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短暂的约会结束后,她回到酒店情绪终于平复了一些,重新提笔开始作曲。原来的感觉回来了,她很顺利地写出一首新曲子,反反复复修改了数次,直到四点英国南部的天已经明亮,才意犹未尽地躺在床上。她试着入睡,却兴奋得有些睡不着觉。这是交男友后第一首写好的成曲,已经迫不及待想要拿给别人分享。算了一下国内已经是白天,她把曲子发给了森川光,然后打电话给他。

“小诗这首曲子很好啊,和以前的风格很像,是稳打稳扎的作品。”电话那一头,森川的声音带着点鼻音,似乎有些感冒了。但他对她永远都是如水的温柔语调。

她的心却凉了一半:“和以前的风格像?没有突破么?”

“突破当然是有的,你是不是最近去了英国北部,好像曲风带着一点那边的味道。只是感情方面……似乎还是和以前一样。”

她握着话机的手冒出了涔涔细汗,悬着一颗心说道:“感情和以前一样?那是什么意思,是没感情的意思么?”

森川光非常了解她的个性。她是个自尊心很强的艺术家,允许别人说她有技术上的错误,甚至可以接受别人说“你就是个蠢蛋连基本乐理知识都不知道”,却最忌讳别人说她没天赋。所以他小心翼翼地琢磨着用词,尽量婉转地提点道:“感情这种东西可以慢慢琢磨。”

听见这句话,裴诗明显感到胸前有什么东西在爆炸,一股气血直往脑袋里涌。但越是生气,她就表现得越镇定:“真不懂你的意思。再解释一下。”

“在专业级的演奏水准下,不论是作曲还是演奏,技巧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更重要的是灵魂。小诗,你在音乐上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但是可能是你的好胜心太旺盛了,写出的曲子没有可以挑剔的地方,总是让人感受不到整首曲子的灵魂。”

这番话瞬间击中她的要害。其实不仅作曲是如此,她甚至不擅长演奏太过欢快或浪漫的曲子。她的技巧性十足,知道何时高亢何时轻巧,再困难的地方,她都知道连音用前重后轻的方式来使曲子变得轻盈,却怎样都没有韩悦悦演奏时那种精灵般的感觉。她轻轻说:“你是想说,我被野心蒙蔽了双眼对么?”

“我只是觉得,有时作曲可以试着保持冷静……”

听见他没有否认自己的话,她终于再也按捺不住了,愤怒道:“森川少爷,我不懂你作为一个古典乐演奏者,怎么会给出这样的评价。我不是写通俗音乐的!梵高、贝多芬、莫扎特,哪个人做事是安牌理出牌的?你希望我写出滥情的作品,和夏娜变成一类人是么?你真的是在为我好?真可笑!”

电话那一头长时间的沉默,让她变得害怕起来。因为担心他会挂电话,她很没底气地硬撑着:“算了,本来这种事我就不该问你。不跟你说了,再见。”

她自行挂掉了电话,在一片混乱中渐渐感到后悔。她怎么可以这样对森川少爷说话?因为敬重Ricci夫人,不敢对她发作,所以就把脾气全部扔到他身上?对他过度的依赖,到最后竟然变成无度的任性和霸道,真是讨厌这样的自己。想要给他打电话道歉,可是实在拉不下脸来,只好自己坐在桌旁发呆。

过了半个小时,她还是没做任何事,电话却响了起来。看见屏幕上森川光的名字,她稍微愣了一下,接通电话,小心翼翼地说:“喂。”

“现在心情好一点了吗?”他的声音温和且平静,就像静卧在山涧的湖水。

她如鲠在喉,嘴唇抿成一条缝,良久才充满歉意地说:“对不起……”

她并不擅长与人交流,但他已经懂了她的意思,只是透过电话,传递给她令人安心的安慰:“没关系。你已经压抑很多天了吧,现在都统统发泄出来,应该可以静下心来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做了。”

“嗯。”她用力点头,“真的……谢谢你。”

“不客气。”

再次挂掉电话之后,她的情绪确实平复了很多。只是森川光都会否认的作品,她觉得也没有什么必要再给Ricci夫人看了。她打电话给Ricci夫人坦白自己写不出曲子的事,对方把她叫到了一个餐厅谈心。然后,她从对方口中听见了意料之外的名字——Betty Yan。

这是她养母颜胜娇在海外的译名。

从第一次公开亮相到现在,她没有和颜胜娇正面进行过一次对话。她想,颜胜娇对她的了解,绝对不亚于她对多年前发生事情的了解。而更让她感到吃惊的是,Ricci夫人之所以退居幕后,不到一年时间胖成现在这样,竟然也和颜胜娇脱不开干系。

多年前她和颜胜娇在欧美古典音乐舞台都非常活跃,前者擅长柔情高雅的圆舞曲,后者擅长悲壮激烈的探戈,无数媒体都喜欢拿她们作比较,她们也暗中把对方当做自己的劲敌,屡次各自开演奏会打擂台。后来Ricci夫人结婚生子了,渐渐把事业的重心放在了家庭和孩子上,颜胜娇却自己成立了音乐公司,对自己旗下的音乐家们进行商业化的推广,甚至还培养出以鬼才Adonis为代表的许多偶像式音乐家。不幸的是,Ricci夫人的女儿得了系统性红斑狼疮, 她病危时曾说,想再听一次母亲的演奏。于是Ricci夫人在罗马租用了离医院最近的一家音乐厅,打算专门为女儿开一场演奏会。然而,表演前几日工作人员通知她,颜胜娇临时出天价抢走了当日的演出场地,以举办Adonis的巡回音乐演奏会。她被迫取消演奏会。她没来得及做二次准备,女儿就系统衰竭死亡了。

Ricci夫人对这个过程并没有描述太多。但裴诗心中却非常清楚,当一个艺术家为了某一个人放弃前程,那说明这个人已比自己还要重要。她想起自己还在柯家时,颜胜娇也曾用类似的手段消灭掉过另一个对手,当时连柯泽都看不下去了,说妈你是搞艺术的,怎么可以这样不择手段。颜胜娇只是冷漠地回答:“如果母亲只是甘愿成为一个落魄的艺术家,你现在不过是一个在普通学校饱受欺负的、前途未卜的小混混。看清楚你现在身上的少爷光环,这都是母亲的不择手段换来的。”

这番话令裴诗反感,却又如此记忆犹新。

她想起了巴尔扎克说过的一句话:每一笔巨额财富的后面都有深重的罪恶。

回国以后,裴诗一直和Andy保持着邮件联系。但因为两边生活差异太大,渐渐的,彼此回邮件的速度越来越慢,到后来变成忘记对方的存在。她没有忘记Ricci夫人说过的“恋爱的心情”,一直在为自己物色下一任男友。只是从很多年前开始,她的生活就太过简单,又不像同事们那样爱泡吧、逛街、唱KTV,所以目前为止,喜欢她的男生只有一个,那就是在公司给她写情书的小伙子。

她与他通了邮件,了解到他叫宾彬,比她大两岁,是销售部门的客户经理。他是标准的年轻白领,名校毕业,有一点小资情调,喜欢法文老歌,对名牌有一定程度了解,狂热喜爱苹果公司的产品,天天加班,周末喜欢和同事们泡泡吧喝喝酒,对快节奏的社会的态度略显消极无奈。还有,对古典音乐完全没有了解——仅凭这一点,她就觉得这个男生完全没有Andy适合她。她开始怀念Andy聊到法科时那种激动的感觉,愈发觉得比起很男生聊都市生活、聊工作压力,自己更喜欢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和琴玩。甚至是揉乱裴曲的脑袋,把他弄炸毛再安抚之,都要有趣得多。

后来她总算发现,他们之间原来还有共同话题,那就是恐怖的boss。据说宾彬的女上司是个李莫愁式的人物,销售部的员工们提到她,都会不由自主抖三抖。但她只要一遇到夏承司,会立刻变成遇见慕容复的王语嫣。“我有个朋友在香港的盛夏分公司工作,听说夏先生很少过去,但只要到那边转一圈,他们都会紧张得不敢大声呼吸。你在他手下工作,肯定很辛苦。”对于他的话,她不能再赞同了。原来和同事聊天也是一件美好的事。像是夏承司全公司视频会议上傲慢的态度,平时凶得要命的命令口吻,在大厅里和人谈判时那种六亲不认的模样,做什么事都百般挑剔像是机械纠错一样的龟毛,等等,平时都是无法跟人吐槽的。可是,跟同事就可以。在夏承司身边这段漫长受虐时光累积的怨气,终于有了一个发泄的途径。她以前从来不知道,说一个人的坏话也是如此令人愉悦的事。

接下来的时间里,她开始训练自己编制的管弦乐队,把自己谱好的几首曲子演奏录制出来。忙碌之中,又一年过去了。不幸的是,12月31日她没能回家,而是和少董在公司加班。幸运的是,凌晨时小曲非常体贴地帮她送来了夜宵。夏承司虽然还是和平时一样不拘言笑,却对裴曲特别照顾,会问他的工作生活等等问题,甚至还告诉他,你姐姐平时在公司是很尽责的员工。裴诗当时正在吃小曲亲手做的汤圆,一整个汤圆噎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差点呛死。裴曲简直完全被夏承司折服了,回家的路上一直叨念这样的话:“他哪里像你说的魔鬼上司,他只是看上去严肃,实际人很好啊。”弟弟向来善良,别人给颗糖他就对对方推心置腹,她不愿意多做评价。

春季之夜温度总是偏低,街边路灯高高挑起的灯泡像是悬在空中,散发着魔幻又诡谲气息。它们照亮了公园护栏上漏出的植物,枝叶的轮廓像是能吸收光芒一样,被镀上了圈银色的镶边。在这些路灯与植物的烘托下,护栏外的长街显得有些暗淡,却为春夜平添了一丝柔软。让人误以为在光背后的黑影中,依然是无边无际的幽绿植物。这是春季独有的气息,但公园对面夜店里疯狂的年轻人们却连一秒注意力都不屑给它。

大门口停了很多好车,最显眼的莫过于白色、大红、银灰的三台。裴诗虽然不懂车,但大红的兰博基尼还是认得出来,另外两台都扁得底盘几乎贴到地面,一看就知道是同一个档次的顶级跑车。兰博基尼固然骚包,但仔细一看,里面坐的人更骚包:他烫了一头韩式小卷发,秀气的鼻梁上架着蓝镜片黄框的墨镜,从衣服到鞋都是纯粹的亮黄色,黄蓝相间的丝巾直接系在脖子上。车里的音乐开得很大,车里一染了黄发的女孩和他一起随着音乐摇头晃脑。即便隔得很远,裴诗也能从他的皮肤看出来这男生还很年轻,最多大学刚毕业。看见这辆车的时候她预感就不好,没想到这男生真是夏承逸。车门翻起以后,他和女孩一起踏着舞步往夜店里去了。

裴诗忍不住看了一眼手机屏保上的裴曲——怎么都是别人的弟弟,夏承司的弟弟做派就这么吓人呢?若说他哥散发着年轻企业家的气质,他每次出现就一定散发着贪玩富二代的气质。不过她和夏承逸并不熟,这个晚上她的主要任务是当夏承司的跟班。

夏承司穿着经典的黑白叠穿修身西装,系着细长的新潮领带。从香水、酒水、打火机到手表,全都是最彰显身份的搭配。因为是在夜店里活动,为了压制这一身过于认真的打扮,他还戴着夸大的白宝石银戒指,顿时有了优雅又新潮的气息。

夏承逸带来的几个女孩子看上去漂亮又娇小,但喝酒特别厉害,不出几分钟就灌了裴诗三杯酒。裴诗本来就没什么酒量,外加头顶的灯光太炫目,酒意渐渐上了脑,回到卡座坐下休息。十二点刚过,她听见旁边的陌生人在说“从现在开始就可以尽情愚人了,你做好准备了吗”,然后掏出手机来看了看,发现日期已经跳到了四月的第一天。原本像她这样的人不会想到愚人节这种节日,但看见夏承司从人群中走过来在她对面坐下,她忽然起了玩心,想要恶整一下他。

他翘着腿靠坐在沙发上,手指上的白宝石戒指在灯光下星子般闪烁。可能是夜晚总是会展现人的另一面,他看上去和平时很不一样。蓝紫射线摇晃着呈现出他侧脸的轮廓,那种像是电脑合成一般的精致面孔没了平时的疏离感,反而散发出一种蛊惑人心的魅力。即便是在光线不足的地方,雌性生物们也依然练就了火眼金睛,不会错过任何一个优质男人。尤其是在她和他相隔甚远的情况下,没过多久,两个裹着紧身短裙的女孩子走过来,弯下腰故意展露火辣身材,用浓黑妆容的眼睛对他放电。他礼貌地笑了一下,指了指裴诗的方向。那两个女孩面面相觑,不甘心地看着他端着酒杯走过来,牵着裴诗的手离开。

也不知是否音乐太过吵闹,被他握住手的瞬间,裴诗的心跳快到了接近危险的程度。她看他高高的个子出类拔萃地出现在人群上方,摇动手臂的人们居然都忘了跳舞,自动为他们让开道,目送他们走到靠近DJ的圆柱下面。然后,他松开她的手,站在她面前喝了一口酒——她这才稍微平复了一些,原来他是拿自己当挡箭牌。又是松了一口气,却又有一丝莫名的失望。她抬头对他大声说:“你以前都是这样?”

他凝神看了她一会儿,明显没听见她说了什么,于是低下头,侧着头示意她再说一遍。她对着他的耳朵说得更大声了:“你以前也这样,玩夜场还带个跑腿的?”

他转过头来又看了她一眼,眼中有着不明意味的笑意,然后他把手轻轻搭在她的腰上,又垂下头来,在她耳边说:“对,所以今天你也算加班。”

“你怎么敢喝酒了?”

“对了很多绿茶。”他轻轻摇摇杯子。

他其实根本没有说什么暧昧的话,但她整个人已经变成一团乱麻。肯定是因为酒劲上来的缘故,不然怎么会看什么都这样晕?而他把她逼到墙角的行为,让她觉得自己非常被动,感觉很不对。大概是真的醉了,她决意要和他过一次愚人节。她朝他勾了勾手指,不等他低头,就踮脚在他耳边说:“夏先生,其实我有一件事藏在心里很久了,一直没机会告诉你。”

“你说。”

她拽住他的细领带,把他往下拉了一些,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道:“我暗恋你很久了……”

刚说出这句话,她就很想立即补充一句“愚人节开玩笑的”,以免他误会。不知为什么,她很害怕他误会。相比较让他觉得自己喜欢他,不如让他觉得自己讨厌他。可拖的时间越短,乐趣就越少,她强忍着继续说下去的欲望,抬头微笑着看他。可是,有那么一段时间内,不论周围的音乐有多响亮,不论周围的人有多疯狂,他都只是站着不动,像是一幅动态图中静止的Bug。只是不看见他的反应她誓不罢休,她心如擂鼓,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可这个动作刚做到一半,原本轻轻搭在腰上的手就加紧了力道,身体被迫靠近了他。她差一点就跌倒在他身上,还好伸手抓住了旁边的桌子。

他在比之前更近的距离处,低低地说道:“我也是。”

这一回吃惊的人变成了她。她的酒一下醒了,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可很快她就回过神来,大笑着推了推他的手臂:“哈哈,你也知道愚人节到了啊。没愚到你,真没意思。”

“当然。别忘了我是你上司。”

心情怎么会这么乱。不然这种简单到愚笨的玩笑过后,又怎么会觉得委屈,甚至心酸。这一刻,她突然特别讨厌夏承司,甚至不想再多看他一眼。可他把她搂得这么紧,完全没办法挣脱。她又推了一下他的胸口,皱着眉地想抽身离开:“你别当真就好,放开我……”

“愚人节的玩笑,我当然不会当真。”他把她推到圆柱上,把她锁在自己的双臂中,“对了,这也是愚人节的玩笑。”

他的嘴唇轻扫过她的脸庞。毫无准备的袭击让她受惊过度,整个人直接往下滑。但他接住她的身子,完全不留下一丝逃离的机会。嘴唇离她双唇大约几毫米,他轻轻笑了一下:“这也是玩笑。”

嘴唇立刻被他的双唇覆住。她呜咽了一声,用力去推他的胸口。他被推开了一些,轻轻喘息着:“还有这样。”他侧过头,轻轻咬着她的唇瓣,以几近侵略的方式吻着她。身体像是即将爆发的火山,她想要大叫出声,他根本没有留给她机会。

从来没有被如此对待过,她终于认输了。可就在张口说话的瞬间,他已经趁虚而入,长驱直入地深吻下去。只是醉酒带有报复意味的玩笑,谁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原本被他那一句“我也是”吓得完全清醒,现在好像又醉了,而且是酩酊大醉。她完全跟不上他的节奏,始终处于虚弱又无法反抗的状态……

漫长的吻结束后,她软软地靠在他怀里,像是被拔光了刺的刺猬一样没有自卫能力。他在她唇上又碰了一下,又意犹未尽地撬开她的嘴唇,与她的舌尖缠绵了片刻,浅浅一笑:“这些都是玩笑,不用介意。”

DJ营造出的魔幻电子音震颤着耳膜,在这种环境下不会有人留意这个角落发生的事,可她依然觉得脸颊发烫,高温一直从双颊蔓延到耳根。其实从常理角度看,他这样做其实是很失礼的,但是,她竟有一点点想要依靠他的感觉……这样的感觉把她吓着了,她赶紧推开他,推开人群,大步流星地朝大门走去。

此时其实是夜生活开始的最佳时段,但已经有不少客人醉得七零八乱,被朋友塞进出租车然后皱着眉万般嘱咐。对面法兰西风格的建筑冰冷高大,无数来往的车辆灯光打在上面一闪而过,就像天降疾电,把它照得如白昼般明亮。原以为在外面吹吹冷风会让自己冷静一些,但打了两个哆嗦,想起刚才的亲吻,她更加尴尬了。最近她和夏承司之间到底是怎么了,总是接二连三地发生这种出格的事。难道说成人的世界就是这样,任何事都是逢场作戏?夏承司可能恋爱过很多次了,之前对女友的态度让人觉得他不是人,但她没什么经验,刚才还被他吻成那样……她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竖起来,自言自语地骂自己是个笨蛋。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地跟他开那种玩笑……

这时,一个女人往门口最显眼三台车里的白色跑车里放好东西,然后走下来。她穿着一件犹如花瓣般绽放的粉色蜂腰小裙摆,戴了一顶关南施波波头的假发,弯曲手臂上挂着金链小包——夏娜无论走到哪里,动辄挂在身上的百万配件都可以轻易获得别人的注目,这一个晚上也不例外。她的视线经过裴诗时,嘴角微微扬了一下,掏出手机拨通快捷号码:“泽,我在门口等你。”

没过多久,柯泽从对面的建筑中走出来,来到夏娜身边。夏娜挽住他的胳膊,耀武扬威似的靠在他的肩上,一副陷入热恋小女人的模样。他们向大门走去的时候看见了裴诗。裴诗站在露天阳台的正下方,她的两侧是夜晚繁华的街景,背后俱乐部的底面由黑白相间的大理石铺成。她站在这样的景色正中央,双颊似乎有些泛红,但看着他们的眼神却依然漠然疏离。她淡色的丝绸黑裙在晚风中拂动,皮肤白皙得令人心惊,就像是站在国际象棋棋盘中央冰冷的年轻王后。

“小诗。”

他在台阶下抬头看着她,眼神因为如此角度显得有些卑微。夏娜像是完全没预料到他会主动和裴诗说话,抱着他胳膊的手收紧了一些,抢在他说下一句之前说道:“我哥还在里面等着我们呢,还是先进去吧。”

看到夏娜紧张的模样,裴诗忽然想要报复她一下,走下来两步,对柯泽笑了起来:“好久没看到你了。你最近在忙什么呢?”

柯泽愣了一下,居然比夏娜还紧张:“我……妈最近在国内待的时间多,我都在帮她弄公司的事。”

看见夏娜瞬间苍白的脸,裴诗很想大笑出声。一般像夏娜这样没什么情商的大小姐,按理说应该是比较单纯的,谁也不会想到她会在背后让人弄断自己的手臂,真是人不可貌相。如果夏娜只是抢了她的男人,她绝对不会往心里去——她一向认为,一个男人如果能被其他女人抢走,那他也不值得自己挽留。但夏娜险些让她一辈子不能碰琴,这怎么可以原谅呢?夜色中她的眼睛深邃如夜,却明亮如星,她低下头再上移视线,这样的角度让她有了一种神秘而诱人的女性魅力。她用轻轻的声音,随性却小心地说道:“我和小曲的新家你还没看过吧,有空去我们那坐坐?”

“好。”

与他四目相望的刹那,她知道了,要重新得到他的喜爱似乎并不困难,但要把他从夏娜手里夺过来会打草惊蛇。只为让夏娜不愉快就牺牲这么多,有点得不偿失。

“你最近怎么忙,怎么可能有时间去玩。”夏娜几乎是拖拽着他往里面走,“看,我哥来了。哥!”

裴诗的背脊僵硬了片刻,她听见夏承司的声音在后方响起。他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一如既往地波澜不惊。星光混着灯光洒落在地面,像是银河冰冻后隆隆融化,衬映着地面上的人影。他的影子就停留在她的身后,比她的影子长了一截。夏承司和柯泽、夏娜聊了几句,让他们先进去。然后,他对她说道:“你在这门外做什么?”

她把手机掏出来,若无其事地说:“……查我弟的留言。”

“小曲催你回去了?”

她不喜欢他这样叫裴曲,因为裴曲是她一个人的弟弟。除了森川光,谁这么叫他她都不开心。可是裴曲本人却很喜欢和夏承司亲近,被叫小名也完全不介意。她不甘心地点点头,点开微信上和裴曲的对话框,按住说话键想留言,手机却没反应。她松开手又按了一下,还是没反应。

“死机了,按这里。”夏承司伸出食指按了一下手机键钮,垂下头去替她看屏幕,“你肯定在里面存了太多东西,速度真慢。”

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吸引力,如同深沉流动的河水声,就在她脸颊上方不远处响起。他身上的香水味道不浓,但仅闻一下就显得他既有品味,又有些许性感。喷洒的位置应该是手腕,因为他抬手时香气更加明显了一些。这时,他的手掌心又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背。肌肤相触的刹那她像是被电击一般,猛地抽回手,还手滑了一下,差点把手机弄掉在地上。他伸手去接手机,却不小心再次碰到她的手。

“怎么了?”他就好像完全不知情,虚伪地问道。

“没事……”又一次抽掉了手,她皱着眉很无力地退向一边,“让我一个人在外面待一会儿。我很快就进去。”

爸爸死去以后,她的精神世界好像已变成了灰色的。除了裴曲和音乐,没有任何事物能让她感到太大的情绪波动。不管是走向计划的道路,还是遇到什么挫折和十字路口,她很少犹豫。可这一刻,她发现自己正在想一些应该遏制住的事。开始觉得自己遇到这个男人的时间不对,仔细想了想又觉得,一辈子遇到他的时间都不会对。她讨厌他是夏娜的亲人,可他如果和夏娜没关系,他们也不会有交集。

心中怎么会如此苦涩,为什么会觉得疲惫,为什么会想逃。

心情如此烦躁,她心想,如果他再多对她说一个字,她就要咆哮着让他滚蛋。然而,再度响起的声音刻薄而充满嘲意,却不是属于他的:“我算看明白了。裴诗,原来你喜欢的人不是我未婚夫。”那是夏娜的声音。她靠在门前雅致的黄杨木装饰上,如同发现新大陆一样惊喜地看着裴诗:“你喜欢的人是我哥。”

裴诗的心狠狠抽了一下。明明不是这么一回事,她却觉得像是被人扒光了衣服丢在大街上一样。她把目光投向了更远的地方。这一刻,不仅是柯泽,连夏承司看着她的表情都带着几分愕然。

“说完了么,说完就让我一个人待着吧。”她心中乱极了,但看上去还是和平时没两样。

夏娜终于满足,带着胜利者的笑容,挽着柯泽进了俱乐部,留下一堆烂摊子给他们。她不敢看夏承司,却完全无法逃避他。因为他开门见山地问道:“她说的是真的么。”

“你认为可能?我有男友。”见他不说话,她又画蛇添足地说了一句,“不是Andy,是新的。”

“没问你有没有男友,我问的是,夏娜说的话是不是真的。”他的声音严厉而无感情色彩,与平时问她增值税报表是否准确的口吻没有区别。

果然,他的一切都无法让她喜欢起来。握成拳的手在微微颤抖,但她看上去还是公事公办的模样:“不是的,夏先生。”

“真是个好员工,很遵守公司的规矩。”

她依然无法分辨他说这句话时是怎样的情绪。但她累了,不愿意在工作以外的时间里去猜测他的想法。

第二天,她真的有了新男友——宾彬。

?

第五乐章 狂想夜神

如何看待这个世界,会影响你的人生。

两个月以后,裴诗已经彻底放弃了听取Ricci夫人的意见,去写什么充满感情的曲子。如果说她和Andy之间有文化差异,彼此之间更像伯牙子期的高山流水之情,构不成恋爱的模式,那和宾彬的交往可以说是和一般情侣没什么差别了。她们经常下班后一起吃饭,逛街,看电影,周末去游乐园约会,过节给彼此买礼物。

可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她努力写出的让自己鸡皮疙瘩掉一地的柔情曲子,却还是被Ricci夫人完全否决。每个人的天赋都不一样,她想通了,要把重心放在自己擅长的曲风上。就像马克西姆,他擅长激昂澎湃的风格,所以他的曲子也大多是这样的风格。可是,Ricci夫人对她观点的回应却是“His music is very emotional”。这句话让她决定彻底无视对方的意见。感情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太难把握,如何让曲子好听、受人喜欢,才是她现在应该做的事。

她从谱写的几百首曲子中精挑细选了十首最动听的,请管弦乐队帮忙演奏,自己担任首席,开始密集训练。这期间她除了上班,鲜少和外接联系。收到过一通老爷子的电话,老爷子似乎还是对她与森川光的结合生子抱有幻想。她提到他们曾经做过的约定,并且说明现在这个阶段是最重要的,他也没再勉强她。只是在挂电话之前,他又多问了一句“难道你嫌弃我孙子是盲人”。她在电话这头都摇头犹如拨浪鼓,确固不拔地否认。

说这些话的时候,森川光正坐在裴曲的钢琴前,因为她在通话而停止了对她曲子的试奏。但他一直心无旁骛,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黑白键的位置上。他放在钢琴上的手瘦长而秀气,却蕴藏着充沛的力量。她只演奏了一次曲子,他就基本上记住了,而且还做出了钢琴版的改编。这时的阳光沿着窗栏闪烁,地衣攀爬着对面的小洋房墙壁,薄烟包围的环境散发着古色古香的气息。他低头时露出的后颈肌肤白皙又细腻,从开始到现在都一直安静到仿佛不存在。相比较徘徊在复仇计划和黑色记忆中的她,他干净得像是住在象牙塔里古老贵族后裔的公子——她怎么可能会嫌弃他呢?他不嫌弃她,她就已经很感动了。如果可以,她希望他们可以永远这样相处下去。

“小诗,其实这一首小提琴和钢琴合奏的曲子,你可以稍微做一点准备。”等她挂了电话,他弹了一段她刚才演奏的部分,“这里有大量E弦高把位的音符,这样尖锐的音色很挑演奏环境,一个不小心就会变得很刺耳。录制CD的时候就按你原计划的来,但你最好和小曲配合练习一个钢琴演奏变强的版本,这样以后如果遇到现场演奏需要削弱小提琴的部分,就可以把这个版本搬出来。”

“好。”

正好这时候裴曲在旁边看动漫新番,他摘下耳机,扭过头来无奈地说:“我姐不要我和她演奏啊。她说我也是裴绍的儿子,如果把我叫上,跟夏娜的比赛就变成了二对一,是违反规则的。实际上我的水平跟爸爸差了十万八千里远好不好,姐姐真抠门……啊,姐,不要揉了,我的头发都被你弄乱了……”

“别念了,你都念了多少次了。”裴诗不耐烦地说道,“只要你是爸的儿子,哪怕是乐盲,人家也会觉得你很厉害。”

森川光转过身去:“原来是这样。那小诗你找到合适的钢琴手了吗?”

“还没有,找的几个钢琴手感觉都像没睡醒一样,怎么弹都难听。”

裴曲嗤之以鼻地说:“要求那么高,总要花时间给人家练习。森川少爷你不知道,去年在柯娜音乐厅演奏那一回,我还是伴音,在底下简直都快被姐骂成猪头了,她是我见过最可怕的小提琴手……”

裴诗指着他屏幕上定格的动画片说:“你要是拿出追这些东西十分之一的努力去练琴,我也不会骂你。”

裴曲嘟囔着说了她几句,被她问了一句“你说什么”就立刻噤声不敢多说。森川光忍不住笑了起来,而后抬头对着裴诗的方向:“……要不,我来?”

裴诗愣了一下,淡淡说道:“不了,谢谢组长。”

森川光有些错愕,但没有继续问下去。他一向是一个多礼到有些多余的人。裴诗又是不喜欢解释的人,如果裴曲不在场,他们俩经常会发生一些没有必要的误会。还好裴曲在,充当了裴诗的翻译机:“我姐是怕给森川少爷带来麻烦才拒绝的。”

森川光原本黯淡的神情渐渐又恢复了光彩,他眨了眨眼,嘴角有不明显的上扬弧度:“是这样吗?”

“因为可能会公开亮相,你和老爷子可能都会不方便。”

“没关系,不会不方便。”他终于放心地绽开笑容,“小诗,我想和你一起合奏。”

她完全没想到森川光会提出这种要求。如果能和他合奏,那就真的是如虎添翼了。她很想立刻点头,但觉得这样重要的事还是要经过老爷子同意才能决定。只是询问老爷子的事是不能让森川光知道,他看上去温和,但自尊心其实很强,绝对不会允许被当成小孩子对待。所以,她以要考虑曲风为由延迟了这件事。但她没想到,裴曲这小子就好像青春期再次来袭一样,专门说最欠抽的话:“也是,森川少爷这么帅,又这么优秀,如果和姐姐合奏,我未来姐夫肯定会吃醋吧。”

“未来……姐夫?”森川光疑惑道。

“是啊,姐近些日子桃花运旺盛啊,已经谈了两次恋爱。人家都说恋爱中的女人是最甜蜜最腻人的,但我看姐怎么一点改变都没有呢,还是以前那个冷冰冰的女金刚……”

“小曲!”裴诗呵斥他,脸却有些泛红。

裴曲吐吐舌头,把耳机戴上又拧过头去玩电脑以逃避现实。

“你交男朋友了?”森川光的声音还是和以往一样平静温柔,听不出他对这件事的感情色彩。

“嗯。”

森川光的眼角弯了起来,像是个大哥哥一样对她笑道:“也是,小诗都这么大了,该恋爱了。”

“小曲,你跟我出去。”

裴诗却一把抓住裴曲的领口,摘下他的耳机,把他直接往外面拖去。听见他们离去的声音,森川光紧绷的背脊忽然松懈下来,他垂头对着钢琴,长而轻地叹了一口气。其实这一天迟早会到来,他真的应该为她感到开心才对。从出生在这个家庭开始,从知道自己有着那样的父亲母亲开始,他就从来没想过要好好爱上什么人。等外公物色到了合适的对象,再联姻、传宗接代,继承家业,这就是这个家族里所有姓森川的人应该走的路。所以素日他除了会处理组内的正事,用以消遣的活动也就只有茶道、插花、剑道、弹琴、听音乐、收集古董,等等。只是,感情这种东西最可怕的地方,就在于它不但拥有记忆,而且还像毒品一样会让人有瘾。完全不接触还好,只要沾了一点就会彻底完蛋。当一个人没有视觉的时候,他的其他感官都会变得特别敏感。他一直知道她有好听的声音,音色是清脆的,却经常被她压得略显低沉。这样的声音让传达给人一种她十分可靠的信息,但当她极少时刻感性的时候,声音又会变得轻灵且充满女性特质。但他从来不知道,她的肌肤会是如此柔软,又散发着薄薄的香气。他们在大阪有过亲密接触的那一个下午过后,他的生活发生了极大的变化。那些他以往进行最多的消遣活动,一夜之间就变成了磨练意志的东西。他时常完全没心思品茶,弹琴的时候也是心乱如麻。原本以为对她只是不带任何占有欲的喜欢,却没想到会演变成每时每刻都想与她见面、想要触碰她、独占她的负面感情——他甚至不知道她长成什么样。他维持着原本的姿势坐在原处,呼吸比平时沉重了一些。这么多年来,他很少像此时这样害怕黑暗。

门外的裴诗早已恨不得掐断裴曲的脖子。她捏着他的脸蛋,把他那小小的脸当成橡皮一样玩弄,声音却依然是高高在上的冰冷:“裴曲,你今天是吃错什么药了?”

“不喜欢你和别人谈恋爱,我觉得你应该和森川少爷在一起。”

“跟组长?”她差点脸部抽筋,“你怎么也变得跟老爷子一样了?为什么啊?”

“因为森川少爷喜欢你。”

“跟姐姐来这边,姐姐给你拿药吃。”

“姐你简直是迟钝到没药医了。”裴曲甩掉她的手,用一种近似哀求的眼神看着她,“森川少爷其实很会隐藏感情,可是他对你的无微不至却连我都看得出来。难道你真的看不出来吗?”

“对我好,不代表他就喜欢我。你果然是小孩子,思考事情还是用小学生模式。”

“我是男生,我知道男生在想什么!”裴曲忽然有些小小的愤怒,“姐你要是不喜欢人家,就不要答应他当你的钢琴手,因为和你接触得越多,他就越悲惨!”

她最后确实没有让他当自己的钢琴手。但不是因为裴曲给的荒谬理由,而是因为他身份太有来头,她不愿在这个时候节外生枝。而且,大概是因为森川光太不染世俗,眼睛又看不见,她总是想要保护他。以音乐人的身份发售CD毕竟太高调,她不愿意把他推到舆论的浪头上。再回头一想,竞争对手不过是夏娜,只要夏承司按她所说那样,让柯氏音乐按同样的发售量发行她和夏娜的CD,哪怕不大力宣传,她也有自信能够战胜夏娜。

九月初,一张蓝黑色的音乐CD出现在在全国各地所有唱片零售店、多媒体购物中心、超市、书城、音乐学院。封面上蓝云弥漫,正中央一个绘制的长裙女人黑影张开了四肢。她四肢细长弯曲,如同软软的面条般抽象,动作乍一眼看去仿佛是在跳舞,仔细一看会发现她其实是在星空下演奏小提琴。而深蓝色的夜幕上布满跳跃的星子,都是银白色的音符。专辑正中央写着大大的三个字母:Nox。在“Nox”的右下角,有一行到几乎要用显微镜才能看见的小字:“裴诗的首张小提琴专辑”。

两个星期后,随便在街上询问一个路人,他或她不一定听过裴诗的名字,却多半对这张CD封面有印象,而且一定在哪里听过这张CD里面一个疯狂而凌乱的片段——他或她或许并不能把这张CD的封面和曲子对上号,但不会忘记这首曲子的旋律。这首曲子叫《夜神协奏曲》,英文名Nox Concerto,是《Nox》的主打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Nox是希腊神话中的黑夜女神,具有连众神之王宙斯都畏惧三分的强大力量。这首曲子就像这个暗夜的女神一样,用她不可抗拒的魔力,紧紧地吸附了所有听过片段的人。哪怕这个片段只有十秒钟。这张专辑有两张CD,加上这一首曲子,第一张CD中只有八首裴诗创作的乐曲——大概还是对创作没有百分百的自信,之前准备收录的十二首曲子又被她砍掉了四首。第二张CD则收录了十首演奏曲,其中有六首古典乐,一首B和声小调的阿拉伯风格音乐,三首百老汇歌剧音乐的小提琴演奏版,都是裴诗最喜欢的曲子。

CD刚到手的第一天,她在家里把整张专辑反复听了许多遍。她想,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出这个效果,确实已经尽力了。如果给她更长时间,一定可以做得更完美。专辑发行期间,她无论去哪里都会把这张CD带在身上,就连和男朋友吃饭的时候都会不时拿出来看一看。

“裴裴。”

见裴诗又在走神,宾彬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她这才抬头看向他。他肤色很健康,长了一双浅色的杏眼,双眼皮部分很薄,配上浓浓的眉,看上去比实际年纪要小几岁。在一起这几个月来,她并没有特别留意过他的长相,只想尽量营造出恋爱的气氛。这一刻她心情如此的好,看他也是越来越顺眼,连他嘴角的小痣看上去都是如此可爱。她单手撑着脸颊,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了?”

她化了一点淡妆,一边头发别到耳朵后面,修饰出从颧骨到下巴尖的漂亮弧度,这个弧度与她嘴角勾起的弧度相互辉映,让她微笑的样子比平时温暖不少。她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轻轻扬起一边的眉毛,散发着浑然自成的自信。这样的她是他从未见过的,美丽得让他心跳加速,挪不开眼,又觉得有些羞赧:“吃完饭到我家里坐坐?”

“好呀。”她随口答应着,又瞥了一眼手机上飞增的唱片销售额报表——其实出CD之前她已志在必得,这时候不该如此高兴,但成果得到肯定的感觉太美好了。她的笑意更深了一些。

他早已发现了裴诗与寻常女性的不同。在大家传统的审美中,最美的东方女性是柔弱的、羞涩的、顺从的、犹如玻璃人儿般敏感的。即便三国时期以美艳著称的貂蝉,内心深处也是一个娇弱的小女子。到了现代,年轻的女孩子们对着手机自拍时,也总是会露出楚楚可怜的表情,让自己变得再可爱一些。可裴诗不一样,与任何男性待在一起,她都鲜少做出讨人心疼的低姿态。她对什么都满不在乎,自信满满到让人有些牙痒痒的。她有着江南女子的单薄身材,却总是穿着黑衣服让自己看上去精明又难对付。就连笑起来也很少像其他女孩那样爱睁大眼睛,反而时常半眯着眼带着几分邪气。他亲眼看见公司实习女员工和她讨论粉扑扑带镜子的Hello kitty手机壳,她回了一句“什么破玩意儿”把对方吓得脸都变了。之后,她那个女金刚搭档——彦玲,还火上浇油地说了一句“苹果想破头让他们的手机变得特别薄,你们倒好,一个壳加上去让它变回十多年前的大哥大,拿着这么大个砖头不累么”。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因为那个女员工第二天就辞职了。

他们谈恋爱几个月,她连手都没让他牵过,也从来没发给他任何可以这样做的暗示。对这样的女性主动出击,对他来而言可以说是极大的挑战。可她越是高姿态,他就越想知道她屈服软弱的样子。他在心底想就这样豁出去了,伸手握住她放在桌子上的手。然而,她居然丝毫没感到受了冒犯,也没有觉得高兴,反而一脸狐疑地看着他:“你抓着我做什么?”

这太尴尬了。他大受打击,张开口半天不知该如何解释,最终只得无奈地说:“就是想牵牵你的手。”

“哦。”

她给了他一个“你请便”的眼神,又继续看手机。这个反应深深刺伤了他。可连他的手撤离了,她都没能反应过来。那是因为这个时候,她在柯氏音乐的专辑策划发了一条彩信给她。那是夏娜即将发行的专辑封面。封面的颜色是暖色调的,带着一点日系的亚麻色。夏娜一手握着小提琴,一手握着弓,穿着一身雪白长裙赤脚站在金色的麦田里。她一头波浪大卷发包裹着小小的脸,一双眼睛望着远处,令人有一种天使即将腾飞的错觉。专辑的名字就叫《金色天使》,右上角用红贴纸写着“随CD送20P夏娜个人全彩写真,内附新婚独家采访爆料”——这种风格不像是古典音乐大碟,倒像是流行歌手唱片与日本台湾动漫周边的结合。但令裴诗感到惊讶的并不是以上看到的任何东西,而是这张唱片腰封上的宣传语——“超越音乐之神裴绍的天才小提琴家,本世纪你绝不容错过的古典皇后!”

从出生到现在,裴诗从未有哪一刻如此憎恨夏娜。因为父亲的名气太大,她不愿意让这场较量变成“裴绍女儿”与夏娜的对决。她要夏娜输得心服口服。所以在专辑封面上,她对父亲只字未提,没有把神似父亲面容的个人照放上去,没让小曲来搅合,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印得很小。可是她没想到,她没有提到父亲,夏娜反倒利用他的名气来炒作自己。这一刻,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只想冲到夏娜面前狠狠抽对方几十个耳刮子!

“裴裴,怎么了?”宾彬看出了她的异样,担心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