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森川光送走了夏承司,就和裕太一起坐车去了裴诗和裴曲家。

“等等先别开,停停停,我看到诗诗了!”裕太按下车窗,“森川少爷,诗诗在那里!”

司机请示森川光后,把车停下来。

“她在打印东西?”森川光听着不远处传来的打印机轰轰声,朝着前方问道。

“对。”

裕太将视线投向小店铺中的女子身上:她留着披肩长发,头发比一般人的黑一些,在日光灯的照耀下有着成片的光泽。宽松的衣服并没有遮掩她过于纤瘦的身材,黑色的套裙勾勒出她细腰的线条,衬衫领口却是有些男孩子气的立体折叠式。她低头取出厚厚的打印纸,将一边头发别在耳后,鬓角和发际线周围有一圈不同于后面长发的绒绒碎发,在灯光中立起来,像是孩子的头发一样勾勒出可爱的晕圈。因为有着好看而瘦削的脸型,她低头的样子十分优雅,可是,眼睛却像是深潭的水,沉寂冰冷,无论是伤害还是讨好都无法引起一丝波纹。

“诗诗!”

听见不远处裕太的声音,裴诗回过头去,也看见了摇下窗子露出脸的森川光。她匆匆付钱给老板,把手中一叠打印好的纸抱过去,弯下腰看着他们:“组长,裕太,你们来了。”

裕太指了指她手里的纸说道:“你在打印什么啊?这么多。”

“空白五线谱。这样比较便宜,买本子太贵了。”她摇了摇那叠纸,“这都是我DIY的,我把行距压缩得很小,而且旁边还留下了修改批注的地方。组长,以后等我写好了曲子,精挑细选最好的演奏给你听,你可要参考参考。”

“荣幸之至。”森川光微微一笑,“上车吧。”

“我走过去都比你们快,在家里等你们。”

等森川光被裕太搀扶上楼,裴诗果然已经到家了,而且脖子和锁骨间还夹着小提琴。裴曲正在弹钢琴与她调音,她左手旋转着提琴的微调器,右手拿着弓在两根弦上拉动,也没对话,就朝着裴曲使了个眼色,两人非常有默契地开始演奏曲子。

这是一首华丽细致的音乐,带有1700年后晚期巴洛克的风格。西洋艺术音乐中之所以会流行当初这种音乐,是因为那个时代贵族执政,喜欢富丽堂皇的巴洛克建筑,宫廷乐师们为了迎合他们的喜好而创作出同类别炫耀权贵与金钱的音乐,所以,“巴洛克”一词也逐步应用到了音乐当中。在亚洲地区,音乐家们都会演奏大量巴洛克音乐,但大部分作曲家都会想,那个时代都已经过去了,那个时代的音乐家都留下了那么多动听的曲子,我们还做什么尝试呢。因此敢挑战巴洛克音乐创作的音乐家没有几个。

可是,裴诗最大的优点和缺点都是自我中心。一旦她想尝试什么,即便别人有再辉煌的成就,也无法影响她的行动。她大胆地把巴洛克的华丽与现代音乐的轻盈糅合在一起,加入了大量在古典音乐时期少见的三附点音符,令曲子更有了一种高贵慵懒的韵味。仅靠倾听,都像有无数钻石在耳边碰撞,像能看见纯白波斯猫在金碧辉煌的殿堂中傲慢地散步。在她停顿的时候,裴曲演奏出了快速却均匀的音节,与之前附点音符的懒散形成鲜明的对比,以至于她再次主奏时,有了一种全力奔向高潮的畅快。最终,她用一个特加强音,结束了整段激烈的演奏。

森川光和裕太一起给予了肯定的掌声。她开心地露出了微笑,做了一个“嘘”的动作,又演奏了一首较慢的抒情曲。再次给过她掌声后,裕太看了看她的手指,讶然说:“诗诗,你的手指都变成黑色了……”

裴诗看看自己的左手:“哦,这不是黑色,就是揉弦久了有点凹陷,没关系。”

“她回来以后一直在拉这首曲子,晚饭都没吃拉了五个小时,一点没休息,能不黑么。”裴曲指了指厨房里凉掉的菜,“姐你的手才好,还是别乱来啊。”

“我马上要跟夏承司去英国开会,这几天当然得抓紧时间练练了。”她不以为然地摆摆手,又对森川光说,“组长,你觉得这两首曲子如何?”

森川光怔了怔,说:“挺好的。”

“啊?就这样吗……没有一点意见?例如哪里拉得不好。我现在可是非常谦虚的,不会允许任何错误发生。”

森川光一时答不上话来。要说技术性错误、演奏性缺陷、力度问题、重音问题……她几乎是没有。最起码只会弹钢琴的他来说,他完全听不出哪里有毛病。她创作的这两首曲子可以说非常纯熟充满技巧,尤其是第一首,很有她的个人特色,到第一首结束,他都觉得状态很好。可是到了第二首,他听完居然有些走神。不是说不好,而是太普通。挑不出一点缺点,也找不出优点,导致他再回想第一首曲子也觉得少了点什么。

“组长?”

“我在想呢。”他连忙应答,又想起刚才裕太说她的指尖都练发黑了,只能笑着说道,“我觉得挺好的。如果是这样的水准,对付夏娜绰绰有余。”

“可是这样还不够吧,我会多写一点曲子,然后再慢慢选。”

其实他没有撒谎。她睡梦中写的曲子都能完败夏娜。因为夏娜在古典乐创作方面几乎毫无造诣,她只擅长演奏和写类似流行乐的抒情曲。现在会煽情却毫无艺术细胞的音乐家太多,夏娜就是其中之一。如果不是有闪亮的家境、经常上媒体的父亲兄长、音乐世家的公子哥未婚夫,她不可能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裴诗无疑是个天才艺术家,但她似乎缺少的,刚好是艺术家最不能少的部分。这是在他看来非常泛滥,却连夏娜都拥有的东西。

翌日正午,黑色轿车朝着国际机场的方向驶去。

高架两旁是闪闪发亮的高楼,均由墨绿玻璃拼接而成的方形建筑。它们像装上了一面面墨绿的、宝蓝的镜子,又像是微波荡漾的海底宫殿,在彼此的身上射映出清晰的倒影。在这样烈日炎炎的时刻,那辆车下了高架,停在路边,一个穿着套装的女子从上面走下来,一路小跑去十万八千里外的超市,买了一瓶矿泉水,又一路小跑回来,把粉色的矿泉水瓶递给身边的上司。但没想到夏承司拧开矿泉水,仰头喝了一口,就把它扔到后座去了。

看见这一幕,裴诗差一点含血喷在他的脸上——从出发到现在,他已经让她下车给自己买软饮五次,第一次是以“不喝碳酸饮料”为由扔了她买的雪碧,第二次是因为不喝带甜味的矿泉水为由拒绝了她的农夫山泉,第三次以他只喝某进口牌子的矿泉水为由拒绝了又一种矿泉水,第四次是她没在那家超市找到他要的矿泉水,第五次终于买到了,他却只喝一口。之后面对她充满杀气的目光,他还用那种“看我做什么,有病?”的眼神漠然地看了她一眼,继续靠在座椅靠背上看手机股票。

这可恶的眼神,让她到机场也一直黑着脸。她这样的表情配上身边模特一般精致却面无表情的上司,让人不由自主退避三舍,还差点吓坏小朋友。可是夏承司对她的折磨绝不仅限于此:候机室里,他让她去找前台要wifi的密码,她总算把密码要回来,他却用都没用,一直在用手机上网;他叫她去弄吃的,然后又犯了老毛病,让她一个人把食物解决掉;好不容易登机,他总算愿意动一动那高贵的手,自己把笔记本电脑放在行李架上,坐下来却又开始发号施令:“去给我倒点喝的。”

好在她早有准备,把刚才过安检后买的一瓶矿泉水淘出来递给他。他看了一眼矿泉水,朝着前方扬了扬下巴:“我不想喝矿泉水。去倒橙汁。”

裴诗的忍耐度终于在这一刻达到了极限。她抱着胳膊,正襟危坐地对着夏承司:“夏先生,我们能商量一件事么?”

夏承司这才把眼睛从iPad上转移到她脸上。

看见他那张漂亮却欠虐的脸,她的火气更大了,开门见山说:“第一,飞机还有几分钟就要起飞了,除非你现在把我变成一个橙子,否则把我拧成麻花我也没法榨出橙汁给你。第二,如果你想喝的是飞机上那种橙汁,麻烦你找空姐要。第三,即便你是我的上司,也能否请你不要这么bossy,不要总用命令的语气和我说话。”

刚说完这句话,恐惧感就犹如黑夜降临般排山倒海涌来。

她顶撞的人是谁?夏承司!接下来十年都可以让她做牛做马的顶头上司夏承司!

无奈覆水难收,她只能憋着气,做好被他说“裴秘书,下个月的工资自己扣掉,再顶撞我,扣两个月”的准备。

任谁也不会猜到,夏承司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只说了一句话:“这是三件事。”

裴诗像是中了美杜莎眼波攻击,石化在机舱内。谁知紧接着,夏承司的嘴角竟自然扬起,眼中露出了淡淡的笑意。温暖的阳光透过窗子洒进来,把他的脸照得犹如峡谷般轮廓分明。看见他的面容,她的脑袋变成了一片空白。可是,更让人无法猜到的是,他说出的话竟是:“帮我找空姐要一杯橙汁吧,阿诗你觉得呢。”

他咬字特别清晰,字正腔圆、音色低醇,比南方人标准,又没有北方的官腔,是在商业领域男女通杀的说话方式。几乎所有搞贸易风投地产的人都是这样说话,他却因为做得最好而令人印象深刻。她对他说话的所有印象,都停留在各种各样的谈判中、公司活动中、商业聚会中。可是,这一次他说话,却是用如此温柔的语气。当那个委婉的“呢”略带上扬的音调说出来,她的神经中枢有被雷电瞬间击中的感觉。

她腾地站起来,跑到前面去把空姐叫了过来,直到空姐说“裴小姐你可以在座位上按键呼叫我们”,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傻事。

他喝过了饮料,把杯子放在一边。飞机终于快要起飞,他又回头对她说:“我觉得还是系上安全带比较好,阿诗你觉得呢?”

飞机飞到高空,指示灯上系安全带的灯灭了。夏承司又抬头看看行李架上的笔记本电脑,微笑道:“帮我把Mac拿下来吧,阿诗你觉得呢?”

她终于崩溃了:“夏先生,都是我的错。请你用以前的态度和我说话吧。”

他脸上的笑立刻烟消云散,恢复了以往冷冰冰的态度,抬了抬下颚:“去拿Mac。”

看见他恢复正常,她觉得舒服多了,帮他把笔记本拿了下来。然后她靠在座椅靠背上,发现不远处的空姐们都在看着夏承司,兴致勃勃地悄声议论着什么——头等舱都是几个人伺候一个人,所以八卦的时间也特别多。她想,如果坐在这里的只有夏承司一个人,她们早已想尽各种方法,在他的手机里留下她们的电话号码。她咂咂嘴,无奈地在内心叹气。这男人的外表可以媲美奥兰多?布鲁姆在《魔戒》里演的精灵莱格拉斯,实际内心住了一只伏地魔。如果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和他一样生活,那这世界恐怕就没有喜怒哀乐,只有强力竞争与高速运转了吧。可她又时常觉得,这样理性其实未必是坏事……

等夏承司再次注意到她,她已沉沉地睡了过去。她的睡相很甜美,睡姿却东倒西歪,手袋也几乎要掉到地上。他刚想把它扶起来,却看见里面几片白色的包装物。他愣了一下,又看看她因疲倦而格外放松的睡颜,明白了她一天都如此暴躁的原因,轻轻吐了一口气。

这时,空姐拿着毛毯走过来,小声说:“夏先生,要不要给裴小姐盖一下毛毯?”

“嗯。”

因为怕吵醒裴诗,空姐只轻轻把毛毯盖在她身上就走了。这时她却翻了个身,额头顶在他的手臂上。他的动作停了一下,没有再回头看她,打开笔记本。

几个小时后,裴诗醒过来了。她眨了眨倦怠的眼睛,察觉自己正靠在别人身上,潜意识里就把对方当成了小曲。这时机舱里的灯都已经全部熄灭,前方还有个商务男推了推眼镜,在阅读灯的金色灯光下看金融报刊。她听见身边传来纸张清脆的声音,然后抬头望过去。

身边的夏承司正在翻一本厚厚的书,阅读灯照亮了他脸上最突出的部分——鼻梁和眉骨,其他地方都陷入了深深的阴影中。他用的是带木香的柑桔古龙水喷雾,温和又清新,在很多年轻男人中非常流行,是一种辨识度很高的味道。但这种味道混合着他自身的荷尔蒙气息,就构成了独一无二的香气,溢满她的呼吸,简直立刻就把她秒杀。

当然,再多吸引力也无法抵御紧接而来的惊吓。因为她发现自己一直靠在他手臂上睡觉,而他好像毫无意识一样看书。她像被电棍抽了一下,猛地坐起来,慢慢缩到毛毯里。他的脖子几乎没动一下,就偏了偏眼睛看看她,又继续把注意力集中在手里那本安?兰德写的《源泉》上。

都说安?兰德是资本家和上流社会最追捧的哲学文学家,没想到到夏承司身上竟然也一样适用。她想了想,点点头说:“她的书还真符合你的气质。”

“我对她的观点并不完全赞同。”他平淡地接道,夹在两页纸间的手翻开了下一页,“这本书的主题是建筑设计,我对与我领域有关的东西都有兴趣。”

“我还以为你对文学有兴趣。”

会这么说,是因为她在替他收拾东西时看见了他带在身上的几本书,分别是博尔赫斯的散文集,加缪的《局外人》以及村上春树的《1Q84》。恰好后两本书她也都有看过,夏承司会看这类书是完全出乎意料的事,因此她瞬间有了一种找到战友的感觉。可没想到,这样试探性地一问,他居然直到再次翻页,也一个字都没有回答。

一般来说,男人不懂女人吃哪一套,所以恋爱吃亏。女人懂男人吃哪一套,但是控制不住要去纠缠对方,所以恋爱吃亏。因此,懂女人的男人、高情商的女人,是最难对付的人群。可是,像夏承司这样连看都看不出是否懂女人的男人,似乎更难对付。有时候她甚至会想,他会不会压根就不喜欢女人,所以才把所有女人都当成了化石?

不爽的感觉又一次涌来。可自己试图越级与上司聊天似乎也是很傻的事。可能是两个人坐得很近,所以给了她一种他们可以沟通的错觉。太傻了。

有了这样与他对抗的念头,到下飞机后,她都没再和他说一个字。

抵达伦敦时已是晚上九点,夏季英国的天还是没有完全黑下来。一走出希斯罗机场,就能看见停在外面的传统伦敦黑面包出租车和红色双层巴士,它们比国内的很多车都要大,却永远挤在英国狭窄的街道上,因而更加显眼突出。裴诗和夏承司上了前来接人的轿车,看着窗外的街景,再一次踏入这片土地的感觉依然那么不真实。在国内坐在车上,往窗外看到的都是大楼的底座,一定要探出头去,才能看完整个建筑。但是在欧洲,在车里随便怎么坐,都能一览全景。或许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感觉,欧洲人才总是自信满满,因为与他们的楼房相比,他们永远不会显得渺小。

但是,哪怕经过资产阶级革命和工业革命的洗礼,人与人的差异在英国依然比其他西方国家严重:这里有很多人住得起有管家、红地毯、旋转楼梯的贵族式住房,它们矗立在伦敦最昂贵的西区,让人踏进它的大门都不敢;有很多衣着破旧的卖艺者停留在地铁站中,演奏他们喜欢的音乐,周围的行人穿着正装手提公文包从他们身边无情地走过,连斜眼也不给;也有悠闲的情侣游客给他们一些钱,拥抱着彼此享受这一个瞬间;许多Tesco超市门口,总有一些穷人正在乞讨,用比中国乞丐更自信的笑容,对路人说着“any changes? coins?”……每天有无数的人来来往往,游离在这座城市中,谁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会往哪里去。

这是一座具有独特气息的城市,是一座只要到过,就会深深烙印在心而永久不会褪色的城市。这也是一座四季被冰冷海风包围,永远感受不到春夏暖意的阴郁城市。

夏承司回到家中住下,裴诗则和随行的几个员工在附近的酒店登记。把行李放置好后,她乘坐地铁去了一家英式酒吧,在昏暗的灯光中找到了一头非常显眼的金发。她提着包绕过拥挤的木桌,到那个金发的胖女人面前坐下。

这个女人叫 Marika Ricci,人们称她为 Ricci夫人。她是曾经对裴诗赞不绝口的著名小提琴家,但近些年已在演奏界销声匿迹,转行成了音乐评论家。不久前裴诗才辛苦找到了她的联系方式,并把自己创作的几首曲子寄给她。

她用带有意大利口音的英文与裴诗嘘寒问暖,然后直接进入主题(1):“I absolutely loved your performance, but your work this time……How should I say, you have sent me many pieces of your work, but they all sound the same. Shi, You could have done it so much better.”

裴诗笑容凝固在了脸上,半晌才说:“What do you mean?”

“Emotions.”Ricci夫人沉默了很久,好像是在故意延长沉默的时间,以展示自己的不悦,“ It doesn’t seem very disputable that music is something that can eliciting emotions in audiences. I don’t see any emotions in your work. ”

原本她一直对裴诗的作品抱有很大的期待,但事实说明希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只是看见裴诗一直呆愣地看着自己,仿佛因为过于意外而完全忘记要解释,她觉得自己有些过于苛刻了,只轻轻叹了一口气,又问道:“Have you ever fallen in love with anyone?”

这句话一直回荡在裴诗的脑海中。

她一直以为柯泽是自己的初恋,但到Ricci夫人这里,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完全没恋爱过的小孩子。之后Ricci夫人说了很多关于爱的东西,告诉她爱一个人是会恨不得把一切都献给一个人,不论做什么事,都一定会把这个人的心情放在第一位。也正是因为这种情感,贝多芬才为裘莉塔?圭齐亚蒂写出了《月光奏鸣曲》,柏辽兹才为爱塔?史密斯写出了《幻想交响曲》。哪怕不是爱情,一个音乐家也应该有其他伟大而充沛的感情,例如对挚友、亲人、国家的爱。不将自己的情感投入到创作里去,哪怕旋律再动听也无法让人产生共鸣,这样的音乐不可能被流传下去。

经过Ricci夫人的提点她才发现,她可以在演奏曲子的时候全身心地投入,可一旦涉及到了创作,她确实就像被困在了什么牢笼中一样,完全无法释放自己的感情——不,是无法释放,还是她真的没有感情呢?她自己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她的曲子永远都与被夏娜偷走的那首如出一辙。这就好比一个作家写了几十本书,读者们却只用读其中一本就已足够。这无疑是对一个创作者而言最可悲的事情。

不过,在音乐上,裴诗一向有着常人无法媲美的毅力。第二天晚上工作结束后,她就带着一叠空白五线谱,临时赶到鸽子广场旁的圣马田教堂(2),买了一张教堂烛光室内乐表演的票,想要去寻找灵感。她想起以前在伦敦读书的时候,自己所有的钱除了给小提琴换弓毛、换弦、护理,几乎都花在了这上面。时隔多年,她又回来了,这样的感觉令她怅然若失,却也令她感到安全。

整场音乐会开始前十多分钟,金色的天主教堂里蜡烛已被点亮。听众们陆续入座,紧闭的门后传来悠扬却杂乱的小提琴声。试音断断续续,仿佛后面的休息室是一个关闭的魔法八音盒,重复着动听的片段,预示着接下来表演的精彩。裴诗坐在二楼,可以清晰地看见教堂中央摆着较高的第一小提琴架,第二小提琴架、中提琴架、大提琴架和低音大提琴架。低音大提琴横置在座椅旁,后方是木制的羽管键琴。

终于,演奏乐队走了出来,除了低音大提琴手和羽管键琴手,每人手里都拿着各自的管弦乐器,他们一齐向听众席鞠躬,迎来了第一轮掌声。在大提琴手的介绍下,首席小提琴手姗姗进来。令人意外的是,他居然是一个亚洲面孔的男人,戴着黑框眼镜,看上去大概有二十八九岁。他和其他人一样,穿着燕尾服,系着白领结,笔直地站在那里, 看上去竟然毫无违和感,如同十八九世纪的绅士。

他站在自己的琴架前拿起了话筒,说出了一口流利的英式英语:“Good evening ladies and gentleman, we will bring you Bach tonight.In 17th century, Bach and his wife ...”简短的介绍后,他放下话筒,与乐队成员们各自就位。

一开始就是齐奏。是大名鼎鼎的巴赫的A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第一个小节响起的时候,裴诗的心清晰地抽了一下。那种萌动的感觉,不亚于很多人恋人告白时的激情。到高音时,首席小提琴手甚至会忘我地踮起脚。所有管弦乐演奏者并没看彼此,但肢体动作一直整齐划一,左右脚的重心随着旋律而摇摆不停。其中,首席小提琴手的动作一直最突出,也最为动情。他在演奏时有着裴诗没有的热情与感性,因此,每一个自信的神态、微笑的嘴角、拉弓的动作,都完完全全被她捕捉在眼里。

第一曲很快结束,他朝着听众鞠躬。在听众鼓掌的同时,小提琴手们均用左手拿着琴和弓,用右手拍左手手背,也为他喝彩。他脸上挂着演奏时胸有成竹的微笑,开始带领乐队成员演奏巴哈贝尔的D大调卡农。这一曲开始就是小提琴三重奏,大提琴、低音大提琴有规律地配乐。小提琴演奏时高时低,时快时慢,一如顽皮的精灵打乱了原有平稳的步调。再次演奏结束后, 首席小提琴手向听众介绍了一下曲子的特色,末了还补充了一句“Probably you haven’t noticed.”英国自嘲式幽默引来大家一阵大笑。

紧接着的是欢快又辉煌的巴赫E大调小提琴协奏曲。在这一曲中,首席运用了很多跳弓,重复切换大量音律,非常有节奏感,听众们也不由在桌子上轻轻打着节拍。每一个乐章结束都会有短暂的停顿,成员们离开琴弦的弓也是轻轻的,生怕不小心用敏感的弓毛多擦出一个音。 这首协奏曲结束后,首席与三个演奏者握手,微笑道:“Thank you so much indeed. And then we will bring you a small special treat, solo.”

本是中场休息,他却忽然插入了一段浪漫的华彩段(3)。当冰雪般伤感的优美独奏响起,伴随着羽管键琴破碎的配乐,所有人的心都像是融化了一样。连裴诗都禁不住撑着下颚往前靠了一些,认真倾听他演奏出的每一个音节。

这一首曲子结束后,掌声比前面的曲子都要响亮很多。

听众们一边津津有味地讨论刚才的音乐,一边离开教堂进行中场休息。羽管键琴手留下来调琴,同时和首席小提琴低声说话。裴诗下去的时候,刚好有几个听众在用手机和他们合照。首席看见她,露出了十分惊讶的眼神:“等等!”

原本从他的口音和举止来看,裴诗猜想他是个不会中文的BBC(4)。听见这男人说出自己的母语,她呆了一下,转身看看他。

“你是不是前段时间才在柯娜音乐厅表演过的……”他说到一半,皱眉沉思了片刻,“不对,她应该在国内,不应该在这里。 可是,那段视频我看了很多次,应该不会认错人……”

他的普通话果然不是特别标准,父母应该是香港人。她没想到连这个圈子的人都会知道自己,也不知道是夏承司给旗下音乐厅做的宣传太厉害,还是自己那次演奏确实一炮成名了。

他又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你是不是叫裴诗?”

“嗯。”

“竟然真的是你。”他喜出望外地朝她走过去,对着一直一脸迷茫的羽管键琴手说,“She’s the genius I’ve mentioned! She can play Paganini very well! ”羽管键琴手还没来得及消化,他已握住裴诗的手,连语言都忘记转换:“Can you marry me?”(5)

裴诗受惊不轻,猛地抽出手往后退了一步。

“啊啊,你曲解我的意思了。我的意思不是说你嫁给我,哦不,当然,如果你愿意嫁给我,我也很开心。我想说的是,我实在太喜欢你的表演了,所以特别想认识你,我叫Andy。”

看见对方伸出的手,裴诗忍不住抽了抽嘴角——他穿得如此正式个性却如此焦虑狂放,这让他看上去像是个增高版的卓别林。但她最后还是和他握了握手。他眨了眨眼,兴奋地说道:“一会儿让我送你回去吧,我觉得我们一定会有很多共同话题。”

下半场开始后,Andy的表演似乎比开始要澎湃很多。先是亨德尔的A大调羽管键琴与弦乐协奏曲(6),裴诗心想还好他弹的不是羽管键琴,不然大概会像贝多芬那样把脆弱的琴弹断。这一曲有大量羽管键琴的独奏,Andy握着小提琴和弓,放在身子右侧,左手绅士地放在燕尾服后,朝她露出温柔的笑意,还点了点头。这一动作弄得好多听众都朝她的方向看过来。曲子结束后,羽管键琴手出来向大家鞠躬,Andy连鼓掌也不忘朝裴诗抛媚眼。

最后他们演奏了巴赫双小提琴协奏曲,彼此握手后向大家道谢,又增加了下半场的华彩段。

这才是真正的真高潮,大提琴手和低音大提琴手一起拨弦,如击鼓,如暴雨,每一个音节都拉动着人们的神经。 Andy不再看乐谱,一边演奏着,一边走到听众席中,在裴诗面前起码停下来,为她演奏了起码二三十秒。众人都看出他的意向,纷纷露出饶有兴致的表情。一曲终了,掌声雷动,足足超过两分钟。

表演结束后,Andy还是像刚才所说那样,坚持要送她回家。他把小提琴交给成员带走,自己还穿着燕尾服就和她一起上了出租车。

刚从音乐厅出来,就看见满大街的不一样的人。虽然都是英国人,但街上的金发女子明显和女性音乐家们不一样。她们的头发更直,更多修饰,肤色也经过紫外线灯晒黑过, 一下把裴诗从中世纪回到了摩登时代。在伦敦的街头,到处都能看到挂着旧式绅士画像的餐厅和酒吧,就仿佛一幅幅油画挂在精致却黑暗的角落中。

每个国家都有一个最辉煌的年代,也有一个最让人向往的年代,或许我们现在已经再也看不到了,毕竟在中国,一座座高楼大厦拔地而起,胡同和弄堂都已被翻修的建筑掩盖,在哪里都能看见建筑工地。而英国无疑是将历史遗迹保留得最多的国家。在伦敦,就连面包店都是充满旧式英伦乡村风情的——外面是奢华的建筑,里面却是红砖的墙壁。有历史的国家总是会让人感到有些惆怅,会让人变得越来越念旧。所以,崭新的经济面貌和保留传统的文化,往往只能二选一。

裴诗看着窗外的街景,和Andy聊了很多关于音乐和文化的话题。他也得知她只是陪上司来英国出差,很快就会离开。

“真可惜啊,如果你住在这里就好了。”他一脸遗憾地摇摇头,半开玩笑地说道,“这样我就有足够的时间来让你当我的女朋友。”

“你觉得一周时间不够多么?”

“呃?”

她没再说话,只是在黑暗中把目光从窗外转移到他身上。他张了张口,哑然了半晌:“你……真的要当我女朋友?”

“如果你不是开玩笑的话。”

他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枪,怎么都活不过来了。这时他们也到了她住的酒店。他原本应该让她下车自己再跟着出租车离开,但见她下车,他竟也跟着跳出来:“裴小姐,你是认真的?”

“你要我重复几次呢。”

不管怎么说,恋爱是一定要谈的,这样才能写出曲子。这个Andy给人感觉不错,两个人就发展试试吧。她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带他进入酒店:“这里不好打车,我回去上网帮你订一辆车吧。”

他们一起走到她的房间门前,她转头说道:“你在这里等我,我订好就出来。”

“好。”

她掏出房卡刷了一下,然后推开门,脚步只踏进去一步,就被里面的情景吓了一跳:公司里一个部门经理坐在座机旁,正在焦急地打电话;夏承司似乎刚从椅子上站起来,边穿黑色长风衣边大步走向房门的方向。他和裴诗正对上眼,也看见她身后的Andy,僵持了一会儿,冷冷说道:“你去哪里了?”

“去听音乐会了。”她没有忘记他在飞机上对自己爱理不理的态度,因此回答得也丝毫不带感情。

“那是什么人?”他看了看Andy。

“Andy,我男朋友。”

注释(1):Ricci夫人和裴诗的对白翻译如下:

Ricci夫人:“我绝对喜欢你的表演,但你这次的作品……我该怎么说,你发给我了很多曲子,但它们听起来都一样。 诗,你可以做得更好。”

裴诗:“你的意思是?”

Ricci夫人:“感情。音乐可以引出听众的情绪,这是毫无争议的。我在你的作品中看不到任何感情。”

Ricci夫人:“你有没有曾经爱过别人?”

注释(2):圣马田教堂(St. Martin in the fields),是英国伦敦的一座圣公会教堂,罗马时期它曾是伦敦城外的坟场。1542年,亨利八世重建了教堂,以避免该地区的鼠疫患者通过他的怀特霍尔宫。当时,它在字面上符合“在田野”,因为它孤立地位于威斯敏斯特市和伦敦市之间。

注释(3):华彩段(Cadenza),又名华彩乐段,音乐术语,指独奏部分的装饰性乐段,既可以预先创作,亦可以即兴表演,形式自由,并时常有炫技意味。此乐段以所有声部的延音作标记,常出现在乐曲的尾声前 。源于十八世纪歌剧演员在咏叹调结尾处的即兴演唱, 后常用于协奏曲中。华彩段一般不附伴奏,但亦有例外,如埃尔加的《小提琴协奏曲》中的华彩段就有乐队伴奏。

注释(4):BBC,British Born Chinese,指在英国出生的中国人。

注释(5):Andy的翻译:“她就是我提到过的天才!她演奏帕格尼尼很棒!你可以嫁给我吗?”

注释(6): 亨德尔的A大调羽管键琴与弦乐协奏曲,即George Frideric Handel的Concerto in a major for harpsichord and string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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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乐章 英国北行

真正的艺术不是理性的。

“男朋友?”

夏承司扬起一边眉毛,打量着她身边的男人:他站在床前,高挑而瘦削,黑色的头发略带自然卷,下巴上有冒头的胡茬,像是即将在荒芜皮肤上滋生的细小野草。他散发着谦卑恭敬的气质,但这些不拘小节的胡茬令他又多了几分矛盾却充满魅力的狂野。这样的男人并称不上是美男子,但搭配上他身上的礼服,当你知道他是一名艺术家,他顿时如同大礼堂一样熠熠生光。

夏承司似乎来了兴趣,把目光转移到裴诗身上,冷不丁放出一颗即时爆炸的炸弹:“你丈夫知道你有男朋友了么。”

这句话让在场的人都毛骨悚然了一把,Andy更是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看向裴诗。裴诗抿着唇,喉间有隐隐沙哑的笑声。她将双臂抱在胸前,毫不畏惧地直视夏承司:“夏先生,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你早就知道我并没有结婚,不是么。”

“哦?那我还真不知道。不过那都是你的私事,只要不影响工作,都与我无关。”夏承司一副童叟无欺的模样,也不再多看Andy一样,就用下巴对着门口的方向扬了扬,直接带着部门经理走出门去。

“这个人是谁啊,真酷。”目送他们离去以后,Andy转头对裴诗说道。

“我上司。”

听见她言简意赅地回答,也没有打算继续话题,他发现这个女孩有着寻常人少有的不卑不亢,心中对她的喜欢又多了一分,握着她的手在唇边轻轻碰了一下:“其实就算你结过婚,我也不在意。”

她有些不自然地抽回手,淡淡地说:“放心,我没结过婚。”

“那多没意思。我还想说,结过婚的女人更有吸引力呢。”见她脸上露出了混合诧异与藐视的眼神,他大笑起来,“我和你说笑呢。Don’t be so serious.”

裴诗却不是那么有幽默细胞的人,她以累了为由,把他从宾馆请了出去。她关掉所有的灯,只留下书桌上的台灯,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空白五线谱开始作曲。冥思苦想一个小时后,她发现自己真的有些困了,便放弃创作,把小提琴拿出来练了练基本功。不知是不是被Ricci夫人说中了要害,自己就丧失了对创作的热情,现在的她只想演奏,不想费劲脑子去写任何曲子。

虽然没谈过恋爱,但她也知道爱情这种东西需要经营。第二天陪夏承司出席了一个会议,与合作者谈了一笔生意,她就找机会溜出来,和Andy出去约会。

伦敦的天是一如既往的阴沉,铅色的云朵像是沉甸甸的石块,压在奢华却没高楼胁迫感的建筑上方。刚好碰上伊丽莎白二世登基60周年庆典,中国城挂满米字旗和五星红旗的小旗飘带,女王的头像列在大门上,因而添加了一份难得的喜庆之感。他带她去吃了黎巴嫩的食物,他们两个人解决了无数个小碟子装的菜肴。她非常挑剔,说他们的特色点心米布丁吃起来像香皂,这让中东的服务生笑得十分尴尬,却乐得Andy直不起腰。

她发现他是个行动派。因为,前一秒他还在说待在伦敦太无聊,后一秒他就直接带她去了帕丁顿火车站,买了票上了特快列车。几分钟后广播播放结束,列车像是以伦敦市中心为起点射出的喷气式飞机,嗖的一声往北方驶去。随着火车离站,树木、楼房与远处的山像是空中的浮游,努力地追着车厢跑。两条垫满枕木的铁轨界限越来越模糊,都和那些途径的风景一样被猛地抛在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