坐上床,她为了表示自己对于当兵一事的深恶痛绝,开始安安稳稳的赌气——她把自己里外都打扫干净了,现在不冷不热不渴不饿,满可以在床上直挺挺的坐上一夜。从来没和无心耍过小脾气,她决定今天要耍上一次,让无心知道他的念头有多无情多荒谬,自己有多难过多生气。

第200章 交锋

两张单人床相对着靠墙放了,一张床上坐着无心,另一张床上坐着苏桃。墙壁和床头栏杆构成了角落,正能让苏桃舒舒服服的嵌在角里,纹丝不动的在床上坐出个坑。她是个安静性子,装聋作哑以柔克刚是她的天分。她披头散发的垂着脑袋,目光隔着湿头发向外一扫一扫,倒要看看无心作何反应。

房内开着电灯,招来了一纱窗的大小蚊虫。纱窗半新不旧,并不能做到严丝合缝,于是无心走去关了电灯,只要窗外路灯的一点光明。黑黢黢的站在地上,在苏桃的眼角余光中,他成了个怯生生的大影子,欲言又止,欲走又停。

苏桃眨了眨眼睛,把前因后果来龙去脉重想了一遍,想到最后还是很坦然、很硬气:你还知道怯呀?你还知道不好意思呀?我还以为你要理直气壮到底呢!都说好了的,都约定了的,你说不算就不算了?你说推翻就推翻了?反正我不同意,我不干。我也是经过风见过雨的人了,我不是傻瓜。你要替我做主吗?我不听!

她越想越对,有理到了委屈的程度。压下一波泪水,她无声的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心平气和的放松身体,踏踏实实的窝进了角落中。她不是急性子人,必要的话,她可以开展持久战。

与此同时,无心像只心虚的猫狗一样,蹑手蹑脚的走到了她的床前。

“桃桃啊。”他俯下身,嗓子还是哑的:“你听我说——”

不等他讲出下文,苏桃直接从湿头发后面啐出三个字:“我不去!”

无心双手撑在床上,面孔距离苏桃已经很近。心力交瘁的低下头,他挣命似的发出声音:“桃桃,你应该去。你现在还小,不把流浪当成一回事,等你将来长大了,你会——”

苏桃根本不想领教他的高论,直接躲在湿头发后面放冷箭:“就不去!”

无心闭了眼睛,感觉自己的力气正随着语言向外流失。再说下去,他真能把自己活活说死:“桃桃,我都不知道今年冬天带你到哪里过冬。”

苏桃沉默了一瞬,末了答道:“我不怕冷。去年冬天能过,今年冬天一定也能过。”

无心的脑袋垂到极致,留给苏桃一副端端正正的肩膀和一后脑勺茸茸的短头发:“桃桃,当了兵,你就有了合法的身份,你就再也不必怕人了。”

苏桃盯着他,声音几乎堪称冷酷:“我谁也不怕。”

无心的手臂开始打颤,是终于撑不住了的模样。如果时光倒退几十年,除非苏桃自己愿意,否则谁也别想从他怀里抢走她。因为凭着他的小本事,他总能让苏桃安安然然的活过一生,他总能对得起她一世的年华。

可现在不行了,他没有户口,没有工作。在当今这个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大时代里,他到了哪里都是异类,到了哪里都是行踪不定、来历不明。

流浪的日子,十天半月好混,一年半载也好混,一辈子,不好混。

撩起沉重的眼皮向前看,他看苏桃青春正盛,是一株含苞待放的花,太鲜艳了,太美丽了。所以他得给她找一处安身的温室,他不能让她再生冻疮和虱子。

慢慢转身坐到床上,他向后退到苏桃身边。靠着墙壁仰起头,他长长的叹出了一口气:“你必须去。”

苏桃冷笑一声,表示自己根本不拿无心的话当话听。

无心把脸转向了她,忽然不耐烦了:“笑什么笑?难道你还真想当一辈子盲流?”

他一变脸,苏桃也睁大眼睛抬起了头,万没想到他会舍得对自己发火。两人虎视眈眈的对望片刻,无心伸手一拎她的衣领,压低声音逼问道:“你看看你每天穿的都是什么?你再想想你每天吃的都是什么?我没本事,养不活你,什么都给不了你。你真跟我过一辈子,死了你都闭不上眼!桃桃,你别对我上心,没有用,不值得!”

苏桃猛的一晃肩膀,从他手中扯出了衬衫领子。衬衫还是去年穿过的,没型没款没颜色,和“美”有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抬手一撩滴着水珠的刘海,她把脸扭向纱窗。气息颤悠悠的在鼻端打了个转儿,她从牙关之中挤出了含糊的一句话。

无心没听清楚,于是靠近了她问道:“你说什么?”

苏桃不看他,对着一纱窗的蚊虫蛾子开了口,声音夹了眼泪伴了哭腔:“当初都定好了的……”

她用手背狠狠的一抹眼睛,咬牙切齿涕泪横流:“总在一起,不分开,都定好了的,还带反悔的?”

她不会嚎啕,再气愤再伤心也是喃喃自语,是谁爱听谁听的架势:“我没反悔,你先反悔了?你比我大了好几岁,还说话不算数?说好了的,说了好几遍,原来都是假话?”

她的眼泪迅速汹涌了,开始吭哧吭哧的又抽泣又哽咽,面红耳赤的对着满窗夏虫控诉:“苦不苦的我自己知道,你说苦就苦了?好端端的,非得让我当兵,不当还不行,凭什么啊?我不当,就不当。你爱当你当去,反正我不当。”

白琉璃无声无息的游上了床,盘到了苏桃的大腿上。苏桃伸手拢着他,谁也不看,只对着纱窗流泪。什么叫做“没有用”、“不值得”?无心说话太伤人心了。

无心抱着小腿,把下巴抵上了膝盖。太累了,他连花言巧语都说不动了。抬手揽住苏桃的肩膀,他要把人往自己怀里搂。第一下没搂动,第二下搂动了,他用袖子去擦对方滚热的眼泪。苏桃在他怀中抽抽搭搭,天大的委屈,委屈透了。歪着脑袋枕上无心的膝盖,隔着一层旧裤子,膝盖骨头的形状清清楚楚,硌得她太阳穴疼。无心真瘦,平时只看他东跑西颠活力无限,苏桃忽然发现其实他吃的不足喝的不足,所有的好吃好喝都被他填到自己嘴里去了。

苏桃一闭眼睛,眼泪又来了。

无心弯了腰,像条蛇也像只鸟,把苏桃卷着罩着护到怀里,面颊蹭过苏桃半干的头发,头发蓬松松的又厚又密,没有洗发膏,有香皂用香皂,有肥皂用肥皂,实在是什么都没有了,火碱也行——这么好的头发,给它用火碱!

无心不再说话了,双臂环住苏桃,他使劲的搂她抱她勒她,勒得她有了进气没出气,勒得她断了骨头连着筋。她是他偶然遇到的一线春光,她是他眼中花一样的小姑娘。他舍得让她去当兵?他舍得让她一个人出去闯世界?他舍不得,他最舍不得,可是这话,他没法说。

两个人一起侧身一倒,成了个相拥的姿态,双方的胳膊腿儿都嵌得合适极了,苏桃的脑袋正落在他的臂弯里。他轻轻的拍着对方的后背,低低的一句话让他说得声嘶力竭老气横秋:“桃桃,睡吧,有话明天再说。”

苏桃没吭声,把一张热气腾腾的面孔埋进了他的胸膛。

一觉醒来,天光大亮。苏桃肿着眼睛坐起身,发现无心已经出门买了油条豆浆回来。白琉璃盘在对面床上,一双黑豆眼睛定定的望着她。猫头鹰照例是蹲在角落里,灰扑扑的像一截矮木桩子。

她揉着眼睛往窗前的小桌上看,发现豆浆里面居然加了打散的鸡蛋花和红糖,简直稠成了粥。这时房门一开,无心端着水杯和牙具走了进来。

“来。”他嬉皮笑脸的开了口:“先刷牙,然后趁热吃油条。油条是用香油炸的,现在还脆着呢!”

苏桃从他手里接过挤好了牙膏的牙刷,心中有些恍惚。无心看起来太若无其事了,让她感觉昨夜的交锋不过是一场梦。无心把水杯也递给了她,顺手从床底下拉出了一只大痰盂。在她低头对着痰盂刷牙时,他又出去一趟,把湿毛巾也拧回来了。

苏桃擦过了脸,自己下床在桌前坐了。拿起一根油条咬了一口,她尝出了好滋味,立刻回头去看无心:“你吃了吗?”

无心走到床边坐下,紧挨着桌子答道:“吃了。”

苏桃现在不大相信他,捏着油条又问:“真吃了?”

无心笑了:“真吃了,在楼下的油条摊子上吃的,豆浆也喝过了。”

话音落下,他对着苏桃一掀身上的单衣,向对方展示自己的白肚皮。苏桃用手背又在他的胃部轻轻摁了一下,摁过之后心里有了数,知道他肚子里是真有食。

收回手喝了一口热豆浆,苏桃烫得一伸舌头。豆浆太甜了,内容太丰富了,让她不假思索的感到了痛心:“加鸡蛋和糖不得多花钱吗?日子不过啦?”

无心坐在一片明媚的阳光里,半张面孔被阳光照耀得要透明了。美滋滋的对着苏桃一笑,他开口说道:“等你当了兵,咱们的日子就好过了。”

苏桃一愣,舌头上的甜味立刻消失无踪。原来持久战并未结束,她怒发冲冠的想,他还想用糖衣炮弹哄我呢!

“谁说我要当兵了?”她粉嘟嘟的脸蛋瞬间冷成了苍白:“谁要当兵你找谁去!我不是兵,我是盲流。我没家没钱,我也吃不起豆浆油条。”

无心还是笑,笑出了一副没脸没皮的孩子相:“桃桃,昨晚的话我还没说完呢,你一哭,吓得我把下文都忘了。今天你给我一点儿时间,听听我的话到底有理没理,好不好?”

苏桃听他换了口风,和昨夜那副死气活样的德行大不一样,便起了好奇:“你说。”

无心清了清喉咙,又下意识的伸手抻过了白琉璃的尾巴尖捏来捏去:“桃桃,我是这么想的,凭着你现在的身份,唯一的出路就是去参军。昨天你那个田叔叔告诉我了,说是从军队里出来的人都会有户口和工作,而且还是好工作。桃桃,你自己说,是工作好,还是流浪好?”

苏桃不理他的话茬,直接问道:“那你呢?我去参军了,你怎么办?你干什么?”

无心答道:“我?我一个人总不会饿死。你到哪里当兵,我就到哪里生活。你能出军营,我就和你见面;你出不了军营,我也给你写信。等到将来你退伍了,要是不嫌弃我的话,我还跟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