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安眉怔怔接过刀,也不多问,便开始生疏地动手将马肉一块块割下来。

苻长卿兀自在一旁看着她出神,过了一会儿蓦然道:“可惜现在有了肉,柴禾却不够了。”

安眉皱着眉嗯了一声,犹豫着小声道:“其实可以生吃…哎,可惜这马死的时候没放血,味道可能不大好…”

苻长卿冷笑一声,毫不犹豫地拒绝:“别指望我跟你一起茹毛饮血。”

“哪我们该怎么办?”安眉为难道,“上哪儿去找柴禾呢?”

此时雪后初晴,苻长卿仰首望了望碧澄澄的天空,双眼一眯破釜沉舟道:“拆马车。”

“哎?”安眉顿时大惊失色,连连摆手反对,“使不得啊大人,夜里风大寒气又重,万一再下雪…”

“好歹赌它一赌,”苻长卿面色狰狞地咬牙道,“现在开春了,雪不会天天下,再说如今只剩下一匹马拉车,也该轻装上阵。我们先把车篷拆掉一半,晚上还可以将就着过夜…”

安眉听着听着便不再做声,眼下既然自己也想不出办法,那么苻大人出的馊主意…也算是主意了吧?

待安眉割下足够分量的马肉后,她试着艰难地推动马骨架,想把马尸推进草甸旁的泥沼里。苻长卿不以为然地瞥了她一眼,最后还是上前帮了把手。

“你这算是替它安葬么?妇人之仁。”他冷嗤。两人站在泥潭边看着马尸被沼泽静静吞噬,须臾后半点也不剩,心头都微微地有些发寒。

接下来便一刻也不得闲,安眉与苻长卿合力拆下马车上每一处显得多余的部件,比如撑毡毯的支架、车窗、车轸和车轼,苻长卿拆上了瘾,甚至还想把车轮上的三十根辐条给拆下一半来,安眉劝阻了半天才没让他得逞;拆到最后再凑上死马身上的轭具,算来木料还真不少。苻长卿索性豪情万丈道:“干脆一次多烧熟些马肉带着做干粮,免得浪费了今天这堆火。”

安眉笑着依言将柴堆点燃,用铁签串着马肉烤熟。她一边忙碌一边与苻长卿闲话道:“大人,如今还剩下三分之一的路程,再走十来天,我们就可以到达凉州了罢?”

苻长卿因她的话而笑起来,此刻他浑身狼狈,一张脸却在火光的映照下泛出自信的光彩:“安眉,这一次突厥之行,我记得你的好处。等回到洛阳,我必会重赏报偿。”

安眉正坐在苻长卿身边嚼着马肉,听见这话,便满心欢喜地低下头轻笑道:“多谢大人。”

苻长卿拨着火并不答话,凝视着篝火的墨黑眼珠映着跳动地火焰,却显得益发坚忍镇定。

这一晚夜宿,车篷的毡毯因为没了支撑而瘪瘪地塌陷下来,将睡在车中的苻长卿和安眉压得严严实实。好在天公作美没再下雪,否则沉重的积雪非把二人给闷死不可。

翌日上路时,这一行人马已是落魄得惨不忍睹——但见泥泞、破车、瘦马、一身褴褛的安眉,再加上断了腿的苻长卿,真是连劫道的土匪看了都得掬一把辛酸泪。

二人每天就靠着马肉干维生,没柴禾烧水后苻长卿只敢用生水润润唇,竟然还能喝一点就腹泻一天——偏偏腹泻后又得喝水,于是没几天就被折腾得面无人色。好在两人一路不断坚持,最后总算一点点接近了“梦中的凉州”。

这一天正当人疲马惫,晌午时苻长卿仰躺在没了车篷的马车上望天,冷不丁冒出一句:“天上有鹰。”

于是安眉顺着他的话抬起头,眯着眼看了一会儿却笑道:“大人,那大鸟飞得这样慢,又在空中打旋儿,不是鹰,是鹫。”

“鹫?”苻长卿略一沉吟,欣然坐起身道,“既然能看见它在这一带觅食,想来凉州也已不远,终于要脱离这鬼地方了…”

安眉也跟着苻长卿笑起来,两人就这样傻乎乎望着天,竟忘了留神脚下。就是这一刻致命地松懈,吱吱呀呀的马车轮竟霍然一偏,倏地一下滑进了潜藏在草甸旁的泥潭。一瞬间整个车身就陷下去一半,生生将架在辕上的活马拖进了沼泽。骏马踢腾着蹄子不断哀嘶,却只能困在黏稠的泥沼中越陷越深,坐在车厢里的苻长卿大惊失色,安眉愣在草甸边吓得尖叫个不停。

这时苻长卿急中生智,迅速抓起节杖跳出了车厢,却因为腿脚上的不便,在距离安眉指尖一步之遥时踩进了泥潭。黑色的沼泽瞬间将苻长卿吞下一半,他双手拼命往下划拉泥浆,却只能徒劳地越挣扎陷得越深。

跪在泥潭边的安眉这时趁机抓住了苻长卿手中的节杖,适时阻挠了他的下沉,两人为此同时吁出一口气,又同时头皮发麻地面对接下来的困境。

“大人大人,”安眉紧张地双手直发抖,结结巴巴道,“小人这就拉您上来…”

说罢她手里一使劲,苻长卿的脸却顿时煞白:“别——我的腿…”

安眉一怔,这才意识到苻长卿腿上有伤,慌忙撤了劲问道:“大人,您疼得厉害么?”

何止疼得厉害,简直疼得要死!苻长卿只觉得泥潭中有一双鬼手正拽着自己的脚,将他腿上快愈合的伤口又活生生扯开。他痛得面色惨白,豆大的汗珠将鬓发打得湿漉漉贴在额角,两只眼直愣愣瞪着安眉大叫道:“你别拉,别拉…”

怎么能不拉,眼看着苻大人一点点往下沉,安眉急得哭起来:“大人…大人…”

这时苻长卿感觉泥沼已淹没自己胸口,他拼命喘着气,一手抓着节杖,一手本能地想撑着身子浮起,却只能在稀软的泥浆中越陷越深。眼看着无声的沼泽就要吞噬掉苻长卿,已是泣不成声的安眉一狠心,擅自咬牙拉动了节杖,就听毫无准备的苻长卿惨叫一声后大喊道:“别拉——别拉!”

“大人,再这样下去您会死的…”安眉拽着节杖,抽抽搭搭地哽咽道。

废话,他当然知道这样会死,他死也不能死在这里!苻长卿何尝不知安眉的心意,他急喘了一口气,眼中忽然便透出一股狠绝,仿佛接下来的皮肉之苦不是施于自己,而是施于他以往用严刑审讯的某一个犯人:“好,我准备好了,拉我出来!”

岸上安眉得到命令,便忍着眼泪,一鼓作气地将苻长卿慢慢往外拉。

脱险的短短一刻仿佛漫长的一辈子,当苻长卿最终摆脱泥潭,一身虚汗地趴在草地上倒抽冷气,他竟然丝毫感觉不到满身泥浆带来的寒意——他大难不死,很好,很好…苻长卿精疲力竭地想着,将来他也许可以发明一种刑罚,将犯人的腿骨先折断再拉扯,一定能叫那人把祖宗八代都招出来!

这时安眉却顾不得苻长卿的想法,只管搂着满身泥浆的苻长卿不停庆幸,在放下心后破涕为笑。苻长卿兀自疼得说不出话,白着一张脸仰躺在安眉怀里,怔怔看着她背光的笑脸衬着头顶晴朗的天空,竟散发出一抹动人心魄地光华…

当二人惊魂稍定,损失了马车后安眉想了个办法继续上路。她脱下羊皮袄铺在地上,将动弹不得的苻长卿挪到皮袄上仰躺着,而自己反手拽着皮袄的长袖拖苻长卿走。好在这一路满是滑溜的草甸和积雪,走起来也不算费劲。

只是当白天过去夜晚来临,咆哮的寒风便让失去马车庇护的二人苦不堪言。安眉在积雪中垒出一个雪窝子,与苻长卿抱在一起取暖。她特意让自己背靠着风口,因此被冻得牙齿不停格格打战,当昏沉沉的苻长卿夜半一觉醒来,便恰好看见与自己耳鬓相依的安眉被冻得半死。

于是他伸出手去抱住安眉,摸到她冰凉的脊背。温热的指尖在触及凉意时微微一顿,片刻后苻长卿伸手抚上安眉的脸,轻轻拍打她的双颊:“醒醒,你醒醒…”

“呃…”安眉睁开双眼,目光迷离地望向苻长卿,借着淡淡雪光望见他深不可测的黝黑凝眸。她微微一怔,紧跟着就两眼一花呼吸一窒,昏头昏脑地被苻长卿吻住双唇。

一瞬间安眉脑中一片空白,任苻长卿发泄般、泄恨般、恨不得咬牙切齿般释放自己的激狂…这不一定是爱、也不是恨,更像是乍然冲开心中樊笼的、蛰伏了许多年的兽。

“大人…大人…”汹涌地恐惧感在浮华破灭后席卷了安眉的心,她满脸是泪地沙哑嘶喊道,“小人我…我,我有夫君的!”

苻长卿一愣,四方征战的兽性倏然退回瞳仁,目光如火般不善地舔舐着安眉苍白的脸庞,如虎视、眈眈。

安眉惊慌失措地退开,后背猛地撞开雪窝子,凛冽的寒风便立刻向二人扑来,如万刃穿心的刀尖。安眉蜷着身子缩在寒风中发抖,这时凌乱的发辫被风吹散在她双肩,让她看上去像个云英未嫁的姑娘,然而她只能捂着脸对苻长卿哭道:“大人,我已经成过婚了…”

“我知道。”

许久之后迎着风的苻长卿说了这样一句。他的身子没有退开,目光却已冷冷远离。

狂风中安眉竟捕捉到这句话,她怔怔抬起头,一双泪眼在月下满是迷茫地望着他。

而苻长卿在月下冰冷地低喃:“我知道。”

第二十二章

在雪地中露宿,不睡觉总比睡着安全得多,所以安眉也顾不上苻长卿满面阴云,兀自擦掉眼泪手忙脚乱地垒好雪窝子,之后才偎在他身边战战兢兢地坐下,蜷身缩成一团,不敢抬头面对他的愠怒。

她能如何面对,又能说点什么呢?明明当初一味贪婪的是自己,这时胆怯退缩的也是自己。安眉心里刀割般一阵阵地疼——她没有想过,没有想过苻大人也会要自己,如果她没有夫君,这该是多么欢喜的一件事!如果她没有夫君,方才她就是粉身碎骨也不会后退一步…自怨自艾的眼泪扑簌簌掉出眼眶,安眉埋着头默不作声,而苻长卿沉着脸坐在她身边,也是兀自沉默了一夜。

天色在两人静默地僵持中渐渐明亮起来,安眉畏畏缩缩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掐在一个得体的时刻爬出了雪窝。她先抓把雪擦了擦脸和手,接着转身就想搀扶起苻长卿继续上路。这时被她落在雪窝子里的苻长卿抬起头,与她四目相对,一刹那两人都茫然出神,竟不知这原本相互扶持的路,接下来该怎么往下走。

果然还是不行吧…不可能忘掉昨夜发生的事,将一切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安眉咬着嘴唇,苻长卿则默默看着她,面色沉静不见波澜。

正当二人尴尬对视时,东方地平线处忽然升起一小团清尘,竟然出现了一队巡查边境的骑兵。骑在马上的官兵远远望见这二人,刚开始还以为是突厥来的难民,待到策马驰近时看清楚了苻长卿手中的节杖,为首的将官这才大惊失色地喊道:“是御使苻大夫么?!”

随着这一声大喊,苻长卿与安眉连日来噩梦般的草原历险,终于结束。

被官兵解救回凉州的苻长卿和安眉蓬头垢面,宛如从草窠子里钻出来的一狼和一狈。两人先跟着官兵前往军营暂时落脚,趁士卒通报刺史时躲在大帐里打水洗涮了好几遍、又换过衣裳,这才全身焕然一新地出现在凉州刺史府。

这时安眉已换回女装打扮,在全是男儿的军营和府衙里显得特别扎眼,因此她一路惶恐地跟着苻长卿充当他的婢女,须臾寸步不离。

凉州刺史府里大张旗鼓地摆起了接风宴,一路从马车换到肩舆再被数人搀扶的苻长卿顺利落座后,凉州刺史捧着酒水感慨道:“苻大人一路不易啊!想那千里草甸危机四伏,连当地的突厥人都不敢走;我们的暗探在大道上来回寻找了大人好几遍,与突厥人数次交锋,却万万没想到苻大人敢从草原取道。苻大夫兵行险招,果然好胆色!”

苻长卿听了这话讪笑一声,面色不豫地淡淡开口:“无知者无畏,在下没见识过凉州边境的草原,妄自尊大,当然好胆色。”

凉州刺史闻言顿了顿,又看了看苻长卿上着夹板的左腿,语带关切道:“大人这腿伤可耽误不得,在下已请了李太医来府中,待会儿还是请他看一看为好。”

苻长卿闻言点头,尽了杯中酒才问道:“怎么这里会有御医?是朝中哪位李太医?”

“喔,这位李太医多年前就已辞官,回到凉州养老后也经常出诊,太医只是个尊称罢了,”凉州刺史答道,“边境战事多,李太医最会治金创和骨折,正好可以看看大人的腿伤。”

苻长卿也担心自己的腿会落下残疾,因此欣然接受了刺史的好意,于饭后半躺在偏厅卧榻上等候李太医前来,只有安眉陪在他身边伺候。

片刻之后,就见一名小厮毕恭毕敬地引了位瘦小却精神矍铄的老头走进偏厅,这便是曾经在宫中做御医的李太医了。但见李太医拉着个臭脸,也不问安,径自走到苻长卿面前放了药箱坐下,相当鄙夷地瞥了一眼他的左腿,便开始动手拆夹板。

年迈的李太医精力充沛,出手如钳,捏得苻长卿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这时一惯对人颐指气使的苻长卿还未发难,却听李太医抬眼冷嘲道:“哼哼什么?老夫与河内郡公打了多年交道,素知他勇猛英武,怎么养了个儿子娇贵成这样?”

苻长卿没料到区区一个郎中竟敢当面数落自己,一时哑然,又想到安眉还在旁边观看,心里就恼怒异常,一张俊脸绷得死紧。

那李太医倒是专心看诊,根本不在意苻长卿的脸色,继续下钳推敲了半晌之后,终于在苻长卿发飙前下了诊断:“腿没断,就是骨裂。”

“哎?”在一旁伺候的安眉闻言喜出望外道,“腿没断吗?太好了…”

“嗯,要是断了,就你们这么个折腾法,一条腿早废了。”李太医再度斜眼鄙视道,“裂纹是横向的,本来已经长出了骨痂,现在又被外力拉伤,倒比原先难治了。”

安眉顿时心虚地低了头不敢吭声,靠在榻上的苻长卿却根本不看她,只望着李太医问道:“在下这腿伤什么时候能痊愈?”

“有得养呢,不过也不算大伤,战场上多得是你这样的,还不照样上阵杀敌?每天下床多活动活动,尽量拄杖走走,没事别老躺着,省得长褥疮。”李太医说完又瞄了苻长卿一眼,很不给面子地继续道,“草原上环境恶劣,看你脸色,最近腹泻得厉害吧?我这里有些药丸,待会儿和外用的药膏一并开给你,吃得时候别搞混了…”

此时苻长卿已是面色铁青,恼恨却又发作不得,只能咬着牙低声道:“在下不胜感激,一定谨遵足下所嘱…”

向晚苻长卿与安眉便留宿在刺史府中。这一日苻长卿都没有与安眉说话,甚至连正眼都没看她一眼。晚饭后安眉便一直躲在耳房里伤心,她一会儿觉得是自己不识抬举惹恼了苻大人,一会儿又觉得苻大人既已回到凉州,往后自己也就没了用处,如果连做婢女都是多余,那么她的去留苻大人又怎会过问?

最后安眉到底按捺不住,还是在临睡前走出耳房,想探明白苻长卿的心思——她在惹恼苻大人之前,苻大人不是说过回到洛阳后会重赏她吗?那么现在就算赏赐没了,至少也不会把她流放到交趾吧?

就在安眉踟蹰不决时,刺史府的小厮却眼尖地发现了她,边嚷嚷着边将一个托盘交到安眉手里:“哎哎哎,你是苻大人的婢女吧?大人沐浴,你怎么不去伺候?”

“哎?哎…”安眉不知所措地接过小厮递来的托盘,就见里面盛着衣服和喷香的澡豆,还有许多不知名的矜贵东西。

于是安眉便茫茫然跟着那小厮往浴室走,就听那小厮一路抱怨道:“我说句真心的,你们家大人可真是难伺候,不但吹毛求疵还爱摆脸色…要不是看在前凉州刺史河内郡公的份上,谁稀罕伺候他…”

“哎,其实大人他人很和气的,只是今天心情不好…”安眉跟在那小厮身后怯怯嗫嚅,却见他不以为然地摆摆手,对安眉指了指浴室的木门之后便转身离开。

于是安眉只好双手捧着托盘,独自一人走进浴室。此刻浴室中帘帏低垂,足够容纳十几个人的浴池正被苻长卿一人占用,偌大的浴池里弥漫着暖雾腾腾,将室内一切都模糊得看不真切。安眉踢掉鞋袜,赤足踏过湿漉漉的纹石砖地,从罗幕后小心地绕到苻长卿身边,轻轻放下托盘。

这时背靠着池壁的苻长卿转过身来,一双墨黑的眼珠透过水雾正对上安眉,神色中不见喜怒。片刻后他凝视着安眉道:“你过来。”

安眉在苻长卿的注视下紧张得浑身发颤,可她还是听话地跪在地上,缓缓将身子凑了过去。这时水声哗哗作响,苻长卿在一池碧水中站直了身子,伸出潮湿的手指摩挲过安眉的耳侧与颈项,却始终一言不发。

安眉在蒸腾的雾气中觉得眼前一片眩晕,却不挣不动,任苻长卿望着自己沉思——这一刻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不会挣动,这是来时路上就已做下的决定。她清楚自己不能够再退缩,他与她的距离原本就已遥不可及,她怎么能再退缩…安眉就这样毫无防备地任由苻长卿双臂一揽,将她拖进了汤汤碧水之中。

裸裎相见会不会让接下来的话显得坦诚?苻长卿湿润的双目凝视着安眉羞红的脸,嘴角弯出一丝哀悯地苦笑。带着一股深深的自厌他俯下身子,再一次狠狠吻住安眉;这一次安眉没有挣扎,只安静地承受这一吻带来的窒息…她的双手不敢触碰到苻长卿的身体,于是只能无力地垂进热水中,整个人轻飘飘地后仰,饧眼望着面前这个叫她舍不开放不下的男人。

她不想再让他生闷气,她害怕他不理不睬的冷淡——她已经舍不开他。

白色的粗布裙裾浸在水中层层绽开,像几片宽厚的栀子花瓣,安眉的衣襟被苻长卿轻轻拽开,露出衣下细腻白嫩的肌肤,还有其他惊喜频频…

“这是什么?”苻长卿怔怔盯着手中一截粗糙的槐树枝,百思不得其解。

安眉慌忙伸手去夺,怕苻长卿随手一扔烫死了蠹虫:“这是护身符,千万别丢水里…”

于是苻长卿随手将槐树枝扔到浴室的墙角,接下来他又发现一根眼熟的绦绳,用手指勾住一拽,竟然拽出了自己叫安眉拿去典当的玉佩。安眉的脸顿时腾地一下涨得通红,她结结巴巴道:“小,小人不是故意昧下您的玉佩的,真的是当时寺庙里的和尚不肯收…”

苻长卿盯着手中老鼠抱蛋的玉佩,慢慢眯起墨黑的眼珠,意味深长地笑起来:“昧下了就昧下了,总好过便宜那帮不识货的笨蛋。不过,你又是从哪里来的两贯钱?”

“是您赏的,”安眉怪不好意思地羞涩道,“逃难当天高管家牵出的马车,正巧是小人原先睡的那辆,小人一直把钱藏在车篷的夹缝里…”

“我倒不记得何时赏过你钱,”苻长卿轻轻笑了一声,下一刻双眼却正正凝视住安眉,语气中笑意全无,“好了安眉,你听我说——我早就知道你的心思,所以我现在也明白告诉你,我很中意你。”

苻长卿的坦白让安眉被吓傻,她怔怔望着苻长卿,任他抚着她耳边碎发,听他继续道:“你今后只有两条路。要么跟在我身边,作我的侍妾;要么回你的山村,我们形同陌路。我让你选。”

自古聘为妻、奔为妾。罗敷为何不愿登上使君的车?因为不论伴侣贫富俊丑,正妻的名分对一个女子来说,永远重于其他条件。

他苻长卿今日要别人的正妻做自己的侍妾,这个提议的荒谬与残酷,绝非一般女子可以承受,因此即便是对他死心塌地的安眉,听了也必然会无比恐惧。

向来心狠手辣的苻长卿从没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十恶不赦——安眉是他的恩人,他原本可以选择别的方式报偿,但是迟了、现在迟了,他的自私,令自己情不自禁想将这个善良的女人逼上一条坎坷路。他察觉到安眉浑身的战栗,心中生出歉疚,可他仍旧俯身再一次抱紧她,墨黑的瞳仁中尽是彻骨地寒:“现在我只要你一句话,至于其他你所担心的,我自有手段解决。我既然要你背弃世俗跟着我,就断然不会辜负你,此言一出,可斫金石。”

安眉浑身一震,怔怔掉下泪来,却什么话都说不出。

苻长卿得不到安眉的答案,便又冷冷逼问了一句:“说吧,你要你丈夫,还是要我?”

安眉双唇轻轻哆嗦着,唯有眼泪掉得更凶——当得到爱情的喜悦被离经叛道的恐惧压住,当离经叛道的恐惧被清楚自己会如何选择的无可奈何压住,这泪便是为无奈而流。

“要您,大人…我要您…”安眉哽咽出声,绝望地抱紧苻长卿。

这一刻她甘为下贱,今后便是千夫所指、再也没有翻身的一刻。她是见异思迁的放荡胡女也好,是坚持族人追逐爱情不屑礼教的胡女也罢,这些都不重要了。她只知道此刻自己如果放手,她的生命便又会回到苍白的过去,她已经没法回去了…这一刻安眉的心头浮现出她的故乡——那里终年阳光炽烈、那里没有礼教制约、那里做什么都只需遵从自己的心、那里的姑娘们可以对自己心爱的男人恣情歌唱,也可以拿着刀追逐负心人…

她哪怕将来吃再多的苦,这一刻都要遵从自己的心。这份顽固也许正来自她身上的血液、胡人的血液——即使千年之狐姓赵姓张,这份顽固都不会改变。

“很好,”这时苻长卿嘴角微微上挑,浮起一抹自得的笑,他伸手抚过安眉的头发,双唇埋在她颈侧低喃道,“我就知道…我从没输过…”

这一刻池水的浮力助纣为虐,让苻长卿根本不用在意小腿上的伤,就这样一路攻城略地、势如破竹。安眉随着他在温热的池水中载沉载浮,目光渐渐迷离开去,竟仿佛在冥冥之中看见淡月下蜿蜒出一条银白色的小路…

可那条路的尽头会是什么呢?是她心爱的斡哥岱,还是…

第二十三章

苻长卿获救的消息被凉州计吏迅速送往洛阳,而他自己则在凉州休整几日后,便须马不停蹄地回朝复命。

这日从凉州出发回洛阳前,李太医最后一次为苻长卿看诊,替他配好一路上所需的膏药。如今苻长卿腿上的伤势痊愈得很好,李太医看着颇觉欣慰,在眈了倨傲的苻长卿一眼后终于第一次和和气气开口:“你这腿只要每天按时敷药,不日即可痊愈,只是还需拄杖三个月,咳,嗯…这些天如果不是我的药方有灵效,苻大人你恐怕早就容不得我了罢?”

这一语正中苻长卿下怀,可他面上却冷冷一笑,虚与委蛇道:“恃才傲物乃人之常情,足下何出此言?”

李太医听了这话捻髯呵呵笑道:“你倒刻薄得挺实在。自从河内郡公告老还乡,我与他常有书信往来,关于你的臭脾气他在信中跟我抱怨了不少。这些天,我也算见识了。”

“原来李太医是家尊的至交,那在下倒是要唤您一声世伯了。”苻长卿笑着客气了一声,却也没太多表示。

“当年我在朝中做御医时,侍奉达官显贵无不战战兢兢,”李太医一边收拾药箱,一边瞄了眼满脸冷漠的苻长卿,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我现在这副臭脾气,还是回乡后在战场上养出来的,你这德性却是从何而来?”

“官场如战场。”苻长卿垂下眼,不愿多谈。

“既然官场如战场,而你和我又一样狷介,”李太医顿了顿才继续道,“那么今天我靠医术让你容忍我,他人却是因何而容忍你呢?”

苻长卿抬眼望着李太医,嘴角噙着一丝嘲讽:“世伯此刻是要代替家尊,谆谆教诲在下么?”

李太医摇了摇头,却还是忍不住告诫苻长卿:“你如今觉得自己才智过人,可以轻而易举慑服与你同班辈的对手。却须知官场上瞬息万变,有时候靠得不光是过硬的本事,你若不屑收敛树敌太多,他日必尝苦果。”

“在下谈何才智过人,”苻长卿假惺惺地嗤笑了一声,敷衍李太医道,“苻某入朝为官,心中秉持的唯有‘忠君报国’四字而已,终日兢兢业业不敢怠慢,只求个勤能补拙罢了。”

李太医望着他皱眉叹息:“自古法家重刑少赏,擅于攻伐而疏于自守,不是保身之道。前朝多少人物以此推行变法,却往往触怒权贵、落个不得善终…你且好自为之吧。”

“多谢世伯好意,在下铭记于心。”苻长卿嘴上恭谨,心中却是隐隐不快。

待得李太医告辞,一直在苻长卿身旁伺候的安眉这才不解问道:“刚刚大人和李太医在说什么?怎么说到最后大家都不开心的样子…”

“你不懂,”苻长卿忽然笑起来,依偎着安眉懒懒躺下,看她一片片剖瓜,“他在教我怎么做人呢,你说,我还要他教么…”

安眉拿着刀的手一抖呵,心虚地笑了笑:“嗯,不过好像大家都很喜欢大人的父亲呢。”

苻长卿一怔,不以为然地敲敲手边书,犟嘴道:“我爹信奉儒家那套,当然能笼络人心。”

“这样不好吗?”安眉倒是更糊涂了,“为什么不让大家都喜欢你?”

“不稀罕,”苻长卿一嗤,跟着附在安眉耳边轻声逗弄道,“何况,喜欢我的人已经够多了…”

翌日巳时,苻长卿与安眉带着节杖返回洛阳,凉州刺史因是河内郡公的老部下,此番当然少不了赠予车马钱物,顺带还热情地托苻长卿给老上司捎上土产,临行又要拨一队士兵沿途护送。

苻长卿客气推辞道:“在下此番出使突厥失利,本已是戴罪之身,又有何脸面接受大人的恩惠?车马钱物乃回程所需,既蒙受赐,便不敢再劳烦大人麾下人马,随行只一婢女足矣。”

说罢与前来送行的众人行礼道别,谦谦姿态一反刚获救时的别扭古怪,这才叫众人第一次领略到洛中英英的风采。

凉州与洛阳相距千里,马车一路摇晃着南下中原,从塞北的春寒料峭走进洛中的春暖花开。这一程虽没有游山玩水的悠闲,苻长卿与安眉过得却还算自在。只是在行程快要结束时,苻长卿的脸上便没了笑意——洛阳近在咫尺、天子恩威难测,他这一次狼狈归来要面对多少打击,都还是个未知数。

当马车在一个阴霾的三月天走到洛阳城门口时,安眉远远就看见城外有一群锦衣华服、翘首以盼的人,她在其中认出了苻府的张管家和阿檀,于是立即停下马车,战战兢兢地跳下地与众人行礼。

“是凉州过来的马车吧?车里是苻大夫吧?”安眉被众人团团围住,这时不仅张管家和阿檀认出了安眉,好几个家丁都惊叫道,“安先生,您,您竟然是个女的?”

安眉因为被苻长卿收为幕僚时还是蠹虫附身,所以此刻她除了张管家和阿檀别的人一概不认识,众人惊诧的目光使她惶恐,于是她慌忙回过身跑到马车旁,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苻长卿走下了马车。

当清瘦的苻长卿拄着杖双脚一落地,苻府的众人便是一阵惊呼,而当事人反倒平静地抬头扫视着众人,淡淡开口道:“怎么都在这里?我又不是衣锦还乡,不值得等候。”

“怎么不值得等候,”这时人群中走出一位行止高贵的中年贵妇,快步走到苻长卿面前抓住他的胳膊哽咽道,“长卿啊,你怎么瘦成这样…”

“这一路已经养回不少了,请母亲放心,”苻长卿漫不经心地笑笑,行过礼安慰母亲道,“这里风大,回去再说吧。”

苻长卿这一次出使突厥带走的苻府仆役还有高管家,最后都没能回来。这些仆役都是家生奴,有的全家跟着主人在洛阳生活,有的一家好几口人在外经营着青齐苻氏的庄园。因此当苻长卿回到苻府时,府邸内外不时可以看见穿着孝的人闪过,让他原本就低落的心情更加沉重。

苻长卿先是回到自己的庭院更衣,在去拜见父亲之前,径自对一直战战兢兢跟在自己身边冒充婢女的安眉吩咐道:“你先回你的白露园去。”

“哎?”安眉抬头傻傻嗫嚅了一声,不明白苻长卿在说什么。

原来白露园是当日被蠹虫附身时安眉住的地方,她现在哪还记得。苻长卿看见她怔怔发傻的模样便反应过来,于是伸出手指弹了弹她的脑门,笑道:“我差点都忘了,你脑袋有毛病呢。”

在一旁伺候苻长卿更衣的阿檀看见少爷与安眉有说有笑,顿时傻了眼惊愕得目瞪口呆。这时偏偏苻长卿还火上浇油地转身吩咐他道:“阿檀,你带安姑娘回她的院落去。”

阿檀结结巴巴道:“是,少爷,可是,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