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宁爬上前去,摇着兰葩的双肩,道:“醒醒,你醒醒!”

她的四肢都已僵硬,仿佛全然无觉。

世宁支撑起身子,将她扳过身来,却不禁一声惊呼。红色的翞嫇神蛊全都聚结在她的眉心处,形成了一个太阳般的圆形。而绿色的翞鄍神蛊则聚集在红日之侧,蜷曲着,宛如一个碧色的月亮。它们那尖细的牙齿,全都深深嵌进了兰葩的肌肤里,用力咬扯着,直将她的皮肤完全撕破。兰葩的血就沿着它们的牙齿流入它们的身躯,然后,再带着红色、碧色的毒液,回流到她的身躯里。她的身躯也渐渐变得忽红忽碧,毒性交涌,却始终一动不动。

世宁知道无论如何呼唤,她也不会醒来了。他沉思了片刻,一口咬开手腕,将鲜血滴在她眉心处。他们体内都有部分不死神功,血液中就有了莫名的感应,世宁希望自己的血,能将她唤醒。

鲜血一进入她眉心的伤口,顿时被吸收得无影无踪。翞嫇神蛊发出一声欢悦的尖叫,追着鲜血,没入她身体深处。兰葩身体在剧痛下不住震颤,却终于苏醒过来。

世宁看她脸上有了血色,不由大喜道:“兰葩!”

兰葩双目似乎依旧不能见物,只喃喃道:“你是…”

世宁道:“我是世宁!”

兰葩木然点了点头:“是你…杨逸之呢?”

世宁道:“他也来了,他来…”他刚要说“他来救你了”,怀中的兰葩却突然一颤。一柄雪亮的长剑从她肋下直透出来!

世宁大惊,还未待他回过神来,肩上却已中了一掌,远远的跌了出去。

只见多罗吒满脸狰狞,缓缓从兰葩身后站了起来。兰葩吐出一口鲜血,正要倒下,多罗吒却将一把将她提起,附耳低语了几声,又将她猛地推开。

兰葩踉跄了几步,跌倒在地。

她伤得极重,但刻骨的仇恨却奇迹般的支撑起她微弱的生命。她咬着呀爬了起来,双目已盲,不能辨清方向,只绝望的站在丛林当中,仰天嘶吼道:“为什么这么对我!杨逸之,你在哪!”

世宁大惊,对多罗吒道:“你疯了么?”

多罗吒冷冷笑道:“我是疯了,我嫉妒得发疯!为什么杨逸之肯来找她,我的男人却不肯回来?为什么?”

世宁怒道:“滚开!”正勉强起身,上去扶住兰葩,却被多罗吒一把拦住。世宁此刻身受重伤,已经无力挣开。

就听多罗吒在耳边森然道:“你可知道,除了琵琶之外,我还有一样本事,就是幻心术,身受重伤之人,心智散乱,最容易被我迷惑。刚才,兰葩已经认定,这一剑是杨逸之刺的,那些绝情绝意的话,也是他说的。兰葩从此一定会恨他入骨,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看着一对璧人成了怨偶,我可真是高兴啊。”

世宁怒道:“你休想,我会告诉她真相!”正要冲出,多罗吒一掌击在他胸口,世宁顿时倒了下去。多罗吒上前,伸出一指放在他的眉心,冷冷笑道:“只可惜,你也会把这件事忘掉的。”

世宁只觉得一阵倦意袭来,再也没有了知觉。

杨逸之并没有挡,他的身形竟没有丝毫动。

不动即动,他的人仿佛都变成了一把剑,一把足以破开任何攻击的剑。

如果说姬云裳的攻势乃是自然宗法,是天,那么杨逸之的守势就是人。究竟是人定胜天,还是天意不可违?这本就如宇宙的两端,永远没有答案!

但姬云裳的瞳仁却骤然收缩,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杨逸之竟然领悟了梵天宝卷的精髓,他已渐渐可以驾驭梵天的真意了!

生之真意,刹那便足永恒,在杨逸之的不动之间,被发挥得淋漓尽致。恍惚之间,他就如一尊枯坐的古神像,在向着人世间寂灭地微笑着。

姬云裳忽然就感觉自己手中的枝条重逾千钧,竟然再也刺不下去。

人定胜天,还是天意不可违?

杨逸之那淡淡的眼瞳却凌厉了起来,这一刹那,他忘记了身上的伤痛,忘记了生命的迷惘,也忘记了对兰葩的愧疚,他就宛如喜马拉雅雪峰上苦行千年的圣哲,在质问着与他一样伟大的神祗:人定胜天,还是天意不可违?

刹那便是永恒,这一刹那,杨逸之已宛如神明!

长剑还没有拔出,兰葩全身浴血,在林中四处乱撞,声嘶力竭的道:“杨逸之,你出来!”

那凄凉而绝望的声音,宛如一枚长针,刺破了姬云裳无所不包的剑气,刺痛了杨逸之的耳膜,也刺痛了他的心。他身上的剑气忽然全都瓦解,他的眼神也再不如苍山般悠远,而恢复了人的迷惘与焦灼。这一刹那过去,他又成了一个人,一个人人都可以打败的人。

他焦急地回应道:“兰葩?”

兰葩听到他的声音,目眦俱裂,口中发出一阵尖利的长啸:“杨——逸——之!”竟生生掣出体内的长剑,向杨逸之扑了过去。

长空血乱!

杨逸之略一分神,姬云裳手中的青枝已经触到了他的眉心,停住。几乎同时,兰葩的长剑透体而入。

杨逸之再也无法支撑体内的伤势,跪了下去。

兰葩死死握住剑柄,两人的热血顺着她的手臂不住流淌。她气结哽咽,大大的眸子没有丝毫神采,却不住转动着,泪水盈盈而落:“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对我!”

杨逸之张了张口,他想解释,但忽然发现,这解释是多么的苍白。他很想伸手抓住兰葩,将她拥在怀中,发誓用他的一辈子来弥补这一个时辰的错。

兰葩咬着牙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喉中发出一声苍凉的哭喊,昏倒在他面前。

天阴欲雨,神欲哭。

杨逸之刚想抱住她,姬云裳却将她拦腰提起,一动已在丈余开外,淡淡道:“你输了。”

杨逸之伸出的双手空空荡荡,再也握不住什么。

他怔怔的跪在当地,任胸前的血液不住流淌

刹那,毕竟不足永恒!

姬云裳看着他,摇头道:“第三剑你本有机会躲开的。”

杨逸之漠然摇了摇头。

姬云裳叹息道:“梵天乃有情之神,但却不沉溺于情缘。你堪破情关之时,也就是你顿悟之刻。”

杨逸之依旧没有说话。世宁从冰冷的泥地上再次醒来,眼神却有些迷茫。

姬云裳将兰葩带起,身形却越退越远,渐渐隐没在树林之中:“走吧,信守你们的诺言。希望再见之时,你能以真正的梵天宝卷和我对决。”

杨逸之静静地站立在青坟前,良久,默然不语

当他和世宁一起,离开这神秘的丛林的时候,他仍然没有说话。他只是最后深深地回看了一眼,想记住这丛林的模样,因为他知道,他一定会再来的。

那个额头上有着赤红之日,碧绿之月的女孩,便是他一生也还不完的债。

第一章蜀中古道悬碧川

离开那神秘的丛林后,世宁和杨逸之由丽江府而入四川行都司,过海棠关、晒经关,进入了黎州安抚司。渡过汉水之后,眼前辽阔,绿草披拂,现出一片草原来。一路行来尽是穷山恶水,到此不由得眼前便是一阔,胸中豪气,仿佛不由自主地升腾而起。世宁笑道:“如此景象,看来中原不远了。”

杨逸之抬头,看着天边被太阳映照得一片明亮的云朵,他的眼中又露出了那种沉思的表情:“只怕未必。”

世宁道:“从这里再走三百余里,便是成都府,那是天下有名的富庶地方,怎么不算中原?是你担心太多了。”

杨逸之目光不变,摇了摇头,道:“我感觉得到,她来了!”世宁听他说得莫名其妙,问道:“谁来了?”杨逸之沉声道:“曼荼罗教追杀我的人,或许就是兰葩,来讨我欠下的债。”

随着他的话语,从远处的云层中,忽然飞来了一只苍鹰。定睛看去那苍鹰飞行的姿态极为诡异。世宁忍不住问道:“这鹰可是曼荼罗教的武器?”

杨逸之也盯着那鹰,没有说话。那鹰在空中盘旋着,忽然向两人冲了过来。世宁心神一振,紫气纵横,舞阳剑出鞘,全神戒备。但那鹰飞得歪歪斜斜的,丝毫看不出有何威力。但就连世宁的心头,也升起了一股不安。这不安,竟使他握着舞阳剑的手,都轻微地颤抖了起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将心中的杂念压下,双手如铁钳般握紧了剑。但他忽然发现,颤抖的并不是他的手,而是舞阳剑。世宁骇然抬起头,他实在不明白,一只鹰,为什么会让这柄通灵的舞阳剑有这样的反应!

那鹰越飞越近,铁翼钢爪,都看得清清楚楚了。世宁忽然无端地觉得那鹰有些臃肿。这个怪异的念头还没转完,那鹰仿佛也发现了他们,张嘴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唳。它的嘴张到最大的时候,却并不闭合,而是一直张开。它那庞大的身躯竟然就随着这一声长唳,从中间分裂成两半。紧接着那鹰的两半身躯化作万千碎点,纷纷扬扬地撒了下来。

世宁跟杨逸之骇然看着这一幕,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些碎点渐渐飘下,两人忽然发现,这些碎点张牙舞爪,竟然每一个都是活的!

那不是鹰的尸体,而是一种硕大的蚂蚁!是它们在瞬间啃食干净鹰的身躯,连其中的骨骼都啃得一干二净!

明晃晃的太阳下面,就见那些蚂蚁全身都罩着一层厚厚的金壳,只露出两只锋利的大螯,以及六根壮硕的爪子。那蚂蚁的身长足有三寸,大螯就有两寸余长,样子狰狞可怖。它们显然是发现了杨逸之和世宁,大爪在空中拼命划动着,向两人扑了过来。

世宁长剑划动,守住身前,叫道:“这是些什么东西?”杨逸之的脸色有些苍白,他喃喃道:“金蚁!苗疆仅次于金蚕蛊的神蛊金蚁!”

世宁一声长啸,长剑倏然划出,舞阳剑卷起一道紫气,破空向那神蛊金蚁射了过去。那金蚁全然不惧,大螯急啮,那紫气竟然被它们切割成碎雾,再击到金蚁身上时,已经没有了杀伤力。空中一阵急风之声,那些金蚁全都猛飞了过来。世宁倒抽了一口气。

杨逸之见状摇头道:“没用的。苗疆三大蛊物:金蚕、金蚁、金蛇,全都不惧内家真气。你的剑气,恐怕对它们没用。何况这还是小金蚁,若是等会儿来了长出翅膀的飞天金蚁,那就绝不是我们能够抵抗的了。”

世宁大笑道:“飞天金蚁又怎样?一样叫它做了滚地葫芦!”

世宁一声怒喝,舞阳剑脱手而出,化作一道紫芒,向金蚁群中怒射而去。那舞阳剑何等锋利?略一回旋之间,斩在金蚁身上,登时金壳碎裂,浓稠的体液溅了出来。杨逸之叫道:“千万不可让这些汁液溅在身上!”

世宁点了点头,一指点出,紫府真气窜空而出,正好点在剑身微靠后处。那宝剑登时如同神龙怒卷,凌空而出,旋及便鼓成一个极大的紫色漩涡,在金蚁群中疾飞。片刻的工夫,已将那些金蚁斩杀得干干净净。

世宁收回舞阳剑,还未站稳,忽然一阵沙沙之声仿佛风一般传了过来。他手中的舞阳剑,又开始轻微地颤动了起来。

世宁心中一震,他的身形忽然拔地而起!

这一掠,直上两三丈高,宛如鹰隼一般,俯视地面。但见远处那浓密的青草宛如被一把巨大的镰刀割去一般,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急遽地消亡着,倒下去的青草之处,全都闪烁着茫茫的金光,放眼望去,怕是有千只万只的金蚁!

世宁的脸色变了,他的身形急速落下,一把抓住杨逸之的手,大叫道:“走!”杨逸之犹豫道:“你自己走吧,我欠了…”

世宁的身形突然顿住,一字字地道:“你没有欠任何人的债,绝没有!就算要还债,也不应该还给这群畜生!”他边说边手腕用力,将杨逸之甩在身前,紫府真气连环摧运,两人骤然加速,星驰电擎一般急速向前行去。那金蚁爬行的沙沙声,却一直跟在身后,丝毫不闻减弱。世宁不敢怠慢,全力奔行。

突然只闻轰轰的水声,四川之地,本多山川,这草原不过十几里大小,再向前走,便是悬崖峭壁。这时只听世宁一声长啸,双手运劲,将杨逸之猛然向对岸掷了过去。自己也更急速奔行,待奔到了悬崖的边上时,猛地用力一蹬,身子腾云驾雾一般向对岸飞了过去。

他这一跃全凭求生的信念,待到跃在半空中时,才想起这悬崖如此宽阔,自己能否跃过?一想之下,心中一点把握也没有,甚是惊恐。耳听风声呼呼,那山岚云雾处仿佛有清风吹过,然后他的身体便是一轻,眼前忽然现出一片光幕来。那光淡淡的,仿佛不是日光,而是月亮的影子,在山岚雾气中呈现出隐约的绳索形状。生死关头,世宁来不及多想,伸手向绳索攀去。绳索变成了一只手,竟然是杨逸之。两人止不住步伐,摔在了一起。

世宁只觉两耳嗡嗡震鸣,良久不息。许久他才坐了起来,探头向下一看,却不禁吓了一大跳。那悬崖中间云雾茫茫,也不知有多深。假若这一跳稍微近了些,便是粉身碎骨,遗尸荒野。当真后怕之极。

他还来不及想清自己是如何跃过这本不可跨越的悬崖的,那潮涌的金蚁瞬间也追到了崖边。此种蛊物竟似已通灵,知道无法跃过这么宽阔的悬崖峭壁,登时发出一阵嘶嘶的尖啸声,冲着对岸的世宁二人恨恨地挥舞着长螯。

忽然,那些金蚁全都静了下来,从它们中间,慢慢现出了一条路。一个裹在赤红斗篷中的女子,缓缓走到了悬崖边上。那斗篷将她的脸也包住了,看不出相貌来。她一到崖边,便静默地站住,头深深低着,似乎也像那些金蚁一般,单纯用感觉在追寻着世宁两人的下落。

杨逸之的脸色更加苍白,那个女子围裹着脸,是不是因为她的脸已因那酷刑而损坏?她是不是兰葩?杨逸之忽然有种冲动,要飞过悬崖,紧紧拥住这个已失去相貌的女子。但他却没有动,只是迎着风,痛苦地站立着。广阔的天堑边,站着两个静默的男女。

忽然,那女子的手臂扬了起来。几点金光,从她身上飞了出来,凌空向世宁两人扑下!那是长着翅膀的飞天金蚁!

悬崖上风很大,将那雾岚搅成漫天云絮,但那飞天金蚁却丝毫不受影响,缓缓地逼近了世宁两人。世宁手中的舞阳剑颤动得更厉害,他丝毫不敢大意,暗中一用力,一串紫雾从他的手心腾起,灵蛇般游移着,迅速灌入舞阳剑剑身。凄迷的风雾中,那剑更加亮,剑身上的寒气也更加重。那些飞天金蚁似乎忌惮此剑,凌空停在世宁的面前,并不上前。

世宁陡然一声长啸,舞阳剑骤然脱手飞出,向最近的一只飞天金蚁砍了下去。

随着那飞天金蚁发出一声尖锐的啸声,长剑破体而入,登时将它斩成了两截!但它体内的反震之力强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世宁手微微一麻,几乎握不住剑柄。金蚁那浓稠带着腥气的汁液飞溅而出,化作漫天腥臭的雨滴,向世宁飞溅而下。世宁只觉右肩一阵冰凉,已沾上了一滴金蚁汁液。

世宁大吃一惊,急忙将肩上的衣服撕扯而下,扔在了一边。但就这瞬息的耽搁,那汁液已经透衣而入,紧紧粘在了他的肩头上。那汁液宛如有生命一般,用力地向世宁体内钻去,同时,汁液变得越来越沉,仿佛一座巨大的山岳压在了世宁的肩头上。

世宁长吸了一口真气,缓缓向右肩攻了过去。真气竟然在这团汁液中运转如意,那团汁液好像变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世宁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掣动舞阳剑,就待向汁液团上砍去。

杨逸之见状惊道:“不可!”世宁咬牙道:“有何不可?痛也不过一时,忍一忍就过去了。”杨逸之缓缓摇头,道:“此液团乃是金蚁一生中啮食毒物所累积,人中之后,不出三日,必定会全身血液尽皆化为剧毒,攻心而死。”

世宁身子一震,道:“如此说来,那岂不是必死无疑?”杨逸之道:“除非豢养金蚁之人用自身心头热血,才能解此剧毒…”

说罢杨逸之缓缓抬起头来,盯住对面悬崖上那个周身裹在红斗篷中的女人。风雾凄迷,那斗篷的红色宛如鲜血挂在遥远的天边。世宁笑道:“她本要杀我们,怎么肯救?看来这条路是走不通了。”杨逸之看着他,道:“我去求她。”

世宁摇头道:“不管她是不是兰葩,只要一见到你,都会立即把你杀了。她的毒蚁十分厉害,你体内又完全没有内力,还是不要冒这个险了。”话音未落,世宁脸庞一阵抖动,体中真气突然变强,身体仿佛在承受着极大的痛苦一般,战栗了起来,整个身体都蜷曲在了一起。那些飞天金蚁似乎感受到了什么,静默地让开了一些。良久,世宁渐渐舒开身子,他的额头上,竟然透出一片紫色!

世宁心里明白这是因为金蚁的剧毒已然攻体,他的生命力被那剧毒压榨着,攻击着,在短暂的时间内大放光华!

杨逸之望着悬崖对岸的那位女子,道:“让我去罢,你放心,我没那么容易死的。并不是所有的武功都需要内力才能运用。”他深深地看了世宁一眼,“我也不会让你死。”他的神情坚定而自信,一种闪烁未定的光芒隐隐从他体内透出。

世宁的脸色忽白忽紫,看着杨逸之。受了多罗吒幻心术的影响,世宁已经将青坟前发生的事完全忘却。世宁甚至不知道,杨逸之在对决姬云裳的时候,已经有了顿悟梵天宝卷的机缘。但世宁也明白,眼前的杨逸之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身上潜藏着一种强大到不可思议的力量。但是,杨逸之尚未能完全控制这种力量,这本身就是一种危险。因此,世宁决不会让他为了自己而去调动这种力量。于是世宁笑道:“你说的对,我们都不会死。我们要一起逃出去!”

世宁牵住杨逸之的手臂,猛一提气,向山下飞纵而去。他此时真气陡长了几分,身法转侧之间,当真有若闪电,登时远远将那些飞天金蚁甩在了后面。

那些金蚁却没有去追他们,只是缓缓飞回了对岸,停在那女子的身边。那女子一动不动,仿佛并不知道世宁两人已然离去。她只知道,她必将一直追杀他们,直到天涯海角。

第二章空山青庐聆玉泉

世宁和杨逸之逃了短短的半日,竟然受到了几十条大蟒、猛兽毒物的袭击,只是再也没见到那位浑身蒙在斗篷中的女子。那女子仿佛知道两人逃窜的路线,无论两人如何规避,路边都会有毒物暴起伤人,当真防不胜防。世宁体内真气宛如烈火般炙烤着,若不杀戮,那真气就在体内纠缠冲突,难受之极,倒也盼着那些毒物越来越多。

突然,一阵清越的箫声从山脚竹林中传了过来。恍惚之间,那阴阴的日色仿佛被这箫声蒙上了一层绿影,变得轻缓起来。世间的一切,在箫声中都变得不真切了。那涌来的毒物身形尽皆一窒,行动不由得就缓了下来。箫声悠扬吹送,飘散在空气中,就宛如浓郁的酒气一般,那些毒物尽皆目饧神迷,伏在地上不能活动。世宁心中大喜,仰头仔细辨识了一下箫音的来处,笑道:“这箫声竟然有伏兽之能,吹奏之人必然大有来历。我们寻了过去,就不用怕这些杀不尽的毒物了!”

杨逸之目中露出沉思之色,道:“只怕太打搅了人家…”世宁道:“说什么打搅不打搅,我们若不过去,一会儿毒物醒来,连性命都会没了!”

杨逸之也想不出别的妙法,只好点了点头。世宁真力提聚,脚尖在地上一点,带着杨逸之腾空而起,向那箫音来处纵去。

此时已进入蜀地。蜀中地气暖湿,产竹甚巨,大可径尺,与北方的细竹大不相同。万千竹木群生簇长,碧气森然,宛如龙挺凤萃,上击苍天,几乎连整个天色都染得绿了,景象极为神奇。

就在那竹林之中,有一座小楼。那楼极高,楼顶比竹林还高。竹楼之中,立着一个锦衣人,背对着两人,持箫而吹。山风簌簌,吹得他的长发同锦衣一起飘飘而舞,真如神仙中人。他的旁边,坐着一个素衣女子,正在凝神静听,连世宁两人走近了都没有发觉。

世宁见两人浑然寄心于箫曲之中,器用虽陋,但自然有种高贵之气,不由得心中自惭形秽,住步不前。他随即想到若不上前,只怕那些毒物又会跟随而来,当下吸了一口长气,脚尖在竹枝上轻轻一点,飘然落在了两人的旁边。

那两人并不理会世宁二人,就连箫声也依旧悠扬。过了一会儿,箫音一转,柔媚之中带了种清远之气,宫变商音,角徵催送,轻轻转了个大调,然后归于沉寂。那锦衣人却仿佛依旧沉浸在箫声中,身形久久未动。

旁边的女子幽幽叹道:“如此清雅的箫声,教这些毒物听去,实在是明珠暗投。”锦衣人听了,立即收箫而立,笑道:“原本是吹给雅妹听的,清音非陋,不可自专,天地生物,自然还归于天地,它们听去就听去吧。”他接着笑了笑,脸上浮起一丝落寞,“只是两位佳客远来,我便该走了。”

世宁仔细端详,只见那锦衣人的年纪尚不到三十,相貌清秀,脸色白皙如玉,颇似女子,一身衣衫更是朱紫藻绣,精致无比,华丽非常。锦衣人望向那女子的目光深情内蕴,极为柔和体贴。那女子也全神贯注地凝视着他,仿佛世宁两人并不在旁边一般。这时只听那女子幽幽叹道:“你…你又要走了吗?”

锦衣人歉然道:“再不走,只怕于你不利。”他仿佛极为不舍,说着要走,脚步却一点都不移动。世宁道:“前辈慢些!就算要走,也是我们走才是。”边说边向两人拱了拱手,“多有打搅,我们现在就走。”

那女子缓缓抬起手,摆了摆,道:“不必。他并不是因为你们而走的。”

世宁疑道:“不是因为我们?”

锦衣人收起玉箫,曼声吟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他重重地看了女子一眼,转身向外走去。正在这时,只听一阵轻笑传了过来:“谁要走?”

漫天迷朦的绿色中,突然现出一点红来。一位火红的女子踏着竹浪,悠然而来。世宁的眸子倏然张大,忍不住失声道:“红姑娘!你还活着?”

红姑娘却看也不看他一眼,袅袅婷婷地走到了锦衣人的面前,轻笑道:“难道文长老要走吗?”锦衣人的脸却突然变了,变得再也没有任何表情。他的声音也平平板板地道:“红姑娘?”

红姑娘并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锦衣人。锦衣人叹了口气,道:“想不到崇教主这么快就寻到了这个地方。”

红姑娘四下打量着,笑赞道:“有道是蜀江水碧蜀山青。作为咱们天罗教的六大长老之一你格调就是不低,此地虽然偏僻,可是幽深静寂,只怕连西昆仑山上的光明圣地都颇有不如。文长老拥艳于此,可当真是有福气啊!”

天罗教!世宁不由得一惊。传言江湖中势力最大的并不是少林武当,乃是天罗教与华音阁。华音阁自唐建立,介于正邪之间,尚还不怎么为恶。那天罗教俗称魔教,专与正道作对,乃是中原武林的心腹大患。所幸数年之前,天下第一神剑于长空连败教中十大高手,天罗教锐气大伤,在中原武林围攻之下,教徒远遁西域,中原方才保了十年的安宁。不想眼前这不到三旬的锦衣男子,竟然是天罗教的长老!

那文长老微微一笑,道:“江湖风波不断,哪里又有片刻的宁静?只求你饶了这位女子吧。”红姑娘娇笑道:“在文长老面前,我怎么敢出手?”她的身上突然闪起了一道乌光!

“啪嘶”一声响,一只细长的乌蛇离体而起,身形幻起一道闪电,向文长老飞噬而来。

文长老神色不变,将玉箫放到嘴边,轻轻一吹。一股锐风从箫尾射出,“铮”然声响中,直没入乌蛇的口内。那锐风看去不强,却将那乌蛇击得直飞了出去,跌在竹丛中,身子扭了扭,再也爬不起来了。这跟随红姑娘屡建奇功、杀敌无数的乌蛇,竟然被文长老轻松击杀了。

那文长老收箫而立,淡淡道:“你既然知道我手中有落伽玉箫,还用毒物来对付我,岂不太谬?请用刑具吧。”红姑娘紧紧盯着文长老,她的眸子中渐渐升腾起一丝怒意,突然道:“你站在旁边看什么,快帮我杀了他!”她这句话,却是对着世宁说的。世宁一怔,道:“我为什么要杀他?”

红姑娘傲然道:“只因为他是天罗教的叛徒!教主已经下了绝杀令,三日之中,要他首级!”世宁禁不住又是一震:“你…你也是天罗教的人?”

红姑娘看着他,冷冷笑道:“‘红线’本来就是天罗教下的一个分支,这本不是什么秘密。”世宁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喃喃道:“可是,你不是已经死在丛林中了吗?”

红姑娘冷哼一声,道:“那一日,我正在林中埋葬玉楼,却遇到了初出茅庐的兰葩,我恼她冲撞了玉楼的身体,便同她打了起来。没想到她身上的蛊毒十分怪异,连我也不小心着了道,好在只是暂时气绝,并没有死去。当我醒来的时候,却看到了教主。我诚惶诚恐,求他宽恕。他却说改变了主意,只要我跟着你们前往苗疆,向青坟主人借来一件东西,就原谅我的过错。”

世宁回想了一下当日的情景,原来红姑娘和他们一样,中毒后脸上带着微笑,气息断绝,却并未真的死去。这时,世宁仿佛猛然想起了什么,道:“那你后来…”

红姑娘乜斜了世宁一眼:“后来?我尾随你们,拜访了青坟主人,总算不辱使命,借来了教主想要的东西。现在,教主比以前还要赏识我,说只要我清理了这个叛徒,就能代他出任天罗长老之职。你是不是也为我高兴呢?”

世宁摇了摇头:“我宁愿你还是以前的样子。”红姑娘微微一窒,脸上渐渐透出那种熟悉的柔情来:“那你还想不想要解毒呢?”世宁一震:“你能医治飞天金蚁之毒?”

红姑娘笑道:“你们一路行来,可是遇到无数毒物的追击?”世宁点了点头。红姑娘又道:“可知道是为什么?”

世宁点了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他忽然想起,红姑娘既然这么说,那么这些毒物,就未必是兰葩派出的了!红姑娘道:“因为苗人养蛊,乃是将剧毒之物放在罐子中,让它们互相啮咬,最后活下来的,就是蛊了。你身上既然附着飞天金蚁的汁肉,对这些毒物来说,就是无上的滋补美味,因此它们自然会拼命来抢!”

世宁眼睛一亮,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红姑娘微笑道:“现在你相信我能疗此剧毒了?”她带笑的脸转向文长老,却立刻沉了下来,恨恨道:“只要你杀了他,我就替你疗毒!”

世宁目光转向文长老。文长老锦衣飘飘,挡在了那女子的面前,脸上充满关切,仿佛那女子就是他的性命一般。世宁见他全力回护那女子,不由心中一酸,轻轻道:“我不能杀他。”

红姑娘道:“就算他是天罗教的长老你也不杀?”世宁闭上眼,但眼前却仍然是文长老回护那女子的殷殷目光,他忽然感觉,这才是真正的幸福,什么天罗教、华音阁的,有什么关系呢?他又摇了摇头。红姑娘眼中露出一丝讥刺的笑容:“就算他身边这位女子,是大侠凌天宗的亲生妹子凌天雅,你也不杀吗?”

世宁猛然一惊,凌天宗?自于长空死后,号称江湖第一名侠的凌天宗?江湖传言,武功不是最高,但仁心侠胆,却是天下无双的凌天宗?这与天罗教长老在一起的女子,就是他的妹子凌天雅?

世宁猛地睁开眼睛,他的双目中满是惊骇。江湖中用剑的,谁不以凌天宗为效仿的对象?谁又不想像凌天宗那样,成为名扬天下的大侠?在世宁的心中,这个世界上若只有两人能称得上侠客的话,那么第一个人是于长空,第二个人便是凌天宗!而现在,他面对的是凌天宗的妹妹,与魔教长老私会于此的凌天宗的妹妹凌天雅!

红姑娘显然知道他心中想的是什么,她笑道:“你现在杀了他,便可以保住凌天雅的名节,也算是为凌大侠做一件好事。若是凌大侠知道自己的妹子与魔教邪徒厮混在一处,他必定会亲手杀了他的。你若出手,凌大侠必定会感激你的!”

世宁紧紧盯着文长老与凌天雅,红姑娘与他谈的是杀人流血的事情,但对面站着的文长老与凌天雅,却在深深对视着。竹林中的清光很淡,却仿佛全都汇聚在凌天雅的脸上,她那平凡的面容变得光辉无比。

世宁看着他们,心中忽然闪过一阵嫉妒:他忽然也很想要这样的幸福,即使是被全天下的人所唾弃所追杀,那也再所不惜!

世宁心神飘忽,红姑娘的话仿佛从远处传来,他慢慢摇了摇头,道:“正与邪,何必分那么清楚呢!凌大侠若是在此,想必也跟我同样的看法。今日之事,我决定不插手。你要杀他,就请自己动手吧。”他说完之后,拉着杨逸之远远退了开来,在竹楼的另一边盘膝坐下,闭目养神,再也不说一句话。

红姑娘冷冷看着他,她的凤目渐渐立了起来,冷笑道:“你不插手,那很好!”她的手一抬,只听猛地一声巨响,竹楼的地板突然从文长老与凌天雅的正中间,倏然裂了开来!

整个竹楼轰然大响中,就此分为两半,慢慢向两边倾倒。同时,红姑娘全身都化作一团赤云,向文长老扑了过去。

文长老箫声一振,吹出几个啸音,向红姑娘卷了过去。红姑娘身子疾旋,仿佛一阵红色的龙卷风,猛扑而下。那啸音打在她疾旋的身子上,劲力已经消解了大半,而她的身形,却丝毫不停,眨眼间就扑到了文长老的面前。

文长老鼓劲一吹,内息从落伽玉箫中狂涌而出,同时,他玉箫挥出,向红姑娘点了过去。

红姑娘的身形倏然翻转,竟然变了个头上脚下的姿势,双手招术丝毫不变,那凌厉之极的一招,却变成攻击文长老的下盘了。文长老的玉箫虽然厉害,击向的却是红姑娘的双腿。红姑娘身形一转,咯咯娇笑声中,脚尖在玉箫上轻轻一点,身子宛如离弦之箭,向竹楼的另一半飞射而去。

那竹楼的另一半已经倾倒出三四丈,红姑娘的时机把握得极好,借着落伽玉箫的反震之力,转瞬之间已经到了凌天雅的身边。而在竹楼另一半的文长老、世宁、杨逸之,便再没有机会能救得了凌天雅了。

红姑娘的身形转瞬之间已经到了凌天雅的身边!

世宁脸色一变,果然就见凌天雅虽然神色丝毫不见慌张,但她却没有遮挡阻拦。想不到大侠凌天宗的妹妹,竟是一点武功都不会!

红姑娘笑声清脆,双手却毫不留情,尖尖十指长长的,指甲上涂满了鲜红的蔻丹,向着凌天雅的脖子上拂了过去。只要有一根手指擦到了凌天雅的脖子,她就有十条命,也不可能留住!

文长老面色焦急,正要驰援,就在此时,一阵清风忽然吹来,“咯嚓”一声巨响,一根腕口粗的竹子被齐根吹断,向竹楼飞了过来。风不断,竹林中突然充满了肃杀之意。绿意如凝,竹如兵。

世宁的瞳孔倏然收紧,那吹断的竹子恍惚之中犹如一柄擎天之剑,怒劈而下!那剑气堂皇之极,宛如九天神龙一般,威力大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就算面前的是泰山,也必将会被它一击劈开!

红姑娘显然也感觉到了这一点。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惶,来不及思考,那柄竹子当头击下,红姑娘尖啸一声,急忙收手,那竹子就擦着她的指尖,轰然击在了半倾的竹楼上!

那竹楼猛地一阵摇晃,红姑娘就觉一股巨力涌了过来,身子宛如腾云驾雾般飞了出去。那截竹子更不停留,带着半倾的竹楼向前飞出。咯呀呀一阵巨响,被红姑娘劈开的两半竹楼竟然被这截竹子重新串在了一起,歪歪斜斜地立在了竹林中。

文长老欣喜地猛扑上去抱住了凌天雅。他似乎料想不到会有这样的结局,不住地仔细查看,生怕她有丝毫的闪失。凌天雅脸上却没有惊惶,她只是脸上浮起一丝羞涩,怔怔看着文长老,缓缓道:“你…你终于肯抱我了。”

文长老一惊,急忙放手,讷讷道:“对…对不起,我…”凌天雅轻轻道:“不,我很喜欢。”文长老惊喜道:“雅妹…”他们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互相凝视着对方。在文长老与凌天雅的世界里,此刻只有他们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