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眉?!”康古尔捂着唇惊呼,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那样一个大官肯收你做侍妾?”

“嗯,嗯。”安眉望着康古尔,双颊飞红高兴得两眼湿润,“对,他愿意,他说他要对我好。”

“安眉安眉,”康古尔忍不住抱紧安眉,嫣红的双唇频频亲吻着安眉的头发,“安眉,你真幸运,那个苻大人是一个好人!”

一旁的卢焘升静静看着康古尔不说话,等两个女人眨着泪花闹腾完后,蓦然开口道:“安先生,或者说安眉姑娘,既然你与苻刺史有这样的关系,那么能不能请你去跟苻大人求个情,请他帮碧珠脱离贱籍呢?”

安眉与康古尔同时一怔,两人都惶惶松开彼此的手,各怀心思地端坐沉思。片刻后安眉最先打破沉默,支支吾吾道:“我,我不知道,我不敢…我还从没求他做过什么事呢。”

“试一试呢?毕竟你们的关系…不一般。”室内三人都是无比地尴尬,卢焘升咬咬牙沉声道,“这件事对他来说很容易,只消和荥阳郡守打声招呼、说句话,碧珠她就自由了。”

“嗯,嗯…”安眉当然知道苻长卿的权势有多大,但只要一想到自己要开口求他办事,心头除了怯意竟还有一种莫名地难受,“他…他如今很忙,我怕给他添麻烦,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听我的…”

她只是不敢,不敢去试,试自己在他心中有多少分量。一旦开了口,不就知道自己有多轻贱了吗…

“只要他喜欢你,这点事就绝谈不上麻烦!”话一出口卢焘升也明白自己失态了,这时碧珠已急得上前拥住他,哄他暂时离座片刻,于是卢焘升起身走出包厢前回头对安眉道歉,“对不起,我话说重了,我只是一时情急…”

安眉低着头静静在席上坐了很久,好半天后康古尔才姗姗回到她跟前坐下,拥住她道:“安眉,对不起,卢郎他也是为了我…你也知道我的状况…”

“我知道,”安眉低头看着康古尔已然出怀的小腹,情不自禁伸手摸了摸,“五个多月了吧?是不是?”

“是的,”康古尔低头笑了笑,“我长胖了好多,我们胡人不都这样嘛,好像头发颜色越浅的生完孩子以后就会越胖,呵呵,安眉,以后我一定会又胖又丑…可我还得在酒肆待下去…安眉,卢郎他也是为我好,你别生他的气。”

“我知道,”安眉惶惶抬起眼,望着康古尔湿润碧绿的眸子,不自禁就有些哽咽,“只是我真没求过他,我害怕开口,我…”

“我明白的,安眉,”康古尔拥住安眉,吻了吻她的鬓发,“我们这样的身份,怎么敢开口去求他们,求他们为我们停一停留一留?我们是不属于这里的红柳、不属于这里的胡杨…”

当傍晚时安眉闷闷不乐地回到荥阳郡府衙,走进郡守为苻长卿特意辟出的后堂内室时,苻长卿正就着灯火翻看一本卷宗。安眉看着他沉思不语地严肃模样,好半天才怯怯招呼道:“大人您还在忙?”

“嗯,”苻长卿抬头瞥了她一眼,随意问了一句,“去见老朋友了?”

“嗯,”安眉听着他冷淡的口气心里就害怕,可错过这次话题以后都不知自己还会不会有勇气提起,于是硬着头皮逼自己与他聊下去,“一个老朋友,在春风酒肆里为客人弹琵琶的…”

苻长卿的双眉果然不出意外地皱起,斜睨着安眉道:“是个卖笑的胡姬么?”

“嗯,嗯,”安眉脸红起来,吞吞吐吐道,“大人您有办法让她脱离贱籍吗?她快有孩子啦,以后总不好一直在酒肆里过活…”

“你难道不知道我来荥阳是做什么的?竟然把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拎上案头来烦我…”苻长卿不耐烦地从笔架上扯下一支鼠须笔,冲一脸沮丧的安眉敲敲笔管,泚笔道,“春风酒肆,那女人名字叫什么?”

“哎?叫碧珠,本名叫康古尔。”安眉赶紧受宠若惊地回答。

“哪个字?璧玉的璧还是碧绿的碧?”苻长卿看着安眉怔忡的傻模样,只得低头没好气道,“算了,我叫计吏带话罢。”

“哎,多谢大人!”安眉不胜欢喜,脸上顿时满是笑意。

苻长卿皱眉看着她开心的样子,眉头却仍是没有舒展。他放下毛笔再一次拿起卷宗,望着安眉道:“你过来。”

于是安眉开开心心走到苻长卿身边,看着他展开手中的卷宗,手指一路滑到卷宗相当靠前的位置,指了一个名字给她看:“这是今天送到我手里的名册,上面都是被俘获的乱匪的名字,这两个字你还认得么?徐珍。”

第二十六章

安眉盯着苻长卿手中所指,惊愣得脑中一片空白,她手脚冰凉地瘫坐在榻上,低声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他怎么会造反呢?他为人很老实的!我逃出来的时候,家里余粮也够的,不会有人饿死的…”

安眉语无伦次的话令苻长卿颇不耐烦地将卷宗一阖,一派淡漠道:“到底是不是他,明天跟我去大牢走一趟,不就知道了。”

安眉一怔,这才回过神来,捏紧了衣角望着苻长卿嗫嚅道:“那,那万一是真的,现在都已经这样了,还要他在休书上按手印吗?这样会不会太无情了?”

“你怎么蠢成这样?!”苻长卿闻言怒瞪了安眉一眼,墨黑的眸子里尽是恼火,“谋反是诛九族的大罪,你当然要与他撇清关系!其实按律此时已不允许人犯在狱中休妻,但这件事我会想办法解决。”

“嗯…”安眉被苻长卿一通数落吓得低下头,只得唯唯诺诺地应了,可只要一想到丈夫全家都会被处决,心中就揪起一阵阵地不忍。

这时苻长卿在一旁看着她魂不守舍,也只好无可奈何地住了口,伸手掸掸她肩头道:“你现在觉得自己独自抽身不厚道,那么他当初决心造反时,怎么半点也不为家人考虑?幸好你碰见我…”

“嗯,”安眉听了这话也打从心底觉得自己很幸运,于是她抬起双眼在灯下望着苻长卿,满是感激地又点了点头,“嗯。”

尽管嘴上答应得好,这一夜安眉还是在榻上翻来覆去地睡不踏实,恨得苻长卿起身骂了她好几次。其实安眉很清楚徐珍犯下的是无可挽回的大罪,可她就是无法安心阖上眼入睡,只要一想着天亮后就要去面对已成为死囚的丈夫,还要亲手拿着休书叫他按手印画押,安眉在心中就觉得自己真是个冷血无情的恶人。

这一刻她的眼前滑过一张张徐家人的脸孔,这些年,公公冷漠的双眼、婆婆尖刻的薄嘴、小叔总是冲她皱成一个球的鼻子,还有丈夫平板冷淡的脸…尽管如此、尽管如此,可是在大荒年快饿死的时候,他们并没有拿她去换一斗米。

安眉的眼底蓦然泛起一阵酸涩,她赶紧闭上双眼,终于在天快亮时做了一个梦…梦里是一个炎炎夏日,她拿着休书跑遍了小泽村,到处寻找自己的丈夫。当她在奔走的中途路过村头的老槐树时,安眉看见老槐树葱茏繁茂的枝叶正在午后熏人的暖风中摇摆,好像在对她招着手。于是她怔怔停下脚步望着槐树出了好一会儿神,这才接着转身快步跑向田间,最后终于在田埂上找到了自己的丈夫。

她伸出双手向丈夫递出休书,这时丈夫徐珍抬起头纳闷地看着她,开口问道:“好好地为什么要弄休书?”

“…”安眉一时无从回答,捧着休书的双手直发颤,最后好容易才想起了理由,“是苻大人,大人要收我做侍妾呢!”

“要你做侍妾你就去?你就要我休你?”丈夫徐珍的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嗓门越扬越高,“哪个苻大人?”

“就是洛阳的那个,刺史苻大人。”安眉焦灼地催促着丈夫,鼻尖急得直冒汗,“你快点按吧,再不按,苻大人的马车就要走了!”

“苻大人的马车早就走了,”丈夫徐珍忽然觉得很好笑地盯着安眉,嘲弄道,“洛阳的苻大人会要你?美得你!”

安眉听了这话浑身一震,慌忙焦急地回过身。这时窄窄的田埂上竟然跑过苻长卿华丽的马车——那辆马车竟是那么高,安眉站在车下只及得上一只车轮子,午后的暖风正轻轻掀起车帘一角,恰好露出苻长卿冷漠俊美的侧脸。

“大人,大人!”安眉见状立即在坎坎车轮声中追了出去,奋力朝车中人扬起自己手中的休书,“大人您等等我,手印马上就能按好了!”

“你知道这休书上写得是什么吗?”这时不识字的丈夫竟然一把夺过安眉手中的休书,咄咄逼人地指与她看道,“这上面只说你犯了盗窃之罪,所以我不能再与你做夫妻。我不要你,苻大人当然也不会要你!”

安眉当即惊出一身冷汗,仓惶地叫喊还没来得及冒出喉咙,整个人就被苻长卿摇醒。

两眼从噩梦中一睁便看见一双墨黑色的眸子,安眉惊魂未定地喘了口气,却听苻长卿沉稳的声音缓缓响起:“已经辰时了,起来吃饭。”

安眉恍惚应了一声,颓唐地爬起来穿衣漱洗,潦草咽了几口早饭后就在内室干坐着等苻长卿带自己去大牢。大约过了有一个时辰,苻长卿忙完手边急事后才拨冗走回自己的内室,递了一盒印泥给安眉道:“带上休书,跟我来。”

安眉立刻听话地起身跟在苻长卿身后,与他一同前往郡府大牢。

一路行经层层关卡,安眉与苻长卿走了不大一会儿,便来到一处开敞朴素的中庭。此刻庭内满是官兵把守,苻长卿略略与长官打过招呼后,便领着安眉走进了牢房的大门。

拜苻长卿所赐,郡府大狱安眉也住过,今日故地重游,内心还真是五味杂陈。她惶惶走进昏暗的大牢,一路魂不守舍也不知走了几步,就见身前的苻长卿忽然驻足回头,下巴往一间号房里比了比问道:“是他么?”

安眉睁大双眼往暗处盯了好一会儿,这才点点头道:“是他。”

苻长卿闻言便立刻用手杖敲了敲牢门上的铁锁,朝号房内冷声喊道:“徐珍,过来。”

安眉被他嚣张的态度弄得手足无措,她慌忙拦着苻长卿哀求道:“大人,您就让我一个人和他说吧…”

苻长卿动作一顿,黑亮的双眼在昏暗中盯了安眉好一会儿,最后才语带不悦地低声道:“我在外面等你。”

安眉松了一口气,看着苻长卿转身一直走出牢房,这才蹲下身子凑近牢门轻唤道:“夫君,夫君。”

这时一个蓬头垢面的人从暗处爬出来——正是安眉的丈夫徐珍。他像是盼了安眉许久似的,一见到她两眼就发出灼灼亮光,如蒙大赦一般欣喜问道:“你怎么才来?”

丈夫话语中的期盼之意让安眉越发无地自容,她怯懦地望着他,好半天才艰涩地开了口:“我,我来是,求你在这休书上按个手印的…”

她慌乱的神色和苍白的面容被徐珍看在眼里,让他双目中的光芒在一瞬间失望地黯淡下去,沉默了许久之后才出声:“你来就是要讨张休书的?”

安眉目光闪躲地低下头,却还是鼓足勇气低低应了一声:“嗯。”

“好,我按,”徐珍沉默了一会儿后忽然很干脆地应了一声,将手伸出栅栏抽过了安眉手中的休书,又拿过她递来的印泥,揭开盒盖将右手拇指伸进去按了按,问安眉道,“按在哪儿?”

顺着安眉的指点,徐珍将拇指狠狠往自己名字上捺了捺,放开拇指后还吹了吹鲜红的印迹,完事后才将休书交给安眉。

“谢谢,谢谢你…”安眉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眼底的潮气瞬间又湿润了眼眶。她吸了吸鼻子咬牙站起,落荒而逃一般扭头就要往外走。

这时呆坐在号房里的徐珍忽然唤了一声安眉。

安眉迟疑地回过头,看见失魂落魄的徐珍在昏暗中睁着微微发亮的双眼,木讷讷地与她对视:“你以后,好好过日子。”

就这样沙哑的嗓音淡淡的一句话,使安眉的心防一瞬间溃不成军。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直直掉落,怔怔向与自己再无瓜葛的丈夫低喃道:“会的,我会的,我们大家都会的…”

浑身颤抖着从大牢里出来,顿时一股春寒袭遍全身。安眉抬起头,这才发现阴霾的天空不知何时已落下牛毛般细细的雨丝,而苻长卿正站在不远处低头等着她。

安眉的双唇在雨丝中轻轻地哆嗦,却只能呐呐无言地望着他静候的侧影;同时苻长卿低垂的双目在眼角余光中扫见了安眉,于是他抬起头来,鸦青的眉鬓浸润在蒙蒙细雨中,竟闪过些许落寞的颜色。

安眉紧揪的心顿时一软,仿佛竟为他化作这三月天的春水一滩,微凉却又无尽缠绵。她在那双墨黑色双瞳的注视下情不自禁地向他走过去,指尖发颤地将自己的休书送进他手中。

苻长卿低着头,盯着休书上鲜红的指印看了一会儿,抬起头来问她:“心里难受么?”

安眉摇摇头,双目中泛出的泪花却几乎因她的颤抖而滴落,于是苻长卿便又问:“害怕?”

安眉脸色苍白,迟疑了许久却还是摇摇头。苻长卿淡淡一笑,从她手里拿过印泥盒打开,端详着盒内鲜血一般的朱砂色,轻声呢喃道:“怕什么?一个指印而已…”

随着话音一落,他也将指尖落在湿润的印泥上揉了两下,抬手点在安眉的眉心。

一点鲜润的嫣红印上眉间的苍白,衬得两旁眉峰如雨后青丘一脉。苻长卿看了忍不住轻声笑道:“安眉,你果然生了一双好眉毛。”

安眉终于因他的话而破涕一笑,羞涩地抬手捂住眉心,掩去了这点十七年才得一见的艳色。

解决了休书一事后安眉依旧心事重重,眼见着苻长卿又开始忙碌,她一个人闲坐在室内就不免胡思乱想。

三月春雨连绵,阴沉沉的天总也不放晴,到了午后人就容易困倦,偏偏苻长卿又爱在屋中焚香,于是更是一室春困香浓。安眉本是歪在榻上烦神,谁知烦到最后竟然养尊处优地睡起了午觉。

昼寝浅眠她仍旧做了一个噩梦。这一次她梦见徐家被满门抄斩,她曾经的丈夫、公婆,还有小叔像牲口一样被人牵到菜市口,锋利的弯刀像砍瓜切菜般剁下了一个个人头。她哭着喊着求监斩的苻长卿住手,可苻长卿的双眼中满是睥睨众生的傲气,嘴角含着笑意道:这是来自柔然的宝刀,一次可以砍掉十个人的脑袋…

安眉冷汗潸潸地从窒闷中醒来,发现胸口正被自己的双手死死按住——难怪会在梦中呼吸困难动弹不得。她长吁一口气,指尖微微一动,不经意间就碰到了自己怀中的槐树枝。

已经多久没吃下过蠹虫了?安眉不禁掏出树枝放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儿,忽然就心念一动,令她直直坐起身来。

是不是可以,可以靠蠹虫救徐珍呢?安眉激动地想——槐神当初送了五只蠹虫给自己,为得不就是让她找到自己的丈夫吗?眼见蠹虫才用掉三只,也许,也许剩下这两只就是用来化解眼下的危机的。

安眉并没有忘记当初在突厥草原的时候,自己摇死了树枝也掉不出蠹虫来,于是这一次她将信将疑地摇了摇树枝,没想到立刻就有一只蠹虫掉在了卧榻席间不停地扭动。

安眉吓了一跳,想到吃下它自己又要不省人事十天,一瞬间又有些犹豫——她如今和苻大人天天在一起,要是事先不知会他,却叫他忽然发现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醒来后不定得挨他多少骂呢!想到此安眉便伸手将蠹虫捡起来往树枝上一搁,看它重又隐回树枝中去,才将槐树枝塞回怀中藏好。

向晚苻长卿忙完公事回到室中休息,安眉趁他喝茶的间歇便试探着说道:“哎,最近我的头又开始疼了,也许很快就会发病。”

苻长卿端着茶碗抬起眼来调侃她:“也就是说,很快你又能识文断字,背出整本〈鬼谷子〉了?”

安眉顿时脸红起来,捉着袖子扭捏道:“我这病发作起来,是、是会比平常有本事…”

“我倒觉得你这个不是病,”苻长卿放下茶碗,在灯下认真端详了安眉好一会儿,却皱着眉苦思无果,“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我从不相信怪力乱神,可你这情况,又该如何解释?”

安眉不敢随便说出槐神与蠹虫的事,便支支吾吾道:“也不一定发病,就算真发作起来,十天后也就好了…”

“嗯,若是真发病,到时候就待在屋中,别到处乱跑就是。”苻长卿不以为意地拿起一本卷宗,又在灯下就着烛光翻阅起来。

安眉觉得自己已经与苻长卿报过备,这夜就寝前便悄悄从槐树枝中倒出一只蠹虫,闭着双眼生吞了下去。她在失去意识前不断祈祷,心心念念想着徐家数口人的性命,便觉得自己这个决定并没有做错…槐神会保佑她…

可惜这一次,当安眉从空茫的无意识中蓦然惊醒时,她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她的魂魄只昏睡了八天,当她的身体在蠹虫的操纵下全力以赴于某一件事时,她听见了一声令她熟悉又陌生的痛呼——于是她动作一僵,跟着肩头猛然遭人痛击,剧烈的疼痛就逼得她不得不提前醒来。

嘈杂混乱的局面乍然将她包围,使她混沌的头脑越发茫然——她看见许多官兵,还有许多攥着兵器衣着褴褛的劳役,而她自己手中则提着一把长剑。

安眉低下头,看见银亮的剑身上正有血迹蜿蜒而下,一滴滴落在她黑色的鞋面上;顺势她又在地上看见了方才痛击她肩头的武器…那竟是苻长卿的手杖。

“不…”安眉惊惶地抬起头来寻找苻长卿,涣散的目光茫然四顾,却除了向她攻来的士兵外什么也看不见。她锵地一声丢下手中的长剑,任由郡府的衙役蜂拥而上将她拿下,在被五花大绑前她莫名觉得眉间有些瘙痒,于是忍不住抹了一把脸,却抓下了满手的鲜血…

第二十七章

六神无主的安眉被关押进郡府大牢后,混沌的神智在空气闷湿与麻绳紧勒的折磨下,终于渐渐清明起来。

直到现在她都不清楚自己做过些什么事——她怎么会出现在混乱的郡府内庭,手中还提着一把剑?她手上的血迹是谁的?为什么苻大人的手杖会丢在地上?

那么苻大人呢?苻大人呢?

安眉心中的不安像涟漪一般扩散,她的双手被反剪着绑在身后,于是只能膝行到木栅栏边,伸长了脖子呼唤狱卒:“差爷、差爷,请问苻大人在哪里?他怎么样了?”

听见喊声的狱卒晃荡着腰间钥匙踱步走了来,不耐烦地眈了安眉一眼,挖挖耳朵道:“喊什么?刚刚你不是刺了他一剑嘛,接着他就被苻家的死士抢回去救治了,活不活得过来另说。”

安眉一听这话便怔怔呆住,下一刻又期期艾艾地哭起来。狱卒皱着眉看她哭哭啼啼,不禁厌烦道:“刚刚劫狱时不是挺狠的嘛,怎么这会儿倒怂了?是不是害怕刺史他活不成你也要掉脑袋?得了吧,你劫狱本就是个死罪!还好只让你们这帮乱匪救走了一个小头目,作乱的主犯还在地牢里押着…”

安眉呜呜咽咽地摇着头,五花大绑的她脖子上有根绳圈与背后的双手相连,使她一边哽咽一边咳嗽:“不,是我该死,我怎么就那么糊涂呢…”

“人嘛,一时都难免个糊涂,”狱卒见安眉哭得实在可怜,终于叹了口气唏嘘道,“安师爷,咳,我就先这么称呼你吧——你说你跟着苻大人好好过日子多好,过去成天看你往大渠上跑,也不知道原因,今天才晓得原来你是劳役们施在刺史身边的美人计…啧啧,其实酒肆里的胡姬漂亮多了,苻大人也真是…”

安眉没办法擦拭眼泪,只能垂着头盯住地面,泪眼模糊地听着狱卒有一搭没一搭的陈述:“你等着吧,什么时候苻大人醒了,就要开堂审讯你了。哎,到时你可有苦头吃了,苻大人是有名的铁面无情。不如你今天就老实点,天黑前我替你松了绑,不然到了明天你就知道厉害了…”

安眉低着头没有应声,直到狱卒无聊地转身走远,她也仍是伏在原地不停掉泪。疲惫使她麻痹的双手不自觉地后坠,于是脖子上的绳圈勒得更紧,使她呼吸都有些困难——然而安眉不挣不动,觉得一切折磨都是自己罪有应得。

接下来的每一天都像度日如年,安眉天天茶饭不思,只顾着向狱卒打听苻长卿的消息,整个人憔悴得活活瘦下一圈。被安眉闹得不胜其烦的狱卒终于在三日后从郡府内堂得到消息——苻长卿已安然醒来,而安眉将在隔日被提审。

得知这个消息时安眉当场开心得痛哭流涕,让狱卒见了鬼似的盯着她,啧啧摇头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那苻大人一醒来就没有好脸色,一张脸阴沉得跟什么似的,你还是先自求多福吧…”

安眉满心的庆幸只是因为苻长卿性命无忧,却并不是想与他照面——在发生了行刺这件事后,她是怕他的。现时自己罪大恶极,只怕再见便是死期,又哪敢奢望还能有其他转机?她就连面对他的勇气都没有,因此当庆幸过后,安眉一想到隔日的审讯,便是忧心忡忡坐立不安。

当无休无止的烦忧将紧张情绪堆叠至最高,提审的时刻也终于到来。一夜都未曾阖眼的安眉被衙役们系到大堂上,浑身颤抖地刚一跪下,便听见身旁响起低沉地威喝:“犯妇安眉带到。”

“犯妇安眉,你党同乱匪在荥阳郡府纵火,趁乱劫狱救走人犯徐珍,又持剑刺杀豫州刺史苻大人,你可认罪?”

随着一声惊堂木响,安眉忍不住抬起头来,怯怯的目光却落在荥阳郡守身旁——她的苻大人,此刻正静静坐在一边听审,单薄的身子几乎要撑不起那一身原本合体的官袍。但见他面色煞白,紧抿的薄唇也缺乏血色,衬得一双墨黑瞳仁越发黝黯,像聚敛了世间所有的阴郁。

安眉痴痴望着堂上那个无比冷漠的人,当心底明了他不会再将一分一毫的目光倾注在自己身上,绝望的双眼便怔怔淌下眼泪——她曾经到手的幸福,还是被自己傻傻弄丢了。

“犯妇安眉,你可认罪?!”荥阳郡守容不得她这般藐视公堂,再一次狠狠一拍醒木。

安眉浑身一颤,终于在这一声惊堂木中醒过神来:“我,我认罪。”

她什么罪都认了,因为她的确罪大恶极。

“犯妇安眉,既然你已认罪,本官便问你,你是如何与那渠上乱匪相互勾结?中间是由何人牵头,何人引线?”

安眉茫然睁大双眼,又开始一问三不知:“我…我只是想救人,怎么会和乱匪勾结?”

“你说你不曾和乱匪勾结?”荥阳郡守皱起双眉,显然是不相信安眉的话,“如果你不曾与乱匪勾结,怎么会与乱匪同时闯入郡府劫狱?”

“这…”这安眉也答不上来,因为她的确不知。

“犯妇安眉,你在刺伤苻大人之前,一连击败了好几个身手敏捷的捕快,如此身手绝非寻常女子可比,”郡守审问的口吻越来越严厉,目光更是沉肃,“你快从实招来,是否你早已是乱匪一员,一直潜伏在郡府伺机而动?”

“不,我没有。”安眉在郡守刻意地威逼下直觉摇头,不料却触怒了一心想在苻长卿面前表现的郡守。

但见荥阳郡守双目一瞪,拍案道:“当日你在众目睽睽之下犯案,如今还敢抵赖,来人啊,上竹拶!”

安眉脸色一白,战战兢兢看着一旁衙役拿着竹拶向自己走来,慌忙抬眼往堂上望去——她心存侥幸地希望苻长卿可以看一眼自己,哪怕只一眼,也好叫他读出自己满心的忏悔。

然而令安眉失望的是,冷漠的苻长卿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她一眼,自始至终都没有。

安眉就这样木然地被两名衙役由背后按住,身前两名衙役怕她畏怯似的扯住她的手,用力将她的十指塞进竹拶,随着郡守一声令下狠狠地收紧。

“收。”

坚硬的竹拶将安眉十指咬得咯咯作响,剧痛顺着她的指骨一路烫进心里,像火一样灼烧漫延。安眉经不住呻吟一声,冷汗便随着浑身地急颤浸透了中衣。

“再收。”

“呃…”又一阵钻心的疼痛使安眉不由自主地扭动起身子,她想挣脱这份可怕的折磨,这时站在她身后的衙役便用力按住她的双肩,使她只能跪在原地老老实实地受刑。

一瞬间面如死灰汗如雨下,安眉双唇哆嗦着,终于忍不住哭喊出声。堂上郡守看在眼里,正要趁热打铁再行逼供时,却听见身旁苻长卿忽然掩住嘴唇轻咳了两声。

郡守赶紧对堂下叫停,恭谨地转过身来问苻长卿道:“苻大人有何指教?”

“喔,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咳嗽。”苻长卿垂着眼不以为意地回答,信手接过身后小厮递来的帛巾,再掩住唇时面色却越显苍白,“您继续。”

被莫名打断的郡守只得讪讪对堂下喝道:“犯妇安眉,你招是不招?”

安眉大汗淋漓地扑在地上,恹恹喘了几口气后才低声啜泣道:“我招…”

“嗯,你且从实招来,你潜伏在郡府伺机而动,是否早有预谋?你与乱匪的预谋于何时订立?你可曾接触过乱匪的头目,他们的组织是否严密…”

安眉趴在堂下静静听着,眼泪禁不住滑出眼眶——郡守的问题令她完全绝望,她竟不能随意回答是或者否,缜密的问话也使她的谎话无从可编。她不能在堂上招认自己会失忆、会平空多出一身武艺;或者吃下一只槐神赠予的蠹虫后就会获得神奇的能力——她是一个胡女,这样承认只会被人当作是身怀妖术,下场就是被神婆牵到街头剥去衣裳活活打死。

与其这样还不如死个痛快,安眉低着头怔怔道:“大人,我只是劫狱救人,其他一概不知。”

仅是一项劫狱,就够死罪了吧?还有她亲手葬送掉的幸福——她至今都不知道苻大人到底被她伤得有多重,这才是她身上最大的罪:“小人罪该万死,竟然刺伤了苻大人…小人认罪。”

“犯妇安眉,此刻本官不是问你这些,”郡守怒道,出于威慑又拍了拍醒木,“我问你何时与乱匪勾结?你休要顾左右而言他,企图掩盖罪行蒙蔽本官!”

安眉急得哭起来,不明白为何认个死罪还要这般罗唣:“大人,小人除了认下罪名,其他实在无话可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