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先生是世界级的大师,你虽然也很优秀,但毕竟在大众心中他是音乐界的泰斗。 而且国外媒体对他的尊重远远超过我们,你这样宣传,别人可能会认为你不够谦虚,对你以后出国的发展也不利。”

夏娜望着手机上飞涨的票数,其实心里很清楚,这次微博投票这么高,完全是因为发起者是她的粉丝团,转发人肯定是偏向她这一边的。其他人则是人云亦云。而且,网络与现实有着天壤之别。虽然经纪人已经为她的专辑造成了网络热议,但真正转战到唱片行发行铺货以后,个人实力还是更重要一些。不过,她还有二手准备,一定不会输给裴诗。

“我再想想吧。”她关上手机,搂住柯泽的脖子。

他了解她的脾气,这时候一定不可以再提裴诗,否则她坚决不会放弃这个宣传语。只是如果裴诗已经看到了宣传语,肯定会恨不得立刻从枪支走私贩那买家伙毙了夏娜。

裴诗确实已经气疯了。接到夏承司电话的那一瞬间,她的声音严肃得连自己都快辨认不出来:“她怎么说?”

“我打不通她的电话。”夏承司淡淡说道,“你先冷静一下,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没什么大不了?如果是我拿你父亲这样炒作,你能冷静?”她等了一会儿,却没有得到那边回答,才想起夏承司和夏明诚的关系不好,于是一时无言。

“在我看来,这真不是什么大事。大众不是傻子,裴绍和娜娜谁更厉害,别人心里都有数。只是大家已经习惯了这种类型的宣传方式,所以也没几个人会提出异议。”

听见那个“娜娜”,她笑了两声,像是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看来真是气糊涂了,连自己的通话对象是谁都忘记了。这可是夏娜的哥哥,他怎么可能会向着自己。挂掉夏承司的电话,“超越裴绍”这四个刺眼的字明晃晃地刺痛了她的眼睛。其实憎恨夏娜的同时,她更恨的是自己。明明再次回来是为了击溃害死父亲的人,没想到到最后伤害的人却依然是九泉下的父亲。头疼一阵阵袭来,她撑着额头,充满歉意地对面前的宾彬说:“宾彬,对不起。我这边的烦心太多,让你无聊了。”

“没事没事。”宾彬摆摆手,露出贴心的微笑,“傻瓜,我可是你的男朋友,不开心了当然要让着你。来,吃这个。”

他舀起一勺芒果布丁送到她的嘴边,像喂孩子一样“啊”了一声。她禁不住笑了,张嘴吃下布丁。布丁是冰凉的,但心里竟变得温暖了一些。原来除了亲人和森川少爷,这世界上还是有人会对她这么好。这种贴心的感觉或许就是恋爱吧。虽然还是端着个不近人情的表情,但她已经在心中决定,等和夏娜这一次的比赛结束,就要停下来休息一下,多花时间来陪他。

月底,《金色天使》终于发售了。由于夏娜的号召力和提前的宣传,第一天专辑销量就比《Nox》第一天的销量高出360%。然而从第二天开始,《金色天使》的销量就开始与日剧减,这与《Nox》的销售指数几乎是成反比的。到了第七天,它与夏娜以前的专辑销量基本持平,但已低于《Nox》发售后前五日的销量。

这个时代盗版、电子版的唱片相当猖獗,盗版的制作一般都是一张碟刻录几十上百首歌,剽窃的都是原创音乐人多年的心血,鲜少有人知道正版专辑其实曲目数量不多,就像裴诗的《Nox》那样。然而,夏娜却很好地利用了购买者喜欢看性价比的心理,创作了多少首曲子,就把它们全部放在专辑里。所以她的唱片单碟就有二十五首琴曲。如此一来,很多人都觉得这张唱片物廉价美,也就不会太计较内容,所以之后的销量还是保持稳定。只是时间越长,就越无法与《Nox》相媲美。

裴诗并不后悔自己没有多录制乐曲,不管这个社会是怎样的,这不能影响她自己。毕竟如何看待这个世界,会影响你的人生。她只是和夏娜一样,时刻关注着这两张专辑的销量。到十月中旬,《Nox》的销量几乎高出《金色天使》一倍。而且两边数据变动都非常稳定,几乎已经不会再有任何转圜余地。按这个走势发展下去,不用到年底就已分出胜负。裴诗却觉得有些不安,因为从夏娜专辑发售以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销量不如自己,除了在各大媒体配合宣传,却就再也没做出什么大动作。这不是很像她的作风。

她怎么都没想到的是,十月底,一张名为《银色幽灵》的专辑横空出世!《银色幽灵》封面上的女子同样穿着一身白色长裙,但人站在月光沐浴的深潭中,双臂张开,掌心上方悬浮着小提琴与弓。她就像幽灵一样飘忽,却也有着人类所没有的空灵美丽——这个人不是夏娜,而是韩悦悦。这张专辑的副标题则是:《金色天使》CD2——夏娜&韩悦悦小提琴二重奏。《银色幽灵》刚一发行,裴诗就把它买来听了一遍。听到自己曾经谱写给韩悦悦的熟悉旋律时,她整个人都陷入了绝望。似乎离开她以后,韩悦悦比以前更加努力了。这就是她当初选择韩悦悦的原因——她知道,这个才貌兼备的女孩只要加以包装,再大力推出,就一定会大放光彩。

果不其然,《银色幽灵》的反响不亚于《金色天使》。韩悦悦刚一出道就引发了广泛关注,她和夏娜频频在媒体前公开亮相,成为了仅次于裴诗的焦点新人。夏娜多次接受记者的采访,让记者在通稿上附加她新CD与裴诗旧CD在同一时间段的销量对比,并配上“《金色天使》完胜《Nox》成为本年度最不容错过的古典乐最热专辑”。人们对这一行原本就只有一知半解,所以哪怕是这样产生误导的数据,也让他们觉得夏娜销量真的高出裴诗很多。网络上有一些考据党为裴诗证明了清白,并誓死要揭露夏娜的本质,但因为影响力远远低于大众媒体,也就不了了之。

《银色幽灵》的走势和《金色天使》差不多,略微比后者高一些。单张销量依然只高过《Nox》的二分之一又多出少许。可是,这两张专辑加在一起,就比《Nox》高了。夏娜是故意挑在这个时候发行专辑的。因为马上年底了,裴诗根本来不及创作第二张大碟。而且,她的专辑里已经收录了CD1和CD2,再发行属于新作品,不会被列入销量数额里。现在裴诗只想知道,夏娜的销量,究竟是按单张CD的销量算,还是二者加起来。

周一的早晨,裴诗打算到公司询问夏承司。但他不在办公室,彦玲说他去了一楼的会议室,于是她直接到会议室去找他。从门前看见他正在里间和什么人对话,一看见她来了,他说:“怎么了?”

“我是想问问你关于我和夏娜发行专辑的事。”她看顿了顿,“你先忙,我在这里等你。”

夏承司没有理她,继续对面前的人说:“这个方案可以再修改一下……”

这时,他对面的人却不紧不慢地说道:“承司,你让她说说看。”

他愣了一下,转过头看向裴诗,下巴往屋内偏了偏,示意她进去。她听出了那个人的声音,所以进去的时候十分谨慎并且小心。

坐在夏承司对面的,是那个面容冷峻的女人。她有着年轻的肌肤和苍老的眼神,薄薄的嘴唇被涂成深红色,及肩的短发一边别在耳后,一边往下垂落形成了刀片般的凌厉形状;一身深蓝色的套装款式简单,但一看便知价格不菲。她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一下裴诗,眼神比之前更加严厉了。她周边的人哪怕站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都会微微低着头。就连夏承司坐在她的面前都带着几分谦恭。她是颜胜娇,柯氏音乐的董事长,柯泽的母亲。她抱着胳膊,似笑非笑地看着裴诗,在这样的目光下,任何人好像都是透明的、简单的、愚蠢的。她冷漠地说道:“好久不见。”

“颜董。”裴诗的神色同样冷漠。

“说说看,你有什么问题。”

“我和夏娜同时发行专辑是为了竞……”

“我知道你们的竞争,不用废话。直接说重点。”

裴诗并没有生气,也没害怕,只是平铺直叙地说道:“夏娜分开发行了两张CD,而且两张CD收录的曲目数量是我的三倍以上。现在她的两张CD销量刚好比我单张CD的销量多一点。我想知道,这样胜负该如何判定。”

颜胜娇冷笑了一下,居然立即给出了答案:“既然是商业比拼,判定胜负的标准不应该是销售额么。”

裴诗怔了一下,隐隐记得夏娜的单张CD定价和自己的定价是一样的。这样算下来,她的销售额目前比自己的高。而且《Nox》发行时间更早,目前销量已经开始下滑了,夏娜的CD2却还是最热卖的阶段。她向夏承司投去了求助的目光:“夏先生,你的意见呢?”

“我赞同颜董。”

如果不是有人在,裴诗大概会一下倒在椅子上。她硬着头皮接着说道:“截止时间呢,是十二月三十一日么。”

“没错。”

她觉得头晕目眩。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算把之前删除的曲子临时录制成唱片,也来不及制作发行了。颜胜娇像是完全看破了她的心思,维持着原本的坐姿,扬了扬下巴:“不甘心是么,觉得夏娜投机取巧是么。但她可没违反游戏规则,是你自己太狂妄,恃才傲物,失败是早晚的事。”

“失败?”裴诗手心渗出了冷汗,笑容却云淡风轻,“等十二月结束了再说吧。”

?

第六乐章 心理试探

一个人越是过分强调自己的背景,其实对本身就越不自信。

一周后。

裴诗把手中的报纸全部揉成一团,丢在床头,然后打开搜索引擎,输入“裴诗”二字——这个星期来,与她有关的报道只出现了两个,而且都是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网站。报纸期刊上对她的宣传更是少之又少,之前约好的周刊记者,也没有按约定那样大篇幅刊登对她的采访——早在接到电视采访取消的电话后,她就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而且,是某人有意为之。

这一想法在下午去公司后得到了证实。

夏承司外出用餐了,夏娜坐在一旁的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翻财经新闻,翻一翻地就一边打呵欠,一边把它扔回茶几上。然后,她就看见了拿着文件夹走进来的裴诗。裴诗苗条的身躯如同女军人般笔挺,她像是在对夏娜鞠躬示意,但也只缓慢而官方地朝夏娜点了点脑袋,就回到秘书办公桌前去处理公务了。夏娜撑着下颚,继续懒散地玩手机,用一种女主人的口气说道:“我哥还没回来啊。”然而,却没得到裴诗的回应。她有些尴尬地说:“我在问你话呢,小秘书。”

“不好意思夏小姐,我以为你在自言自语。”裴诗依旧一副正式而严谨的模样,“是的,夏先生还没回来。如您所见。”

“你工作好像也挺辛苦的。又要做音乐,又要上班,还要接受采访,真是不容易。这样的生活,好像比在英国时那种艺术家的生活差远了嘛。 或许留在国外,待在没有竞争的悠闲环境更适合你。有没有想过要再出国呢?”

“没有。”

夏娜等了半天,没有等到她的后文,这样言简意赅的说话方式令她不舒服极了。但她还是没死心,继续微笑着说道:“裴诗,你也别跟我怄气。我们说说现实的问题,我们现在所处的社会,就是一个拼爹的社会。你要没有好爸妈,没有好平台,又想早早地出人头地,那就只能做出很多很脏的牺牲。我知道你是个有尊严的人,所以不要如此勉强自己。看着你这样,其实我挺不忍心的。”

“其实也可以靠自己的。”裴诗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屏幕,“你不就靠自己了么。”

“哦?我怎么靠自己了。”夏娜面露喜色。

“虽然你在英国读的是音乐专业,却认识大量修媒体专业的朋友。除非是涉及到这些人的自身利益,你只要打个招呼,他们就愿意为你封杀一个即将出道的新人。这样的人脉就是你自己建立起来的,不是么。”

“如果不是这样家庭提供的留学平台,我也不会认识这些人。”

她忽然觉得夏娜很像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孩童。毕竟一个人越是过分强调自己的背景,其实对本身就越不自信。她继续说道:“没错,但这和你优秀的交际能力也脱不开干系,对么。”

夏娜的眼角渐渐有了一丝得意之色:“算是吧。”

“那不就是了。你可以靠自己让那些媒体不报道我的消息,我也可以靠自己,让他们把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

夏娜愣了一下,好笑又好气地说道:“裴诗,你到底哪来的自信说这样的话?刚才你自己不都说了,只要我打个招呼,他们就愿意卖我这个人情。你还不明白自己现在是什么状况么?你现在已经输了,完全输了!”

“我刚才说的是,在不损害他们自身利益的情况下。如果,他们可以报道的对象比你带来的利益还要大,你认为他们还会选择你么。”

“别开玩笑了。你我还不知道么,你不认识这样的人。”

裴诗脸上带着漠然的微笑,终于把视线转移到了门口:“夏先生。”

听见这个称呼,夏娜原本带着嘲讽和不屑的脸堆满笑容,然后她站起来,跑过去缠住夏承司的胳膊:“二哥,你终于回来了。”裴诗发现,夏娜害怕自己的哥哥,好像远远多过未婚夫。不过说来也是,夏承司有一张美男子腓力四世的脸,却有一颗暴君拿破仑的心。连她都对夏承司有几分惧意,更别说是和他住在同一屋檐下那么久的夏娜。这样一想,夏娜竟变得有几分可怜。

“有什么事?”夏承司伸了一下胳膊,让自己更加舒服地坐在转椅上。

“我想你,来看看你不可以嘛……呜呜,你不疼我了。”夏娜抓着他的手臂摇来摇去,眼角却像是在示威一样扫了裴诗一眼。

“这么大还撒娇,还要我喂你吃饭么。”

兄长有些责备的眼神却招来了夏娜更多的黏腻。她似乎只是闲来无聊跑来骚扰他,而且不论他怎么赶,都一直赖在他的办公司不肯走,像个小孩子一样绕着他转来转去。处于六十余层的高楼,窗外眼下的世界都像蝼蚁一般渺小,她如此骄傲,如此不屑一顾,像是把这闪闪发亮的资本世界当成了自己的玩具,像是在向裴诗发出宣言“看,这就是你重视又害怕的人,他也拿我没辙”。

过了很久,夏承司要出去见客户了,她才像嘴上挂着油瓶一样离开。裴诗跟夏承司一起进入电梯,他按下按钮关上电梯门,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你刚才和夏娜说的人是谁?”

“什么?”根本没料到他会和自己说话,裴诗一时没反应过来。

“比她利益大的人。”

裴诗皱了皱眉,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好装聋作哑。电子屏幕上红色的数字跳到一楼,电梯门打开的同时,夏承司又淡淡地说道:“你和森川并没有结婚,他为什么会帮你这么多,想过原因么。”

裴诗想起了前一个晚上森川光请自己去餐厅吃饭。他在朦胧细雨中穿着皮草外套,杵着犀角杖和她漫步走下轿车。他们的影子出现在沾了水的大理石地面上,歪歪扭扭地闪着雪亮的光。在她的搀扶下,他的嘴角渐渐露出了笑容:“小诗,我听小曲说,你的专辑现在遇到了一些困难。如果需要我帮忙,随时告诉我。我真的很想和你一起演奏,不会麻烦。”

他的声音单薄仿佛不堪一击,却前所未有地激发了她的保护欲。她觉得很多时候,他的想法根本不像这种家族的后代所应有的。他像是完全不知道这世界有多险恶,人心丑陋起来有多可怕。如果她真的同意了他的话,利用了森川家的势力,赢过夏娜应该不是什么难事。但尽管现在的她早已不择手段,却依然有底线。那就是永远不会让人伤害自己重视的人。除了小曲和死去的至亲,她最想报答、守护的人就是他了——森川少爷。所以,最后她还是拒绝了他。不会让任何人玷污他。扮演坏人的角色,她一个人就好。

“他会帮我,是因为他重视我。”待夏承司走出电梯,她在后面说道。

“你的想法还真是单纯。男人不是傻子,不会平白无故给你一大堆好处。”

“我确定他对我没有别的想法。他知道我有男朋友。”说完这句,她按下了关闭按钮,不愿意再继续这个话题,“夏先生,我先下去和司机开车上来。”

其实提到男朋友,也是因为她想起了这几天必须联络宾彬一次。跟他提前沟通一下,争取说服他接受自己的计划。她走进停车场,拨通了宾彬的电话。然后,除了鞋跟在空旷的车库里发出清晰的回音,熟悉的铃声也同时在不远处响起。正想顺势听一听那个声音的源头,宾彬抱怨的声音传了过来:“又是那个古董女,真是烦人啊。”

裴诗呆住。

“宾彬你真是的,怎么这么说人家……”这是另一个女人娇滴滴的声音。

“别提了,开始觉得她拉小提琴的样子挺漂亮的,所以对她有了好感,没想到她爱好古董就算了,人还像块化石。我上次牵她的手,你猜猜看她说什么?她问我抓着她做什么!真是太扫兴了。”说到一半的时候,他的手机铃声也被调成了静音。裴诗这边却没有挂断。

“哈哈哈哈,这女孩也太有意思了。不过你也要替她想想,她是小孩子嘛,想法比较幼稚,这是正常的。”

“所以,我还是喜欢成熟的女性啊,又优雅,又性感,身材又好……”

裴诗终于找到了他们。他那辆藏青色的车正在不远处,车窗摇了下来,宾彬和另一个二十八九岁的女人正坐在后排。他搂着女人的肩,垂头在她的颈项上暧昧地亲吻。裴诗面容失去了血色,她又拨通了他的电话,静静地等他接听。

“唉,怎么没完没了啊,这女人到底有什么事,真是的。一直这么震下去也不是办法。宝宝你等等我……”

宾彬刚拿出手机,裴诗的手机就被人夺走了。她惊讶地转过身,看见夏承司正挂断她的电话,小声说道:“你做什么?”

“这时候出现,是想给自己难堪么。”

“这和你没关系,还我手机。”

他倒没有坚持,把手机还给了她。她接过手机,却没有再次拨通电话,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进退两难。然后,他带着她朝相反方向停车的位置走去,用心不在焉的语气说道:“夏娜跟你说的话虽然刺耳,但其实没有错。你是个艺术家,何必让自己这么累。”

“你觉得我过得累么。”

“在我看来,起码不轻松。”

她忽然停下脚步,长长叹息了一声。他原本出于惯性一直往前面走,听见这一声叹息,也渐渐停下来,回头看着她。她依然穿着深色的套装,看上去还是十分不近人情,但以往的冰冷仿佛正在逐渐瓦解,透露出一丝无奈的脆弱:“夏先生,这世界上的女强人都是被环境逼出来的。你以为我不想像其他女人那样,遇到一个有责任感的好男人,早早结婚生子么。”

他的脸上慢慢出现了诧异的神情。

“我也有向往浪漫的心,也想撒娇,也也想像夏娜那样被一个男人如此公开地、肆无忌惮地宠着。只是没有办法,我有很多想要保护的人,但没有人会保护我。如果再向别人展现出自己的软弱,只会被现实伤害。”她低下头,有些无助地抱着自己一只胳膊,像是害怕他看见自己努力隐忍的泪水。

有什么东西的根基被触动了,他虽然没说话,却往前走了一步。她警惕地后退一步,以防备的姿态对着他:“夏先生,你不论是家世还是能力都太强了,根本不会理解我的辛苦。以后还是请你公私分明一点,不要再询问我过多与工作无关的事。”

“裴诗。”

“今天让我请个假吧,我觉得很不舒服,想回去休息一下。”她闭着眼摇摇头,好像已经无法再忍受下去,直接转身小步逃开。

他看着她的背影,原地不动了很久,才坐上车,命令司机开车。但他再也没办法像以往那样悠然自若地翻看笔记本上的咨询,在大脑中模拟攻略下一座城池的步骤。他靠在靠背上,一直紧锁着眉。二十分钟后,他拨通了彦玲的电话:“帮我查一下裴秘书现在的住址。”

无声无息地,黑夜爬上了冬季的天空,把天空、云层和高楼都黏在一起。亿万的星与灯已十分难辨,像是像夜神掉落的纽扣一般,织成银河撒落江面。夏承司开车经过了无数条街道。窗外繁华的夜景越来越少,如同闪着光点的颜料被稀释。渐渐的,他看见了很多老旧的事物:人声鼎沸的火锅店,由白发老者看守的水果摊,坐在院前打麻将的四世同堂住民,只收现金的窄小杂货店,挂在房檐上的赤裸灯泡……自从继承家业,他去过很多地方出差,但基本都在世界各地的CBD,看见的总是崭新的金融大楼和和高级酒店,已经很久没有到过这样的地方。再往外开去,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已经出了城,直达旧时巴黎的“圣迹区”(1),但GPS又显示地址无误。直到看见目的地偏僻的地铁站,他才下车摸索到了裴诗住的地方。让他松一口气的是,裴诗的住所并不脏乱,只是临近郊区,朴素、宁静而偏远。他按了一下门铃。

很快,扬声器里传来了裴曲的声音:“哪位?”

“夏承司。”

“什么,哇,夏先生?你是来找我姐的吗?她刚才送森川少爷出去了,可能要过一会儿才回来。”裴曲快速说道,然后门锁‘嘀嘀’两声被打开,“你先上来坐吧?”

到了裴诗家里,裴曲好像很高兴来了贵客,立刻去厨房泡茶。夏承司心不在焉地看了看客厅的结构,发现唯一吸引他的亮点是一个小小角落,那里有裴诗的小提琴、曲谱支架、凌乱如山的五线谱和磨到深深凹陷的松香。然后他转过身,一直站在窗前,眼睛看着楼下。楼下的路灯并不刺眼,却能通透地将半条街照得暖洋洋的。天气越来越冷,在夜间吐出的白雾也越来越浓稠。大概过段时间就会下雪了。不知过了多久,他看见前面的街道中心走来几个晚回家的顽皮孩子,而一个纤细的身影则快步走在他们后面,她拎着一个塑料袋,动作敏捷地钻进了楼道。不过是一个瞬间,她的身影竟如此好认,像这个冬夜一样冰冷,完全与阳光温暖绝缘。这姐弟俩的家很小,原以为裴诗会敲门让弟弟开门,但没想到一分钟后,他听见了钥匙在门锁中转动的声音。在这样小的客厅中看见裴诗推门而入,夏承司竟有些不自然地直了身子。

“小曲,烤鸡胗给你买回来了,但你少吃一点,这么晚吃这些东西对身体不好……”裴诗脱下外套,换了鞋又抬起头,却正好和夏承司对视,愕然道,“……夏先生?你怎么来了?”

没想到她里面穿的竟是一件白色的高领毛衣。这似乎是他第一次看见她穿浅色衣服的样子。换了一套衣服,她的气质与以前完全不同了。黑色的长发垂在白毛衣上,她又有些紧张地把一边头发别在耳朵后面……从来不知道,这个叫裴诗的女人也可以如此清纯,毫无攻击性。

“我想和你聊聊今天的事。”他开门见山地说道,“与工作无关,所以我也没选在工作时间来找你。”

裴诗看看厨房,叹了一口气,重新拉开门:“出来说吧。”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出了家门,她击掌让声控灯亮起来,转身看向他,却没有一点打算主动带动话题的打算。他低头看了她一会儿,语气比在房间里多了几分人情味:“如果你觉得今天下午的事对情绪有影响,可以请几天假。”

没想到她竟毫不客气地说:“好。”

他思索了片刻:“是不是和娜娜的竞争给你的压力太大了?”

“可能吧。”

这样的回答后,又没了后文。他又继续说:“你想好接下来该怎么做了么?”

她沉默的答复令他有些尴尬。他叱咤商界多年,还从来没有碰过这样的钉子。女人方面就更不用说了,熟人都一致认为他比他父亲能耐得多,哪怕再是虚荣的女友,也只敢在朋友面前炫耀一下,绝对不敢让他们的绯闻登上报纸。他在男女关系中一向占领绝对主导地位。想到这里,他就决定不再这样温和,只是冷静地与她对峙,等待她的回答。许久,她终于无奈地说道:“你到底希望我回答什么呢?把我这边的计划全盘告知你妹妹么?恐怕你会失望。”

“这是不可能——”

他话未说完,她已打断道:“我打算放弃。”

“什么?”

“我打算放弃这次竞争,然后和森川少爷结婚。”看见他有些讶异的面容,她皱着眉,转过头去,“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我是不是真的喜欢他。老实跟你说吧,这不重要。你之前猜得没错,他喜欢我,这就够了。”

“他喜欢你,你就要和他结婚?”

“对。”

他不可置信地笑了:“这就是你对婚姻的定义?”

“其实不瞒你说,我父亲去世太早了,所以从小到大,我向往的生活就只有一种,就是嫁给一个有责任感的男人,组成一个温暖的家。现在越觉得疲倦,对这种生活就越是向往。如你所见,我很热爱音乐,但这些和对家庭的渴望比起来,完全算不了什么。而且,我对这个男人的要求也不多,他不必帅,不必有钱,但一定要喜欢孩子,不管再忙都要陪自己的儿子女儿吃饭、去游乐园。”

这番话让夏承司怔住了。刚好这时候,声控灯熄灭。在陡然绝望的黑暗中,首先苏醒的并不是过往的回忆,而是手臂和腿骨痛感。小学时,自己曾经被人从家里的二楼踢到一楼,大概滚了二十多个阶梯,重重跌倒后,肘关节脱臼,小腿骨骨折。不管过多少年他都不会忘记,当自己抱着身躯在大理石地板上痛苦不堪的时候,抬头看见了夏明诚在阶梯顶端冷酷的脸。那是父亲八个月来第一次回家,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却是:“你在电话里对霍阿姨说了什么?立刻去向她道歉。”姓霍的年轻女人是父亲的情妇,后来死于事故。但她的死也没能让父亲多回家一次。

击掌声让灯重新亮起,打断了他的思路。裴诗长叹了一声:“夏先生,你是含着金汤匙出生长大的公子哥,真的不能理解我们普通人的渴望。这些东西,Andy给不了我,宾彬给不了我,森川少爷却可以。哪怕我不爱他也没有关系。我只是想定下来,想要有一个家。”

他微微皱了皱眉心:“爱情是婚姻的基础。如果你不爱他,肯定没法走到最后。”

“我没有权利去选择自己喜欢的人,因为他不喜欢我。”她果决地说道。

“不忠于你的男人,没必要去记挂。”

“我说的人不是宾彬,是一个得不到的人。”

“Andy?”

“不是,这个人没和我在一起过,也不喜欢我。别说靠近他,我甚至没法想象和他恋爱的样子。”

“怎么说?”

“据我所知,他从来不会亲自送花给自己的女友,有时候女友生日当天都是下属提醒了,才让他们选礼物送过去。最糟糕的是,他谈个恋爱就像是隐藏军事机密一样,不会让任何人知道。你想想看,哪个女人会不希望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自己被爱着,被宠着?所以,我根本不敢尝试去靠近他。不论结果是什么,一定会受伤的。我不能再受伤了。”

每说一句话,她能察觉到自己上司的神情的转变。最后,她红了眼眶,声音哽咽地说:“他是那种根本没有一点感情的男人。他只有野心,没有爱心,也太冷静了。你懂么?他太冷静了。”

“阿诗……”

他动容地上前一步,想要伸手抚摸她的头发。可是,手却被她拦了下来。她赶紧收回手,像是防毒蛇猛兽一样,身体略微蜷缩:“别碰我。你别想说什么话来令我改变主意,我会和森川少爷结婚。因为女孩子喜欢的浪漫、惊喜、温暖,他都能给我。”

“你为什么以前不告——”

“夏先生,现在不早了,我就不送你下楼了。”她退回家里,把他锁在了门外。

之后,他没有再来敲门,也没有打她的电话。然而,她靠在门上出神了很久,才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声控灯的金橙色灯光从门缝里漏进来,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屋外,草坪里凝结了冰霜。夜晚像一座灵魂的牢狱,空旷的冬填满了它。

虽然口头上是说要请假几天,但第二天裴诗还是照常去公司上班。夏承司还没有到办公室,她却接到了快递专员的电话,对方没有盛夏的通行卡,只能在一楼等她下楼拿快递。难道是把网购的地址不小心填成了公司的?裴诗怎么也不记得自己做过这样的事。她莫名地走进电梯,到某一层停下来时,她刚好看见抱着箱子走进来的宾彬。面对她仔细审查自己箱中物件的目光,宾彬的面子实在挂不住,沉声说:“不用看了,就是你看到的这样。我被炒了。”

“为什么被炒?”她对他自然早没了怜惜之情,但还是有些好奇。

“我怎么知道,一来就接到人事部的邮件。他们列出了一堆我违反员工合同的条例,让我立刻离职。其实都是很勉强的理由啊,硬要按这标准裁员,现在盛夏恐怕早就变成空楼了。说要见副总裁,他们也不允许。我想我是无意间得罪人了吧。”

“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做?”

宾彬耸耸肩:“没有关系,在盛夏待过,好歹也是为夏先生工作过的人,这名号报出去,在地产业根本不愁混不到一口饭吃。只是,我真的很好奇是哪个小人在背后咬我。”

这时电梯抵达一楼,宾彬重新抖了抖怀中的纸箱,大步朝门外走去。看见裴诗跟自己一起,他突然觉得有些感动:“亲爱的,这时候有你陪在我身边,我突然什么也不怕了。”他留意到裴诗没有在听自己讲话,就顺着她的视线往前看去——那里站了一团火红的东西。竟是一捧鲜红的玫瑰。在冷冰冰的盛夏集团大楼,这样艳丽而鲜活的东西无疑会夺走所有人的视线。而他与裴诗都还没来得及仔细观察,那团玫瑰已经朝着他们的方向飞过来。仔细看去,原来是一个人捧着它走过来。

鲜花停留在裴诗面前,后面探出一张快递员黝黑的笑脸:“您就是裴诗吧,这是您的花,麻烦在这里签个字。”他递出一张快递签单。

裴诗怔怔地看着那束鲜花:“我没有订花。你看看这是不是夏承司先生订的花,不过写上了我的名字?我是他的秘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