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眉心一紧,刚要开口说些什么,马车却已停在了苻府门前。

早有小厮欢天喜地的迎上来扶自家公子下车,小心翼翼好似伺候着一尊琉璃菩萨。安眉怯怯跟着跳下马车,躲在苻长卿身后藏藏掖掖不敢见人,倒是苻长卿不悦地敲了敲手杖,催着安眉凑到自己身边,跟着他一同跨进了河内郡公府。

对于安眉这名胡女的到来,苻府众人面上笑脸迎人,实际上心头各自架起一把刀子,一层层锋利的关卡都等着安眉过。

这些外人带来的不快苻长卿固然可以不放在眼里,安眉也可以不放在心上,然而总有些人他们回避不得。譬如此刻,苻长卿就必须前往苻公的庭院面见父亲,而安眉也无法躲进白露园逃避现实,只能惶惶由阿檀领着去见苻长卿的母亲苻夫人。

这厢苻长卿拄杖走进客堂与父亲见礼,苻公看着自己病恹恹的儿子,在他落座后阴沉的面色却始终无法缓和。他信手扯过案上一张字纸,轻飘飘往儿子面前一丢,点了点手指道:“你看看,这是什么?”

苻长卿往席上瞥了一眼,瞄见纸上写着“重一奸之罪而止境内之邪,此所以为治也。重罚者,盗贼也;而悼惧者,良民也。欲治者奚疑于重刑名?”,便知道这纸上誊抄的是自己奏请恢复车裂之刑的全文,于是满不在乎道:“都是随便写写的。”

“好个‘随便写写’啊,苻公子才名超著,老夫实在佩服,”苻公冷笑道,“严刑峻法就是你的为官之道?废弃车裂之刑乃是先帝宽仁,何时轮到你出这个头?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现在你这份奏折在京中四处传抄,好个洛阳纸贵啊!你倒说说,什么叫‘轻刑,乱亡之术也;行剑攻杀,暴憿之民也’?什么又叫‘为政犹沐也,虽有弃发,必为之’?”

“就是字面意思,难道父亲还看不明白么?”苻长卿接过婢女奉上的茶碗,垂下眼轻声回答,“明主治国,就应多设耳目、重罚罪犯,才能用法令来约束百姓,而不是靠什么虚无缥缈的宽仁。所谓‘母积爱而令穷,吏威严而民听从’,顺理成章。”

“哼,”苻公瞪了儿子一眼,拂袖嗤道,“你〈韩非子〉倒是背得很熟啊!那么〈韩非子〉里还说父母生男则相贺,生女则杀之,考虑得就是将来的长远利益;还说父母对于子女,都是用一颗算计之心在相处,关于这一点,你是不是也很认同?!”

苻长卿听罢冷冷一笑,并不直接回答苻公,而是另言道:“〈韩非子〉中说:‘父薄爱教笞,子多善,用严也。’父亲对〈韩非子〉,不也谙熟于心?孩儿能有今日的成就,也是仰赖了您的教诲。”

“竖子不肖,竖子不肖!”苻公气得面皮紫涨,咬着牙对苻长卿怒道,“你还要忤逆我多少次?”

“孩儿不敢。”苻长卿闻言立刻放下茶碗,顺势往地上一伏,胸前伤口的疼痛使他不禁皱眉,只可惜目光中却没有丝毫忏悔。

“还有那个胡女,你到底打算如何处置?”苻公看着儿子俯首不语,总算稍稍平息了怒气,却仍旧愤愤道,“我在凉州待了多少年,还能不知道胡人是个什么东西?胡女俗性多淫,尤以葱岭以东的龟兹、于阗为甚,你跟这样的女人纠缠不休,若是传扬出去,苻府的脸面都要被你作践光了!”

“胡人再淫贱,她却不是那样的人,”这时苻长卿抬起身,望着父亲低声道,“哪怕世人耻与胡人为伍,恨不能割袍断席与其撇清,我却不是那样的人。”

“你——你…可恨我在边疆与胡人周旋了一辈子,到老却被你活活打了脸,”苻公气得浑身发颤,半晌后才道,“好,好,他日你要是为她酿下大祸,休想我为你收拾残局。”

“不劳父亲费心,”苻长卿移目堂外,望着院中繁花似锦,只淡淡道,“若是闯了祸,都由我自己承担。”

而此时苻夫人正在另一厢打量着安眉,却是越瞧越糊涂。

从苻夫人眼中看来,跪坐在她面前的胡人姑娘美则美矣,外貌却并不足以令她的儿子心折——她美得太粗,头发浓密而蓬松,脸上竟有细微的皴裂,还有那双粗糙的手,伤痕累累、指关节萝卜似的又红又肿,实在可怕。苻夫人双眼中满是疑惑,然而良好的教养使她无法对安眉恶语相向,只能迷惘地对着面前这个满脸怯意的姑娘,或者说是对着她自己问出一句:“怎么会这样呢?”

她的语气中包含着一种对儿子的费解与失望,又将这些情绪不加掩饰地直露在安眉面前,令安眉越发无地自容。

“长卿他自小到大,从没让我操过一次心,”苻夫人禁不住替儿子抱屈,难过得眼眶发红,“可这一次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会和你…”

“母亲。”这时苻长卿出现在内室户牖外,轻轻唤了一声。

苻夫人立刻噤声,百感交集地看着自己的爱子走进室中来,病恹恹地坐在自己对面,于是一双慈爱的眸子里顿时泪光闪动,忍不住唏嘘道:“明明派了死士保护你,怎么还伤成这样…”

“一点小伤,不碍事。”苻长卿不以为意道,“寇乱凶险,受点伤不足为奇。”

苻夫人听了这话脸上隐现怒意,恨声道:“我的儿子岂容他们伤得?我可饶不过他们…”

苻长卿闻言笑了笑,在母亲的注视下执了安眉的手,佯装虚弱道:“今天才到家,累了,账簿我明天再过目,好不好?”

苻夫人脸颊倏地一红,颇不自在地瞥了安眉一眼,对儿子嗔道:“你说得这是什么话,做母亲的思念儿子,难道就是为了那点子阿堵物么?你快回去好好休养吧。”

苻长卿暗暗拿指尖碰碰安眉手心,示意她跟在自己身后行礼告退,趁机一并离开了主宅。穿过廊庑时但见一路庭花映媚、春光动人,他在阳光下意态散懒地问安眉道:“刚才怕不怕?”

“嗯,”安眉应了一声,又赶紧补上一句,“夫人她很和气。”

苻长卿拄着手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一路将安眉送进白露园。这时园中棣棠花开得正好,金黄色的重瓣花朵像一丸丸金弹子似的簇满枝头。苻长卿看了却皱眉道:“客苑中的花草一向疏于侍弄,未免长得太粗野刺目了,待会儿我便差人锄一锄。”

“不用不用,”伴在他身旁扶持的安眉急忙维护道,“这样金灿灿开得多热闹,我很喜欢…”

苻长卿斜睨她怯懦的神情,忍不住笑着开口戏谑:“也好,这杂花杂草的,倒挺衬主人。”

安眉听了这话顿时脸红起来,两人登堂落座后,苻长卿趁她去庭中汲水烹茶的间隙不做声打量了一下四周;结果等他在白露园用罢晚饭离开后,安眉在入夜时便收到了整套的妆奁箱笼。

苻长卿的书童阿檀恶声恶气地指派着仆从将大大小小的箱笼一件件摆放进内室里,又不耐烦地对安眉道:“明天是苻府的樱桃宴,少爷要我提醒你,记得早点起床参加。”

安眉应接不暇地坐在一大堆箱笼中间,早已是头昏脑胀,只得困窘地红着脸向阿檀求助:“那…明天我要准备些什么呢?”

“什么都不用准备,”阿檀凶巴巴吼完,眼珠忽然狡猾地一转,改口问安眉道,“你是不是不知道该穿些什么?”

“嗯…”安眉也不知阿檀具体所知,但她的确一无所知,于是立刻惶恐地点了点头。

阿檀假惺惺笑了一下,转身打开箱笼,从中间挑了一袭水蓝色杂裾垂髾裙给安眉道:“参加宴会当然要穿得讲究些,明天你穿这件就好。”

“谢谢。”安眉如获至宝地接过,只觉得手中的轻纱长裙像一段流水般滑不留手,几乎要被自己手上的倒刺勾出丝来,便慌忙将衣裳放在膝上,等她再想抬头道谢时,才发现阿檀早已跑远。

如此忐忑浅眠了一夜,安眉翌日起了个大早,费了好半天脑筋才把长裙穿起。正在缚手缚脚坐立不安间,却见阿檀又匆匆跑进白露园,叉腰站在檐下远远对安眉喊道:“朝食开宴时才吃呢,快跟我来吧。”

“哎。”安眉惴惴不安地应了一声,乖乖动身跟着阿檀走,谁知阿檀却不是引她往内院去,而是一路走到了大门外。这时安眉才发现好些马车停在苻府门前,而准备上车的众人都是一副出门的打扮,艳丽的衣裙外皆罩着一件防尘的白纱裓衣,远远望着浑身像蒙了一层薄雾,在春风里飘飘欲仙美不胜收——原来苻府的樱桃宴是在郊外的庄园里举行。

此刻苻公与苻夫人两位习惯早起的老人家早已乘车先行出发;苻长卿的两个弟弟骑在马上呼朋引伴,牵黄擎苍呼啦啦好大的阵仗;而苻长卿的两名侍妾正要登车,在看见安眉的打扮时便忍不住噗嗤一笑,接着不屑地转身而去;再往后是侍从乘坐的马车正排成长龙…只有安眉傻乎乎捞着家宴华服拖曳的裙裾,孤零零一人杵在门口落了单。

“发什么呆呢?”

这时苻长卿的声音忽然自安眉身后响起,她惊惶地转过身,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挡了苻长卿的路。她慌忙闪到一边,低了头与他见礼,苻长卿打量她这一身打扮,须臾后才无奈笑道:“还真是片刻松懈不得,转眼不见,就又被人捉弄了。”

他的目光毫不客气地落在阿檀的身上,却见那小鬼调皮地吐舌一笑,活像一头洋洋自得的狡猾羊羔;逗得苻长卿只能没好气地想:好在挑的衣裳还算漂亮,知道选他喜欢的颜色。

“安姬应当与谁共车?”苻长卿故意作色问阿檀,余光却瞥见安眉浑身一颤,低了头不敢说话,他将她眉眼之间满满的怯意都看在眼里,喃喃自语道,“也罢,就这一身打扮,挤双人马车只怕要揉皱了裙子。”

这时苻长卿乘坐的驷马车恰好缓缓停在了苻府门前,于是他促狭一笑,故意改了《陌上桑》里的句子来调戏安眉,轻轻朝她递出一只手去:“何用识夫婿?白马从骊驹,今日问罗敷:‘宁可共载不?’”

安眉听不懂苻长卿的调侃,却看得懂他的动作,于是和煦春风里她终于展颜一笑,在众人嫉羡的目光中,将自己的手送进了苻长卿的掌心…

第三十一章

时值四月春夏之交,正是中原樱桃成熟的季节。苻府的庄园早早张开鸟网,笼住了几十株樱珠累垂的樱桃树,专等候主人的到来。

茵茵芳草地里设下数丈长的楠木案,宽阔的坐榻上铺着鲜红的毡毯。描金蓝地琉璃盘、鎏金錾花银碗、彩绘漆画榼,都一早在案上摆放整齐,浸着饱满的阳光、泛出圆润的光彩——这是青齐苻氏名动京城的樱桃宴!跑动在席间的婢女笑语晏晏,庄园里的幼犬在蹁跹的裙裾间摇着尾巴乱窜,牛羊吃饱春草后挤出的鲜奶正好制酪;当灌满甜酪的大瓮被仆从整车送来,苻府的车队也刚好抵达了樱桃庄园。

看守庄园的陈管家正笼着袖子恭立在庄园外,对下车后缓缓走来的苻长卿笑吟道:“昨日酪将熟,今日樱可餐。这一年一会,总算把公子您给盼来了。”

苻长卿微微一笑,抬眼看僮仆们爬上梯子揭去鸟网,这时枝头累垂的樱桃便挂着晨露闪闪发亮,红艳艳玛瑙珠一般惹人喜爱。苻长卿看着心里高兴,不禁点头夸道:“甚好。”

陈管家听了也是得意一笑,退让到一旁请众人入园。这时仆役也将十几辆摘樱桃用的小彩车牵了来,这类彩车小巧玲珑,车身以彩绡装饰,又用个头不足三尺的果下马拉动,是专供仕女在果园里乘坐游玩的。

安眉大开眼界,看着苻府的女眷们陆续上车,心里觉得分外新奇有趣,却只敢跟在苻长卿身后亦步亦趋。对樱桃宴司空见惯的苻长卿却压根没有坐车的意思,他闹中取静,令人找了一处树荫摆下胡床来,远远望着筵席坐下。

安眉穿着家宴的杂裾垂髾裙,衣摆裙带拖天扫地,在草地中拖泥带水根本没法走动。她怕人笑话,于是陪在苻长卿身边寸步不离,只从树上摘下几枚樱桃来吃。

“甜不甜?”苻长卿看她吃得兴高采烈,笑着问道。

安眉忙不迭点头,将手中的樱桃递给苻长卿。

“这是紫樱,洛阳樱桃最好的品种,你总是不挑、却能挑到最好的。”苻长卿接过樱桃,一语双关地自吹自擂,跟着又自嘲一笑。他遥望庄园内一派热闹景象,这时苻府邀请的达官贵人也陆续前来赴宴,草地上一时宾客如云,苻公在席间忙着应酬老友,而上了年纪的命妇们都与苻夫人聚在一处聊天。

“你看,”冷眼旁观的苻长卿对安眉道,“那是清河崔氏、范阳卢氏、太原郭氏,这些都是当今显贵士族,还有那个平阳季氏…是谁请来的?真见鬼!”

安眉听出苻长卿话里不悦,懵懵懂懂睁大眼望去,怔怔问道:“季氏?难道就是与姜县令沾亲的那家?”

“什么叫与姜县令沾亲?那姓姜的不过是娶了季氏一个庶出的女儿,凭他也配,”苻长卿冷笑,语带讥嘲道,“没错,就是那个平阳季氏,正当中那个容长脸的,就是季子昂了。”

“那个‘京都堂堂季子昂’?”安眉对与苻长卿齐名的季子昂一直很好奇,于是盯着那人喃喃念出一句,不料却惹恼了苻长卿。

“什么京都堂堂,没想到你目不识丁,背这个倒挺溜。”苻长卿气哼哼瞪了安眉一眼,安眉刚想开口分辩,不料这时却听见仆从的惊叫声响起,一只果下马竟拉着彩车自他们身后闯进了树荫。安眉与苻长卿匆忙间躲让不及,只能狼狈地跌到一旁;与此同时,马车急刹也让车上人扑跌在车厢中,衣兜里的樱桃尽数抛出裙外,红艳艳洒了一地。

苻长卿惊魂甫定地怒瞪着车中人,刚要张口骂时,那扑在车中的姑娘倒先咯咯笑了起来:“呵呵呵,吓死我了!”

她爬起来调皮地甩甩脑袋,尚未及笄的发束上还挂着几颗樱桃,亮亮的大眼睛径自望着苻长卿,笑成一双月牙:“大表哥?大表哥!”

“琼琚?”苻长卿皱眉望着车中女孩,愣了片刻才认出来,“你不是应该住在高平郡么?”

“啊,我三月随哥哥到洛阳来玩的,也到姑母家拜访过,却没看见你。”那女孩迅速被赶来的乳母和婢女们包围,一颗脑袋几乎要被揉进乳母宽阔的胸膛里,却尤自望着苻长卿挤眉弄眼。

琼琚是高平郗氏,苻夫人的娘家人。苻长卿稍稍想了一会儿,忽然和煦地笑起来:“喔,是跟着表弟檀奴一起来的罢?听说他刚刚做了司空掾。”

真是个没出息的东西。

“对啊对啊!”郗琼琚这厢还在傻乐,根本不知道苻长卿心底的不屑。

这时在筵席中上蹿下跳的书童阿檀远远望见树下有动静,立刻挂着满脸的甜酪跑到苻长卿面前,瞪着两眼含混嚷道:“少爷,怎么了?”

苻长卿不动声色地微笑着,对阿檀使使眼色。聪明伶俐的阿檀立刻反应过来,陪着笑脸对郗琼琚行礼道:“表小姐,您来得正巧,刚刚我们夫人还在到处找你呢…”

“是姑母她找我嘛?”郗琼琚闻言蹦下车,拍了拍身上轻飘飘的白纱裓衣,乐呵呵地问。

“是啊,刚采下的樱桃都摆上筵席了,浇上甜酪还有蔗糖浆,您要不要尝一尝?”阿檀故意诱哄她。小姑娘果然经不住诱惑,欢呼了一声,跟着阿檀飞快地往筵席上跑去。

于是树下一大堆随行又呼啦啦追着郗琼琚而去。这时苻长卿才接过仆从递来的手杖,拂了拂衣襟对安眉道:“我们也去。”

安眉点点头,拎起裙裾随苻长卿往筵席上走去。她不可能跟着苻长卿坐上席,中途便由仆役领着,在苻长卿的两名侍妾身旁怯怯落座。冯姬和栗姬冷着脸避让到一边,自顾自窃窃私语,根本不把安眉放在眼里。

安眉孤零零坐在榻上,回头望了望被簇拥在簪缨显贵之中的苻长卿,暮春的阳光正洒在他满含笑意的眉睫上,却照不亮他长睫阴影下墨黑的瞳仁。安眉怏怏不乐地转回身子,举匙舀了一勺樱桃送进嘴里,入口满是蔗糖浆的冰甜、羊酪的香浓,还有新鲜樱桃齿颊留芳,她的心情因这滋味豁然开朗,不禁又大口吞下一勺。

这时远远坐在安眉左边的栗弥香忽然轻咳了两声,冯令媛听见后立刻莫名其妙地笑起来,两人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一般相视而笑,让安眉惴惴不安地捏紧了手中的银匙,低着头不知当如何是好。正在她手足无措时,忽然庄园外传来一道尖细的唱礼声,众人的注意力顿时被出现在庄园中的意外来客吸引过去。

安眉与其他人一同好奇地翘首张望,四下里嗡嗡的骚动声将消息很快传开,原来是宫中的苻贵嫔听闻苻府大设樱桃宴,于是特意差内侍送来冰镇酪浆用的冰块,还有她昨夜亲手制作的酥山一座。

苻长卿打开随着酥山和冰块一起送来的洒金红笺,只见上面用蝇头小字写道:

“阿兄,四月樱桃熟,正是尝新时。今日听闻家中将设樱桃宴,便忆及少时庄园之物,依稀有樱桃、甘酪、果下马,想来一切皆与当年相同,只是物是人非,不觉泪满衣襟。特特滴制酥山一座,聊缀阿兄筵席、以助雅兴,阿兄切莫忘情贪食哉!妹苻道灵字。”

臭丫头竟敢促狭他,苻长卿读罢微笑,得意地弹了弹笺纸——好歹没有忘本,在父亲回京后仍是将家书寄给他,总算不枉自己疼她这么多年。

他阖上信笺,抬眼看了看盛着冰块的铜缶,缶上金盘中正盛着一座雪白的酥山,通体用羊奶酥油浇沥成山峦形状,又被冰镇凝固住,只是还未加装饰,便在谢过内侍后对阿檀道:“拿下去让栗姬她们剪贴点罗胜,装饰一下。”

原来这奶油酥山制成后,向来会在酥山上妆点些罗胜花树,供人赏玩后再分食。栗弥香与冯令媛受命后喜不自胜,慌忙在侍童捧来的铜盆中净过手,准备剪些绫罗贴花,却未料另有一名总角侍童,竟捧着个铜盆走到了安眉的面前。

如今苻长卿的侍妾是三人,他口中的“栗姬她们”,自然也包括了安眉在内。安眉受宠若惊,当下战战兢兢洗了手,接过银剪刀和绫罗片就开始裁剪。她往年经常剪些窗花、春胜、春幡换钱,做这件活本就十分灵巧,现下又一心想好好表现,下剪便更是萦回翻飞,转瞬就剪出好几个花样来。栗弥香与冯令媛都比安眉剪得慢,却剪完一个贴一个,眼见着安眉面前的罗胜越堆越多却无人取用,她终于迟疑起来,下剪越来越慢。

众目睽睽之下,冷汗一点一滴渗出脊背,安眉只觉得所有人都在盯住自己,看她用面前的罗胜堆出一个笑话。她难堪地低垂着脑袋,恨不能有条地缝让她钻进去。偏偏这时一个人却来到安眉身后,看着案上缤纷艳丽的罗胜道:“哎呀,这里还有那么多!”

存心让安眉难堪的侍童一直未曾取用安眉剪出的罗胜,这时看见站在安眉身后的人,只能讪笑着行礼道:“表小姐。”

安眉怔怔回过头一看,才发现站在自己身后的女孩,正是方才在樱桃树下闹得人仰马翻的郗琼琚。

“酥山都要装饰完了,这里还剩下这么多罗胜,分我一个好不好?”郗琼琚笑着问安眉,在获得她首肯之后,兴高采烈地拿起一片罗胜别在发梳旁。

“你剪得真好看!”她笑着说罢,又兴冲冲拈起一片送到苻长卿面前献宝,“大表哥,你几时添了位侍妾?竟这样心灵手巧?”

苻长卿淡淡一笑,却并没有回答郗琼琚,只垂眼看着她手中那片鲜红的同心罗胜,低声说了一句:“的确心灵手巧。”

郗琼琚闻言微讶,歪着脑袋看大表哥拈起她手中的罗胜,信手别在了自己的发冠上。而之后洛阳男子悄然兴起在乌纱发冠上别罗胜,并有俗谚流传:洛中风流何处停,且往苻郎冠上寻。黑纱漆笼红罗胜,目如星子鬓如云。这些便都是后话了。

安眉只记得那日樱桃宴散,自己闷闷不乐地与苻长卿共车,一路沉默到最后她才鼓起勇气,抬头望着苻长卿道:“大人,您教我认字吧?”

第三十二章

安眉的识字启蒙,同样是从《千字文》开始。尽管对于苻长卿来说,这短短的一千字是他童年噩梦的开端,但多年后的今天,他与安眉坐在堂中,将“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一字一字指与她念来,心头却是别有一番滋味。

樱桃宴后,苻长卿拨了四名婢女进入白露园,专为照料安眉起居。此时堂中婢女拂尘焚香,泡茶用的泉水正被缓缓煎沸,釜中发出的汩汩轻响恰与安眉的笑声应和,在这暮春的午后融出一派闲适宁和。

安眉初学《千字文》,总是翻来覆去地吟诵开头几句,越念越觉得音节好听,可是再往后背却怎么也背不得。正在休旬假的苻长卿偷得浮生半日闲,踞坐在她身旁嘲弄道:“还真是笨,就背这一千个字,我五岁时也只花了五天。”

“那是大人您聪明呀,”安眉低头抚摩着书卷,憨笑道,“我可不行,这些字真难…”

“聪明么?”苻长卿在旁轻轻一哂,目光扫过纸面上那些堪称刻骨铭心的字眼,怅然道,“我没那么聪明,做学问是一件苦差事,越往后学,就越苦。”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安眉听了他的话,若有所思地低声感叹道:“能有多苦呢?总好过吃不饱、穿不暖。”

苻长卿听了这话笑起来,接过婢女递来的茶羹,轻轻吹了吹。安眉低下头,继续入神地盯住手中书卷,伸指一笔一划地描摹:“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馀成岁,律吕调阳…”

这一刻堂中私语脉脉相递,庭外棣棠洒下碎金般的落英,这样恬静的日子若得长长久久,该有多好。

只可惜良辰美景总是有人扰,申时刚过,周管家忽然领着两名僮仆寻到了白露园,恭立在堂下等候婢女前去与苻长卿通报。

过了好一会儿苻长卿才拄杖慢慢踱出堂来,立在檐下不悦地问:“找我有何事?”

“公子,老爷请您去一趟。到底为了什么事,老仆也不清楚,”周管家面带难色语焉不详,惴惴向堂内瞥了一眼又道,“公子,老爷现在似乎在发脾气,您顺着点回话,别再惹恼他。还有,请安姬一同过去吧。”

苻长卿闻言双眉一蹙,沉吟片刻,也只得答应下来。安眉立刻回内室换了一套衣服,忐忑不安地随他一同往苻公住的庭院去。这一路为了迁就苻长卿的腿伤,众人皆是走得极慢,压抑的气氛似乎使空气也沉滞起来,令阳光下盛放的春花,竟也在艳极之下透出些莫名的哀色。

苻公宅中的下人,此刻正面面相觑地聚在主宅月门外,大老远看见自家公子走来,一时纷纷如鸟雀般惊散。

主宅内是一片沉寂,原本应当在庭院中穿梭忙碌的奴婢,竟一概被苻公屏退。苻长卿一行刚踏进内庭,便隐隐听见堂内传出些奇怪的动静,及至脱了鞋踏上堂阶时,就听见苻夫人蓦然呜咽了一声,一腔凄惶令贵妇的雍容荡然无存。苻长卿当即面色一沉,不待周管家侍应便径自掀帘走了进去。此刻双亲二老都不在堂中,他一径入内寻找,不料才过户牖人还没进内室,苻公的荆条就随着一道劲风劈头袭来,苻长卿猝不及防,被狠狠打中眼角。

之前还在哭泣的苻夫人见状惊呼一声,立刻扑上前拽住丈夫的衣袖,迭声哀求道:“别,别——”

“你还要我纵容这孽障到何时?!我若再打迟些,只怕苻家就要败在他手里了!”苻公一把推开妻子,破口骂道,“与其让他败坏门庭,不如我现在就把他打死了!”

这时跟在苻长卿与安眉身后的周管家立刻低下头,悄声垂帘闭户,退出内室远远回避。

苻公待外人走开,才又恶狠狠转身面对跌跪在地的苻长卿,压着嗓子咬牙道:“你究竟要无法无天到什么地步?你竟然徇私枉法、欺君罔上,你哪来的胆子,你怎么敢?!”

他的怒语不同于以往,字字咬牙切齿,带着似震怒又似惊骇的颤音,音量却压得很低,好像生怕这骂声传到堂外去似的。苻长卿一怔,心中立刻洞彻——只怕在荥阳包庇安眉的事,瞒不住了。

“这事我做得很干净,”苻长卿放下捂住眼睛的手,这时挨了荆条的右边眼睛已然充血,眼泪濡得睫毛湿润黧黑,“只要苻府的死士不曾泄露,就不该被人查出来。”

“苻府的死士,不是养来给你抢女人的!”苻公瞪了一眼跪在苻长卿身后的安眉,阴鸷的目光吓得安眉脸色煞白,他用荆条指住儿子的眉心,冷声骂道,“别以为那些人是你的心腹,要差遣苻府的死士,你还嫩了点!”

这时苻夫人仍旧坐在席上捂着嘴呜呜地哭,哭得苻公无比烦躁,忍不住低头对妻子冷斥道:“哭什么,是你自己要去查,结果查出宝贝儿子闯下大祸,才知道怕了?!”

“我…”苻夫人睁大泪眼,不敢面对丈夫,只能转头泪汪汪对着儿子哭道,“长卿啊,你快将这祸害撵走吧,你这都是,都是中了什么魔怔啊…”

“还有你,”苻公骂完老婆儿子,转而将荆条指住安眉,厉声道,“我不知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妖孽,你劫狱行凶,怎么还敢跟我儿子有牵扯?!”

安眉浑身一颤,这才明白出了什么事,当场面如死灰地掉下眼泪。

苻夫人只要一想到儿子身上的伤,一双眼睛便立即怨毒地盯着安眉,恨不能食肉寝皮。

“你犯下此等大罪,怎么还有脸纠缠不休?”她气得直掉泪,指着安眉唾弃道,“你但凡有点廉耻,哪还敢登苻氏之门?胡人都是这样凶险狡诈、寡廉鲜耻的!”

安眉此刻有口难辩,只能在苻家二老的盛怒之下瑟瑟发抖,淌着眼泪一声不吭。

苻长卿暗暗在袖中攥紧拳头,沉吟片刻后霍然抬起头,目光森冷地望着苻公道:“父亲,如今这大祸闯也闯了,您要追究也晚了一步。此事您是要宣扬出去,还是掩人耳目,儿子但凭父亲吩咐。”

“你…”苻公瞠目看着儿子阴狠的表情,骇得不禁后退半步,气得浑身发抖,“我还没咽气,不能眼睁睁看着苻府毁在你手上!你给我听着,你若不想这女人死,就立刻把她给我撵出去,苻府容不得她!”

“把她赶出去简单,只是日后她若被人拿住,只怕要招出孩儿来,到那时苻府才是危在旦夕,”苻长卿直直盯住父亲,说话时翘起的唇角竟似挂着一抹狞笑,“依孩儿之见,还是将她隐匿在府中、从此隐姓埋名更好。只要今日这话传不出庭闱,天大的事情也能遮掩过去。”

苻公听了这话,心里清楚儿子已为了这个胡女横下了一条心,今日是万万没法当着儿子的面治死安眉了,这倒也还罢了——只是他竟从来不知,儿子这一颗心,早不知不觉变得又冷又硬又狠,将来还不知有多少祸事,要因这一颗心而起!一辈子克己守道的苻公想到此处,一腔急怒便被心底涌上的寒气煽动成熊熊业火,随着手中的荆条尽数抽在儿子身上。

苻长卿身上伤口未愈,被父亲毫不留情的鞭笞牵得胸口一疼,唇边便咳出些血丝来,唬得苻夫人与安眉都一心系在他身上。苻夫人扑上前护住儿子嚎啕大哭,安眉慑于苻家二老的怒气,只能埋头伏在地上请罪。苻公阴沉沉盯了安眉一眼,甩下荆条对儿子道:“就当苻府多养了一条狗吧,若有一天反咬死了你,我也不会替你收拾。”

苻公说罢拂袖走出内室。这时室内只剩下三人,苻夫人惊喘未定,抬头看见跪在自己面前敛容屏息的安眉,顿时柳眉踢竖怒气冲冲道:“谁让你待在这里,出去!”

安眉浑身一颤,立刻惶惶朝苻夫人叩了一下头,逃也似的狼狈退出。

苻长卿又咳了两声,这才喘着气坐起身,独自一人面对母亲。苻夫人看着儿子病恹恹的模样,不由又是一阵气苦,抚着他肩胛哽咽道:“长卿啊,你怎么就这般鬼迷心窍…”

“她在突厥救过我的命,一报还一报,算我欠她的。”苻长卿垂着眼轻声回答母亲,声音虚弱却执拗。

“就算你欠她的,或给钱、或赠物,怎么都能还清了,何必要与她缠在一起…”苻夫人嗔怪地看着儿子,语带不屑地嗟叹,“你看看她那样的人,是与你相配的么?”

苻长卿听了这话,却是一脸的漠然:“喜欢就要了,又不是娶妻,谈什么相配不相配。”

苻夫人闻言一怔,转念想想也对,却仍是不甘地对儿子强调:“我早就说过,应该让你早点续弦,才不会惹出这么多是非…”

“这和续弦有什么相干?”苻长卿皱起眉,心头涌起一阵阵烦躁,不禁又咳喘了两声。

“怎么不相干?”苻夫人闻言冷嗤了一声,“我见不得那个阴险的女人,就是做你的侍妾,她也不配。”

“您根本无需在意她,母亲难道还担心我会被美色所惑么?”苻长卿说罢,却在母亲的目光下陷入沉默。

“那么现在这样又算什么?”苻夫人盯着儿子,不容他再次回避自己的质疑,“你总是这样,不听我的、不肯娶妻。现在又弄个这样不三不四的女人来,你到底在犟什么?”

他在犟什么?苻长卿面色铁青,暗暗咬紧牙根。他何尝不知道母亲想要些什么,他又何尝不肯再娶?一切不过是,不过是…他望着自己伸出指尖,轻轻触摸到席簟细致的纹理,然后他张开双唇,不带任何感情的话语,一样可以说得云淡风轻:“琼琚今年夏末就要及笄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