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夏承司抬手看了看表,对服务员做了个买单的手势。

之后她又和他解释了一下今天时间的紧迫性,并表示深深的歉意。她注意到了,她的态度越是愧疚,夏承司的反应就越冷淡。不管她说什么,他都只是沉默寡言地点头,最多回答一个“好”“我理解”,就像平时在办公室处理公务一样,不带任何私人感情。

他买单和她一起离开料理店,顺着门前破碎石块铺陈的小路走向停车场。之前下的一场小雨潮湿了复古日式庭院的篱笆,两旁的红梅花在夜间像是血一样诱人。这令她想起了多年前从高楼窗户往下望,地面的一团鲜血。前方的街道宽敞通明,他们就像是从一个漆黑的隧道走向了喧闹的尘世。但好像不论过多久,都无法从这片压抑中逃脱。她好想摸一下小提琴。哪怕只是拨一拨弦也好,起码让她觉得自己是活着的。

她半眯着深黑的眼睛,听见自己的呼吸深沉而缓慢。刚才使用过的手机屏幕亮着,上面是她和小曲的微信对话:

——“姐,你在电话里都在说什么呀?你是不是产生幻觉了,打电话的人是我啊。”

——“回去再跟你解释。”

周遭空旷无人,只有水滴从植物上滑落拍打在石头上的声音。就在她觉得自己即将窒息的时刻,走在身边的男人忽然加快脚步,挡住了她的去路:“是要去找森川光么。”

“与你没有关系。”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冷硬起来。

“为什么突然不高兴了?”夏承司觉得有些莫名。但等了很久都没得到她的回答,他又不确定地继续说道:“你和他之间有问题,对不对?”

“我都说了,和你没有关系。”

“裴诗,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的自尊心强过头了?”

裴诗提起一口气,皮笑肉不笑:“我想,我该说的都已经跟你说过了。现在如果可以,麻烦你让一下路,我要回家。”

夏承司没有让开,也没有回答,只是静静与她对峙着。她等了一会儿,直接绕过他想走开。他却再度拦住她,拉住她的手:“我也是一个很传统的男人。”

“什么?”裴诗蹙眉看着他。

“我在公司定了很多对女性非常苛刻的规定。但在私人感情上,我也是很传统的。我认为男人就是应该照顾女人,让女人觉得有安全感,成为女人的依靠。”

“……所以?”

他努力搜寻一些恰当的语言,缓缓说道:“那天你在你家说的话我有仔细想过,如果你需要,不管是感情上,还是经济上,还是在事业上,我都可以成为你的依靠。”

裴诗眼也不眨地盯着他,不再神秘,不再掩饰,眼中只有满满的迷惑:“……为什么?”

他陷入了沉默。街道上的车从他背后照过来,却令她更看不清他的双眼。她眯起眼睛,等那辆无礼的车开过去,然后继续冷静地说道:“你想要什么?”

他凝视着她,像是要望入她的内心伸出:“你。”

“我?”

“对。”

裴诗笑了一下:“你把我当成什么了?商品?消费品?”她绕过他,大步走向街道。

“等等,阿诗,你曲解我的……”

他跟了过去,她却忽然转过头来,用十分防备的眼神看着他,指着他说:“不要跟过来!否则我不会再和你说一句话!”

他终于中止了脚步,停留在了大簇红梅的中央,任她瘦削的背影消失在车来车往的路口。

这已是12月21日晚上,还剩下不到十天的时间。

直至这一日,夏娜与韩悦悦巡演的海报贴满了公交车站、戏剧院前、音乐厅前、报纸杂志。她们二人接受了不少于五个电视台的采访。夏娜团队聘请的水军在网上没日没夜地炒作,她的微博转发里,总是可以看见“你比裴绍还厉害”这样的话。一夜之间,这两个美女小提琴家的热度就像太阳一样,照遍了每一个有话题的角落。

相比较夏娜,裴诗的专辑依然稳定地热卖着,但因为被媒体打压加上盗版的出现,已经在走明显的下坡路。连裴曲都替她开始担心,每天开电脑在各大网店查询《Nox》的销售状况。然而,事到如今,胜负几乎已成定局。这个晚上,裴诗回家以后一直埋头玩手机,裴曲关掉电脑,转身担心地看着她:“姐,你别难过,你作为一个新人,能有这样的成绩已经很不错了。这次就算失败也没关系,以后还会有机会……”

裴诗在手机上查看邮箱,不带感情地说道:“24日晚,柯氏音乐和其它几个集团会举办一场平安夜音乐晚宴,很多古典音乐界的重要人物都会参加,就在江边的盛夏大酒店里。我和夏娜都在表演嘉宾当中,到时候你去给我伴奏。表演好点,让别人看看我们的实力。”

“如果表演得很好,对你的销量影响会很大吗?”

“不会。”

“姐……”裴曲抱着椅背,突然觉得很心疼自己的姐姐,“姐真的太辛苦了。如果你跟森川少爷在一起就好了,他这么强大,你也不用这样拼了。”

“你认为姐姐的作用就是嫁人,然后过悠闲日子么?”

“当然不是,但确实所有女强人几乎都是被逼出来的,我不希望你也变成那样……”

“小曲,你还真是小孩子。”裴诗笑了笑,站起来拍拍他的肩,“如果一个女人觉得自己重视事业,是因为没有嫁对人,其实就等同于放弃了受到尊重的权利。”

平安夜的晚上,盛夏大酒店。

裴诗穿着黑色纱裙,站在电梯里为裴曲理了理领结。裴曲显然有些紧张,因为知道这个晚上Adonis和苏疏都会来。这两个人分别是小提琴与钢琴的泰斗级人物,Adonis名声太响,“钢琴之王”苏疏又是他的偶像。在他们面前表演,真是压力山大。裴诗拍拍他的肩,温和地说:“没事的小曲,他们见多了新人,不会对你评头论足的。何况,你可是很厉害的新人。”裴曲抿着唇用力点点头,然后,她推开门走入宴会现场。

豁然间,视野已容不下两岸的奢华夜景,对面美国人投资的摩天大厦上,从顶到底覆盖着电子屏幕,上面写着 “Merry Christmas”的字样。街上的行人穿着厚厚的冬装,吐着浓雾快速穿梭在天寒地冻的城市。而与这相反的是华灯初上的酒店,它就像是一座在黑暗中运转的巨大烘炉。顶楼的露台上,音乐界的名流与投资者们却步伐舒徐,衣服薄得像是一点不怕冷。他们端着高脚杯,低声细语地谈话。摄影师的闪光灯不时如银电劈过,摄影机旋转着,准备直播这个晚上的表演实况。

这是一幅生动昂贵的流动画卷,中央的钢琴与小提琴架成为了全场最夺目的点缀,它们脚下踩着透明的蓝色玻璃,如同一个天然荧屏,放映着楼下酒店的极尽浮华。唯有江河是冷静的,几乎凝结成了一条长长的冰,将这座城市一劈为二。

裴诗在人群中首先认出的人,是夏明诚、他的太太郭怡,以及大儿子夏承杰、小儿子夏承逸。她在他们周围没有搜索到夏承司的影子,于是留意了一下他们的行动。似乎是夏明诚正在向别人介绍自己的太太和儿子。其实,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他情妇无处不在,但在人前对太太的照料和呵护却让人有一种他是绝世好丈夫的错觉。而夏承杰在才能上一直不如弟弟们,他父亲却对他一直很照顾。夏明诚也很宠夏承逸,任他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其实几个孩子里,最出息的就是二公子夏承司,可夏明诚对他表现出来的却只有苛刻——

“夏董,怎么不见你家二公子呢?”

“他是死脑筋,只知道工作,这个晚上大概又加班了。”

“夏董真幸福,几个儿子都这么优秀。大公子脚踏实地,小公子才华横溢,二公子更是一表人才、人中龙凤。”

“得了吧,就他那样,以前在国外就知道玩,也不知道本性能不能改掉 。”

对方本来马屁拍得滴水不漏,也面露尴尬之色:“这……孩子嘛,总是爱玩的。您也不必给他那么大的压力……”

“我觉得承司是很优秀的。”郭怡一向以贤妻良母著称,居然破天荒介入了他们的对话,“他承受了他不应该承受的压力,能做到今天这样,已经非常非常不错了。”

夏明诚看了她一眼,转而圆滑地笑了:“太太说得没错。”

没过多久这个人离开了,裴诗却捕捉到了相当有意思的一幕:郭怡似乎面有愧色,想要去帮夏明诚理一理袖子,夏明诚却微笑着把她的手推开,带着夏承杰去找其他人谈话了。

这是怎么回事?在这段夫妻关系中,最该被惩罚的人不应该是夏明诚么?怎么他在人前对妻子照顾有加,私底下却……果然是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他们家的经还是非一般的大。不过这与她没什么关系。她现在最该担心的事,是夏承司几点来,到底会不会来。如果没记错,她是第二个演奏者,就在夏娜后面。而夏承司迟迟没有出现,却令她有些担忧起来。他能否出现,与她今天晚上要表演的曲子有重大关系……

裴诗转过身,想要去找主办人确认表演时间。但刚一回头,看见的人竟是柯泽。他还是穿得时髦又帅气,眼角总是挂着一抹邪邪的笑意。可是这一回看她的眼神,却很像是犯错的顽皮孩子。他摇摇手,小心翼翼地说:“嗨,小诗,小曲,好久不见了。”

裴诗拦住即将表现无比热情的裴曲,礼貌地笑了一下:“晚上好,柯少爷。”

听见这个称呼,柯泽的脸色白了很多,笑容也尴尬地僵在脸上:“嗯,你们最近都在忙什么呢?”

裴诗不想和他有太多瓜葛,免得过一会儿夏娜过来又要找她的麻烦。她看看时间,刚想以要演奏为借口离开,就看见柯泽身后高挑夺目的身影。夏承司总算来了,而且正在看着她。她假装没看见他,忽然往柯泽的方向靠近了一些,抬起头用无辜的眼神看着他:“哥,我叫你柯少爷是在跟你开玩笑,你居然一点也不生气?”

柯泽完全傻眼了:“不,不,我怎么可能生你的气。”

“那也太无趣了。”虽然说着这样的话,裴诗却没一点不开心,反而流露出柔情又妩媚的气息。

柯泽已经完全受宠若惊了,他眼中的喜悦显而易见,但很快又转变成深深的懊悔。他扶住裴诗的双肩,蹙眉说道:“小诗,其实有一件事我觉得一直心存愧疚,如果不告诉你,我是不会原谅我自己的……”

“怎么了?”裴诗根本无心听柯泽说了什么,只是留意着夏承司的反应——旁边的人和他说话,他似乎也没听进去,一直在看着她的方向。他的眼神冷峻至极,已经结成冰了。

“其实,娜娜用裴叔叔的名气去宣传,不是她是原意,她绝对没有恶意的。”柯泽顿了顿,吃力地说道,“是我不小心提到你的家人,她当时销量差你太多,所以……”

在听见“裴叔叔”三个字的时候,所有的注意力都立刻回来了。还未等他找到更好的措辞继续下去,裴诗不可置信地打断道:“果然夏娜是有计划的?而且……还是因为你在后面搞鬼?”

柯泽急道:“相信我,我也是无心的。”

裴诗冷笑了一下,想要说点什么,但到底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真是高估了夏娜,也低估了柯泽。她带着裴曲离开了。柯泽原本想要上来再多解释,但碍于现场人太多,也只能放弃。

没过多久,夏娜的表演开始了。她演奏的曲子,都是韩悦悦在《银色幽灵》里收录的曲子。这首曲子都是裴诗与韩悦悦一同创作的,韩悦悦把裴诗改掉的不好的地方又重新改了回来,于是这首曲子又变成了最初韩悦悦创作较多的版本。裴诗想起当时自己是多么强势地叫她改掉这些旋律俗套的地方,她表面答应得好好的,没想到还是这么不知长进。听完这首曲子,裴诗哼笑了一下,觉得当初自己计划栽培她完全就是一场笑话。同时,当她想到夏娜和柯泽在底下计划着如何利用她的父亲,她就恨不得马上上台表演《夜神协奏曲》,一举击败这些虚伪的人!

不行,她不能愤怒。现在表演这首曲子,只能逞一时风光,让在场的人觉得她比夏娜有才而已。她最终的归宿,依然只是一个有才华但被埋没的新人。

她闭着眼,静静地让自己的怒气被身体消化。

还不是表演这首曲子的时候,她还要等。?

第八乐章 复明之夜

成功的女人没有爱情。

终于,夏娜的表演结束,轮到裴诗了。她从盒子里拿出小提琴和弓子,与裴曲走到宴会场地中央,准备演奏。她看了一眼小曲,用眼神示意他放轻松,然后一边擦弦一边调琴。看见她调琴的速度,听见她调出的声音,基本上资深的小提琴家都知道了这女孩基本功非常深厚,因为她调节出的声音变化,对很多小提琴手而言,根本是连误差都不能算的差别。她却有一双相当敏锐的耳朵,能听出零点零几毫米弦位置滑动的音色变化。而当着这么多大师的面,她的从容不迫更是让人无法相信,她不过是一个刚刚发行第一张CD的新人。

“我知道这个女孩,她叫裴诗,写出了《Nox》,而且演奏水平相当精湛。”

“真的?《Nox》?那首曲子实在很出名啊,而且也确实很好听,竟然是这么年轻的女生写的?”

“她今天一定会表演这首曲子吧……好期待,这是第一次听现场版的。”

Antonis被几个保镖包围着,他的头发苍白,就像这都市醉人的月色,也像怀里波斯猫的毛色。波斯猫弓着背伸了个懒腰,刺猬一般竖起浑身的毛。而听见周围人的议论声后,Antonis本人的眼睛也跟着像波斯猫一样,慵懒而危险地眯了起来。

一切准备就绪,裴诗把手指放在了指板上,拉出了第一个小节。当那美妙灵动的音乐从她指尖传出,所有人都愣了一下。是大家熟悉的旋律,却不是《Nox》——这是莫扎特的D大调第4小提琴协奏曲,回旋曲,优雅的行板。

这一刻,不论是再好的演奏水平,都无法弥补人们的失望。《Nox》太出名,而裴诗虽然是裴绍的女儿,但由于她的低调,知道这个事实的人却不多。与出身名门的夏娜不一样,她这个人可以说是毫无话题性。

没有《Nox》的裴诗,没有人会希望她在这里演奏。

因此,当她的曲子表演结束,大家虽然鼓掌,算是对她的表演技巧表示肯定,但热度也远不及之前夏娜那么高。看见大家的反应,夏娜的内心得到了大大的满足,她比以前更像交际花了,周旋未婚夫与诸多名流之间,根本连看也不想看裴诗一眼——这个女人已是她的手下败将。已是过去式。她以后还有更宽的路要走,总算可以摆脱这女人的阴影了。

没有表演《Nox》的裴诗,自然也得不到太多记者的青睐。记者们几乎都跑到夏娜那里去了,只有一个不知名的小记者来询问裴诗演奏感想。

“有这样的机会能在这里表演,我觉得很荣幸。”裴诗微微笑着,就像一台设定了回复答案的机器一样标准而滴水不漏,“作为一个刚刚步入古典音乐圈的新人,我觉得自己需要学习的东西还有很多。”

“裴小姐,那你是怎么……”

记者话未说完,一个声音已经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你需要学习的东西其实并不多。因为你确实有点创作才能,但在做选择上面简直糟糕得一塌糊涂。”

裴诗和记者都吃了一惊,然后他们看向身后发话的人。原来是Adonis,他身后跟着几个记者,他们有的摄影,有的录音,他却还是肆无忌惮地望着她:“今天这个晚宴对我来说,就是一个吃了饭逛街的地方,但对你来,这是非常重要的平台了吧?”

“没错。”裴诗坦坦荡荡地说道。

“结果你不把看家本领拿出来,反而去拉什么莫扎特。拉了莫扎特就算了,还中庸得这么让人大跌眼镜。本来我对你的创作才能还有点期待,想着自己或许以后会遇到个对手了,但现在看来你根本不足为惧啊。”Adonis撇着嘴耸耸肩,“这么基本的选择题都会做错,在人生规划上已经算是智障级的水平了吧。不如直接放弃。”

采访裴诗的记者是个涉世不深的女孩,听见Adonis这番话,吓得眼镜都快从扁扁的鼻梁上滑下来了。早就有传闻说Adonis说话辛辣刻薄,没想到在这么多记者包围的情况下,他还可以如此无所顾忌。想来明天早上又会有媒体大篇幅报道“Adonis目中无人欺负新人”,从而引发一片网络骂战,最终以柯氏音乐出来帮他打圆场擦屁股为句点。

裴诗朝他淡淡一笑,却没有回复他一句话,只是转过头对记者说:“还有什么问题么?”

记者扶住眼镜,清了清喉咙:“裴小姐,你是怎么开始走向自己创作这条路的呢?据我所知,很多年轻人会去演奏古典音乐大师的曲子。”

“因为我相信总有一天,未来的小提琴家们也会演奏我的曲子。”

这话说得如此狂妄,其劲爆程度绝不亚于Adonis,但从她口中说出来,好像就变成了理所当然的事。记者眨了眨眼,匆匆忙忙地把她的话记下。而过来记录娱乐消息的其他记者,完全不懂小提琴,对裴诗毫无兴趣,只是把本子和笔背在背后,等待Adonis的新动向。裴诗就这样一直被媒体冷落,直到有一个人走向她,一台摄影机才敏锐地转向了他们。

“你这话,我该怎么评价呢?哦,初生牛犊不怕虎。”

Adonis噗嗤一笑,朝她挥了挥手,原想临行前再刻薄两句,他的目光却骤然停留在了江面上。裴诗见他表情这么错愕,也顺势转过头去看向江面。江面上,一艘巨大的加长游轮缓缓飘过,游轮上烟花喷射而出,在空中绽放出七彩的花朵。这个礼花瞬间吸引了两岸所有市民的注意:不管是在酒店里的音乐家和商人,还是街道上的行人,还是街边豪车里的富人……他们都转向了那个方向,看着那艘游轮。而游轮上面立着的彩灯,拼凑成了一行字:

Marry me,阿诗。

这一刻,瞠目结舌的人,绝对不止裴诗和Adonis。大家都像石化了一样看着那里,唯有记者的反应是最快的,立刻掏出相机“咔嚓咔嚓”拍起照来。裴诗的一颗心却像高高地悬在了喉咙间,因为受到了重击而失去了跳动的功能。

阿诗——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叫她。

可她又不愿意相信这是事实。她根本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这已经彻彻底底超出她的预料。此时,她是多么希望这个“阿诗”是另有其人。不要是她,不要是她……

当她回过头,却到底还是看见了那个人。他在繁华的夜景中央,身后是成群的金色欧式建筑。然而,他本人比这个夜晚的任何景物都要迷人。

“夏先生……”她睁大眼,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他走到她面前,垂头看着她,脸上没有笑容,但声音却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你想要的东西,我能给你。”

她终于开始感到深深的恐惧。

“你在做什么……不要继续了。”她都知道这些话自己不该说,但这已全部都是本能反应,她握紧双拳,手心的温度好像比空气还要低,“现在就走,我,我不能……”

他到底在做什么。

这是想把她逼到绝路么?

心中像是有天使和恶魔同时出现。天使告诉她,小诗小诗,你虽然内心有仇恨,但你依然是善良的人,不能伤害任何无辜的人。跑掉吧,不要给他任何回应。恶魔却说,裴诗,你别忘了,他可是夏娜的家人,他们永远是一国的。这是最好的机会,比你预期的有价值得多,千万不能错过。

“我完全没想到你会告诉我,你喜欢我。”夏承司勾下头,在她耳边轻轻说道,“其实,我也喜欢你。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只喜欢你。”

裴诗的脸却完全失去了血色:“你可以喜欢,但不要做出任何草率的决定。”

“这不是草率的决定。我说过,我是很传统的男人。一旦喜欢上哪个女人,会希望和她在一起一辈子。”

他拿出一个盒子,在她面前半跪下来,将它打开:“阿诗,嫁给我。”

全场早已是一片死寂,除了照相机持续的“咔嚓咔嚓”声。当眼睛被闪光灯照得有些胀痛,裴诗只觉得,这就是一场最可怕的噩梦。

她所规划的这一切,不过是希望得到他两个反应,一是他在人前吃醋,二是他在人前亲吻她。如果运气好一点,她会被他求爱。因为跟在夏承司身边这段时间,她自诩非常了解他的脾气,他是个占有欲旺盛的男人。他不懂爱。所以,他的反应与举动,几乎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她只是从来没有想过,他会求婚。

牙关和嘴唇持续颤抖。这个冬天真的太冷了。她的眼眶里有泪水在打转,似乎是真的再也无法承受这样的严寒。所有的一切,手受伤的过去、柯泽的背叛、夏娜的挑衅、父亲的死、她发现真相头晕目眩的恨意……都在她的大脑中如跑马灯一般飞驰着。她的手臂,永远不会忘记被折断时的痛楚。她的眼睛,永远不会忘记重新拉小提琴时泪水流过的滚烫。

终于,她平静了,微笑着取出那枚钻戒:“真漂亮啊,一定很值钱吧。”

夏承司怔住。

她长叹一口气,让戒指在冰凉的手指间转动:“不知道这个花的钱多,还是你妹妹用我父亲宣传她专辑时花的钱多?”

夏承司并没有明显的反应,只是瞳孔紧缩了一些。

“你的痴情真令我感动。不过,不好意思,我一点也不想和你结婚。”她手微微一偏,就把钻戒丢到了江里,然后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再见了,夏先生。”

直至这一刻,全场剩下的依然只有一片咔嚓咔嚓声、连续不断的闪光灯和红灯跳跃的摄影机。裴诗在这片诡异的寂静中,拽着裴曲走出了人群。记者们永远是敏捷如同猎豹的动物,很快就分成两拨人,蜂拥而上,把他们俩团团包围起来。他们的表情贪婪而嘲讽,使得他们比实际年龄大了十岁不止。他们采访的问题令人感到难堪,不过裴诗全程都只是冷冷地回答:“无可奉告。”而夏承司在保镖的保护下,一直保持着长时间的沉默。

这条新闻立刻透过卫星播放到了全国各地。在场的名流无一不惊讶,从进场起就昏昏欲睡的大提琴家,也连同他的妻女一起做出了相同的表情——用手挡住了“O”型的嘴;Adonis最宝贝的波斯猫掉在了地上。人如其名的疏冷钢琴家苏疏,也微微睁大了眼,看着他们的方向。

裴诗刚刚走到酒店门口,就看见了迎面走来的颜胜娇。她端着鸡尾酒杯,穿着黑白蛇纹束身裙,裹着深灰色的皮草,头顶钟形帽上,黑色的玫瑰蜿蜒而上。她个子不高,但两个190cm的保镖却像是大型玩具犬一样,老老实实地跟在她的后面。至于其他的助理司机等人,早已变成了蝼蚁一般的存在。她眼角斜飞向上,永远一副高不可攀又刻薄至极的样子,但这一刻,她的眼中竟露出了欣赏的神色:“今晚你真让我意外,小诗。”

尽管裴诗和弟弟从小在她家长大,但她很少回家,就算回家,对他们也都直呼其名。他们多年没见,这一回居然叫她的小名,裴诗觉得有些别扭,却也没太往心里去:“没什么好意外的。”

颜胜娇的嘴唇有着红玫瑰的颜色,却如玫瑰的叶片一样薄而棱角分明:“你知道么,以前我一直觉得你只是一个外表倔强内心软弱的孩子。今天我确定自己是看走眼了。 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我过去的影子。”

“我和你一点也不像。”

颜胜娇无视了她的否认,只是把手中的鸡尾酒杯往旁边一横,她的助理就像奥运短跑选手一样冲过来接住,把它递给保镖,保镖再飞奔过去,将它还给服务生,最后迅速归位。颜胜娇收了手,继续说道:“你继承了你父亲的音乐才能,又有着不亚于我的头脑与冷静。你还有一个像我的地方,就是都喜欢把事情做绝。这是对的,只有破釜沉舟,才能把自己逼到最巅峰。不过,有一件事你要记住。”

裴诗没有回答,但也没阻止她。颜胜娇很少和她说这么多话,她其实有一些好奇。

“成功的女人,没有爱情。”

说完这句话,颜胜娇露出了相当温和的微笑。然后,她拍拍裴诗的肩,带着两个保镖回到了宴会现场。裴诗没有再转过身去看她,只觉得寒冷的风都快吹透到她的背脊骨里去。 颜胜娇到底想表达什么?她自己不是和柯泽的父亲在一起么。虽然他们一年根本不会说几句话。没有爱情,是指得不到爱情吗?还是她会失去爱一个人的感觉?同时,她听见人群中有人唤着“夏先生”,她越想越无法理解,越想越焦躁。直到她上了出租车,夏娜的一通电话打过来,这种焦躁的感觉更是上升到了顶点:

“裴诗,事情你都已经做到这个份上了,我也不再让你去弥补什么。”夏娜的声音有些发抖,但比起平时的大呼小叫,竟显得平静很多,“我只想问问你:你做事这么豁得出去,不就是为了在唱片销量上超过我,然后拿下柯娜的管弦乐队。但你是不是也忘记了,发起这比赛的人是什么人?难道就不怕我哥取消你的资格?”

说了这么多,还是希望她能够出来说说话,挽回一点她二哥丢失的颜面。不知道夏娜身边有多少记者,但她确定,夏承司肯定也在:“这件事与和你似乎毫无关系,毕竟求婚的人不是我。我也没有强迫任何人向我求婚。在竞争上,我可没有违反游戏规则,大家都知道的。是不是,夏先生?”

过了很久,她都没能得到任何回答。但夏娜没有否认,就说明他肯定在。

随后手机被挂断。听见最后“嘟嘟嘟”三声提示,所有的焦躁都消失了。她只是忽然抓住小曲的手,靠在他的肩膀上。裴曲像哄孩子入眠一样,摸了摸她的头发,小声说:“姐,别难过。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夏先生也知道。他这么喜欢你,会原谅你的。”

她在他的肩上摇了摇头。小曲什么都不知道。夏承司这一晚的举动都很不符合他平时的行事作风。这一瞬,她觉得很迷茫。不知道究竟是自己利用他的征服欲刺激了他,还是他觉得夏娜对不起她父亲想要弥补她。抑或说,她根本从来没有了解过这个男人。编辑了很久,准备发给夏承司的一条消息“这次对不起你了,你可以炒我鱿鱼”也终究没有发出去。她知道这是多此一举。因为,经过这个晚上,她与夏承司之间,不论是工作关系、朋友关系,还是少许的暧昧、长期建立起来的信任,都彻底完蛋了。

她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枚钻戒。钻石的光美丽而森冷,像是一枚明镜,赤裸裸地倒映着人的心。

夏娜已经气疯了。

在她的心中,夏承司才是真正的哥哥。大哥虽然温柔又老实,但因为比她年长八岁,从小到大又是个标准的功课男,让她总觉得大哥就是大人,而不是一个哥哥。读书的时候,她因为漂亮又高调总被男同学欺负,一直都是二哥出面帮她教训那些混账。她甚至不需要回家向父母告状,他都可以帮她把事情处理得妥帖又风光。每次只要他出现在她们班门口,女同学们总是会像打了兴奋剂一样尖叫。在她心中,他的地位甚至比柯泽还要重要得多。但他却从来不想要依赖她,哪怕她已经想尽了所有方法。这个晚上,他也只是留下一句“娜娜,你好好准备演奏”,就自己回公司去了。一向自己崇拜、依赖的二哥,居然被那个女人这样对待。她简直是太可恶了!!

她气得狠狠地跺脚,脑袋几乎爆炸了。因此,当手机铃声再度响起,她想也没想就劈头盖脸地暴怒道:“你还有脸打电话过来?”但是,却在手机屏幕上看见一个陌生号码。

“喂!”她怒气未平,接电话的声音也带着一丝不耐烦。但当她听见电话里的声音,所有的怨怼都消失了,只剩下被抽空力气的惧怕,“又是你,你有什么事。”

过了一会儿,她悄悄地偷看一眼身后,确认周围没有人,然后躲到一个无人的角落,压低声音说:“不可能,我的专辑才刚出,现在停止演出,没有任何意义!……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要说这件事,是有人不少人说《夜神协奏曲》和《骑士颂》风格相似,但那又怎样?你没有证据……”她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你……你这样做到底有什么目的?我上次都告诉过你了,那个女人的手不是我弄的啊,她以为是我弄的也没有办法!反正没做过的事就是没做过!你要诬赖我就诬赖去吧!”

最后两声她说得特别理直气壮,音量也拔高了。但当对方再说了一些话,她的声音又变得虚弱无力起来:“……什么……是你弄的?”

第二天早上,天刚微微亮,裴诗就被同事一通电话吵了起来。她模模糊糊地“喂”了一声,对方惊悚的声音几乎穿透了她的耳膜:“裴诗,昨昨昨天晚上那个人是你?那个人真的是你?少董居然向你求婚了?我以前完全不知道,你是裴绍的女儿!”

“……”裴诗揉了揉眼睛,看了看床头的钟,懒洋洋地说,“现在是早上六点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