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呀!音乐的门槛其实没那么高的,无论流行乐还是古典乐,能够流行到今天,还被人喜欢着,都是好音乐。”管蘅从地上捡了一捧落叶,一片片地吹着玩。

“但适合你的是古典乐。”黎漠不能接受管藜穿一身劲爆的衣衫,在舞台上戴着耳麦,又蹦又唱的样子。

管蘅俏皮地分了几片树叶给黎漠:“嗯,古典乐是不同的,它的美妙之处在于,它可以选择一种简单而直接的方式去碰触你的内心。现在到处都讲传统、怀旧、复古,再逼真,你也能感觉到岁月的痕迹。而古典乐不是的,不同的人,不同的时代,弹奏它都是一种崭新的感受。”

“既然什么都明白,下一次,情绪不好时,不要再虐待这双音乐家的手。”黎漠掸去管蘅掌中的落叶,轻轻地握住。“音乐家的手,如同人的呼吸,每一次落键的力度,指尖的敏感,感情的强弱,都是不同的,听在耳里,就是不同的旋律。以后,我想经常听到像今晚那么美妙的音乐,也许不是专为我一个人弹奏。”

管蘅把头别了过去,一点声音没有。黎漠等了一会,从口袋里掏出手绢递过去,只见管蘅脸上,大滴大滴的泪珠顺着脸颊流淌着。

夜,静静的,风也歇了,月光隐在云影后,秋虫不知躲到哪去了,倾刻间,有一种错觉,世界上像是只有他们两个了。疲惫、无力、软弱、挣扎突然都抑不住了。有人说,每个人都有一个死角,自己走不出来,别人闯不进去。你把最深沉的秘密放在那里,你让我如何懂你?

“每一天,不管多忙多累,哪怕只睡一小时,我都坚持把每天的看谱、听谱完成。不止一次,我想过放弃,坚持真的太难了,可是我都催眠似的逼着自己去坚持,因为我害怕,如果一旦不坚持,这些年就没有意义了。我存在的价值,甚至活着的目的,都是为了音乐。音乐,是我全部的支撑,我没有给自己留退路。”

黎漠专注地看着管蘅,不知怎么想起一句话:哭过的眼睛看世界更清楚。

“小的时候,我并不知道钱有多大的作用。现在回头看,我们家其实并不富裕,只是爸妈没让我感觉到。爸爸是手语老师,不知是职业习惯还是性格使然,话很少。妈妈身体不好,每个季节更替,都要病一场,动不动就咳。我们家多的是琴声,妈妈一好起来就爱弹琴,学生过来练琴,我放学回来练琴,隔壁的孩子总是趴在院子的围墙上听琴。每个节日,只要妈妈身体允许,我们一家都会去餐馆吃西餐,偶尔也会去看个话剧,看场音乐会。我的时间大半被练琴、比赛占去了,我也不知外面流行什么,我也不会去羡慕、向往,我觉得自己过得很好,每天都快快乐乐。就是妈妈走后,我和爸爸的日子还像从前一样。直到……”

管蘅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悲怆地看着黎漠。黎漠再次握住她的手,轻轻点头,像是鼓励,又像是告诉她,他在听。

“直到我退学回家,浑浑噩噩过了两年,爸爸说,晓冬说,很多很多人说,我这样下去就废掉了,应该出国学音乐。我的心松动了,开始变得积极起来。爸爸不懂,我也不懂,以为出国是件多容易的事。事实上也不是很难,如果有钱,如果对方能提供奖学金。但我没有如果。我不能让爸爸四处去举债,妈妈的离世已经让他很受打击,再为我背负一身的债,而我以后又不确定,那样的他太可怜了。我学了这么多年的琴,能做的事有限。我也教琴,收再多的学生,收入也是微薄。我考虑了很久,鼓起勇气参加了《全城恋歌》的海选。这是唯一和音乐沾上边的,走到最后,出专辑,参加演出,收入会比做老师丰厚很多。当我站在舞台上,评委问我为什么来《全城恋歌》,我总是沉默。要是说实话,我能说我是为了钱吗?走到现在,我才知我当初的想法有多幼稚,有多可笑,可是回不了头。我也不想回头,那样浑浑噩噩的日子过够了。我现在努力适应着,边坚持边向前走,就当有一天,我真的会到达彼岸。”

黎漠第一次感觉到语言的无力,说什么呢,他知道管蘅的家庭就像是一座象牙塔,孩子被保护得太好,一直无忧无虑地长大。有一天,象牙塔倒了,所幸的是,管蘅不是想象中那般柔弱。他不明白管蘅当初为什么要退学,一般来讲,她这样有天赋又乖巧的学生,学校应该很宝贝的。管蘅隐瞒了什么吗?他不能问,甚至脸上不能流露太多强烈的感情。他只能专注而端肃地听着,让她心安。

“到了那一天,我来听你的音乐会。”他宽慰地拍拍她的手,承认自己有一点莫名的心疼。

“如果我开音乐会,我请你做嘉宾。”

“一言为定。”他与她拉勾为约。

黎漠走了,管蘅站在阳台上,看着他汽车的尾灯消失在视野内。她不知站了多久,直到夜露打湿了双肩。她感觉到冷,仿佛在寒冬赤脚踏进冰冷的溪流。一转身,脚踢到了墙角的那盆蘅芜。她弯下腰,捧起。

很多经历,可以和别人共享,但有些事不能,无论怎样的心情,只能独自回味。

风回小院庭芜绿,柳眼春相续;凭阑半日独无言,依旧竹声新月似当年。这首李煜的词,陆庭芜曾经用俊秀的楷书,写在一张宣纸上,裱好送给她做生日礼物。他抱怨道:在图书馆泡了半天,只找着这首有他名字的词,怎么也找不着一首有蘅有芜的。

她说,我的谱表上有蘅芜呀!

从理论上说,未来是不可知的,充满了太多的不确定性。本来你的生活是一条笔直的轨道,可是有一天,一个人的出现,一下子将你的轨道改变了方向。

那时,陆庭芜在美院读大三,她在音乐学院读大一。

那时,宁城的大学城还没建成,美院和音乐学院相距不远。两校之间有条五百米的小街,小街两旁商店、小饭馆林立,是两校学生最爱的地方。坐一站路,是宁城著名的一个以湖命名的公园,公园一进去有片白桦林,美院的学生常在那里举办画展。从外形上看,美院的学生远比音乐学院的有个性,留长发,蓄胡须,要不顶着个光头,远远望去黑压压的一片军绿色和黑色。T恤,牛仔,肥大的军裤,大头军鞋,有外语字母的鲜艳棒球帽跟他们主人一样在树林里招摇。

音乐学院的学生平时着装以简洁为主,逢到演出,礼服、长裙,发胶上得就是七八级台风过境,也一丝不乱。

宁城最著名的大学是宁大,宁大是理工科大学,一眼看去,一片片的白衬衫和眼镜片子的反光。宁大的男生最钟情音乐学院的女生,感觉会弹琴的女子美丽又高雅。

每一天,音乐学院的邮箱都塞满了各式各样的卡片和信笺。虽然短信早已满天飞,但宁大的男生固执地喜欢用古朴的方式来表白。只是理工男的情书大都言志大于抒情,可写信与收信这样的方式,让人觉得无比浪漫。美院的男生则比较直白,直接来学校堵人,一幅画接着一幅画的送。那些画热情似火,大笔触,大块颜色,抽象得不能再抽象。

管蘅寝室共四个人,一个男友是宁大的,一个是美院的,一个在宁大与美院之间游离着。管蘅一进来就作为重点苗子培养,课很重。白天上课、练琴、读总谱、读各种论著,晚上七点赶去听音乐会。

一个月之中,仅仅能挤出一两天完全由自己安排。游离不定的女生拽着她去公园看画展,顺便帮她看看,值不值得在美院男生身上浪费时光。

两个人骑着自行车过去的,老远就看见一堆的人。闪着阳光的白桦树在人们头顶上哗哗作响,画就挂在下面笔直的白桦树上,一棵树一幅画,有山水,有人物,也有一些随意的素描。下午的阳光穿过树叶洒下来,在画上跳跃,让每幅画看起来都添了几丝神彩。那是宁城的四月,花刚刚开谢,树叶正是最浓郁时。

管蘅和游离女生停车时,有个深褐色头发的男生迎过来,带着点儿倦意,在看到游离女生时,眉梢挑了挑。

游离女生用眼神告诉管蘅,这人就是那个正追她的叫沈郁的家伙。管蘅挺诧异,沈郁完全不像美院的,太正常了。沈郁领着她们去看他的画,得意地说今天卖出去两幅了,晚上请她们吃好吃的。

管蘅站在一棵白桦树下,钻过树叶的缝隙漏下来的光斑在她脸上身上跳跃着,白皙的面容在阳光里晶莹日剔透,仿佛她周身都散发着圣洁的光辉,连连衣裙上蓝色的小花都在发光。

“庭芜你怎么了?”沈郁冲过去扶住一个摇摇欲坠的男生。

游离女生朝管蘅做了个哇的嘴形,两只眼睛都亮了,好帅啊!男生留长发,却一点也不阴柔,清瘦如竹,眉宇精致如完美的雕刻,俊美得令人窒息。

“我就是突然头晕了下。”陆庭芜扶着额头,目不转睛地看着管蘅。管蘅被他看得脸红,把头别向一边假装看画。

陆庭芜似乎话不太多,不过画风很大胆,颜色浓烈得令人震撼。他展出的一幅人体画,一幅风景画。

游离女生盯着那幅只披了一层薄纱的人体,羡慕道不知画中的模特是谁?

晚饭沈郁又叫上了几个男生,去了一家小饭馆,陆庭芜也在。一半的时间他都在看管蘅,窘得管蘅一顿饭如坐针毡。不等结束,就拽着游离女生回校了。

第二天起床下楼,看到台阶上站着几个女生,朝着公寓前的假山那,叽叽喳喳笑个不停。管蘅跟着看过去,陆庭芜站在那,身上是昨天的那一身衣衫,下巴上冒出青色的胡茬。看见她,他微微一笑,并没有走过来,然后转身走了。

管蘅摸摸脸,脸是烫的。

隔天,又是同样的时间,陆庭芜仍站在那,仍然对她笑了笑,等到她离开,他才离开。

连续四天玩四目相对,管蘅先沉不住气,主动上前打招呼。“你有事吗?”

他摇摇头,俊眸清澈明亮,细长的手指微微颤抖:“我就是来确定一下。”

管蘅不明白。

“我确定我不是在做梦,你真的在这里。”

管蘅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一紧,她努力控制自己。“我该去……练琴了。”

“我知道,你下午还有三节课,晚上要看音乐会。明天见。”

明天他没有来,后天也没有来,管蘅都不知自己怎么过的,失魂落魄一样。她给晓冬发短信,说自己像是生病了,一种无药可治的病,就像心被谁偷去了一块,人变得不完整了。晓冬问罪魁祸首是谁?管蘅握着手机半天,第一次在心里压了个秘密。

再见到陆庭芜是周日,她从家回校。在站台上看到他,她用力揉了揉眼,以为自己眼花了。陆庭芜抢过她的包,车上很挤,他举臂抓着吊环,她扶着栏杆,整个人像依在他怀里。

“地址是向你同学要的,我想早点看见你。”他主动坦白,“前两天,我生病了,医生说我严重缺少睡眠,神经太过亢奋。”他从身后背着的包里拿出个纸袋,递给管蘅。管蘅不肯收,他有点急:“不是贵重物品,是我的心意。”

管蘅拆开纸袋,是一叠手画的五线谱表,符号逼真得像印刷体,在每一张的页脚都画着一株草,草的旁边写着一个“蘅”字。

“这是什么草?”她想镇定点,颤抖的声音还是出卖了她的慌乱。

“蘅芜,真巧,一个字是你的名,另一个字是我的名。”他柔声在她耳边说。

他灼亮的眼神像火焰在烧,热得她无法呼吸,不得不紧紧地闭上眼睛。只是关掉心灵的窗户,脑中的影像变得更加明晰。她想,这是怎么了,着了魔一般?

然后,每隔一天他都来音乐学院报道。有时是一叠五线谱表,有时是她小小的肖像画,各式表情,生动清灵。似乎每一个学生都知道美院一位帅哥为她快疯了,她哭笑不得,却又偷偷地欢喜。

初夏的夜晚,绿荫浓浓,小马路上,灌木丛里,湖边,树下,小花园里到处是一对对情侣,或牵手,或挽臂,或拥抱,或依在一起亲吻,整个校园的夜空都弥漫着恋爱的气味。

他骑着单车载她,沿着马路一路向前,最后拐进了白桦林。他们把车倚在树上,并肩往林子里走去。初夏夜里的白桦林,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雾气,黑暗中,树子更加静谧和神秘。夜风在硬亮浓密的树叶里穿行,沙沙细语。管蘅深吸一口气,凉爽带着野草味儿的潮湿空气直泌心肺。不知什么时候,陆庭芜抓住了她的手,一掌的汗,又湿又热。心,一热,万般柔情像流水般倾泻了出来。她感觉到他手臂一收,将她拥进了他的怀中。

他的胸膛并不宽阔,不知怎么,心跳是那么的剧烈,以至于她很害怕他是不是患上了心脏病。

她不敢动,甚至是僵硬的。过了许久,感觉发心上被一个又软又凉的东西压了下。

那是他的唇吗?她一哆嗦,不对,是心在哆嗦,人好像动不了,就像有一根丝线将自己缠住了。她听到他在耳边,一声声的叫他的名字,“管蘅,哦,管蘅,管蘅,我喜欢你,真的喜欢,很喜欢……”这呢喃像一个魔咒,她情不自禁抬起头,嘴唇瞬间被他急促而又火热的吻封住了。

她听到身体里面“砰”的一声裂开,一股热流奔了下来,直冲眼底。她想一千年一万年,也难以诉说尽,这一刻的巨变。他吻了她,她吻了他,在初夏的夜晚,夜晚在依着湖畔的白桦林,白桦林在宁城。宁城是地球上的一座城,地球是天上的一颗星。

她以为这就是幸福的开始,这一刻将会永远地被镂刻,却不知,有一天,情会冷,意变薄,再回首这一刻,彼时有多温情,就有多心碎。

祸起一锅牛肉土豆汤。

如果两个人吃,鲜牛肉买半斤,土豆买四只,不大不小的那种。管蘅喜欢牛肉切成四方块,土豆是三角块。牛肉用热水过两遍,然后放进砂锅,加黄酒、姜、葱、冰糖,还有宁城自产的一种腐乳,色泽艳红,口味鲜美,她用它来替代酱油。一开始是大火,等汤沸的时候,就改成文火。十分钟后,放进土豆,继续慢慢地熬。差不多听两首曲子,就直接可以把锅端上桌了。

陆庭芜最爱吃这道菜,他从后面抱着管蘅,下巴轻柔地在她脖颈处蹭来蹭去。他说:以前我是用心在爱你,现在我是用生命在爱你。

陆庭芜是大三暑假时出来租房的,不是他一人,美院很多学生都在外面租房。大四的课少,住外面不受束缚,出外找个活,朋友聚聚会,很自如。沈郁也出来租房了,可惜游离女生还是选择了宁大的理工男。她用一种沧桑的口吻对管蘅说,两个人都是搞艺术的,以后怎么办,我做不到有情饮水饱,我还是喜欢热热腾腾的饭菜。宁大理工男的明天我看得见,他给我一种过日子的真实感、安全感。沈郁让我着迷,可是他是一只在海上风雨飘摇的小船,他不是自私,也不是吝啬,而是他没能力给予。

管蘅没有想那么多、那么远,她和陆庭芜的爱情刚萌芽,对于将来,怎么想怎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