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向管蘅正式表白,到共度这个长夜,中间没有几天,似乎速度快了点,可是却很自然,像是必然。爱上一个人,真的会恨不得一夜老去。

当你鬓已成霜,我才相信,你真的属于我。

管蘅再次醒来,天已经大亮了。黎漠下床,把窗帘拉开一点,说雪停了,外面漂亮得像一张圣诞贺卡。他只穿了一条牛仔裤,浑身上下精悍结实,尤其从肩部一直到后腰的线条紧致俊美得令人呼吸紊乱。管蘅慌忙把头又缩回被子里。

黎漠说他先去洗澡,好了后叫她,直接裹着毯子过去。外面冷,穿衣脱衣会冻着的。

过了一会,管蘅听到黎漠喊她的名字。她听话的裹着毯子跑过去。黎漠站在浴室外面,只穿了内衣,头发还滴着水。他拿下毯子,把她推进去,用力关上浴室的门。

里面热气腾腾,水流很大,空气里面有洗发液的清香气。可能浴室已经被热水冲暖了,管蘅没有觉得冷。洗好出来,镜子里的人脸红通通的。黎漠站在卧室外面,把干净的内衣递给她。他已经穿上了大衣,因为这边没有剃须刀,下巴上冒出了一圈黑色的胡渣,他看上去有点慵懒。

“我看了下,厨房里什么吃的都没有。把衣服穿好,我们出门。”黎漠手里拿着管蘅的围巾。

“要不要戴墨镜?”管蘅问。“有进步了哦,知道保护自己了。但和我在一起不需要。”黎漠夸道。

下了楼,银装素裹的画面撞进视野,管蘅环着双臂,打了个冷战。楼下已经被勤劳的清洁工扫出了一条路,汽车四周的雪堆得很高,两人一脚一个深坑才上了车。

除了孩子们有些兴奋,街上的人和往前一样,行色匆匆。管蘅想起今天并不是周末,不过,她放假。

汽车拐进一条看上去普普通通的胡同,在一扇新漆过的大门前停下。大门上除了门牌号,没有其他标记。黎漠轻叩了下门,里面有人应了声,打量了黎漠几眼,目光转向管蘅,一秒的讶然,然后礼貌地说了声“请进”。里面很大,三进的大院落,假山、花圃建得很精致。一眼看进去,没几个人,有只麻雀在屋顶上跳来跳去。

领路的人人问黎漠要哪个厅,黎漠说梨花园。黎漠牵着管蘅的手往里走,回廊一转一转的。领路的人掀开一间厢房的棉帘,笑了笑,说:“稍等会,菜就上来。”厢房里布置得很清雅,四四方方的厅,中间桌上放着个炉,木头框成,上面有根通到屋顶的空心竹。黎漠帮管蘅挂好大衣,两人围着桌在铺着厚垫的木地板上坐下。

两人穿深青色制服的男子端进新鲜的鱼虾、牛肉羊肉,还有芦笋、松茸等各式蔬菜。其中一个男子笑着说:“这天气吃炉端烧最合适了。”黎漠点头,用指尖轻轻挠管蘅的掌心。

管蘅从进来,两只眼睛就瞪得大大的。两位男子点上火,等炉子热了,架上烤架,把食物一一放上去烤着,熟了后装进青花的瓷碟里放上桌。炉子的另一侧,是滚着水的敞开式铜炉,上面放着四方扁盒,是日式蒸笼,下面放少量的米,上面铺蟹粉、松茸、鲑鱼子。黎漠说这是主食。

屋子里很快就暖了起来,食物的香气四处弥漫,两人都没吃早餐,这会感觉特别的饿。两位男子说外面都有人在的,有事喊一声,然后微笑地带上门。

“这是哪里呀?”管蘅忙不迭地问道。

“一家会所,没有名字。我也是第二次来。这里除了各国的食物做得非常地道之外,就是很安全。你就是遇见熟悉的人,也不会传出什么消息,这是大家心照不宣遵循的规则。”黎漠夹起一只虾,蘸了酱,放进她面前的碗里。“这里的影音室是北京一流的,吃完我们去看电影。好吃吗?”

管蘅点头。黎漠给她又夹了筷鱼片,“尝尝这个?”

管蘅吃得很饱,饱得有种幸福的感觉。吃完出来,在走廊上,管蘅看见一位拿过国际大奖的影后挽着一个矮墩墩的男人有说有笑,她向黎漠和管蘅颔首时,就像是遇见了两位老邻居。

“我们不能一整天都窝在公寓里,我只是想找一个地方,让我们可以自如地在一起。”黎漠轻拍着管蘅的手背,小声解释。

“嗯,我知道。”管蘅懂他的意思,别人在幽会,他们在约会,她不会胡乱对号入座。

影音室里的碟有一张面墙,沙发很宽大。管蘅挑了部《万物理论》,文艺片,讲霍金和他第一任妻子的爱情故事,得过不少奖。影片很长,黎漠看了一会睡着了。醒来时,影片接近尾声。管蘅坐得笔直,眼睛有点湿润。黎漠没有惊动她,这人做什么事都很认真,看个电影坐姿都这么规范,如果她挚爱上一个人,会怎样呢?

“好看吗?”等到演职员的字幕表出来,他伸出手,在她眼前挥了挥。

“有点伤感,那么优秀的人,怎么会得那种病?”管蘅还陷在影片的氛围里。

“天妒英才,所以人要笨点、傻点。”

“说我吗?”

“你确实傻傻的,所以归我了。”

管蘅笑,也不反驳,很是心甘情愿的样子。黎漠想起附近有个小教堂,应该带管蘅这个不称职的教徒过去看看。

教堂离会所没几步,两个人是走过去的。外面雪光明洁,教堂里却光线昏暗。这是一个空间十分有限的小教堂,没有复杂讲究的结构和富丽堂皇的装饰,一切都很简朴。不知怎么的,忽然就觉得时光在这里慢了下来,不再是一秒追着一秒,而是细尘在光线里悠然地舞动,是沙漏被人倾斜了六十度角,是滴滴答答的钟声被轻轻拧上了笼头,又不留下了一点缝隙,让时间一滴一滴地流出来。

教堂里不知有个什么活动,唱诗班在忙着排练。管蘅和黎漠耳语,那个指挥的人拍子打得乱七八糟。

“那些圣歌是不是很能让人的心灵得到升华?”黎漠问道。

管蘅捂着嘴笑:“圣歌一开始大家觉得好清新好圣洁啊,好像天使就在头顶盘旋,不超过十分钟下面听的人就会呼呼大睡。乐曲太单调了,过了一村又一塞,绵绵无绝,无山峰湖泊,无波澜起伏。音乐中的戏剧力要仰仗不和谐音来塑造,就像生活里需要各种各样的味道。”

黎漠打趣道:“你这是在嫌弃圣歌?”

“不,我仅站在音乐的角度来谈论。”

离开的时候,管蘅对着圣母的画像在胸前画了个十字。黎漠问她是不是在祈祷。她回道:对上帝不能索求,你只要告诉他,你在想着什么。

“那你在想着什么?”黎漠很想知道。

管蘅微笑起来,唇角的线条会拉伸开一个优美的弧度。“我在想这天可不可以不黑?”

梅歆要走了。乐团的演出合约已经签到后年的新年,下一站是伦敦,她是乐团的首席,必须走。她给莫静言打电话辞行,莫静言说抽不出时间送她,让黎漠请她吃饭代表一下。

日光灯把酒店的房间照得惨白惨白,她坐在床上抱过枕头。北京的冬天真冷,她感觉手脚冰凉。

黎漠订了一家法国餐厅,就在机场里面。

梅歆叹息,她一个中国人,在北京,他竟然请她吃法国大餐。镜头里法国餐厅,烛光、音乐、美酒,盛装的男男女女,轻声交谈,会心微笑,仿佛是爱情里不可少的那一景。其实吃法国大餐,很累人,酒杯在哪个位置,水杯在哪里,刀叉的排列顺序,开胃酒,配主菜的酒……一切都很讲究。一餐吃下来,不亚于一场全力以赴的演出。难得相处的时光就这样浪费?

梅歆不喜欢法国,她只是喜欢那里经过百年沉淀下来的浓郁的艺术氛围。很多人说起法国,都是啊,时装;啊,卢浮宫;啊,巴黎圣母院……好像在那儿的人生活都很浪漫奢靡。

梅歆刚到法国时,因没申请到学校的学生宿舍,奖学金又有限,只得租了一套半地下的公寓,早上起床打开窗户,就能从窗口看到行人的一双双脚。巴黎的夏天很闷热,公寓里没有冷气,晚上热得睡不着,她只得去隔壁一家最便宜的二十四小时不打烊的电影院蹭冷气。法国的电影票很贵,除非你买月票,而办月票需要填一堆的表格。大概法国是一个太文明太发达的国家,所以官僚作风就变得很严重,生活方式也变得更为烦琐。

梅歆花了几天时间就搞清了巴黎的地铁,可是一出来,她就会经常迷路。认识黎漠后,她一迷失在街头,就给黎漠打电话。黎漠总是说你呆在那别乱跑,我马上到。那个马上有时是十几分钟,有时是两个小时。他那时在工地上,工地离市区远。碰上大风天,他赶过来时,像个土人。

心情沮丧时,梅歆总会说中国怎么怎么好,法国怎么怎么差,那是她想家了。黎漠笑,说每个国家都像人的手指,伸出来有长有短。

曾经梅歆有个机会回国任教,她考虑了两天,还是拒绝了,因为黎漠在法国。虽然后来她和黎漠分手,可是在这份爱情里,她真的珍惜过,也许黎漠不知道。命运总爱玩恶作剧,喜欢出形形式式的选择题。她知道正确答案,但她没有选择。

黎漠开车过来接她,她把航班改签了,往后挪了几个小时。哪怕仅仅是几个小时,有可能就是命运的转折点。

北京今天是多云的天,日光淡淡的,气候有些干燥。一切景物平缓地滑过视线,经过工体附近,梅歆朝外指了指。“开奥运会那年,我们回北京看比赛。晚上在这里喝酒,你让我在那棵树下等你,你去喊车。记得吗?我等了很久你都没来,我就一直傻傻地站在那。”

黎漠短促地笑了下,沉声道:“梅歆,别等了,我已经走开了。”

气氛突然变得忧伤而又沉重,像拽不住的时光。“管蘅只是你过世朋友的同学,你照顾她是一种移情作用。我理解。我可以和你一起帮助她,娱乐圈上位就那几种方式,我们给她创造机会。如果她想学古典乐,我可以向我的导师推荐她。黎漠,同情不是爱情。”梅歆强撑着没有让自己哭出声。“娱乐圈里有几人能做到洁身自好,你才认识她几天,而我们有几年共同的回忆。”

黎漠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梅歆,我们的几年已是过去,我和她的这几天却是当下。老人们唯心,会把过世的人临终前的话视为先知。我也唯心一次,周晓冬不是我朋友,是我的同行,她在临终前喊着我的名字。管蘅是她最好的朋友,那是否代表冥冥中的注定,是周晓冬预见我情感的归宿是她呢?”

“那是托付不是预见,黎漠,这不公平!”梅歆委屈道。

“也许那不是周晓冬的本意,可是我爱上她了。”黎漠抽出纸巾递给梅歆。

“你还是和从前一样激情洋溢,当初你说爱我时,我们也才认识了一月。”梅歆知道这样的话很丢脸,可是她忍不住。

黎漠没有再说话。这不是证明题,非要证明个什么结果。有的爱在太平盛世,有的爱在兵荒马乱,哪一种更足金,只有时间知道。

黎漠点的餐是典型的法国菜,鹅肝、蜗牛、青蛙、黑蘑菇,一个也没少。开胃酒是一种酸甜的果酒,淡绿色,苹果口味,味道清爽。配主菜的是1983年的拉菲。两人很少交谈,各自享用着菜肴和美酒,这也符合吃西餐的习惯。上甜点时,黎漠问还需要点什么吗?梅歆放下手中的餐巾,回道:不了。

作为一个句号,已经无可挑剔。

尽管心情直坠谷底,骄傲还是让梅歆保持了体面。黎漠陪她先去办理了登机手续,把行李托运。有人认出她是梅歆,惊喜地跑过来要签名。她的微笑优雅浅然,中文签名行云流水。

黎漠感叹,管蘅大概一辈子都修练不到这样的火候。

黎漠一直陪她到安检,她问他什么时候回法国?黎漠说春节后要回的,那边工程要开工,设计师必须在场。以后,你是长居法国还是中国?黎漠笑了笑,提醒她该进去了。

梅歆红了眼,突然想紧紧拽住黎漠的手。黎漠对她说一路多保重。常坐飞机的人都知道不能讲一路顺风,他没有说再见。也许会再见的,法国又不像中国这么大。只是见面时,她会是他的过去式、现在进行时还是将来时?

“我……”她抖着嘴唇,喊不出黎漠的名字。她真的不能死心,管蘅只是一个才出道的艺人,未来很不确定,而她已经名扬四海,而且她和黎漠还有美好的过去,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

黎漠大步流星地转身而去,眼角的余光看到一个戴着口罩、墨镜的男人站在一棵巨大的盆景后面,应该是柯逸吧!他对梅歆倒真是一片丹心,可惜自始至终是首独奏曲。

莫静言打来电话问梅歆登机没,他说已经进了候机大厅。莫静言不说话,像是很遗憾。她喜欢梅歆,好像这样能把黎家音乐世家这块牌子传承下去。太后真可爱!

回市区时,车简直像是在挪。着急也不管事,黎漠找出碟听音乐。梅歆的小提琴独奏,节奏、音准,协调性,揉弦的幅度,都只能用毫无瑕疵来形容,听上去就像一台精密的仪器在运作。

管蘅没有来电话,她还在假期中,一个人宅在公寓,估计又是练听谱。黎漠嘴角勾起宠溺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