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季乐便回来了,拿了套崭新的鹅黄色襦裙给季泠。

芊眠抖开来看了看,“呀,这是今年新出的料子,云罗。”她原道季乐故意弄脏季泠的衣裳,去找静珍不过是做做样子,没想到她却拿了件更好的衣裳回来。

季乐道:“这是淑珍去静姐姐那儿拿的,你也知道我哪儿有那样大的面子。不过静姐姐做的衣裳太多,她自己也穿不过来,随手拿了一件,没想到还是云罗的。”

季泠道:“多谢乐姐姐了。”

季乐连连摆手,“不用谢,不用谢,本就是我的错。妹妹穿这身云罗的,肯定好看。”

季乐走后,芊眠将这套鹅黄云罗裙仔细地收拾了下,“这倒是因祸得福了,这云罗却比先才那套好些。”

季泠摇了摇头,“把去年那套樱花粉的裙子拿出来吧。”

季泠其实并不喜欢粉色,总觉得那颜色太鲜嫩,太有春日之景了,让她望而却步。所以打从去年做了后就很少穿,至多不过穿了两回。那颜色也是季乐挑剩下的,她皮肤有些黑,穿粉色更显黑,所以才没挑。

“可是那裙子早就短了呀。”芊眠道。

“后来不是又接了一段烟紫色的襕边么?反正别人也不大看得出来。”季泠道。她做衣裙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想着将来要接一段,因此故意留有余地的。不清楚内情的是看不出乃是短衣裳改的。

“姑娘怎么不穿乐姑娘拿来的这套啊?”芊眠问。

季泠道:“我怕静姐姐误会,以为我想出风头,特地在最后的时候把准备的衣裳弄脏了。这云罗又是今年新出的料子。”

“姑娘总是怎么谨慎。”芊眠埋怨道。

“也不是谨慎,只是多一事总不如少一事。”季泠道。

次日到出门时,季乐见季泠换的出门衣裳竟然不是那套鹅黄色的,脸色立即一变,和旁边的淑珍对视一眼,走到季泠身边,“咦,泠妹妹,你怎么穿的不是昨晚我给你的那套啊?你可是还怪我呢?”说着话季乐的眼眶就红了。

“没有没有,我带着呢,在衣包里。”季泠道。

大家姑娘出门做客,都是要穿一套备一套的,怕饮宴中万一弄脏了衣服,才有换的,否则那就难堪了。

可是对季乐和淑珍而言,季泠将那鹅黄色的衣服放在衣包里就没用了,等到了章家,季泠看见章懿就会知道不能穿了。那时候季乐可就没办法收场了,包括淑珍也有瓜葛。因为季乐也是个心眼儿多的,昨夜可是怂恿淑珍去找静珍拿的衣裳。

☆、第三十八章

淑珍走过来道:“泠姐姐莫不是嫌弃那衣裳是静姐姐穿过的么?可那衣裳静姐姐一次都没穿过呢。”

季泠低头道:“不是, 云罗太贵重了,我怕穿出去弄脏了, 不知怎么还给静姐姐。”

反正不管淑珍和季乐说什么, 季泠都没改主意, 她二人心里咬牙切齿, 却也没有其他法子。总不能现在再弄脏一次季泠的衣服吧, 那就太故意了。

今日她二人可算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没算计到季泠, 却会打草惊蛇。

到了章家,出来迎接楚家几位姑娘的章懿正穿着鹅黄色的襦裙, 也是云罗料的,这就由不得季泠不产生疑问了。

季泠狐疑地看向季乐,她也是知道京城里姑娘出门做客的一些不成文的习俗的,不能和主人家撞色就是其一。而章家和楚家是姻亲, 章懿穿什么衣裳, 楚府的姑娘不可能不知道。

为何季乐昨晚会弄脏自己的裙子,带回来的又为何那么巧就是鹅黄色云罗?季泠简直不敢往下想, 她实在不明白,自己是哪里得罪了季乐,会让她这般算计自己。

季乐却暗道,亏得她留了一手, 此刻见季泠看过来, 便也做出一副吃惊的模样,低呼“天哪。”

“没想到章懿姐姐穿的竟然也是鹅黄云罗。昨儿夜里我去找静姐姐借衣裳, 正遇着淑珍,她知道我在静姐姐面前一向没什么脸面,就说她去帮我借,却没想到……”季乐这算是摘清自己,却也不算冤枉淑珍。“也不知道,淑珍到底知不知道章懿姐姐今日穿什么,若是知道的话,天哪,真不敢想。”

可惜季泠虽然素日温婉忍让,但一颗心却是玲珑心肝。光凭季乐昨夜弄脏她的衣裙就能窥之一二。

但是心里明白是一回事儿,季泠却不能和季乐撕破面皮,如果闹到老太太跟前,这件事牵扯到季乐就罢了,问题是还牵扯到了静珍、淑珍,那就不一样了。亲疏立显。

这也是季乐的聪明之处,哪怕事情败露了,也笃定了季泠在这件事上,只能自己忍气吞声。

等到了章家的园子里,姑娘们一群一群各自玩去时,季乐忍不住抱怨淑珍道:“这下可怎么办?泠妹妹心里肯定怀疑咱们呢。”其实何止是怀疑,就差完全撕破脸了。

这件事如果真办成了,季泠哪怕恨她们,季乐也想得过,可如今没办成,就成了损人不利己,谁都没落得好。

淑珍道:“行了,你怕啥呀?就算季泠心里知道又能怎样?难道还能嚷嚷出去?她还得顾忌着三姐姐呢。再说了,就算她以后不同你好了,你又能有什么损失?反正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也不少。”

季乐望了望季泠所在的方向,她正和婉珍在一处,跟在静珍身侧,她二人都是一般的木讷性子,正好成堆。听静珍跟人寒暄,季泠自己却默默的不说话。哪怕生得美又如何?却是个闷葫芦。这样的人的确也没什么帮助,可有可无的。

却说小姑娘不喜欢季泠这样闷不着声,却又美得叫人自惭形秽的无趣之人,但借此相看媳妇的几位夫人却是一抬眼就看见了季泠。

说实话,季泠的确打眼,就那高挑身段,已经是鹤立鸡群,加之生得又实在好,衣服穿在她身上,那是人衬衣裳,而不是衣裳衬托人。

“鸾娘,那姑娘是你家的什么亲戚啊,怎么看着有些眼生?”说话的是章夫人的亲戚何夫人,她相公在户部做个小小的主事,别看官阶低,但实则富得流油。

章夫人道:“也不是什么正经亲戚,就是养在老太太跟前儿的远得没边儿的亲戚。”

“哦。”原本何夫人还挺看好季泠的,想着她这容貌上佳,文文静静的十分讨喜,她家儿子见了只怕也会喜欢,家里有这么个媳妇约束着,就不会成日里往那不三不四的地方去了。可是听章氏这么一说,就又觉得季泠的出身太低了。

何氏还是想娶个高门大户的姑娘,也提升提升门楣,她们家不缺银子,缺的是圈子。今日若非是章家的赏花宴,何氏因为有亲戚关系,这才进来的,否则她是拿不到这种帖子的。

不过何氏打了退堂鼓,旁边的辛夫人却又朝章夫人打听了一下季泠的事儿。她公公是大理寺卿,这样的门第倒是不用再找个高门儿媳妇,她就是看中季泠的容貌了。跟何氏一样,她也指望家里能有个美人儿媳妇,能拘着小儿子别老是往外跑。她那小儿子跟何家的儿子一般不成器,却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否则也不至于能看上季泠这般的出身。

辛夫人感兴趣地问道:“是打小就养在你家老太太跟前的么?”

“大概八、九岁的时候到老太太跟前的吧。”章夫人已经记不太清了。

“那也不错,你家老太太跟前养的人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辛夫人道,“鸾娘,你将那孩子招来我仔细瞧瞧可好?”

辛夫人能看上季泠,章氏自然也高兴,楚家出的姑娘,嫁得好大家都高兴,她道:“你这是要说给谁呢?”

辛夫人道:“就是我那小儿子呀。”

章氏当然知道辛夫人的小儿子,平日里斗鸡走狗之流,青楼粉肆里的常客,吃喝嫖赌样样俱全,过分时还偷偷拿了家里的古董字画去当卖,听说为此被他爹还曾打断过一条腿,可好了之后,又故态重萌,照样顽劣,家中大人都拿他无法。

辛夫人大约也知道自己小儿子有些拿不出手,“哎,我真是为志哥儿操碎了心,这不是看着你家阿泠生得貌美么?若是娶回去,指不定志哥儿能收收心。”

章氏可没辛夫人那么乐观,季泠嘴笨,未必能讨得邱志的欢心,即使美貌,那也不过一时新鲜,根本比不得外头的那些狐媚子。

这一点章夫人可是有切身体会的。要说美貌,她年轻时也不输季泠多少,嫁给二老爷楚祈,还算是年少有为的男子,可才新婚头一年呢,楚祈就被那狐媚丫头给勾了去。章夫人心里的狐媚子也就是三公子楚宥的姨娘曾氏。

饶是章氏如此有心计有手段有家世有美貌的人都拘不住还算正常的二老爷楚祈,季泠又焉能管得住贪花好色的辛夫人的小儿子邱志。

虽然章氏知道老太天肯定不会同意这桩亲事,不过既然辛夫人当面提了出来,她也不好拒绝,只能叫身边的丫头去将季泠唤了过来。

那些个小姑娘各个都是人精,一听说章夫人找季泠,又见她身边坐的是辛夫人,就多少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都抿着嘴看着季泠笑。

季泠不明所以,被笑得好生心慌。她很少参加这些宴会,若非今日是章家的宴会,为着章夫人的关系她不好不来,其他的她都是能推就推,能躲就躲,不知装了多少回病。如是这般,她对京城里的人、事知道得十分有限。

淑珍和季乐参加这些宴会比较多,也听过邱家的事儿。淑珍捂嘴笑道:“辛夫人怕是看上季泠了,哎,若是季泠真能嫁过去,那可算是高攀了,以后便是大理寺卿家的孙媳妇了。”

季乐多少听过一点儿邱志的传闻。上回在唐家的宴会上,他见唐家一位表姑娘美貌,还做出过唐突之事,亏得辛夫人用手段压了下去,否则那可是大丑闻一桩。

季泠走到章夫人跟前,朝章氏和辛氏行了礼。

辛氏仔细打量了季泠一番,真是越看越满意,姿势仪态没有一处可挑剔的,比寻常的大家闺秀都要来得优雅端庄,可见老太太教养她的确是用了心的。

季泠的美胜在灵动飘逸,五官也不是那等圆润富贵的美,若是稍微轻浮点儿,就会压不住这样的美貌而流俗,但在她身上却完全看不出俗意,缥缈处好似那射姑仙子下凡尘,叫人是越看越美。

“阿泠,这位是大理寺卿家的辛夫人。”章氏对季泠介绍道。

季泠上前对着辛夫人又行了一礼。

“好孩子。”辛夫人热情地将季泠拉到跟前,“生得真水灵,你家老太太可真会养人,今年多大了呀?”辛夫人托起季泠的手,拿到眼前仔细打量。

这京城里的贵妇人相看儿媳时,除了面相,头一个要相看的就是手。有些暴发户以为养姑娘吃好了、穿好了,看几本就算养成了,却不知道真正的大家里养女儿得费多少心思。

而一双手最能显示费的功夫。

季泠的这一双手可着实叫辛夫人开了眼界,爱不释手。便是她自己的女儿,也没养出这样一双好手来。

手如柔夷,指似玉葱。手指纤细修长得一万个人里也挑不出一双,而更好的是,掌心却有肉头并不薄弱,这是有福的手相。

那手上的肌肤雪白晶莹得竟丝毫不弱于脸上的雪肤,摸上去又嫩又滑,好似婴孩般细腻。便是那骨节处,也一般的雪白玉润,不见丝毫暗沉。指甲本身就细长又饱满,透出润润的粉色,仿佛才从水里浸泡出来一般,俨然桃花瓣。

只看这双手,辛夫人心里就暗自下了决心,这姑娘她一定要给自己的小儿子娶到手。因为她明白,季泠能养出这样完美的一双手来,绝对是楚府老太太的心头好。这样看来出身也就不重要了,只要老太太喜欢她就行。

可惜聪明却被聪明误,虽然老太太对季泠的教养也十分用心,但季泠这双手真得多亏了王厨娘养护。

季泠道:“回夫人,十四了。”她虽然说话少,但别人问她话,总是要答的。

☆、第三十九章

辛夫人听了, 虽说觉得季泠年纪小了些,恐怕在管束男人这件事上弱了些, 但季泠底子好, 再有人从旁指点一下的话, 也不是什么难事。这旁人指的自然就是辛夫人自己了。唯一不好的就是, 年纪太小不利生养。可世间哪儿有十全十美的事呢?

辛夫人也不能总拉着季泠看, 那样就太明显了, 这亲事成不成, 她还得回去跟家里的长辈商量商量,所以问过几句话, 就将自己手上戴的翡翠镯子取了下来,“第一回见你就喜欢,也没什么见面礼,这镯子送你吧。”

长辈赐是不能辞的, 季泠接过镯子, 又谢了辛夫人一礼。

待季泠回到姑娘堆里,连静珍都看了她一眼, 虽然静珍一直不怎么和季乐以及季泠往来,但毕竟住在一个府里,怎么也有些情分,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显然是想说辛夫人家的事儿, 只是这儿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才一张嘴, 静珍就被章懿给叫住了。

“静珍,黄姐姐找咱们联诗对对儿呢。”章懿道。

听章懿这么一说,园子里的姑娘便都开始往园中的碧云长廊去。章家的碧云长廊沿池而建,头上连着一个船型坊,十分别致精雅,在京城里也是知名的景致。做客的姑娘家多,长廊上三三两两地站着却丝毫不见拥挤,还能隔岸赏花。

而章懿嘴里的黄姐姐季泠见了时,才知道原来是宫里正得宠的黄淑妃那个黄家的女儿。这黄家却不是外戚出身,祖上曾有十三人中过进士,最高的官居宰府,如今虽然在朝为官的最高不过四品,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何况黄淑妃在宫里最得宠,膝下更是育有三皇子和五皇子两名皇子。

而当今皇后无子,三皇子则养在了皇后膝下,很可能就是未来的太子,是以黄家怎能不水涨船高?而黄鸣音乃是黄家一众嫡女中最出色的,本身就才貌双全,如何能不受一众姑娘追捧?

只是黄鸣音这样的出身,这样的才华,性子就难免骄矜了些,季泠听老太太私下议论过,给楚寔相看媳妇时,也考虑过黄鸣音,但想着她那性子最后还是没提。苏夫人倒是有些想法,可老太太不点头,她也不能说什么。

待静珍一到,章懿和黄鸣音就开始组织联诗,不过能被她们亲口叫进船坊的人也没多少,至少季泠、季乐就不在内,甚至淑珍也没那荣幸。

船坊里拢共也不超过十位姑娘,那里头的人自成一个圈子,都算得上是京城闺秀圈里家世、品貌里品貌最佳之辈,周遭的姑娘对她们无不羡慕。

季乐叹道:“泠妹妹,咱们这辈子怕都没资格进去呢。”她自问才华、美貌都不输给进入船坊的任何一个人,只可惜不会投胎。

淑珍则冲船坊撇了撇嘴,拉着婉珍往季泠、季乐这边走来,人才刚到跟前就看着季泠手腕上的玉镯道:“这翡翠镯的水色可真好,是辛夫人送的吧?”

季泠只恨袖子短了点儿,没能遮住,只好点了点头。

淑珍笑道:“辛夫人可难得这般大方,没想到对泠姐姐却是青眼有加,她公公可是大理寺卿,九卿之一呢。”

季泠没说话。

淑珍怕季泠不懂她的意思,又画蛇添足地道:“听说辛夫人最近在替她的小儿子相看,平素听人说她最疼的就是小儿子了,今日单拉着姐姐说话,莫不是……”说着淑珍就开始捂嘴笑。

婉珍也是听过邱志的一些事情的,不懂为何淑珍一直在季泠跟前说辛家的事儿,还一个劲儿地提大理寺卿,像是在引诱季泠往辛家的亲事上靠呢。

眼下人多,婉珍也不好跟季泠说什么,只想着等会儿回了府,晚上一定要跟她提一提邱志的品性。

婉珍能听出来的事儿,季乐自然也听出来了。淑珍显然是想让季泠自己往火坑里跳,季乐才恍然,淑珍似乎很不喜欢季泠,甚至已经到了恨的地步。不然大家都是一家姐妹,哪怕没多少血缘,但总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如何能把季泠往火坑里推。

再想想淑珍撺掇自己让季泠穿鹅黄衣裳的事儿,不由出了身冷汗。她和季泠从小一起在嘉乐堂长大,季泠总是处处让着她,若非近日因给老太太念经的事情,还有楚寔“假死”的事情闹得有些不愉快,季乐也未必会听淑珍的撺掇。

无论怎样,季乐并不是想把季泠往死了害的。

淑珍见季泠不答话,也知道她素来脸皮薄,嘴又笨,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她再多说什么,季泠估计也不会有反应,于是心思又转移到船坊里去。那里面的人全是她讨厌的,却又够不着的。

等淑珍一走,季乐将季泠拉到一边,“泠妹妹,辛夫人那小儿子就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成日寻花问柳,很是不堪,你可莫要被他的家世给糊了眼。”

季乐如此跟季泠说,其实也有趁机跟淑珍撇清的想法,好叫季泠知道她和淑珍的确不是一路的人,那鹅黄衣裳跟自己也没多少关系。

季泠则是没想到季乐居然会跟自己说这个,她原以为季乐早就跟淑珍一条心了呢。如此看来季乐到底还是念着姐妹情的。

季泠摇头道:“乐姐姐你说什么呢?你我的亲事自然有老太太做主。”

季乐道:“说得也是,都怪我着急了。”

季泠会握住季乐的手,看着她的眼睛笑道:“姐姐的心意我明白,都是为了我好。”

季乐心里总算松了口气,听季泠这意思,应该是将“鹅黄衣裳”的事儿给撇一边了。

季泠和季乐刚“握手言和”,却听见碧云长廊里动静儿有些大,她二人走回去,才知道章懿等人嫌长廊的人太吵杂,联诗静不下心来。

黄鸣音从船坊里走出来,眉眼含笑道:“懿姐儿,今日是你家的赏花宴,动什么气呀?这会儿丽日当空,的确叫人沉不下心来,不如去年在我家,荷塘月色的幽静,那次你可是出尽了风头呢,一句‘荷塘溶溶月,皎皎如冰轮’现在都还让咱们赞叹呢。”

黄鸣音这话似在捧章懿,但实则章懿今日的联诗大失水准,反而更像是在讽刺。所以章懿听了脸色十分不好看。

黄鸣音道:“等今年荷花开了,再请大家去我家赏月,那时候想必懿姐儿又有佳句叫咱们赞叹了。”

章懿的脸红红白白,勉强扯出一丝笑容道:“既然是佳句,哪有那么轻易就得的,还是音姐姐你更胜一筹,无论是丽日还是皎月,都不影响你的诗才。”

黄鸣音笑了笑,“不过是多看了几本书而已。”

这样不谦虚的人,自然让章懿更憋气,胸脯上下起伏得厉害。她可不是真心赞黄鸣音的。

静珍因为和章懿是表亲,自然要偏帮她一些。悄悄拉了拉章懿的袖子,提醒她今日她可是主人家,切不可同黄鸣音闹起来。

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但自古文人和武夫一般,都是喜欢论高低的,章懿和黄鸣音都有才,碰着了就喜欢较劲儿,去年荷塘赏月,章懿拔得了头筹,黄鸣音一直憋着一口劲儿,今日可算是发出来了,自然要踩一踩章懿。

章懿看了看静珍,也知道她是好意,可是她被娇宠惯了,受不了黄鸣音的气,总想着要扳回一城。

季乐见此情形,心里不由有些欢喜,她正愁今日没机会表现呢,这会儿便上前一步道:“先才懿姐姐不是说今日还要对对儿么?这个不比吟诗赋词静雅,却是雅俗共赏,咱们这些个无才的也能跟着乐一乐。”

可是章懿现在哪儿有心情对对儿,正想说季乐是哪根草啊,这会儿跑来出什么风头,但一看季乐直给她使眼色,脑子也就转了转。对对子她一向也还算在行,刚才联诗丢了脸,的确需要找回场子,季乐这也算是给她安排了个梯子。

“的确是我疏忽了,先才光顾着几个人私下联诗,却怠慢了客人,该罚该罚。”章懿笑道,转头对黄鸣音道:“音姐姐,可跟咱们玩玩对对子?”

“如果大家都有兴致,我自然作陪。”黄鸣音扫了一眼全场后道。

于是碧云长廊上原本三三两两站着的姑娘,这会儿却面对面对站成了两队,一边是偏帮章懿的,一边是偏帮黄鸣音的,颇有些泾渭分明。

只是该由谁先出题,却又成了个问题。黄鸣音看着章懿,章懿笑了笑道:“今日我家做东,自然是客人为先,还请黄姐姐先出一题。”

“自然是主人为先,先才联诗时,懿姐儿你没能尽兴,这上联还是你先来吧。”黄鸣音道。

章懿一听就知道黄鸣音这又是在讽刺自己呢,不由得心里火起,失了分寸地道:“有目也是(目丑),无目也是丑,去掉目丑边目,加女便成妞,隆中女子生得丑,百里难挑一个妞。”

章懿这个上联一出,知晓内情的人,全都成了哑巴,是真没想到黄鸣音和章懿之间已经剑拔弩张到了这个份儿上。因为黄家的祖籍正是隆中。而黄鸣音呢,在一众姑娘里也只能算是眉清目秀,若是没有那一身打扮和馥香村的脂粉,只怕就是个普通的水准,平日也多是靠人捧着,才得了个才貌双全的名声,实则貌是基本没有的。

但章懿就不同了,章家出美人,楚府的章夫人就是个少有的美人,她的娘家外甥女章懿自然也差不到哪里去。

黄鸣音被章懿的这个上联气得发抖,五官差点儿扭曲。

章懿也知道自己过分了些,可是若非黄鸣音一直挑衅她,她怎么会反击的?不过既然已经反击了,自然就不能输,转头道:“不知哪位姐姐有下联了?”

黄鸣音的确了得,虽然气得头晕,但还是稳住了自己,深呼吸了几口后,环顾一周道:“有木也是桥,无木也是乔,去掉桥边木,加女便成娇,江东美女数二乔,难保铜雀不锁娇。”

话音才落,黄鸣音那一方的人里就有开始鼓掌喝彩的,“妙,真是妙对。”

章懿因为是章家这一辈的独女,因此备受宠爱,有个小名,唤作娇娇,黄鸣音这对子可不就是在诅咒她么?

那鼓掌喝彩的人是金侍郎家的姑娘,名唤亚,因为她牵头,黄鸣音一侧的姑娘都笑了起来。

章懿的表妹吕襄上前一步道:“我也出一联,金亚有心便为恶。”这可是直接打脸了,让金亚的脸瞬间就红了。

☆、第四十章

如此一来众人都觉得吕襄有些过分了, 便是原在章懿这一边的姑娘有些都不由暗自摇头。

却不料黄鸣音着实了得,不过左右踱了两步, 便道:“吕襄无口便成衰。”

立即就又赢得了满堂彩, 可比吕襄的那句得人心多了, 毕竟是吕襄先挑衅的。吕襄不由手捂着脸跑了。

今日黄鸣音有如神助一般, 妙对连连不断。

如此往复再三, 局面便全倒向了黄鸣音一边, 只见对面的人笑意盈盈, 而章懿这一侧则是阴风凄凄。尤其是季乐,心里急得火烧似的。

季乐原是自恃有才, 以为对对子的时候自己能出个风头,哪知道她中间不过勉强对了一个,却没黄鸣音那般犀利,到底还是让黄鸣音出尽了风头。

章懿不知道已经瞪了季乐多少眼了。季乐自己也后悔, 出头的椽子可不好做。

到最后黄鸣音出了个上联道:“墨笑儒, 韩笑佛,司马笑道, 侬惟自笑也。”

这上联乍看不难,实则是用了不少典故,譬如墨子、韩非子、司马迁笑儒、笑佛、笑道的典故,如果对下联的人不能对上典故, 可就输了。

这便也就罢了, 但黄鸣音实在是也刻毒,那“侬”字, 有时可以指“我”,在乐府诗中又能指“人”,而在吴语里还有“你”的意思,所以她这一联,既可以说是自我嘲笑,也可以说是嘲笑章懿。

章懿气得藏在袖子里的手指都攥白了,却苦于不知怎么才能对上。

“你们可对得出么?”金亚素来和黄鸣音走得最近,一看章懿那边的人鸦雀无声,就开始挑衅,“若是对不出的话,只需认个输就是了。今日黄姐姐可算是舌战群儒了。”

金亚旁边的姑娘看了一眼对面的章懿等人道:“哪里就称得上是儒了。”

于是黄鸣音那边的姑娘就又开始笑了起来,笑得花枝招展的。

然而这一次季乐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她平素的努力、用功可不是白费的。不过她敏锐地意识到该如何烘托形势,虽然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却也不说。

反而是等章懿这边实在无人能对上对子,而黄鸣音那边笑得十分自得意满,无数次挑衅后,才慢慢地往前迈了半步,清了清嗓子道:“舜隐农,说隐工,胶鬲隐商,汝又何隐乎。”

季乐在这里用的典故是,舜退位归农,商朝贤臣傅说隐居从工,殷纣王的臣子胶鬲退隐经商的典故,而“汝”对“侬”,说的却是让黄鸣音积点儿口德,可以隐退了。但这句最妙的是,季乐问的是黄鸣音将隐于什么?那似乎有点儿说她什么都不配隐的意思。

一时间所有人都朝季乐这个方向看了过来,尤其是章懿,眼里的嗔怒终于变成了赞赏。这对子十分的难,首先要对上三个典故就不容易,非博览群书之人不可得,此外还得将黄鸣音的讥讽给还回去方能解气。而季乐这一对,全都做到了。

在这一样一联争锋相对的对子之后,众人都觉得再难攀高峰,又恰逢入席的时候到了,便就停止了对峙,开始往席间去。

虽说这一局,章懿这边输多赢少,但季乐最后的那一联实在对得太妙了,黄鸣音自己出了上联,但实际上下联她自己也是没对出来的。

而且这上联也不是黄鸣音自己想的,乃是她从她兄长那里听来的,据他兄长说那是楚寔在一次酒席间出的上联,至今没人能对出来,没曾想到,今日却让季乐一个寄养女给对了出来。

这如何能不叫季乐大出风头,一联就将黄鸣音的风头给抢走了。黄鸣音私下跟自己身边的金亚说,“指不定是楚家大公子早在楚府透露过下联,所以季乐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