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无,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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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春节紧随而来,我和父亲安静的过了年,依旧包饺子,看春节联欢晚会。午夜时分,父亲拉着我的手说:“五月,你是一个坚强的孩子,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要好好生活下去。这是你妈妈的遗愿。知道吗?”

我郑重的点点头,看着父亲的面孔,总觉得他的灵魂已经随着母亲离去了。

过完年后,我回到学校,依旧我的生活。白天上课,晚上在四环外的一家蛋糕店做兼职。因为我刚入学,所以,好多设计方面的工作我都没办法做,没经验,人家不会用我。还好有个师兄,高中的时候在同一个画班学过画画,高我两届。偶尔会让我帮他打打下手,赚些外快。

日子过的很平淡,除了我的轻微失语症。

是的,那个短暂的昏迷之后,我便觉得自己的说话能力越来越低,不是不能说话,而是,总是想要说话的时候,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每每一想,就觉得大脑一片空白。看过几次医生,都说我的声带没问题,是心因性的,劝我去看心理医生。

可是母亲的一场病,消耗掉我们家的全部积蓄,我想了想觉定由着它去。反正,之前我也并不是善于交际的人。

我人生中,大学的第一个学期,就是伴随着母亲的重病和死亡这样度过的。

一片灰暗。

二月底的一天,我从图书馆借了两本费里尼的传记,然后向寝室走去。寝室门口的阿姨看到我叫道:“503寝室的逢五月?”

我点点头。

“有个人找你。”

“谁?”我问。

“不清楚,一个男人,他在这里等了你一个多小时,说有重要的事情,这会儿他去学校旁边的咖啡厅等你,你去那里找他吧。”

我有些疑惑的抱着书转身向那个咖啡厅走去。

在北京这座城市,除了师兄,我好像并不认识什么人。

站在那个名叫《半岛咖啡》的咖啡厅门口半晌,我望着大门发呆,不知道应不应该进去。驻足了一会儿,我突然间觉得自己有点可笑,会有谁找我呢?这座城市一向与我没什么关联。我对那个陌生的男人没有一丝兴趣。

嘴角浮上一抹极淡的自嘲的笑意之后,我转身想要离开。

刚走了两步,就有一个低沉悦耳的男人的声音从门口处传来。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成熟,稳重,让人倍感安心,像是圆润温暖的玉。

“逢小姐。”

我回头,一个欣长的身影落入我的视线,男人有着一双好似能看穿人心的锐利眼睛,金色的眼眸散发着犀利的光芒,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王者之气,高挺的鼻子下面有一张菲薄的唇,微微勾着,带着异域色彩的深邃轮廓,和一丝邪气的笑意。

妖惑众生。

这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

他穿着一件柔软厚实的黑色呢子短大衣,修长的腿,就站在咖啡厅的大门旁边,双手放在衣袋里面,灰色厚实的纯毛围巾将他裹得很严实。

“你……?”我有些费力的吐出一个字。

“先进来好吗?天气很冷。”他绅士的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我踌躇了一下子,再次上下仔细打量了他一番,虽然我不认识名牌服装,可是他那一身价值不菲的衣着我还是一眼就能辨认的出来。

这样一个人,究竟为什么会与我有交集呢?

这一瞬间,是我第一次有这样的疑问。

他见我不动,露出一个迷人的笑容,向前走了几步,走到台阶下面,很自然的拉起我的手说道:“逢小姐,我们进去喝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再详细说明我的来历,好吗?放心,我绝不是人贩子。”

我感受到他指尖传递过来的温暖,下意识的想要挣脱。他感受到我细微的慌张,很自然的放了手,没有半点窘迫和慌张,站在我的左侧等待着我的动作。我感受到轻微的压力,来自于他,不是那种步步紧逼的强势,而是温和礼貌,却又毋庸置疑的状态。透过他漂亮锐利的双眼传递过来。

我知道,若是我一直不动,他一定会和我耗下去,显然,他比我更有耐心,更有掌控力。

我有一丝泄气,微微低了头,他看到我的样子,满意的微微点点头,率先向咖啡厅里走去。我跟着他,保持两步的距离。

进了门,他领着我到一处靠窗的座位,然后招来服务员:“给这位小姐一壶玫瑰花茶。”

“先生……”我说话有些断断续续,尽量思考一会儿,在脑中组织好语言,在说出来。

“姚远!”他自己主动介绍道:“姚是女兆姚,远是远近的远,你直接叫我名字就可以了。”他笑,整个眉毛都是舒展开的,显得很温柔,俊美的脸庞引来旁边桌的少男少女艳羡的目光。

我皱皱眉,这名字总觉得很耳熟,还有这张脸,总觉得似乎从哪里见过。

“有什么问题?”他见我皱眉,问道。

我突然间想起自己曾买过一本关于欧洲十六世纪建筑研究的书籍,那时候我看的东西比较杂,买书总是随心所欲。

“你是、建筑……作者?”我有些惊讶的问,脑海中那本书的封面内页的照片和现实中的人重合在一起。

“作者?”他有些疑惑的反问了一句,然后好像豁然开朗一般的说道:“什么作者呀,只是把我博士论文出版了而已。这么冷门的书你也看过?”

我点点头,不只看过,还深深崇拜过。

甚至于有一段时间把那本书一直放在床头。

他看了一眼我手边的《费里尼访谈录》笑意盎然的说道:“你也喜欢费里尼?”

我点点头。

“我很喜欢他,也喜欢特吕弗。有时间我们一起去看他的电影怎么样?我珍藏着他的原版母带。”他淡淡的说着。

我震惊,新浪潮时期著名导演的母带,那需要多少钱才能到手呢?真是有钱人!

“逢小姐,我们来说正经事儿吧。”他笑笑,这时候服务员端上一壶玫瑰花茶,放在桌面上,透明的玻璃茶壶里面,粉红色的茶水既可爱,又晶莹剔透。

他很有礼貌的向服务员道了一声谢谢,然后伸出他修长白皙的手,帮我倒了一杯茶,说道:“女孩子冬天要多喝水,对身体有好处。”

“姚、先生、你……有、什么事?”我断断续续的说道。

偶尔一两个字别人发现不了我的失语症,但是,像这样比较多的发音就会马上暴露我的缺点。显然,他的眉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蹙。

“失语症?”他淡淡问,语气听不出喜怒,但是笑意却收敛了。

我点点头,心情却郁闷起来。我为什么要和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坐在这里聊我的病?

“我帮你安排心理医生!”他淡淡宣布,带着不用质疑的口吻。

我有些恼怒,猛地站起来,双腿磕到桌子上,微痛。

那粉红色好看的水也因为我撞到桌子而在水杯里晃了晃,险些洒了出来。

他惊讶。

“姚、先生,你找我、究竟、什、么事?没事……我先走了。”我怒气冲冲的说。因为一时激动,没想到最后一句“我先走了”竟然很流利的说了出来。说完之后,连我自己都倍感惊讶。

他脸上很反常的露出笑意,似乎对我的激动很满意,说道:“稍安勿躁,我是来还你钱的。”

“还钱?”我下意识的重复,有些发蒙。

我什么时候有钱借给他这样的人呢?

他掀开衬衫的袖子,左手的手臂上缠着白色的绷带:“你忘了吗?年前的一个晚上,我出了车祸,是你救了我。还帮我交了住院押金。”

他的话,将我迅速拉近那个绝望的漩涡,我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的呼吸急促,就像是被冰冷的海水一点点浸没我的身体直到窒息,第一感觉就是想要立刻逃走。

“你没事吧?”恍惚间,我听到一个温润好听的声音对我说。

“没、事。”我慌乱的摇摇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说道:“谢谢、你、特别、为了、还钱、而、找到我。”

“你的脸色很不好,你没事吧。”他微微倾身过来,关心的问。

我摇头:“姚先生,我、要、上班、时间、来不及了。”我说着,急切的边往外走。

心底有一个声音一直在说,不想见到他,不想见到他!

不要回到那一刻,不要!

他追着我快步走出来,拉住我的胳膊说道:“你真的没事?”

“我、很好。”我说。

“你去哪?我可以送你……”

他还在说什么,可是我已经听得不是很清楚了,只是耳边反反复复的回响:

“小姐,那位先生已经过了危险期,应该没有生命危险了!”

“五月,你妈妈已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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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生,一个死。

这就是命运……

【遇见】

03.

姚远,这个名字可能对大家来说并不陌生,因为就在前一段时间电视台刚刚播放了他的专访。二十岁在美国斯坦福大学计算机专业毕业,大二那年他设计了一款办公管理软件,在美国获得专利认证,挖到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桶金,可是他却没有拿到斯坦福大学的学位证,其原因是因为他的毕业论文竟然是一部论述和自己专业毫无关联的欧洲建筑史的文章,当主持人问他,作为一名计算机专业的学生,为什么在毕业的最后阶段会选择欧洲建筑设计史作为自己的研究科目的时候,他淡淡一笑,风轻云淡的说道:“一时兴起。”

毕业之后,姚远回国,接替了姚家的产业——美购超市。姚氏家族因为其中一个父辈的叔叔涉嫌贩毒而被牵连,那个叔叔本来与卖场毫无关系,但是,即便是这样,依然受到媒体炮轰,姚远的父亲一病不起,在股东的逼迫下,被迫辞去总裁职务。

美购是中国地区最大的超市卖场,全国共有一千多家连锁卖场,年营业额都以十亿百亿为单位。在姚远成为集团的首席CEO之后,集团的营业额在前两年连续上涨百分之五。之后一直保持平稳上升趋势。

也就是说,这是一个传奇性的人物,他学的专业,感兴趣的事情,和最后的工作相互之间都毫无关联,却样样都能应付自如,这也充分说明了他是一个爱好过于“丰富”的男人,这样的男人对什么都感觉新鲜,都想去尝试,却不能对其中任何一个付出长久的感情。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却是我一直很喜欢很崇拜的偶像。

我羡慕他无拘无束、恣意昂扬的生活状态,羡慕他聪明又精力充沛。

他的那本书我很早以前买的,一直带在身边。他的传记早在电视台采访之前我就了解的十分透彻。可笑的是,我一直崇拜的偶像,两次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竟然一次都没有认出他来。

关于这个问题,我思考了很长时间,最后得出结论:可能是我一直把他放在心里很高的一个高度上,近似于神化了,于是,他的面目我反而记得不是很清楚。

我站在蛋糕店的柜台后面,对着大门发呆。今天晚上有雨,所以蛋糕店里的生意很少,说是蛋糕店,其实也可以说是一个简易的小咖啡厅,这里卖蛋糕,咖啡还有奶茶,偶尔也会卖食物,例如薯条和盖饭。

总而言之,因为旁边有一所著名的对外贸易大学,所以,这里是面向那些大学情侣约会聚餐等活动的一个小俱乐部,面积不大,但是客人却源源不断,其中几个韩国留学生是我们这里的常客。

我正在想着,正对着我的玻璃大门被人推开,冷风刮进来让我打了一个冷颤,迎面而来的竟然是几天未见的姚远。

他穿着一件浅灰色的长款风衣,长及膝盖,里面是一件纯黑色的西装,深紫色领带,纯白衬衫,没有系围巾。因为咋暖还寒,他短发下面的耳朵,冻得微微发红。

“嗨!五月。”他走进来轻松地对我打了一个招呼。

“您好。姚先生。请问您需要些什么?”我问。

“不错呀,五月,这句话,你说的很流畅。”他笑着说道。

“这句……我、练过、很多遍……”除去那句每天都要说上几十遍的公式化的问句,我的词句又开始变得断断续续。

“五月,我相信你一定能恢复的。”他脱下做工精致的黑色小羊皮手套,修长的手顺势放在柜台上,眼睛则盯着保险柜里面的cheese蛋糕。

“您想要些什么?”我问。

“朗姆巧克力蛋糕和一杯牙买加蓝山。”他说。

“抱歉……这里、咖啡、只有、速溶……”我有些愧疚的看着他。估计他肯定连速溶是什么都有可能不知道吧。

不!他是开超市的,怎么会不知道雀巢和麦斯威尔呢?

那好,速溶就可以。他笑笑,转身去一旁的座位上等候,顺手拿出智能手机在上面写写画画。

我瞟了一眼他的左臂,依旧显得有些僵硬。

“你的胳膊,怎么样了?”我端着食物,还是忍不住走过去问道。

“骨折,钉了几个钢钉进去。”他看看自己的左臂笑道。

我一时沉默,不知道说些什么,本就不是伶牙俐齿的人。

“多亏了你,五月,不然我可能还要伤的再重一些,不会这么快就能自由走动了。”他说着,紧接着电话响起,他接起。

“你在哪?”

“那你过来对外贸易大学的北门……对,兴盛街。”

“好,我在这里等你。”

他对着电话说话的时候,一直定定的看着我。我有些不自然,愣了一下子才恍然觉得打电话应该属于个人的隐私,连忙转身离去。走出几步,仍旧觉得如芒在背。

不一会儿的时间,本来空空荡荡的蛋糕店,这时候却突然人多起来。都是些大学女生,一群群的站在门口对着窗边的男人指指点点,然后又神神秘秘的走进来,坐在座位上偷瞟着姚远窃窃私语。

我在心里淡笑,是不是他走到哪里都会引起这样的轰动呢?

本来今天是我和老板一起值班的,老板是一个二十四岁的女孩子,性格活泼,对员工也很好。因为今天天气不好,应该不会有很多客人。于是老板就和男友出去烛光晚餐去了,却没想到姚远的到来让生意红火起来了。

我一个人一会儿冲咖啡,一会儿做奶茶,一会儿又送蛋糕,忙的团团转。也顾不得还一直坐在那里等朋友的姚远。

写到这里的时候,我不禁感叹自己当时思想太过幼稚单纯,其实只要是仔细思考一下,就能得出一个结论。姚远怎么会突然跑到这里来等人,以他的吃穿用度,怎么也不可能约人在这里见面才对。

可是,那时候的我才不过十八岁,一个刚刚失去至亲之人的少女,整天沉浸在自己的伤痛之中,将自己紧紧地关闭在那个狭窄幽暗的世界里面,怎么还能去考虑别人究竟是怎么一个想法,一个状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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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手忙脚乱的冲速溶咖啡,耳边还在想起两个女孩子的声音:“给我两杯香芋奶茶,谢谢!”

“香芋奶茶!香芋奶茶!”我在脑海中不停默念,加快冲调咖啡的速度,然后放入托盘。正准备端过去的时候,突然间手上的托盘被人按住。

我抬头,对上他一双微眯的金色眼眸:“我来帮你。”

“不……”我还没来得及拒绝,他已经端着托盘走出柜台,送到那些留学生们的面前,并且很有兴致的和她们用韩语攀谈起来了。

“香芋奶茶还没好吗?”催促的声音再次响起,我只好由他去了,转身继续忙碌。

大约半个小时之后,我终于清闲了一点儿,站在柜台里面看着姚远穿着一件十分贴身的黑色阿玛尼西装端着托盘走过来感叹道:“终于没什么人了,原来服务员这项工作是这么累人的。”

这时候,一个妖娆的女人从门口走了进来,她穿着一件金色短裙和长到大腿处的长靴,露出雪白的大腿,在这个二月份的天气里面。

“DEAN,我穿了半个北京城才找到这里。你怎么和我约在这里?”女人娇嗔着走过来贴在他的胸口。

“我顺路。”

“顺路?从东三环到北四环,你管这叫顺路?”她淡淡的抱怨道。

“小露,你的话有些多了。”他突然间目光变冷,带着一丝隐隐可见的暴戾。淡淡说道,只是,那声音平静的反而变成一种让人心惊胆颤。

女人被他轻斥,马上闭了嘴,顺势瞪了我一眼。

还真是殃及池鱼。

我连忙转过视线,擦拭封装奶茶的机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