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奕衡的双手一颤,几乎反射性地就要不顾伤情地下床去,所幸理智尚存,余光所及的克鲁斯的身影也让他及时地提醒自己停滞了动作。他将目光平淡地落到林守成身上去:“想必克鲁斯先生应该担心极了。林长老,你便先带克鲁斯先生过去看望萧助理吧。”

对于唐奕衡这会儿表现出来的不太关心的模样,林守成现在是满脑子的问号,只是多少明白如今唐先生是在顾忌眼前这位外人,林守成便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将脸色不知缘何有点阴沉的克鲁斯往外面引去。

两人的身影一离开病房,唐奕衡脸上挂着的平静淡然的面具就骤然裂开。难以压抑的暴躁情绪在他的眼底和身周升腾起来。

若是有外人在旁,便能看见他们的唐大家主,在接到林守成打来通知他克鲁斯已经离开了的电话之前,都如同一只困兽在笼子里不停地徘徊游走。

神情阴沉得好像随时都在等待着冲出牢笼将外面的猎物撕个粉碎。

 

第54章

“我知道你醒了,Shaw。”

克鲁斯站在床边,看着病床上合着双目的年轻人。

“……”萧祸九慢慢睁开了眼,“我以为是唐先生,没想到是您。”

“为什么去挡那一枪?”

萧祸九怔了一下,他没有想到克鲁斯会这么直接不经过任何过渡就把这个问题问出来,几秒之后他才垂下眼帘:“我在唐家的地位没有稳固……他不能死。”

“是吗。”

对于这个漏洞百出的说辞,克鲁斯却没有任何反驳,他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后伸出手去,在萧祸九的头上轻轻拍了一下。

温暖而粗粝的掌心,像是直接拍在他的心上,带来一阵震颤。对至亲的人的欺骗所带来的愧疚感,让萧祸九的脸色愈发一白。

所幸原本就不见什么血色,他的表情变化看上去也不甚明显。

“Shaw,你知道吧,从一开始,我就不希望是你回来执行这个任务。”

“……”萧祸九的指尖在被子下面轻微地颤,等他确定自己开口时不会带上什么不该有的情绪,他才慢慢启唇:“我与唐家是不共戴天的大仇,我只有亲自来报,才能安心。而且,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我知道你把王乾扳倒了。”克鲁斯点头,“我从来没有否认过你的杰出和优秀,Shaw。换做他们中的任何人,都没有谁能够像你一样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迅速地进入唐家内层,理清九部之间的关系与利害。负责九部刑察的王乾一倒,唐家必然会有一段接档的空白期,这段时间我们能够更快地安插和稳固自己的势力。所有事情,一直到今天,你都做得很好。”

“那您为什么要让Julia他们来到第七区?”萧祸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悦,转眸望向克鲁斯。

克鲁斯没有接他的话音,“可是,Shaw,你真的‘安心’吗?”

“……叔叔,您什么意思?”

“我之所以不希望你来执行,就是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安心。”克鲁斯收回手,转开视线往窗边走去,“我更知道,你竭尽所能让自己看起来冷酷无情,不为外物所动。但实际上,骨子里你的那些心软,一点都没变,Shaun。”

“……”萧祸九目光一滞。

“那个男人对你,至少表面上,应该很好吧?好到你觉着他仍旧是当初那个把你捧在手心里维着护着的哥哥,好到你都快把你的父母之仇忘了?”

“我没有!”萧祸九目光骤冷,“他们的仇我没忘记过!”

“是吗。”克鲁斯没理会他的怒气,也没转身,声调依旧平静无波,“可你若是没忘,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今天那一枪楔进了你的心脏、如果你今天因为抢救不及而死亡那你告诉我,你的父母之仇、你的灭门之恨谁给你报?谁给他们报?!”

萧祸九的嘴唇抖了一下,却是什么也没说出来,须臾之后他用力地合上眼。

“你没想吧?”克鲁斯这次转过身来了,他看着那个像是只把自己的脑袋埋进沙里的鸵鸟一样的他的男孩儿,眼底万般复杂的情绪纠葛交汇,卷起尘暴似的怒气,“你挡在他面前的时候,你可曾有半点念头半分犹豫?!”

……没有。

萧祸九在心底咬着牙齿,苦涩的味道在嘴里弥漫,……他没有过一点犹豫。

克鲁斯说得对。

他不安心,他一点都不安心。

唐家是那个人的唐家,王乾是那个人的部下,他谋算的是那个人的权和命而那个人那么不知悔改、不顾死活地爱着他!

他怎么安心得下!?

他甚至会想不如就此收手吧?

不去伤那颗爱他的心,不去伤那个爱他的人。

纵使后半生噩梦缠身,纵使悔恨浸满了他余下的年华。

“Shaun。”

萧祸九连身体都情不自禁地颤栗起来的时候,一只手蓦地按在他的肩头,用力地将他的颤栗全部压了下去。他睁开眼睛,克鲁斯沉静地望着他,然后一字一顿地开了口

“你今天若是死了,唐家的家主会给你风光大葬,你的葬礼上会有无数的人神情庄重悲痛,他们会用最隆重的规格去装点你的棺椁,用最盛大的仪式为你送行……”

“可是,Shaun,你的父母,他们连全尸都没被那些人留下。”

说完之后,克鲁斯再未开口,在怔滞的萧祸九的肩上拍了拍,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唐奕衡走进病房的时候,萧祸九是醒着的。失血过多的年轻人的脸上露着病态的苍白,精致而漂亮的五官间却没有一丝表情,连目光都是淡漠地望着窗外。

窗外天空暗沉。

“……”

唐奕衡心里蓦地一紧。明明只隔着几步的距离,可躺在那儿的那人此时好像遥不可及,又好像一个随时会消散的幻影。

“小宸。”他情不自禁地喊出声。

病床上那人闻言转过脸来,然后那张漂亮的脸上,笑意被一点一点拉起来。那人仿佛从未经历过那些沧桑与生死的洗礼,也没有过半点争吵和隔阂的距离,笑得像是幼时那个天真恣肆的孩子

“哥哥,你来啦。”

唯独那双墨黑的眸子里,成了一片冰封起来的禁地。

第55章

唐家两位主事儿的一前一后进了医院,这消息在整个第七区都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若说之前唐奕衡受伤的时候因为是秘密出行,即便闹出来的动静不小,也被唐家的人在事后把消息封锁压制到了最小范围;那么与之相较,萧祸九在唐家主宅大办订婚典礼,邀请的名流贵客无数,枪击的现场多少双眼睛看着,却是他们再想瞒也瞒不住的。

唐家对外接洽的事务一向是二部负责。即便不用事事亲为,二长老林守成这段时间也是忙得走路都快要脚不沾地。四边八方围着堵着,仍旧拦不住那些急着上门拜访的客人。

萧祸九跟唐奕衡共患难地住进同一间病房的第三天晚上,就有这么一位林守成也拦不住的贵客不请自来了

迷彩装扮的越野车拉成了长队,一路浩浩荡荡地开到了唐家的私人医院楼下。

若不是层层关卡的眼线早就不厌其烦一次次向上通报说那车牌经查确实是联邦军队在籍的车号无疑,大概八部已经拉着大部队赶过来“保护家主”了。

可即便这样,这车队在停到医院门口之后,依旧感受到了来自唐家的“热烈欢迎”。

以田艮良为首的三部,为弥补之前家主出行遇刺的情报失误,已经以医院为据点蹲守很多天了。再加上听闻消息从各处迅速聚集的八部的护卫队,至少百十号人在医院大门外列队,给从车队靠前的一辆车上下来的那几人行注目礼。

被排成纵列的一两百人用冷冰冰齐刷刷的目光看着,也所幸这几位刚从车上下来的都是经过真刀真枪洗礼,否则还真说不定要腿软出丑。

而下车来的这几人中,为首的那个,脸色可不比对面那些好到哪儿去。

沈擎天一直到跟着田艮良进到病房里之前,眉头都是微微皱着的。

他实在不晓得,自己的父亲为什么对唐家的态度前后差别如此之大。这次一听说唐家的代理家主也就是前段时间七区里都传得火热的那位唐家继承人受了伤的事情,明明还在联邦总部参加重要会议,却急得好像恨不得立马就飞回来似的。因为联邦规章和会议的重要性实在脱身不得,还二话不说便送了指令给自己:放下手边所有事务,申请特调立刻赶回第七区探望。

这也就促成了他这一路昼夜兼程地从基地往这边赶,眼见着天都擦黑、还未果腹就着急忙慌地直奔医院这儿来的局面。

若说是探望那位唐家家主他还不会觉得太奇怪,毕竟这位的安危可牵涉着第七区的局势;可偏偏沈老爷子交代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这一行回来,唐家唐先生暂居后位,必须先到那位萧助理那儿露个面,顺便略表关怀。

带着满头雾水,沈擎天按着田艮良的指引,一路上了高层。

等站到病房外面,看着门口立着的那排在七区内外都算闻名的唐先生的护卫队,在估摸了一下这间病房在整个医院里的位置,沈擎天愣了一下,即便有些冒昧还是直接开口道:“田兄,我是受家父所托来探望萧助理,唐先生那儿还”

“沈上校不必担心。”田艮良抬手示意了一下房门,“萧助理在里面等您。”

“是我冒昧了。”按捺下心底的诸多疑问,沈擎天习惯性地整理了一下着装,然后跟在转过身去的田艮良的身后。

田艮良抬手在门上敲了敲:“沈上校到了。”

“等”

“进来吧。”

里面似乎不止一人,而且稍有些争执,只是前一个声音很轻,听不分明,而后一个传出来的男声则低沉悦耳。

沈擎天步伐一顿:后面这个能做主的声音听起来,怎么和上次到自己家里拜访的萧助理不太相像,反而跟接近那一位……呢?

只是没给他思考清楚的机会,病房的门已经打开,田艮良站在门口位置冲他礼节性地行礼,不知为何脸色有点古怪,却显然没有跟着进去的意思。

沈擎天索性抛开疑虑,大步走了进去。

兴许是脚下步伐太大,还没等站稳,沈擎天就被入眼的画面惊得踉跄了一下

房间里面,型号相较医用看起来有点大得过分的“病床”上,素面白净的年轻助理坐在一边,双腿垂下来,全身一套简单的黑色丝绸睡衣,纽扣系得一丝不苟,倒是腿上的丝绸睡裤被卷到了膝盖的位置,露出一双莹白滑嫩、骨肉匀停的小腿;那肤色本就白得灼人眼球,再被那纯黑发亮的丝绸睡裤一衬,看起来愈发如玉雕雪凝。

那几乎叫人移不开视线的双腿的一旁,一只木制的足疗桶里还盛着褐色的药汤。而另一旁,一个男人单膝屈起平压,手里托着一双玉白的足,放在自己压平的大腿上,用天鹅绒的软巾轻轻地擦拭。

半跪在地上的男人的动作看起来细致而专注,连沈擎天进门的动静,都没让他转一下视线。

只是坐在床边上的那个,显然没有地上那位那么好的心理素质

萧祸九几乎是用力咬了牙才忍住一脚把人踹开的冲动,素白的颈子渐染晕红,他的喉结动了动,最后还是一个字都没说,把脸扭开了他实在是没脸去看那个站在门口已经目瞪口呆的来访者了。

刚刚回神的沈擎天一接上有过一面之缘的萧助理的目光,却在下一秒就被无视了,他有点怔愣,眨了眨眼连眼前这种事情都能开口叫他进来看着,怎么那当事人这会儿想起不好意思来了?

不过这萧祸九未免太年轻气盛了些,才代理唐家家主几天?怎么就好意思做让家仆给自己洗脚这种骄奢淫逸的事情呢?

沈擎天正想着,那边那个背对着他、专注地把被自己捧在怀里宝贝儿似的足踝擦拭干净的男人改了动作他放下了软巾,伸手取了一旁的棉拖,小心地给人穿上,然后才站起身转了过来,。

男人神情平静地好像刚刚只是喝了口茶,那双少见的深蓝色的眸子里古井不波,开口时声线依旧低沉

“沈上校,请坐。”

“……”

看清了那张脸的刹那,沈擎天身体剧震,茫然间只觉着好像有一道霹雳,伴着电闪雷鸣,撕裂了苍穹,直接准确地轰在了他的头顶。

第56章

对于贵为第七区百年望族的唐家的现任家主,沈擎天的了解不可谓不多。他知道这人年纪甚至比自己还小一些,不过刚至而立,只是单凭对方在这个年纪于唐家内外积攒的名声威望,就已经不次于唐家之前的任何一任家主了。

连素来目光挑剔苛刻的他的父亲和大哥,对于这个人的评价也是无出其右的称赞。

而他虽是沈家幺子,父亲又贵为联邦要员,却依旧没法和这位家主比肩;甚至即便是他的父亲沈老爷子,也只能借年龄在那人面前得三分敬让。

由着这身份的距离,所以他从来没能和唐家家主面对面地正式会晤过,只是这不代表他认不出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位来。

想想刚才那一幕,再看看眼前神情平淡的男人,沈擎天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累出了幻觉

否则“给别人洗脚”这种事情,怎么可能那么惊悚地和唐家的家主联系在一起?

沈擎天与那边床上僵硬地坐着的萧祸九都觉得诡异和尴尬,偏偏当事人毫无感觉。唐奕衡看在沈家与萧祸九的关系上才冲沈擎天客气那一句,说完之后也不再理会,转回身去弯了腰,动作轻和小心地把萧祸九的双腿抬起来,另一只手撑着对方细瘦的腰身将人整个平转到床上去。

做完这些后,依然听不见身后半点动静。唐奕衡视线一转,看向仍旧愣在那儿的沈擎天:“沈上校不坐下来吗?”

沈擎天这才蓦然回神,仓促应了两声就近找了沙发坐下,双手放在膝上,目光平视前方,上身挺得笔直,表情严肃得像要赶赴刑场。

原本有点脸冷的萧祸九不经意间瞥见了,也没忍住笑出来。

这便是他血缘上的小舅呐,倒真是一副耿直的军人模样连点情绪都不会遮掩,场面话也不会说几句填补尴尬。

萧祸九本就笑得不遮掩,再加上沈擎天五感敏锐,第一时间就发现了病床上的正主儿正在毫不留情地“嘲笑”自己,不由恼红了老脸,理智总算是回笼。

然后他就意识到了摆在自己面前的严峻问题:被他的老父亲那么重视的唐家下任家主……看起来和当任家主关系极度亲密?

两个人在明面上的继承关系暂且不表,单说这两个人同为男人,唐家还真能把这么一位“夫人”三媒六聘、大开宅门地迎回本家去?

想想这消息要是曝露出去可能引起的轰动,沈擎天都替这俩人头疼。不过愁了三秒他就猛地回神这唐家和沈家的关系也是最近才修好,那萧助理于他就更是八竿子都打不着,他这是操的哪门子心?

房间那头沈擎天在那儿天马行空,萧祸九就在这头乐呵呵地瞧着那人变脸儿似的神态变化。

在这沉默而又莫名地和谐的氛围里待了半分钟,唐奕衡先忍不住了。他似是无意地向着一侧转了身,“恰巧”挡住了萧祸九望向沙发那边的视线,按捺着性子开口询问:“这么晚了,沈上校还亲自上门,是有什么急事吗?”

沈擎天被那低沉且发凉的语气叫回神来,身体先条件反射情不自禁地寒栗了一下,旋即正色道:“抱歉,唐先生,我不知道您也在。日前听说萧助理受伤的事情,家父大为着急,只是如今他在联邦总部参加要会,无法抽身,这才让我代他前来看望萧助理;若是冒昧打扰到您,还请见谅。”

“沈上校客气。”

唐奕衡不咸不淡地接了话。

沈擎天便竖着耳朵等着后续,顺便在心里琢磨起来若是对方说了什么自己又该如何接口。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白费了心思那句客气之后,唐奕衡便再无尾音,只那么面无表情目光平淡地看着他。

沈擎天再不通人情事理,也知道人家这是摆明了“有事起奏无事退朝”的态度。

可沈擎天想想自己出发之前父亲托人下达的指令里叮嘱了好几遍“要陪萧助理多聊几句”,虽说安安稳稳地坐在床上的那位怎么看也用不上自己“陪”,但若是让父亲知道了自己在这病房里都没坐上两分钟就走了……那下场真是可以预见地惨烈。

于是沈擎天只得梗着脖子硬着头皮一边承受来自唐家家主的威压一边强行没话找话:“……萧助理,不知道您的伤势如何了?”

萧祸九权作看一场好戏,脸上似笑非笑地:“托福,恢复得还不错。”

“额,那您这两天胃口如何?家父饮食清淡,我之前专门请了一位名厨,您若是觉着医院里的餐食不合胃口,我派人一日三餐给您往这儿送吧。”

“劳沈上校挂心,”萧祸九按下眼底笑意,神色轻松,“唐家的厨师手艺也还不错。”

于是两人就这么东拉西扯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直到沈擎天自觉已经词穷,再也是实在承受不住来自这房间里某个沉默却无法忽视的男人的方向传来的威压,撑出点笑意便要告辞。

萧祸九将沈擎天的退意看得清楚,也就消了继续逗弄的心思,他垂了眼帘,先于对方告辞的话而开口,只是说话的对象却是那个站在床边一言不发的男人:“哥哥,我还有些事想和沈上校聊,你现在毕竟也是病人,时间不早了,不如你今晚去隔壁的病房安寝吧?”

这几句话里包含的信息量之大,教沈擎天目瞪口呆地转看向唐奕衡

身为助理,却称呼“家主”为哥哥,偏偏两人关系看起来又如同情人般亲昵贴近乃至同床共枕,而威名在外的唐先生对萧祸九的态度体贴呵护到近乎过度地纵容……

如沈擎天意料之中的,唐奕衡在听完萧祸九的话后,只停顿了一下便点了点头。他上前去几步,抬手把萧祸九的睡衣最上面的一颗扣子系上,眉眼温和得像是能溺死人:“注意伤口,不许晚睡。”

“嗯。”

萧祸九点头,模样乖巧得像个真正意义上的“好弟弟”。

听惯了外面那些关于唐家继承人“八面玲珑”的风传,萧祸九那模样哄得房间一脚被无视了彻底的沈擎天都是一愣。

只是不消半分钟待到唐奕衡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病房门合上的刹那沈擎天便亲眼见证了一场堪称“变脸”的戏份。

说到底病床上的年轻人并没有什么大的动作变化,只是面部表情稍不同了,可偏偏沈擎天便能察觉就好像是剥掉了一层画皮似的,温润乖巧的模样不再,露出来的那个内里,一样漂亮精致,却带着凌厉得能把人割伤似的锋芒和恣肆。

连望过来的目光、微微上挑的眼角、嘴边噙着的笑意一切都不同了。

这是不把自己当外人呢……沈擎天忍不住想……还是这人只在那位家主面前,才肯屈尊降贵地端起一副自己不喜欢的束缚皮囊?

没等他想明白,那边病床上的年轻人笑吟吟地开了口:“沈上校,能把手机借我用下吗?”

沈擎天愣了一下他的手机里,可有不少堪称绝密的通讯人,这位萧助理也真敢开口。

只是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鬼使神差地站起身来走过去,手机也握进手里了。

……见鬼了。

沈擎天没忍住在心里低咒了一声。

事到如今再说“没带”也未免太过矫情。沈擎天索性顺从心里的意思把手机递过去。

那纤白漂亮的五指接过去,在屏幕上轻轻地划了几下,一个似乎有点眼熟的备注号码被拨出去,沈擎天正在那儿边走神边捕捉那丝诡异的熟悉感的时候,听见萧祸九清凉的声音在病房里回响起来

“外公,您还没告诉他吗?”

第57章

仍旧是唐家私人医院中家主的专用病房里,床上床下各一个人,只不过与一星期前不同,照顾的和被照顾的两人已经反了过来。

萧祸九盯着眼前飘着细细的姜丝的蔬菜粥,秀气的眉快被拧成一个疙瘩,色泽漂亮的嘴唇抿得紧紧的:“……我不吃。我刚做完手术,忌辛辣。”

“医生说过可以。”唐奕衡不笑也不恼,耐心地端着碗看他。

“那我也不吃。”萧祸九把脸拧开,“我不喜欢姜,你明明知道的。”

“小九,你不是小孩子了,不能挑食。何况你现在是术后恢复期,营养必须健全,这是本家的厨师按着营养表给你配的食材,你一样也不能少吃。”

萧祸九转过脸来,一双墨黑的眸子像是叫晨露浸着,看起来湿漉漉的,再搭上那张故作的可怜相,要多勾人有多勾人:“哥哥,我不喜欢吃姜,吃了之后会很难受……”

“……”

旁边还在布菜的人嘴角抽了一下,见着他们那个出了名的冷漠寡言的家主这么耐心地哄人,就已经足够破天荒了。可相比之下,那个代理家主期间能一脸笑模样地把唐家本家上下理得服服帖帖的萧助理,如今做出这么一副孩子模样,才真正算得上惊悚。

可偏偏他竟然不觉得这画面有任何违和感。

……一定是他脑子坏掉了。

这边还在腹诽,病床那边唐家主已经妥协了,盛粥的碗刚要放回去,就听见病床那边不依不饶地开了口

“哥哥,我讨厌它的味道,你能不能把它倒掉?”

唐奕衡抬在半空的手停顿了一下,几秒之后他便点头,“好。”

见着男人走出了房间,萧祸九松了口气,脸上眼底的委屈和可怜慢慢淡掉,他视线一瞥,落到一旁僵着手脚布菜的那个人身上,状似无意地开了口,“家主和我不离医院,本家最近是谁在打理?”

那人不敢犹豫,想了想就回道:“现在家里是冯管家在主持,外面的事一般由二长老做主。”

“二长老啊。”

听见萧祸九用呢喃一般的口吻轻轻地念出那几个字,唐家的那个下人没来由地心里一寒,情不自禁抬头去看坐在病床上好似漂亮且无害的人儿。对方似乎是察觉了,也抬起视线来没什么情绪地看着他。

下人哆嗦了一下。

不知为何,眼前这个代理唐家也不过月余的年轻人,很多时候却比家主给他带来的恐惧感都大得多。

萧祸九看着那人瑟缩的模样,蓦地笑了,这笑容如春风拂面,一扫方才那点叫人寒栗的漠然,他开口的声音几近温柔:“我刚好无聊得紧,你把最近家里发生的事情都讲讲我听?”

这下人不敢怠慢,只得把自己听说过的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几分钟后,这下人抹了抹额头,硬着头皮,“萧助理,我就知道这些了。”

萧祸九从头到尾保持着一副聆听者的礼貌模样,到这儿也只是淡淡地一笑:“好了,你回去吧。”

“是,萧助理。”

那下人接了“特赦”的口令,就忙不迭地逃难似的离开了。

“我有那么可怕么。”

萧祸九看着合上的房门,笑意清浅。然后便闭上眼睛倚到身后支起来的靠背上假寐。

萧祸九在心里数到129的时候,房门被从外面打开了。走进来的男人手里拿着一只空了的瓷碗,目光似是随意地扫到病床这儿来,却在移开的前一秒看见了那人已经合上的眼帘而顿住了。

唐奕衡本能地停住了脚步。

此时此刻,病房里安静得连轻缓的呼吸声都能听见。倚躺在病床上的年轻人本就精致的五官在落进窗户的晨光的映衬下愈发好看,他阖着的眼睫纤长又俏皮地卷翘,他嫣红的唇线微微地上扬,他大概在做个令人眷恋的美梦,以至于在梦里都轻轻笑着,像个得了糖果的孩子。

唐奕衡失了神似的看着这画卷一般的场景,心里却忍不住想:不知道那个让他笑着的梦里,有没有我呢?

而病床上,原本想要睁开眼的萧祸九,在听到那停住的脚步声之后,不知为何配合着安寂下来。他听着病房里另一个与自己的一同起伏的呼吸声,意识竟是渐渐地沉进了黑暗里。

这一觉醒来,已是过了大半个上午。

初一睁眼,入目便是一片昏暗。萧祸九本能地皱了眉,身体未动,手腕轻轻地移了一下。

没有感受到任何被束缚的障碍,他在心里松了一口气。然后便听见身旁有个声音响了起来。

“醒了?”

那人的声线是熟悉的低沉,随着话音,便有步声想起,片刻之后,窗帘拉开,大把的阳光毫不吝啬地洒进了房间。

“……我睡了多久?”萧祸九揉了揉太阳穴,很不喜欢这种脑袋昏沉的感觉。

“三个小时多一些。”

“这么久……”

他忍不住咕哝了声,坐起身来。

唐奕衡转头回来恰好看见了这一幕,原本柔和的脸部线条登时绷紧了:“你伤口还没有长好,不要这么用力的动作。”

“就算受了伤,也不至于连起床都要别人搀着。”尚未清醒的意识让萧祸九没怎么犹豫地就冷着声音回了嘴,等话音脱口他才突然反应过来,弯下了眼角冲着男人乖巧地笑,“不过我下次会注意了,哥哥。”

迎上那无害的笑脸,唐奕衡的心情却烦躁了起来,“小九,如果你不想笑,在我面前不需要强作笑颜。”

萧祸九无辜地眨了眨眼:“哥哥不喜欢我对你笑吗?”

“当然不是。”唐奕衡的声音沉了沉,他转开了视线,那双深蓝的眸子里尽是厚重的阴翳,“……罢了。”

萧祸九跟着默然,垂了眼帘。

他把男人支开,男人便配合地离开。男人故意给他留出时间,他便装作不知道那人已经站到了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