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得没错。我们确实生活在男人的世界。相较‘女人相夫教子’,大家更不能接受‘女人奋斗一辈子’。”她顿了顿,“可是,作为女人,我的人生就不重要么?我们读了那么多年书,用心地憧憬后半生,努力实现这个憧憬,就是为了实现人类存在的意义——把世界变得更好。所以,哪怕是皮鞋匠,清洁工,都比依附于他人而享乐的富太太有价值得多。”

“小诗,你还是一如既往地强势。”

森川光说得轻易,心底却难免泛起了涟漪。他这辈子和无数女人打过交道,有倾国倾城的美人,有名门望族的淑女,有挥金如土的大小姐,有德才兼备的名媛…在很多男人眼里,她们比裴诗的优点多多了。而且,不管她们脾气是温柔如水还是暴躁如雷,她们内心深处总是会憧憬高位的男人。面对他,她们就算是耍小姐脾气,也不过是小女人的闹腾罢了。

没有人像裴诗这样,对他说出过这样顶撞的话。最令他头疼的是,她所有的抗拒,不是因为欲擒故纵,也不是因为觉得他不够好,而是因为她真心这么想。他渐渐觉得,自己太过纵容她了。

裴诗却完全没往这方面想。她只觉得他很可笑,明明是他在剥夺自己的权利,她所做的也不过是反抗,就要被扣上强势的帽子。但她也不打算解释什么,只是平铺直叙地交代:“随你怎么说。即便我和你在一起了,也不会放弃现在的生活。我每天还是会花八个小时拉小提琴,还是会待在房间里写曲子。然后,我不想要你的孩子。如果你逼我执行,不要怪我没有母爱。这些话我都跟你讲清楚了,你如果觉得可行,那我们就完成交易吧。”

浓黑的睫毛几乎把森川光的眼睛全部盖住,在他眼下的雪白肌肤上留下阴影。他尽量藏住眼中的失落,反而打头一次对她露出冷冷的笑容:“你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会放弃你么?”

“我知道你不会放弃,所以才敢这样对你说。”

“既然如此,拿出一点诚意来吧。”

“诚意?”

“第一次外公将我们囚禁,你主动献身,我却拒绝了你,你知道之后我有多后悔么?”他停顿了许久,“今天,我会在房间里等你。”

他最后留下一个不带感情的微笑,转过身,弯腰躲过滴水的枝叶,背影消失在了前院的竹林间。

裴诗在门外迟疑了几分钟,最终还是跟了进去。

盛夏集团的会议厅里,所有了解内情的董事会成员都盯着自己的笔记本,等待着下一刻股市与新闻的巨变。其中包括身体尚虚的夏明诚、一脸愁云的夏承杰和夏承逸,甚至连郭怡也在。夏娜正在柯氏音乐陪着颜胜娇和柯泽,他们也在等待着同一个消息。几乎所有人都到齐的场所,只有夏承司不在。

夏承司在海边一家超五星酒店的高尔夫球度假村里。他戴好手套,挥出当天的一杆,看着那颗球消失在遥远的地方。然后,他听见身后响起了有力的掌声。

“不错!不错!”一个喑哑却响亮的男人声音传来过来,“夏公子今天看样子是要拿下Bestball。”

“没有刘先生的帮忙,一杆进洞也毫无作用。”夏承司微笑了一下,转过头,朝身后的人笑了一下。

站在他身后的男人大约有一米七,穿着一身高尔夫球装,但是戴着墨镜,嘴里叼着一根烟,即便笑着,眉心的川字纹也没有变浅一些。在他身上,只要是暴露出来的肌肤就一定会有疤痕。脸上更是有一条狰狞的刀疤。那是一条连贯的白色直线,从左眼眼角一直横跨过鼻梁,直到另一侧颧骨。而这些疤痕里,只有一处是特殊的,既是嘴角的2cm小坑:他十四岁时,曾经强迫兄弟的马子吃下一根涂满洗面奶的黄瓜,后来兄弟发现她躲在厕所呕吐,对他的脸挥下戴戒指的手,就在他脸上留下了这个坑。除了这个坑,他浑身上下所有伤疤的来历都是一样的。即便过了几十年,他已经从小弟变成了大哥,已经带着大量金钱定居海外,也还是这样无趣且不知悔改。

“夏公子客气了,但你应该早听过我的故事。”男人拿起一支烟,后面一群小弟迅速冲上来帮他点火。他皱着脸伸了个懒腰,像是吸大麻一样,吸了一口烟,一副腾云驾雾的模样:“我是很简单的一个人,就是喜欢钱。”

夏承司当然听过他的故事。他脸上的那条最长的伤疤,就是面无表情砍开自己十四年的大哥咽喉前,大哥条件反射反抗而留下的——大哥在澳门已经称霸了三十余年,见惯江湖兴衰,大风大浪,却到那一刻都没敢相信背叛自己的人会是他。但是,夏承司什么也没有说,低头看了一下手表,淡淡地笑了一下,拿着球杆往前走去。

森川光凝视着眼前的裴诗。她从进来起就一直保持着沉默,只是静静地坐在他面前,索然无味地虚度光阴。他靠近了一些,伸手轻扣住她的后颈,作势要亲吻她。可是,她也像是一潭死水一般,没有一点表示。她的反应令他有些恼了,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变了个人:“你打算以后一辈子都这样么?”

“该说的话我都已经说完了,我不想再重复。”

他的眼睛眯了起来,手松开了一些,像是想放弃,却又像下定了决心一样,顺着她后颈把束腰裙的拉链拉了下来。感觉到皮肤暴露在空气中,她的瞳孔骤然睁大,眼中有了一丝动摇之色。他终于放轻松了一些,歪着头,小声说:“看来,小诗也不是钢铁做的嘛。”

他满意地笑着,凑过去想要吻她。她的第一反应却是别过头去。

“要反悔么?转过来。”

她紧锁着眉,转过头看着他。然后,他微笑着望入她的眼睛,停在她背后的手轻松地解开她的文胸带。随着“嗒”的一声,胸部被释放的感觉令她更加惶恐地睁大了眼。她想起了和夏承司的初夜,想起他在自己身上停留下的无数印记,想起这个身体只有他碰过…嘴唇也变得愈发干裂。

“不行。”就在他几乎要吻上她的刹那,她猛地站了起来,“我做不到!”

他也跟着站起来,眼神冰冷地逼近她:“你以为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么?”他每靠近一步,她就后退两步,两人这样进进退退,她很快撞在了墙上。终于,她不再是一张扑克脸,而是一脸负疚地低下了头:“其实答应你这个条件,有一部原因与你有关。”

“…和我有关?”

“是,我不能原谅你的错。可是,我又觉得非常对不起你。因为我知道,不管是温柔的一面,还是现在努力想要扮演坏人的一面,都只是你的表象。实际上,你比任何人都要孤独。”

森川光震住了,而后露出了嘲弄的笑容:“你在胡说什么。”

用别人的缺点来击败对方,这几乎是最卑鄙的方式。但裴诗已经别无选择,她只能快速说道:“第一次见面,你告诉我说你喜欢寿命短暂的樱花,我就知道,你是一个很孤独的人。你没办法选择你的人生,也不能和最爱的人在一起,所以…”

“闭嘴。”他打断了她。

“答应你,是因为想要陪着你,希望你以后不会一直一个人。可是,到最后我还是无法动心…真的很对不起。”

“闭嘴!”他就像是被刺穿了七寸的毒蛇,忽然使劲全身力气反抗,变得暴怒起来,“你滚!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裴诗逃也似的冲出了房间。森川光用一只手撑在墙面的字画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最后慢慢地蹲在了地上。从眼睛复明开始,他周围发生的一切都像是噩梦一样。终于,房间里又只剩下了他一个人,让他赤裸裸得看见他一个人,生活在一个多大的世界。他多么希望过去的黑暗能再次降临,像母亲的怀抱一样,让他感到安心,让他看不见任何悲伤的颜色。

这时,有人敲了敲门。他迅速抬起头,眼中燃起了一丝希望,语气却充满了怨怼:“你还回来做什么?”

“森川少爷,情况不好了!”传进来的却是裕太欲哭无泪的声音,“盛夏集团被夏承司重新买回去了!而,而且,他们还说要收购MoriJapan——”

他们不知道,就在过去的四分钟里,盛夏集团已经公开了大股东归位的消息,并且立即狠狠打了Mori的脸。森川光坐直了身子,却推翻了地上的烟灰缸。烟灰缸里的水浸满榻榻米,他慢慢抬起头,觉得四肢都像这榻榻米一样,变得越来越冰凉。没错,这段时间盛夏内部的负债问题他是有所了解的,但他根本没想到,原来自己会被夏承司反咬一口。而且,他也听过窃听器里夏承司说的一段话,原来,不是在说笑:

“回去告诉森川光,想要收购盛夏,只靠一点财力是不够的。一口气吃下这么大的东西,他们会噎着自己,最后还是得吐出来。”

从一开始,夏承司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此时的森川岛治也已经快气疯了。他在飞机上的电话中得知这个措手不及的消息,闭上眼睛,静静听着电话那一头Mori董事会的报告,长长地深呼吸了几次,枯老的手握紧了刚被送上来的幕内盒饭。但是,他已经等不到对方说完了。他举起那个豪华饭盒,把它砸在空少的身上!

“夏明诚那个二儿子,太碍眼!太狡猾!!你们给我听着,绝不能让他活着!”他声音发抖几乎要把电话线都拽断,“还有裴诗,裴诗在哪里?绝不能让她跑了!”

而此时的夏承司,还在心情愉悦地打着高尔夫球。不过多久,他就收到了一个副总裁的道喜电话:“少董,你看到新闻了吗?!我、我们真是太幸运了啊!盛夏回来了!”

“这与运气没什么关系。我们连PlanB都没有用上。”他挂断了电话,把高尔夫球轻轻推进洞里,淡淡笑了一下,“BestBall。”

 

第八乐章I

英雄的心,尽管被时间消磨,被命运削弱,我们的意志坚强如故,坚持着奋斗、探索、寻求,而不屈服。——丁尼生

对于这一次Mori与盛夏的收购案,夏承司最初有三个计划。

PlanC,大幅度放债券,提股票价格,与Mori打持久战。这个计划安全系数是最高的,但对盛夏的亏损也非常大。一旦实施,整个企业会元气大伤最少五年。

PlanB,先使用反收购政策抬高收购成本,再利用媒体全球性炒作,让所有人知道盛夏股票暴跌,但Mori还是有很大兴趣。那么,人们都会产生盛夏股票被低估的心理作用,都会来买股票,如此一来,盛夏的收购成本就会高到Mori无法收购。这个计划是很安全又没有损失的,原本是夏承司最想采用的策略,但得知森川光的身份以后,他知道Mori的收购计划是志在必得,一旦盛夏股票价位恢复正常,他们一定会卷土重来。下一次他们准备有多充分,就无从得知了。

所以,他最终执行了PlanA。

他从一开始就意识到,自己正在下非常危险的一步棋,因为Mori那边到底有多少资金,他并不了解。他花了很多心思去研究森川岛治也的背景,发现他是一个性格残忍的性情中人。他们家族虽是黑道,却有一种名门贵族的尊严。从森川种种不惜代价报复仇人的历史来看,夏承司基本已在心中笃定,这个人很可怕,但他不懂商业,不会亲自操作商业,也不会有钱到可以轻松收购盛夏。

那段时间他没有一天好好睡觉,就是在精心策划如何把盛夏的负债提到最高。之后,如他所料,Mori一口气吃了个大胖子,资金出现了问题。他们无法合并盛夏的利润报表,无法利用盛夏的充足现金还清债务。而且,在盛夏债务激增之后,他们的亲家柯氏音乐还暗中操作,限制了Mori控股。

最后,Mori自相矛盾,只有逼自己把盛夏吐出来。

夏承司去美国的一个月,总共做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见刘先生。第二件事就是筹款——这些年他在美国放置了许多不动产,在那边也有一些私底下接触的合作方,这些都是夏明诚不知道的。原本是用来对付夏明诚的资金,没想到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用上了。

收购消息发布出去的当天下午,夏承司坐在车上,听助理在旁边向他汇报:“夏先生,如果想要避开收购税款,我们必须在明年二月之前完成交易。董事长让我转达您,越快收购越好。”

这一回面临这么大的灾难,父亲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遇到有好处的事反倒第一时间出来指挥人了。夏承司有些怠倦地说道:“告诉他,如果想100%控股,计划必须得严密,再给我一个月时间。”

夏承司想,如果父亲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恐怕脸上的表情会有趣得很。保镖下来为他开门,他抖了抖自己的风衣,径直朝面前的绿色山丘上走去。在那半山腰上,有一个大型亚洲博物馆,门口立着一块孤零零的文化交流纪念碑。这里的草坪都经过精心修剪,石头铺制的地面留下了时代的气息。二十多年前,当人们的生活里还没有被各种电子产品和新兴的娱乐方式充斥,这里曾经是文人雅士们最喜欢光顾的地方。因此,哪怕是在它已经没落的现今,它浑身也散发着不允许新生文化抹去的威严。这座建筑的设计师来自日本京都,他在门前的石碑上献词上刻下了丁尼生诗篇《尤利西斯》:“虽然我们的力量已不如当初…但我们仍是我们。英雄的心,尽管被时间消磨,被命运削弱,我们的意志坚强如故,坚持着奋斗、探索、寻求,而不屈服。”在这段话的下方,刻着世界各国赞助者的名字,其中有一个人的名字很特别——夏美咲。

很显然,美咲是一个日本女子名,但夏却是一个中文姓氏。夏承司很快看见这个名字,然后转头,对早已站在这里许久的人说道:“在这里,是不是突然有了思乡情怀?”

旁边拿着外套的男子望着石碑上的诗篇,答非所问:“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这不重要。但我能很确定地告诉你,如果爸知道你的存在,他一定会比任何人都乐于接纳你。”

“不需要他的接纳。”

“他与你母亲的感情是他们的事,这不影响他和你的父子情。而且,我觉得你母亲也是非常希望你与他相认的。不然,她不会在你的名字上留下这个名字。”夏承司拿出一份重新打印的亲子鉴定报告,把它递到对方的手里。在最上面的名字“森川光HikariMorikawa”后面,还有一个括号,里面写着:夏之光。

森川光看着报告上面自己五岁的照片。那时的他就和普通的日本小男孩一样,长着小小的瓜子脸,刘海和两鬓的头发都很长,眼睛却大得不像日本人。照片上的他笑得如此灿烂,真的就像是夏季的第一缕阳光。

“她如果不希望你们相认,也不会过了这么多年,才中文写了这封信,再想尽办法寄给父亲。”夏承司又递给森川光一封打印的手写信。

“她不在了。”森川光没有看那封信,好像是对内容已经了如指掌,“我七岁那一年,她就已经生病去世了。”

“那…这封信是?”

“是我五岁的时候写的。那时候她已经被我外公关起来了,没机会寄出去。因为不管是什么人,只要见了她,都会被弄瞎眼睛,除了外公最信任的大女儿。所以,她把信放在我大姨那里,希望有朝一日这封信能寄给那个男人。可是,大姨很听外公话,不愿意这两个人再有联系。前两年,她会背着外公把它寄出来,大概是因为母亲逝世二十周年一到,她就终于想通了。”

说到这里,森川光低头看了一下那封信,眼眶终于湿润了:

我不知道这封信是否能到顺利寄到你那里。

现在无法接触外界的我,也不知道你过着怎样的日子。

这些年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还会再去亚洲文化博物馆吗?

那可是我们初次见面的地方呢。

到现在还记得啊,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就已经有一种“啊,以后大概会麻烦他了”的感觉。

对了,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宝宝,他的名字叫做光。

夏之光。

夏季的第一缕阳光。

真希望光能你们有机会见面。

真希望听我们的小光叫你一声“爸爸”。

请你一定要等我们。

总有一天,我们一家人会在一起。

一直,一直在一起。

永远不分开。

美咲

这么多年过去,母亲具体长成什么样子,森川光已经不记得了。他只记得,她站在樱花飘落的庭院中,饱含泪水对他笑着,跪在地上抱住了他。她身材纤瘦,皮肤白皙,有漂亮修长的手指和深黑的长头发。虽然那一天,他们相处的时间不长,但她却每时每刻都面带微笑。她蹲下来摸着他的头,一直重复地叫他“Hikari”,叫了一会儿,又告诉他:“Hikari也要叫Guang,这是中文的读法。以后一定要学好中文,这样才能和爸爸说话。还有,爸爸喜欢古典乐,所以光要把钢琴也弹好,好吗?”从此以后,母亲那张日益模糊的容颜,就变成了他后来二十多年黑暗生活中所能记住的,最后的画面。

十年后的一个早上,他生了一场大病,做了一场陈旧的梦。他梦到了母亲在樱花树下转过身的样子。醒来以后他恍然发现,她已经离世七年了。他在黑暗中询问在身边照料自己的大姨,妈妈是什么样的呢,我已经不记得了。大姨抚摸他高烧未退的额头,带着鼻音说,美咲几乎和光长得一模一样,脸蛋也像,手指也像,而且,也总是面带微笑。

——那时的自己仍旧年少,不懂悲伤与寂寞的滋味。所以,也不懂大姨的眼泪。他只知道,梦里的母亲让他第一次有了叫做“怀念”的感觉。

想到这里,再看着母亲的字迹,森川光抬起头往天上看了一会儿,令自己的情绪平静了一些。他看着石碑上的“夏美咲”,无奈地笑了一下:“可能对母亲而言最美好的事,就是她到离世都不知道那个男人已经结过婚了,而且,在我之前就已经有了两个儿子。”

虽然知道夏明诚一直很花心,但夏承司从来没想过,父亲竟可以做到这个程度。他不愿意为父亲辩解,只是平静地交代:“如果你愿意回来,这个家永远欢迎你。你不再计较父亲做的错事,我们也不计较你做的错事。”

“夏先生,在这方面,你还真是天真得有些可爱呢。我是森川氏的人,你认为我有哪一点像你们了?”森川光笑了一下,“今天我来见你,可不是为了来和你兄弟相认。只是想告诉你,以我外公的个性,他绝对不会就此罢休。”

“了解。谢谢提醒。”

“别误会。我不是为了你,是为了小诗。”森川光把手里的外套重新披好,转身走下台阶,但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十月三十日是她生日,记得要去陪她。”

其实,这一年的10月30日不仅是裴诗裴曲的生日,还是夏娜和柯泽举办婚礼的日子。想到自己的生日充斥着夏娜的喜事,裴诗就觉得浑身不舒服。她已经想好了,生日哪里都不去,就和去年一样,跟弟弟在家里一起吃两个人的生日蛋糕。可是,她还没来得及去订蛋糕,就接到了夏承司的电话。

“喂。”她小心翼翼地对着手机说道。

“喂,阿诗么?是我,夏承司。”

夏承司的电话好像和其他人的都不一样。只要在听筒里听到他的声音,她就会没法同时做别的事——除了转一转头发,挠一挠床单,揉一揉发烫的脸蛋。这一刻,听见他自报姓名,她更是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变成蜂蜜糖浆做的,又黏又软又烫。她不由自主把整个身体都扔到床上,把半边脸埋进被子里:“嗯,我知道…我有你电话。”

“这个月三十号你有安排吗?”

听见这个问题,她的心噗通噗通跳了起来:“暂时没有。”

“那你跟我去参加娜娜的婚礼吧,我没有女伴。”

“…”裴诗很想扔出“再见”两个字,但一想到可以见到他,又觉得浪费这个机会很可惜,于是硬邦邦地说道,“我不能在那待太久,晚上还有别的安排。”

“好。到时候我送你。因为第二天白天娜娜的婚礼要我过去帮忙,大概会没时间过来…”

“没事没事,我自己去就好。”以前他从来没做过这种事,为什么现在会变得这么好?难道他真的对自己…

“那不行,我一定要过来的。但白天时间太赶了,我29号晚上过来接你,你在我家先住一个晚上,第二天我们一起去吧。”

“也可以。”

因为一直在留意他的声音,所以不论话题内容是什么,她都需要多花一两秒去反应。这一回回答了有一会儿,她才理解了话里的意思,惊讶道:“什么?到你家?!”

“放心,到时候你住我的房间,我去客房睡。”

夏承司到底是怎么了…

恋爱真是一件浪费时间的事,它可以让一个很聪明的人思考一个愚蠢的问题一整天,而且还非常心甘情愿。就这一通短短的电话,已经让裴诗胡思乱想了一整天,甚至连练琴的时候都会突然停下来,用力拍打自己的眼睛,像是想把无穷无尽的尴尬从脑袋里打出去。

像浆糊一样的脑袋,直到晚上才变得清醒了一些。天气预报说这个晚上会下雨,裴诗摸着黑跑到阳台上去收衣服。从晾衣架上取下一件衬衫的时候,它卡在了两个杆子中间,她用力拽了一下,就听见黑暗里响起扣子掉地的声音。她拿出手机当电筒在地上找了一会儿,却不小心踩碎了一个小东西。听见这么清脆的破碎声,她觉得有些奇怪,于是把那个东西捡起来看——那确实是刚才掉落的扣子,但扣子裂开以后,里面却是纳米技术做成的电子线路。把它翻来覆去观察了半晌,她想起了夏承司曾经跟她说过的监听器问题。

原来,森川的人把窃听器都放在了衣服扣子里,而且还是绝对密封防水的。她赶紧放下衣服,回房间把所有带扣子的衣服都拿出来检查。果然,只要是正装上的扣子,弄碎了以后里面都有同样的电子线路。她立刻开始回想和夏承司过夜的那个晚上…呼,还好,那天穿的衣服没扣子。

没过多久,电话响了起来。她心不在焉地接听了电话,那边传来裕太的声音:“诗诗,不止扣子里有,我们给你的公文包、笔头上、文件夹的扣子里也有哦。”

裴诗无语了。裕太这家伙到底是什么做的?他怎么可以用这么轻松的口气,跟她说着这么过分的事实?她闭着眼,把火气压了下去:“你让森川光接电话。”

“森川少爷说他不在。”

“…你在卖萌吗?让他接电话!”

“好、好可怕…”裕太健气十足的声音飘远了一些,随后就换成了一个温润又悦耳的声音,“小诗,你找我?”

“所以,我们的相识就是一场骗局,是么?窃听器、利用、弄断手、隐瞒身份…还有什么事,都一口气告诉我吧。”

“我们不是慈善机构。我们究竟是怎样的组织,你一开始就应该知道。你在与外公交易的时候,应该就做好会面对这些事情的准备。”

“包括弄断我的手?”裴诗低头看着自己活动的左手手指,“其实我一直不明白。明明取得我的信任,并不需要弄断我的手,你们却还是做了多余的事,这到底是为什么?”

“那并不在我们的计划中。”有几秒钟,电话那一头一点声音都没有,导致裴诗以为是断掉了,但他最终还是继续说道,“如果我说,是有人拜托我弄断你的手,才会完成和我的交易,你相信么?”

“哦,那个人一定很不希望我拉小提琴。”

“对。而且,这个人你并不陌生。”

像被人抽了脊骨骨髓一样,裴诗觉得背上一阵空虚:“是什么人?…不,别告诉我。你只是在为自己找借口开脱,我不会相信你的。”

“你不知道也比较好。”森川光吐了一口气,“如果你知道是谁,肯定会受不了。”

转眼间就到了29号。再三确定裴曲不想参加夏娜婚礼后,裴诗决定第二天早点结束回家和他一起过生日。吃过晚饭后,裴诗在化妆镜、衣柜前、洗手间徘徊了接近两个小时,突然听见夏承司在楼下的喇叭声,她赶紧发了一个消息给他,让他到裴曲看不到的地方等自己。然后,她带着换洗的衣物和化妆包,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跟裴曲说道:“小曲,我去一个女朋友家里玩,明天婚礼结束后回来找你。”

“好。”裴曲弯着眼睛笑了笑,“玩开心啊。”

看见弟弟这么纯真的眼神,裴诗觉得在12点前就离开,良心很过意不去——小曲,姐姐明年一定陪你,今年就让我重色轻弟一次吧。她轻手轻脚地下了楼,在拐弯处看见站在副驾门前的夏承司。他好像是刚从公司直接过来的,身上还穿着西装。还离他有一段距离,她已先摇摇手:“不好意思,久等了。”

看见她过来,他脸上露出了一丝颇为绅士的笑意:“阿诗,好久不见。”然后搂着她的腰,低下头吻了吻她的唇,为她拉开了车门。

她没什么反应,但直到坐进副驾,脑袋里都是一片空白。

 

第八乐章II

她没什么反应,但直到坐进副驾,脑袋里都是一片空白。不仅如此,连后腰被他触碰过的地方也隐隐发热,就好像其它肌肤都是正常的,唯独那一部分被单独分离出来一样。上一次亲吻让裴诗更加确定自己喜欢他了,但他的心思却一直令她感到难以琢磨。如果他喜欢自己,应该会对她说“当我女朋友吧”,或者“和我在一起好吗”——Andy、宾彬、森川光…她的历任男友和喜欢她的人都会这样说,他却完全没说过;如果他不喜欢自己,那这些亲昵的举动又是怎么回事?

车开动以后,裴诗越想头越热,旁边的人又专注于开车,一如既往不多话。她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了,直接打开窗子吹风。空气像是快艇在海面突突迎来的海风,把她已经开始生锈的大脑吹清醒了一些,她听见他在旁边说:“车里热?”

见他伸手去开空调,她伸手拦住他:“不热,不热。”却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指。指尖立即像被电打了一下,她猛地收回胳膊,正襟危坐。

可不论如何掩饰,她都无法令失落的心情减少一些。想当初,宾彬在餐桌上握住她的手,她觉得对方莫名其妙,硬是用冷淡的语气和强势的眼神把对方逼得收了手。现在可好,夏承司什么话都没说,就把她吓成这个样子。裴诗啊,你也是谈过好几次恋爱的人了,怎么面对这个男人,表现就这么失常呢?拿出当初甩男人换男友的气魄来啊。

她偷偷看了一眼夏承司,发现他除了脸上带着一抹柔和的笑容,与往日并没有什么区别。他还是那么沉默寡言,冷静自若。可正好是因为那一抹笑容,才显得非常奇怪——夏承司这人真的会让这种自然的笑容停在脸上超过三秒吗?她在脑中回放曾经在盛夏工作时几次员工的对话…

场景一:

女员工A:“我升职了,接管了新项目。不过这个项目,居然是归夏先生直属管辖…”

女员工B:“是夏承杰先生吗?听说他人很好哦,虽然是董事长的大公子,却一点脾气都没有。”

女员工A:“不,是夏承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