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明杰意识到不对劲,努力按住他,无意中触到他的额头,火烧火燎地烫手。他恍然大悟,刚才向玉良落进水里,受惊受凉,已经生病了。不过生病的他力气突然大得惊人,在他手下一拱一拱,拼命往帐篷外钻。卢明杰不得不一屁股坐在他身上,说:“向老师好像病得不轻,大家快过来帮忙。”

除了蜷在睡袋里的许莉莉,其他人都起来了。听到他的话,梁平拿着电筒跑过去一看,向玉良手脚都在睡袋里,仅有脑袋露在外面,在卢明杰的屁股下一拱一拱。他的脸颊烧得通红,两眼散发着异样的光芒,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他帮忙按住向玉良,方离连忙拿来感冒药与水囊,小心翼翼地塞进他嘴巴里。

“啊!”方离尖叫一声,手指钻心地疼痛。梁平低头一看,原来向玉良死死地咬住她的手指。梁平连忙去掰向玉良的牙关,他却摆动着脑袋不让他得逞。方离痛得冷汗涔涔。其他人围过来,惊骇莫名,却又手足无措。看向玉良,嘴唇咧开露出森白的牙齿,深深地陷进方离手指里。一缕鲜血在他牙缝里蔓延,他的眼睛充满邪恶的笑意,任谁都不会相信他是那个温良有礼的向老师。

王东知道再耽误下去,方离手指难保,一咬牙,拿手电筒狠狠地砸向玉良,他两眼翻白晕过去,紧咬的牙关松开。方离连忙缩回手,手指已被咬得皮开肉绽,露出白白的指骨。她一屁股坐到地上,痛得只抽冷气。卢明杰连忙拿药水帮她消毒包扎。

营地里稍稍安静,只是这安静很快地被吧嗒声搅碎。刚才大家只顾着向玉良,没有留意到,不知何时石锁链的相撞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脚步声。吧嗒,约隔半分钟又是一声吧嗒,两声间隔老远,但正在靠近营地。声音如此有规律,叫人不由自主地想像,一个人拖着沉重而迟缓的脚步走来…

考察团众人面面相觑,脸色灰土。王东脸色几经变换,还是下定决心转身走到后面的洞壁,站在大石上,打开顶灯。大家都聚到他身后凝视着他,包括晚起的许莉莉。只看到他脑袋左右移动一番,然后浑身剧震,颤声说:“真的有人!”

卢明杰跳上大石,攀着洞穴张望,只见不远处有人拖着沉重的脚步缓缓而来,一群蝙蝠飞在前面挡住他的脸容。但他身上所穿的衣服,他与王东都认得,是鬼师的,并且还在湿漉漉地滴水!

难道是鬼师?他根本就没有死?可是大家亲眼看着他沉下去,而且当时大家呆在水塘边时他一直没有浮上来。那么他是在水底呆了一个多小时,攀着石锁链重回人间?果然有幽灵吗?

卢明杰与王东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打一个寒颤,跳下大石对大家说:“快,收拾东西,我们离开这里。”其他人一哄而散,收睡袋、收帐篷、收拾背囊。越是害怕手脚越笨,收拾的时间越长。特别是许莉莉,不是掉了这样,就是拉不起背囊,急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等大家勉强收好,那脚步声已离得很近,几乎就隔着一个洞壁。

王东与卢明杰将向玉良连着睡袋抬起,至于他的背囊只有扔掉了。考察团诸人争先恐后地往洞外走,刚走到洞口,感觉到身后灰尘簌簌,所有的人都回头,只见一群蝙蝠尖叫着飞出洞穴,一双湿漉漉的手攀住洞壁…

追索真相之十

夜宿白骨沟的后半夜,下起大雨,淋淋沥沥声也进入徐海城的梦里。他看到方离,眼睛赤红地朝他伸出手,等他伸手拉住她时,她却又如一缕烟般飘散。他“啊”一声惊醒,看着遮棚外面,雾气缭绕。

想到梦中的方离,他再也不敢耽误,叫醒其他人,冒雨上路。烟雨蒙蒙锁住前方去路,白骨沟内的白骨经雨水洗刷,更是白得森寒。沟壁上的XXX符号让徐海城心里一动,联想到松朗村师公乩文上的X符。

白骨沟上架着一根原木,也不知道是考察团放的,还是救援队放的。原木沾着水,更不好走,四人是爬过去的。穿过碧绿的草甸,走进幽暗诡异的森林里,枝桠交错,构成自然界的天罗地网。猎狗边走边嗅,不过昨晚的大雨早将救援队的气味冲掉了,更不用说十几天前考察团的。

前进时,看到砍断的树枝或是灌木,折痕还新。席三虎从小在深山里长大,经验丰富,知道这些树枝灌木是两天前经过的救援队砍断开路的,只要循着这个痕迹前进,就可以找到他们。原始森林树木的繁殖能力十分强,再过一两天,这些痕迹就会被遮掩,又是一片莽莽苍苍、毫无人迹的样子。

午后,大家到达古榕洞,一钻进去就有种冷嗖嗖的感觉。洞里黑沉沉的,没有发现救援队宿营的痕迹,可能他们到达这里时间还早,所以又继续赶路。洞里还有个背囊,看上面的字迹是考察团的,另外还有些小东西,看起来是来不及收拾而留下的。

可想而知,考察团是仓促中离开这个古榕洞的,不知道这跟许莉莉记事本上的“幽灵”有没有关系?

徐海城拿出电筒察看着后面洞壁的洞穴,几只蝙蝠突然飞出来,吓他一跳。洞里乌漆墨黑,电筒的光圈范围有限,依稀看到洞顶上密密麻麻地挂满蝙蝠。这个小动物单独看也没有什么恐怖,可聚在一起总叫人毛骨悚然。

徐海城咬着电筒,准备爬进去。吴春波一把拉住他,说:“还是不要进去吧,那么多蝙蝠。”

徐海城还没有回答,席三虎抢着说:“怕什么,蝙蝠白天要休息,只有城里人才会怕这小东西。”他看吴春波依然一副怯怯的模样,“你要怕,就留在外面吧。”

吴春波自然不愿意一个人留在外面,硬着头皮也爬进洞穴里。洞穴里回响着四人的脚步声,蝙蝠受到惊扰,扑扑展翅,有几只蒙头蒙脸撞上大家的脸。走到洞底,一塘碧水静静地暴露在电筒光圈里,上面飘着一只犬面具。

“鬼师的面具。”席三虎惊呼一声。“他平时很宝贝的,怎么会在这里?”他又呀一声,说:“难道鬼师他…”他凝神看着水潭,可是水太深,看不到底,但是塘壁上挂着一条石锁链。

徐海城也看到了,正揣测着它的用途,眼角余光瞟到吴春波目光闪烁十分害怕的样子,于是问:“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吴春波摇摇头。

席三虎说:“春波,有什么就说吧,是不是你爸告诉过你什么?”

徐海城从他话里听出端倪,问:“他爸爸?”

“他爸爸以前是铜锣寨的巫师,小时候我们常去听他爸讲故事。”

徐海城长长地“哦”了一声,凑近吴春波身边,说:“你爸有没有讲过石锁链的故事?”

“他说过山里有条石锁链,锁着一个巫师变成的幽灵,千万不可以拉动。”

本来徐海城对于这样的言论是不屑一顾的,但是石锁链是许莉莉记事本里的字眼。想起前面洞穴中遗弃的背囊,分明是考察团仓促离开的证据。如果没有估错,考察团拉动石锁链,发生了意外事情,所以才会逃离古榕洞。徐海城凝视石锁链,一时间犹豫不定,不知道该不该拉起来。

“幽灵好呀,我还没有看过幽灵呢。”席三虎一边说一边弯下腰拉起石锁链,顿时发出哗拉哗啦的声响。他的动作太快,徐海城都来不及阻止,只好凝神屏气随时应付突发的事情。

席三虎三下两下将锁链全部拉起,只看到尽头处有两个铜环锃亮,再无他物。“哪里有幽灵呀?”他一松手,石锁链又哗啦哗啦滑回水里,声响在寂静的洞穴里特别的刺耳。

徐海城隐隐觉得有些不安,低头看着水面,水波微漾。忽然,水底有团黑影往上浮。他一愣,[奇`书`网`整.理提.供]还没有定睛细看,感觉到头顶生风。抬头一看,黑压压的蝙蝠盘旋而下。其他人也看到了,啊啊几声,手忙脚乱地闪避。

大家赶紧往洞口跑去,只是两只脚怎么快得过翅膀,蝙蝠黑旋风一般地卷过来,往他们脸上扑,往脖子里钻。大家终于体会到这小东西的毛骨悚然之处,它们蒙头蒙脸地挡住视线,让大家根本走不了路。

席三虎忍无可忍,拔出斧头一阵乱劈,斧头所到之处,血腥迷漫,蝙蝠断肢残翼掉落一地。他砍得性起,呵哈有声。

“砰”一声枪响,震得整个洞穴嗡嗡作响。

徐海城惊愕万分,这里有枪的只有他与小张,开枪的是小张吗?他又为何开枪?蝙蝠也似乎被枪声吓着了,一下散开,飞得无影无踪。徐海城的眼前总算恢复清明,只见席三虎倒在地上,四肢微微抽搐,身上渗出鲜血。吴春波贴着墙壁站着,满脸惊惧。小张拿着枪站在旁边,冷眼冷眉,枪口还冒着烟。

徐海城扑到席三虎身上察看他伤势,子弹正中心脏,回天无力。他抬起头怒视着小张,说:“你干什么!为什么开枪打死…”

小张神色木然,慢慢地抬起枪,对准徐海城的额头。徐海城震惊万分,余下的话再也吐不出口。这一刻,他似乎看到八天前考察团是如何逃离古榕洞的,一定也像现在这样子,其中一个队友变得无比的陌生。

而就在当天许莉莉遭遇到了令她崩溃的恐师事件,再也没办法在记事本上写下:4月18日,万蛇谷,方离,虐食者。

第十章 虐食者

考察团逃命般地离开古榕洞,心里的恐惧非言语能形容。虽然都是唯物主义信仰者,可是在这种情况下,最坚定的信仰也会崩溃。谁能用常理解释,鬼师坠进水塘里,一小时后爬回地面还能行走?

一想到这个,大家就觉得骨髓深处像是结成冰块。相对而言,夜晚森林里的嗖嗖阴风吹在脸上,反而不过是搔痒。昨晚还令他们心悸汗出的兽吼,现在听起来也没有这么可怕。大家都不说话,闷声闷气地走着,深一脚浅一脚。突兀的枝桠和摇曳的竹叶扫着脸颊,火辣辣地疼痛,但是谁也不敢放慢脚步。

一口气走出很远,感觉到已经远离古榕洞,大家才齐齐松口气,额头背上全是汗水。随着吐出的长气,惊吓过后的虚脱无力感攫住大家,背囊变得异常沉重,特别是还要抬着向玉良的卢明杰与王东。

王东累得小腿发软,手再也攥不住睡袋,滑落地上。抬着另一头的卢明杰也顺势松开手,裹在睡袋里的向玉良滚到地上,枯叶四飞。王东倚着树桩喘气,卢明杰则把背囊扔到地上,干脆就坐在上面休息。其他人也都停下脚步,或站或立,没有人说话,能做的事情就是喘着粗气。

一会儿,王东忽然惊呼一声:“糟糕!”其他人一听,浑身的肌肉又绷紧,警惕地察看着四周。

“我们迷路了。”

恐惧之下慌不择路,现在根本不知道身处何方,无论朝哪个方向看,都是面目相似的参天大树。在原始森林深处迷路,大家都知道意味着什么,所以刚刚放下的心又提起来。

马俊南看着面无人色、疲倦不堪的众人,说:“还是先找个地方扎营吧,否则大家都会累垮的。”可是环顾四周,不由得叫苦连天。

密林深处全是参天大树,树下又长满竹子与灌木,哪里能找到一片空地来扎营?走夜路危险太多,而且现在大家根本不知道身处何方?如无头苍蝇般乱撞,只会更加危险。又不能扎营,又不能赶路,大家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不远处响起悠远的狼嚎。

许莉莉紧紧地挨着方离,声音颤抖地问:“你说我们会不会死?”方离也只是勉强镇定,听到这话,更是心如乱麻。

“莉莉不要胡思乱想。”梁平意识到鬼师的复活给大家带来毁灭性的恐惧,“如果这世上真有幽灵,那幽灵也是人变的,不至于全无人性。更何况说不定鬼师当时就没有死…”他可能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所以没继续说下去。大家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全是鬼师的身影:他拖着沉重脚步而来,湿漉漉的浑身淌水,一群蝙蝠飞在他周围…

“好奇怪的诅咒。”方离低声说,“还有那条石锁链,为什么当时的巫师们不将它扔进水塘里,而要挂在水塘壁上?”经她提醒,大家也想起这个疑点。按照鬼师所说,当时巫师们有心置大巫师于死地,所以用石锁链代替绳索,大巫师留下那个诅咒后,巫师们为什么还要将石锁链挂在水塘壁上,似乎就是要等着人来拉?

马俊南在考古里经常要做猜测,所以很快地说:“我觉得有种可能,巫师们还想将她拉出水面,为什么有心置她死地,还要把她拉出来呢?我估计大巫师身上有着什么东西,是巫师们想要的,所以他们没有将石锁链扔进水塘里。”他说得异常繁琐,不过可能性颇高。

王东听得不耐烦,说:“大家还是想想现在怎么办吧,瞳子会肯定不会放过我们,而且我们也迷路了,等大家安全回到白骨沟再想石锁链这件事。”他说得大家无言以对,心情沉郁。

“王主任,不要担心,天无绝人之路。让大家先喘口气,再商量接下去怎么走吧。”梁平不紧不慢地说,王东对他颇为尊敬,虽然心中不满也不再出言相忤。

“明杰,你看看向老师好点没?怎么这么久都没有醒过来?”梁平看着地上被睡袋裹得如同棕子的向玉良,他太过安静了。

卢明杰应了一声,弯下腰察看,向玉良双目紧闭,唇角凝结着暗黑色的血迹,呼吸忽急忽缓,不时抽搐几下。“他没事,只是晕过去了。”卢明杰边说边捡掉向玉良额头的一片枯叶,他的头发被汗水打湿,紧紧地贴着额头。

卢明杰掏出腰间的毛巾,想要替他拭去汗水,手指拨开他额头的头发,全身如同触电般地一震。大家的目光全落在他身上,这一震自然尽收眼底,纷纷问:“怎么了?”

卢明杰指着向玉良的额头说不出话来。其他人都围过来,几盏顶灯的光束集中地照着向玉良的额头,雪亮如无影灯。只见他额头正中有个赤红色的印子,像一只睁开四分之三的眼睛大小。

盲蛇蛊!大家的脑海里一起闪过三个字,一股冷意从骨髓深处渗向四肢百骸。

这些天来,大家生活在深山里,洗漱从简,根本就没有机会照镜子。向玉良本来就留着较长的刘海,遮住大部分额头,平时又戴着帽子遮阳。所以没有人,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额头长出这根赤线。

在白骨沟的那个晚上,因为发生黑虎死亡之事,所以大家都没有听到中盲蛇蛊的那个年轻人最后的结局,但是鬼师说过,他是从这个年轻人身上才见识到盲蛇蛊毒发作之惨。他也说过,当赤红印子像眼睛般地睁开,中间的红色瞳仁就会变得蠢蠢欲动…

而现在向玉良额头的赤红印子已经睁开四分之三,时间无多了。一种绝望无助之感攫住考察团的其他成员,鬼师死了,又攀着石锁链回到人间;大家在密林深处迷路,瞳子会在暗处虎视眈眈;向玉良中了盲蛇蛊,额头长出“第三瞳”,而且这只瞳很快就要全睁开了。

许莉莉一屁股瘫坐地上,喃喃地说:“原来师公说的都是真的。”

梁平知道她要说什么,也知道考察团已饱受惊吓,任何一件小事都有可能成为致命的稻草,于是厉声阻止她:“莉莉,不要胡说八道。”

许莉莉连连摇头,说:“我没有胡说八道,教授你也听到的,师公说我们走在一条死亡之路上。死亡之路!”最后四字,她提高声音,内心的恐惧随着声音一起爆发出来。

死亡之路!这四个字像一记重锤敲击着不知情的卢明杰和马俊南的心,他们盯着梁平,问:“梁教授,她的话是什么意思?”

梁平不想再引起恐慌,说:“莉莉她是被吓坏了,乱说的。”话音刚落,王东说:“梁教授,现在我们不应该再隐瞒什么,应该让所有人了解情况。”

梁平长叹口气,说:“好吧,那天我们去松朗村见师公,他似是练着天眼能看到未来,说我们一行七人头顶笼罩着黑雾,行走在死亡之路上。”

马俊南不满地说:“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们这件事情?”

“告诉你们会如何?你会放弃进入深山里吗?”梁平说,“为此我们准备了大半年,费了多少人力物力,学校与民俗文化界都对我们有很高期望,难道就因为一个巫师的话而放弃?”

马俊南知道他的做法没有错,但处境堪忧,令他心情恶劣,所以说:“至少你们应该告诉我,让我们一起来决定。”

备受惊吓的梁平也转了性子,一改往日的温和,变得异常执拗,说:“我的决定没有错,不想让一些没依据的话增加大家的心理负担。”

“我是考察团的副团长,有权知道发生过什么事情。”

梁平指着许莉莉,说:“知道又如何,像莉莉那样子一点风吹草动,就胡思乱想?”

“现在是一点风吹草动吗?”马俊南来了气,提高声音。

在这节骨眼上,两人居然杠上了。其他人面面相觑,但都忧心于眼前的处境,心情异常烦乱,所以也无人劝架。树林里此起彼伏的是两位教授的吵架声,说给南浦大学的人听,估计没人相信,梁平是出名的温和,而马俊南是出名的爽快。不过大家听着两人的吵架声,反而觉得心神安定不少,没有那么烦燥了。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争吵中的梁平与马俊南同时住口,惊惧地转动着脑袋寻找声音来源。考察团刚刚才有的安定又被这惨叫声扼杀。

“是人的声音。”卢明杰非常肯定地说。

王东将背囊重新背好,对大家说:“这里不安全,我们得赶紧离开。”

许莉莉沮丧地将背囊放到肩上,说:“可是哪里安全呀?”这句话说得其他人心有戚戚焉,身处完全陌生的原始森林,并且迷失方向,确实无处安全,说不定还越走越危险。

“我看大家还是就呆在这里,不要乱动。”马俊南说,“这个时候,我们要想办法自己帮自己。”他钻进身边的毛竹林里,砍断几根竹子空出一小块地,其他人也钻进去蹲下,紧紧地挤在一起。漆黑的森林里丁点灯火都十分醒目,所以大家不得不关掉顶灯,陷入完全的黑暗里。

沙沙沙的急促脚步声,簌簌簌的树枝拂动,有微弱的光明往这边移来。大家凝神屏气,惊出一身冷汗。

火光渐近,穿过树叶缝隙落到考察团眼前的空地上,不停晃动,忽明忽暗。凌乱的呼吸声传来,嗬哧嗬哧,听得出来人是落单的,而且声音里充满恐惧。有条生在低处的竹枝被拨开,晃荡几下,又弹回原处。跟着就有脚重重地踩在竹林前的地上,一角黑羽衣飘进大家眼帘里,想来是瞳子会的巫师。

来人停住脚步,顿了顿,看姿势是在回头张望。

挤在考察团正中的向玉良忽然睁开眼睛,尖声说:“它来了…”王东连忙死命地按住他的嘴巴。外面那人大概是听到了,骤然转身,慢慢地弯下腰,向这里察看。考察团众人暗暗叫苦。

眼看着那人再弯下点就可以看到考察团,只听见半空有凌厉的风声,那人闷哼一声倒下,手中火把也落到地上。他面对着大家,所以清楚地看到他脸上所戴的三瞳面具,果然是瞳子会的。

有人走过来站在瞳子会巫师与考察团之间,他身上的衣服还是湿漉漉的,应该是鬼师。大家浑身绷紧,心都提到嗓子眼。鬼师背对着大家弯下身,扯着瞳子会巫师的衣领将他拖向远处。他的背影被天罗地网般的树叶与藤蔓吞没,跟着消失的还有那群围着他飞舞的蝙蝠。

树林里又恢复安静,落到地上的火把也因为潮湿而熄灭了。大家轻吁口气,几乎瘫坐在地上。就这么挤成一团打着盹,不过无论是睡着的还是醒着的,稍有风吹草动,每个人皆是两眼碌碌转动。

当森林纯粹的黑暗里渗进一线黎明的浅灰,大家高兴得几乎要落泪。蹲着太久,双脚麻痹,只好依次爬出竹丛。一夜的折腾,大家都脸色铁青,黑黑的眼睛里满是惊恐不安。顾不得三七二十一,找到一块大树根,挤成一团坐着,互相依靠着睡过去。

到上午九点,考察团一干人才缓过劲来。森林里依然是不死不活的灰色,光线阴沉惨绿。大家商议一番,都认为当务之急是找到所处方位。指南针虽然能指明南北,却不能告诉大家方位。树木遮天蔽日,根本看不到瀞云山区的主峰摘星峰。思忖再三,卢明杰在大家的帮助之下,爬上一棵参天大树。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爬上近百米的古树,即使他有攀岩经验,中途也好几次停下,用绳子将自己绑在树干上休息。

耗费一个小时他才爬上树顶,然后扯着绳子一溜烟下来,兴奋地说:“我看到山峰就在那边。”

找到前进的方向让大家内心的沉重略减,砍下几根竹子做成担架抬着烧得神志不清的向玉良,然后朝卢明杰说的方向迈进。没走多远,树木忽然减少,阳光照进森林里,扫去阴沉惨绿的光线,洒下点点光斑。不远处的天空勾勒出山峰耸立的轮廓,山峰到半山腰分成两峰,紧紧挨着仅余一缝,所以摘星峰又名双尖峰。

视线相对开阔,大家拿出望远镜四处察看。

“看。”方离一手拿望远镜,一手指着远处两个山峰之间鸡蛋形状的巨石。其他人觉得不解,不明白这座鸡蛋巨石有什么好看,不过当他们架起望远镜时,就看到不同寻常之处。这鸡蛋巨石像飞来石一样立在悬崖上,最奇怪的莫过于光滑如蛋,正面还有几个孔,十分像中国古老乐器陶埙。

大家顿时明白过来,在白骨沟的那天晚上,听到的悲凉呜声就是它发出来的,因为它所处的位置刚好在两座山峰之间,在某种特别角度的风力下,就可以产生呜鸣声。

梁平心中一动,说:“大家还记不记得鬼师说过…”听到鬼师两字,大家眼神闪烁,想的是昨晚的惊魂经历,而不是他说的话。

“他说,每次呜声响过后,天气就会突变。所以…”

他还没有说完,方离抢着说:“所以这可能是曼西族建立的气象站。”

梁平赞许地看着她,说:“没错。我们现在只要去确认一下,它是否人工造成的,就可以一清二楚。”

王东心存疑惑,说:“这么大的石块怎么搬上去的?”

马俊南笑了笑,说:“王主任你怎么就忘了金字塔,还有复活岛的巨人雕像?”

王东也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很幼稚,呵呵一笑,转移了话题:“我倒是忘了一件事。”他从包里拿出鬼师师傅画的羊皮地图,铺在地上,指着图上的鸡蛋说:“我当时还在想这图上怎么有个鸡蛋,原来是指这个呀。”

大家围过来细细研究。这地图原本是鬼师师傅凭记忆画的,很不规范,连个座标都没有,之前大家一直看不明白。但昨晚的慌不择路,倒无意中走到鬼师师傅所绘的地图上。鬼师师傅中幽灵瘴昏迷的地方,就在鸡蛋巨石附近。

大家拿出指南针,测出鸡蛋巨石所处的角度,一旦穿过这片树木稀少的林子,又会走进遮天蔽日的密林,就无法再看到巨石的位置,只有凭指南针的角度来找到它。跋涉十天终于要抵达目的地,大家心里都十分高兴,但想到昨晚的惊魂,这种高兴就变得漂渺。

坐在斑驳的阳光下吃过中饭,考察团再度出发。一走进密林,心情也随着幽暗的光线而阴沉,大家也不交谈,只是闷着头走路。慢慢走到一个低洼山谷,树木不如刚才的密林茂盛,但因为位于山谷之中,依然看不到阳光。旁边的树木上挂着不少树蛇,地面的岩石间、草从里也游动着色彩斑斓的蛇。它们不害怕闯入者,一派悠闲自然,有几条还肆无忌惮地从方离的靴子上爬过,吓得她浑身僵硬。

天色蓦地暗下来,不过大家都没有在意,山里天气一贯多变,何况时辰已近傍晚。直到许莉莉无意中抬头看了一眼,才发现这天气黑得诡异。考察团众人的头顶像是笼罩着一团黑雾,这团黑雾不仅随着大家而移动,而且还在聚拢,变得更为庞大,渐渐地挡住大家的前方去路。

“看头顶。”

经她提醒,其他人一起仰头看着头顶聚拢的黑雾。

王东惊呼一声,说:“幽灵瘴,大家快戴口罩。”

大山里最令人防不胜防的瘴气是幽灵瘴,因为它来无影去无踪,遇到它只能用狭路相逢来形容。山里的瘴气形成原因有两种,一种是由细小安蚊组成的,它们闻到人味儿,跟踪着,想寻机咬上一口。这种安蚊多数携带着恶性疟疾,所以一旦咬中,就会晕迷或发狂,厉害的一两日就会死亡。来之前,大家都特别服过防疟药,所以这种安蚊形成的瘴气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另一种瘴气是落叶、尸体腐烂或是动物毒气汇合而成的毒雾,不过考察团对此也有防备,来之前已经准备了很多一次性防毒口罩。

大家赶紧从背囊里拿出口罩戴上,方离也帮担架上高烧不退的向玉良戴上一个,无意中按到他的额头,赤红眼睛在她手指下蠢蠢欲动,吓得她后背发麻。

“鬼师师傅说过,他就是遇到幽灵瘴晕倒后,被人救起到达巫域的。”梁平欣然地说,“看来我们已经很接近目的地了。”其他人心里也浮起一丝模糊的喜悦,只是一想到昨晚的惊魂、向玉良额头的第三瞳,喜悦就被不安代替。

再往前走,黑雾益发地厚实,大家将顶灯电筒全打开,也只能照见三米以内。树木与岩石虚化成幢幢黑影,四处弥漫着阴森恐怖的气氛。大家不敢大意,调整着队伍的位置。王东走在最前方领路,马俊南与卢明杰抬着向玉良随后,然后是许莉莉与方离,由梁平断后。

大家不约而同地想起松朗村师公的话,“你们头笼着黑雾,走在死亡之路上…”和眼前的处境有多么相似;那句“有个人影追随着你们,带着地狱的气息…”应该指的是鬼师吧?只是中间那句“神灵看到祭品,欢舞而来…”是什么意思呢?

身后传来嘈杂奇怪的声响。大家心生奇怪,停住脚步,回身看着后方。几支电筒同时照过去,粘稠如粥的黑雾被冲淡些许,依稀看见远处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

梁平离得近,先看到那蠢蠢欲动的东西为何物,骇然大喊:“快跑。”

大家愣了愣,那蠢蠢欲动的东西又近了几米,只见几千条蛇头攒动,如潮水般往这边涌来。一刹那脑海里透彻通明,原来松朗村师公所说的“神灵看到祭品,欢舞而来…”中的神灵指的是蛇,而祭品指的是考察团,它们果然是欢舞而来。

大家何时见过这么多的蛇,吓得脸色铁青,转头就跑,此刻只恨自己没有插上翅膀。王东与卢明杰抬着向玉良,自然落到最后,群蛇首先追上他们,缠住他们的腿,游上他们的手,两人吓得筋骨发软,手一松再也顾不得向玉良,扯掉在自己身上游走的蛇,拔腿狂奔。

不时有树木与石块挡道,大家奔跑的速度自然不快,而蛇久居山林,蜿蜒游走速度如闪电。不时缠上某人,惊呼声声。这惊呼让其他人胆战心惊,跑得更快。慌不择路之下,考察团众人分散了。

方离铆足劲一路狂奔,一直跑出黑雾的笼罩。但后背旧疾不适宜地发作,疼得她眼泪在眼眶中直打转。她终于无可奈何地停下来,转身却发现身后一条蛇也没有。虽然觉得奇怪,但心里还是松一口气,支持着自己逃命的威胁解除,后背的疼痛让她浑身发抖。她靠着树干滑坐到地上,冷汗涔涔,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更不用说卸下背囊了。

忽然闻到一股腥风由远至近,熏得她几乎要呕吐,方离十分害怕,明白这种腥味通常来自于大型动物,她以手支地,想要站起身来离开。忽然听到不远处一声尖叫:“方离!”

方离惊愕地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几丈外的许莉莉双眼瞪得极大,恐惧地瞪着自己的头上方。她仰头,看到一条大蟒蛇盘着树干飞快滑下来,张开血盆大口…

巨蟒,动物世界里的虐食者!

“啊…”这声尖叫属于方离,很闷很短,因为她的脑袋很快被蟒蛇吞进口里。

“啊…啊…啊…”这三声尖叫一声凄厉过一声,属于许莉莉。假如这时候有人看到她,一定会被她的表情吓坏,她的双眼几乎要从眼眶里爆出来,眼珠上布满红血丝。她一步一步地后退,昨晚的惊魂以及眼前极度恐怖的场景终于让她精神崩溃了。

追索真相之十一

古榕洞内,刹那间时间似乎停顿了,凝固成一个定格。徐海城的脚边,年轻开朗的席三虎最后一阵痉挛,无限留恋地告别这个世界。鲜血沿着地面蜿蜒流淌,布满徐海城的鞋底,慢慢往鞋面沁。

徐海城依然保持着蹲立的姿势,巨大的惊骇令他浑身僵硬。隔着丈余,小张笔直地站着,黑洞洞的枪口瞄准着他。刚才被枪声惊散的蝙蝠又慢慢地聚拢,大部分飞回壁顶倒挂着,有几只飞在小张的脑后,就好像他脑袋后面忽然长出一对黑色翅膀。在小张身后,吴春波靠着墙壁,身子缩成一团。

“你…”徐海城不知道说什么,八年警察生涯,第一次陷入手足无措的困境。

小张没有说话,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在他身后的吴春波嘴巴开开合合,反复地做着相同的口型:“幽灵。”幽灵,这世上难道真的有幽灵?难道小张真的被幽灵附身了?徐海城不愿意相信,可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可以解释小张的突变?

这些年小张与他情如兄弟,一起出生入死,并肩做战。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的枪口会对着自己。徐海城的机警勇敢全消失了,脑海里闪过很多念头,甚至有一刹那他希望幽灵附身的是自己,那样子面对兄弟倒戈难题的就不会是自己。

“你怎么了?”想了很久,徐海城终于问出一句完整的话。

小张脸上的肌肉微微颤抖一下,眸子深处似乎闪过一丝迷茫,然而很快地,一切都消失无形。他还是木着一张脸,眼神呆滞而空洞。

站在小张后面的吴春波冲徐海城比划着,意思是他冲过去,扑倒小张,然后让徐海城来制服他。徐海城点点头,现在他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吴春波深深地吸口气,往前一扑,小张被他扑得一个趔趄,手中的枪掉落到地上。徐海城从地上蹿起,正想制住他,一群蝙蝠蒙头蒙脸地冲过来。

“跑。”吴春波看情况不妙,大喊一声,率先往洞口跑去。徐海城被蝙蝠冲得根本看不清楚,只好也折身往洞口跑去。蝙蝠从后面追来,唧唧咯咯地尖叫着,扑打着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