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楚…去柴房整理一下秦大娘的尸体吧。”

“好!”

“别忘了伞…”

“哎!”

看着楚楚跑出去,景翊腆着一张人畜无害的笑脸走到床边,盘腿坐到床下,从怀里取出一叠纸页双手呈到萧瑾瑜脸前,“王爷,要不是我在礼部当过半年差,哪那么容易偷…偷偷找人借出来啊!”

萧瑾瑜闭起眼来,“放床头上…”

景翊把纸页往他枕边一放,扫见他惨不忍睹的颈子,眉毛一挑,“王爷,动手啦?”

萧瑾瑜皱皱眉头,睁开眼睛,“…?”

景翊往萧瑾瑜脖子上指了指,一脸同情,“娘娘挠的?”

萧瑾瑜额头一黑,毫不留情地扔给他一个白眼。

景翊笑得意味深长,“这事儿我有经验,哄哄就好,哄哄就好…”

萧瑾瑜一眼瞪过去,景翊立马换上一张公事公办的脸,“王爷,这种事儿做了就是做了,没做就是没做,你执掌天下刑狱之事,更要内外兼顾,表里如一,方能服众…再说了,咱们娘娘是通情达理好脾气的人,你高兴的事儿她肯定也替你高兴,不如全说开了,免得造成误会,弄得你里外不是人,威严扫地就不好了。”

萧瑾瑜被他说得一阵云里雾里,太阳穴一跳一跳地发疼,“说人话…”

景翊语重心长地道,“王爷,不是我要插手你的家务事…但是人家姑娘家带着儿子都找到贡院门口了,你再这么藏着也不是长久之计啊…”

萧瑾瑜不但没明白,反而更晕了,“什么姑娘…儿子?”

景翊摇头叹气,“王爷,这其实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你得摆正心态…让一个柔弱女子带着个七八岁的儿子在贡院门口把你翻过来倒过去地骂,影响更不好啊…”

“骂我?”

景翊摊摊手,瞅着萧瑾瑜可怜兮兮的颈子,“要不是薛太师在外面挡着,这会儿挠你的恐怕就不只一个娘娘了。”

“那女子…什么人?”

景翊一双狐狸眼睁得溜圆,满脸崇拜地看着萧瑾瑜,“王爷,儿子都那么大了…你还不知道他娘是什么人啊?”

萧瑾瑜这会儿才把景翊这堆云牵雾绕的话串起来,脸色瞬间漆黑一片,额头上的青筋一跳一跳地往外鼓。

眼看着萧瑾瑜风云变色,景翊一骨碌爬起来找到最近的墙角抱头一蹲,“我我我…我就是随口一说,认不认当然还得由王爷亲自裁决!”

萧瑾瑜深深呼吸,如今这副身子完全不适合跟这个人较真,“我问你…那女子骂我什么?”

“我就听见几句…无良,狠心,该千刀万剐,让她孤儿寡母怎么活什么的…她说的不是我说的!”

“那个男孩呢…”

“喊爹啊,喊着要爹,喊得那个凄凉啊…”

“那女子还说什么?”

“说…倒是没说什么别的,不过抬来一口棺材,看来是想不成功…就让你成仁了。”景翊说着抬起头来,一脸同情地望着萧瑾瑜,“王爷,你明知道自己身子不好,招蜂引蝶还招这种暴脾气的…”

“景翊…!”

“在!”

“出去…”

“是!”

“滚出去。”

“王爷…”

“滚出去的时候别让人看见。”

“是…”

99冰糖肘子(十三)

楚楚到柴房把秦大娘和李如生的尸体安置好,回来匆匆洗了个澡,还没回到里屋就听到一阵不急不慢的敲门声,开门一看,薛汝成正站在门口,一张老脸板得连皱纹都拉平了。

甭管薛汝成顶着个什么样的脸,在案子一团乱麻,萧瑾瑜还不得不卧床休息的时候,见到这样一个能顶事的人来,楚楚心里顿时一热,“先生好!”

“娘娘,”薛汝成低了低头,“老夫找王爷说几句话。”

“王爷就在里屋歇着呢!”

薛汝成进来的时候,萧瑾瑜正皱着眉头闭目躺着,楚楚唤了萧瑾瑜两声,萧瑾瑜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楚楚刚要凑近看看,薛汝成摆了摆手,坐到床边把手伸进被子里,刚搭上萧瑾瑜的脉,就见萧瑾瑜嘴唇微启,微弱又急切地说了句什么。

薛汝成两条眉毛一块儿往里凑了凑,印堂微微发黑,“王爷,此事需从长计议。”

楚楚没听清萧瑾瑜的话,看着薛汝成这副严肃郑重的神情,忙问,“先生,王爷说什么啦?”

“王爷说…他只跟老夫生孩子。”

楚楚一愣,凑上去摸了下萧瑾瑜的额头,手刚触到那片滚烫,赶紧道,“先生,王爷发烧说胡话…您可别当真!”

薛汝成微微点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楚楚不懂这两句是啥意思,但看见薛汝成点头,知道说的不是什么坏事,也忙跟着连连点头。

薛汝成小心地把手撤出来,仔细地掖好被子,抬头看到萧瑾瑜枕边的那叠纸页,眉头紧了紧,刚伸出手去,楚楚已经一把抓到了自己手上,小脸微红,吐了吐舌头,“我今天还没帮王爷收拾屋子呢…他一忙起来,老是把东西扔得满屋子都是!”

“娘娘辛苦了…”

楚楚把那叠纸页抱在胸前,笑得甜甜的,“先生也辛苦啦!”

薛汝成缓缓站起来,“王爷还按旧方子服药就好,老夫晚些时候再来叨扰…王爷若是醒了,还请娘娘代为转告,请王爷无论如何万万速结此案,否则必生事端。”

“我记住啦!”

******

第二天日近正午,萧瑾瑜才在骨节里绵延的疼痛中昏昏醒来,外面天还阴着,吃多少药,揉多少遍药酒也是徒劳。

可身边这人还在执着而小心地帮他揉着。

“楚楚…”

楚楚抬起头来朝他暖融融地笑了一下,又低下头去认真地揉着他肿得变形的膝盖,“王爷,你醒啦?”

萧瑾瑜微垂睫毛,轻蹙眉头看着自己瘦得皮包骨的双腿,“楚楚,别管它了…”

“就快揉好啦。”楚楚头也不抬地揉着,“薛太师说了,让你一定马上结案,你肯定又得忙了,我给你揉揉,一会儿你坐起来能舒服一点儿。”

萧瑾瑜微怔,“薛太师来过了?”

“昨天晚上来的,你发烧说胡话,非要跟他生孩子,把他给吓跑啦!”

萧瑾瑜脸上一阵发烫,顿时漫开一片红云,“是吗…”

“是呢!薛太师说,让你一定赶紧结案,否则就要出事了。”

萧瑾瑜眉心微紧,“还说什么了?”

楚楚又往手上倒了点儿药酒,不轻不重地揉上萧瑾瑜苍白的脚踝,“也没说什么了…对啦,”楚楚嘴唇轻抿,抬起头来看向萧瑾瑜,小心地道,“薛太师想拿你枕头边上的那叠纸,你以前说过,你身边的纸不管带字还是不带字,只要没你的准许谁都不能看,我就给你藏到枕头底下啦。”

“谢谢…”

“早晨的时候大哥也回来啦,你要的东西他都给你拿来了,就放在桌上。”

萧瑾瑜侧过头去,看到屋中间桌上那摞一扎高的卷宗,“好…”

楚楚给他揉完药酒,仔细地帮他洗漱干净,换好衣服,搀他坐到轮椅上,不忘在他腰后垫上一个松软的靠垫,把笔墨纸砚都给他摆放好,倒给他一杯温热的清水放到手边,才跑出去给他煎药熬粥。

萧瑾瑜看着楚楚把这一切干得井然有序,任何一个插手帮忙的空都没留给他,嘴角清浅的笑意不禁微微发苦。

他娶她,本意并非如此…

可如今她若不在,他还能活几日?

刚刚把放在最上面的卷宗盒子拿下来打开,苦笑还没隐去,房门突然被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

吴江颔首站在房门口,脸色铁青,“王爷,王小花死了。”

萧瑾瑜一愕,“在哪儿?”

“就在隔壁…他房里。”

“我去看看…”

萧瑾瑜两手刚触到轮椅的轮子,突然听见一阵齐刷刷的队列行进声向他房间这边靠近,还没听出蹊跷,齐刷刷的脚步声已停,一人迈进房中。

吴江迅速按刀回身,看到进门那人时身子一僵,利落屈膝下拜,“末将拜见皇上!”

萧瑾瑜眉心微沉,看着一向笑不离脸的皇上眉头紧锁地走进来,颔首见礼,“皇上。”

“吴江…朕跟七皇叔谈点事。”

“是。”

吴江起身退出去,关上房门,皇上才把拎在手里的那个食盒搁到桌上,打开,取出厚厚的一叠折子,萧瑾瑜打眼看过去,至少三十本,搁在最上面的是张沾血的白布。

皇上坐也不坐,紧皱眉头深深看着神色淡然的萧瑾瑜,伸手抖开那张白布,“七皇叔,这是朕登基来第一回有人告御状…告你私设刑堂,误断冤案,纵容手下,草菅人命。”

萧瑾瑜这才看出来,这张沾血的白布是份写得歪七扭八的血书,字迹很稚嫩,句法简单粗糙,像是学字不久的孩子写的。

想起昨晚景翊的话,想起薛汝成让楚楚转告的话,萧瑾瑜眉心微紧,“可是李如生的妻儿告我?”

“还有他爹!”

萧瑾瑜微愕,“他离开贡院了?”

“你问朕朕问谁啊!”皇上“砰”地把血书往桌上一拍,“七岁的孩子写血书,八十岁的老人滚钉板,那个瞎眼的妇人在宫门口把脑袋都快磕裂了,你跟朕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萧瑾瑜静静看向那摞折子,“想必诸位大人已经代臣解释过了…皇上心中也有裁决了。”

听着萧瑾瑜不带一丝情绪的声音,皇上一怔,一静,长长叹出口气,从桌下拉出凳子往上一坐,摆摆手,“朕被朝堂上那群老东西闹了一早晨,脑子里跟进了猪油似的,七皇叔莫怪…”

萧瑾瑜把手边那杯温水推到皇上面前,“茶叶都给薛太师了,皇上凑合一下吧。”

皇上端起杯子闷了一口,“七皇叔…这摞折子参的不光是这事儿,还翻出一大把陈芝麻烂谷子来。”

萧瑾瑜笑意微冷。

“也有一件是新事儿…”皇上又狠狠闷了一口清水,“今天早朝兵部尚书当堂参你,说你多次私会突厥王子阿史那苏乌,并私放其离开我营。”

萧瑾瑜轻轻点头,“臣前后共与阿史那苏乌见过三次面,两次放他离开我营…此事臣在回京途中已向皇上如实奏报。”

皇上眉宇间凝起鲜有的严肃,“问题是,你说第一次放阿史那苏乌和都离离营的时候,帐里除了两个从御林军里调去的侍卫,就只有七皇婶了…兵部如何知道此事?”

萧瑾瑜一愕。

皇上声音微沉,“七皇叔,于公于私,都要先委屈你一阵了。”

萧瑾瑜缓缓点头,“应该。”

“朕着人尽量打点好牢中一切,七皇叔可有什么要求?”

“不必麻烦…”萧瑾瑜淡如清水地看了眼桌上的案卷盒子,“容臣把李如生一案的东西带走就好。”

皇上紧了紧眉头,“这案子已经移交大理寺,朕点了景翊来查…有首辅大人的面子在,那群老东西没什么话说。”

萧瑾瑜无声轻叹,抬手合上案卷盒子,“谢皇上。”

“那七皇婶…”

萧瑾瑜薄如剑身的嘴唇微抿,“她是这案子的仵作…景翊还用得着她。”

“七皇叔可要收拾什么?”

“不必了…就带着那箱药吧。”

“朕让人进来帮你拿。”

“谢皇上。”

******

皇上来的时候就精心安排过,悄无声息地来,又带着萧瑾瑜悄无声地走,没惊动贡院中任何一个不必要的人。

从贡院到关押王公贵族专用的天牢,萧瑾瑜一言未发,也不知道皇上一直走在前面的轿子什么时候转道离开的,到天牢门口下轿的时候已只剩四个宫中侍卫。四个侍卫把萧瑾瑜送进那间整洁宽敞的牢房,搁下萧瑾瑜的药箱,一拜而退。

萧瑾瑜不是第一次来天牢,却是第一次要在天牢里过日子,看着这间整洁宽敞却照样潮湿阴暗的牢房,萧瑾瑜平静得像是坐在王府书房里一样。

皇上的意思他听得很明白,于公,皇上要安稳人心,于私,皇上要保他性命。

他知道自己早晚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是这个时候,因为这样的事。

牢中潮气比外面阴雨天的时候还要重,阴寒如隆冬,萧瑾瑜刚想打开药箱翻出点儿止疼的药来,就听到牢门处传来一声阴阳怪气的动静。

“安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