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怒目相视,四手交缠,一团红光从彼此交叠的手中隐隐透出,紫气吞吐。

“方丈?”楚易试探地叫了一声。

见他们依旧神色古怪,毫无反应,他心里又开始怦怦乱跳起来,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探手鼻息,心中顿时一沉。

这两人果然也都死了。

楚易忽地好奇心大起:“是了,不知这两人至死争夺的是什么宝贝?”咳嗽一声,朝两人揖了一礼,道:“两位,得罪了。”小心翼翼地去掰两人双手。

但那四手抓缠甚紧,一时难以掰开。他稍一用力,“啪”的一声脆响,方丈的手指竟然断了。

楚易吓了一大跳,握着两节断指,脸颊烧烫,大感不安,急忙连连道歉。

毛驴在一旁探头探脑,早已等得不耐,忽然一颠一颠地跑了上来,“啊吁啊吁”地叫着,连冲带撞,梗着脖子猛地拱向两人交缠的手掌。

“犟驴儿,不可造次!”楚易失声惊呼,拉之不及,眼睁睁看着毛驴甩头舞脑,黑旋风似地撞了上去。

“啪啦!”那两人顿时一起翻倒在地,四手齐腕断折,一个紫红色物体骨碌碌滚落掉入泥泞中。

“呼!”泥浆飞溅处,忽然破舞出万千绚光,仿佛无数霓箭冲天怒射。

夜空红橙碧紫,流丽万端,就连密集的雨线也镀染了缤纷颜色,像是漫漫珍珠彩帘,随风摇曳。过了片刻,那霓光才渐渐收敛黯淡。

楚易张大嘴,怔然直立,忽然忖道:“敢情先前看到的漫天彩光就是这个东西发出来的。”

他心中乱跳,缓步上前,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那东西拾了起来。

雨水哗哗冲洗,将泥泞尽皆刷去。幻光绚彩,迷离闪耀,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他眯着眼睛端详片刻,方才看清那竟是个剔透玲珑的三足红玉小鼎,高不过半寸,周侧雕了两条细蛇,双双交缠,栩栩如生,在彩光的波动摇曳下,仿佛正迤俪飞舞。

鼎内万千彩光缭绕飞腾,轻烟似的阵阵冒了上来,又化成漩涡,回旋绕转,在鼎内沿壁激撞出迷离万状的绮光。隔着层层绚光,隐隐可见鼎底太极图案,两颗泥丸似的银白气丹从鼎底翻浮而上,滚滚飞旋,忽而又沉入鼎底。

楚易正自看得目眩神迷,忽然听见“格啦啦”一阵叠声脆响,扭头望去,大吃一惊。

这片刻之间,那两人竟已化成两具森森骷髅,散落满地!

楚易惊奇骇讶,不明所以。那毛驴却欢声嘶鸣,在白骨堆中跳跃奔跑,后蹄飞踢,将白骨踹得四下抛散,那玛瑙葫芦、银白丝囊、赤红念珠纷纷准确地掉落在楚易身前。

楚易气笑不得,正要喝止,忽然见它低头拱地,从泥泞里拨弄出一个东西,叼衔在口,一颠一颠地跑了过来,丢在他的身上,摇头晃脑,“啊吁”大叫,颇为得意。

楚易取起一看,是一个两寸见方的玉石匣子,通体淡绿,中间嵌了一块冰晶石,颇为圆润精美,正待细看,空中闪电交加,雷声轰隆,风雨越发猛烈起来。

他猛地一个寒噤,“阿嚏”一声,周身发抖,冷不可耐,当下用那方丈的袈裟将满地散落之物全部兜了起来,拉着毛驴奔回寺庙后院的厢房,找到灶间,生火取暖。

楚易周身湿透,索性坐在火堆边,里里外外脱了个干净,裹着僧人的薄被,将衣服搭在架子上烘干。

毛驴围着火堆打了几个转,懒洋洋地赖倒在地,嚼着嘴呜鸣不已。

“犟驴儿啊犟驴儿,这些书得之不易,被你这般颠来颠去地折腾,算是全泡汤啦。”楚易从行李架里将湿淋淋的书卷取出,叹了口气,一本本摊开晾干。

毛驴扭过头,“哼哧哼哧”地喷着热气,极是不屑。

“犟驴儿,你的脾气忒大了吧?说你一句也不成,那就吃块蒸饼消消气吧。”楚易忍俊不禁,将干粮蒸饼放在火上烘了烘,撕了一半,丢到驴儿的嘴边。

毛驴看也不看他,翻着白眼,傲慢地一口叼了起来,哼哼唧唧地大嚼。

楚易莞尔,一边吃着干粮,一边将袈裟摊开,仔细地端详里面的物事。先前在暴雨闪电下瞧不清楚,此刻相隔咫尺,又借着火光,自然历历分明。

那赤红念珠原来竟是由三十六颗不同质地的珠子串成,其中既有紫珍珠、玛瑙珠、珊瑚珠等宝物,也有骨珠、琥珀,更有许多说不出名字的珠子。颗颗莹润光华,赤光流离,照得灶堂一片红亮。

玛瑙葫芦精巧玲珑,与那红玉小鼎放在一处,光彩辉映,奇丽万端。

楚易取起葫芦,轻轻摇了摇,里面叮咚脆响,也不知装了些什么。

“啊吁!”听到声响,毛驴一骨碌跳了起来,精神抖擞,引颈亢鸣,又一溜小跑到了楚易身边,探头探脑地凑热闹。

楚易旋开葫芦盖儿,朝掌心斜倒,滚出一颗黄豆大小的黑丸,清香扑鼻。

正自端详,毛驴突然探过头来,一口吞了个干净。

楚易气笑道:“你这贪吃的犟驴儿!”见它摇头晃脑吃得高兴,心想:“不知这究竟是什么丸子?”忍不住也倒了两颗,小心翼翼地放入嘴中。

“吱”的一声轻响,那两颗黑丸入口即化,辛甘满口,清凉贯顶,整个人忽然飘飘欲仙,继而喉中一热,仿佛有一道熊熊火焰轰然卷入腹中,五脏六腑顿时暖洋洋、热烘烘说不出的舒服快活,先前风寒雨湿的冷意顷刻荡然无存。

楚易又惊又喜,心想:“是了,这定然是驱寒辟邪的药丹。”

毛驴“啊吁”直叫,甩着尾巴,探过头来,咂巴着驴唇还想吃上几颗。

楚易摇头笑道:“你当这是蚕豆吗?一颗接着一颗地吃,别人的药丸,咱们吃了几颗已经是大大的不该了。”

当下又抖了抖那银白色的丝囊,只听“稀里哗啦”一阵乱响,绚光耀眼,源源不断地倒出一堆东西,顷刻便漫过他膝盖。

满地五光十色,粲然灼目,尽是些奇珍异宝、铜器古玩。

楚易顿时呆住,他看了看那不过巴掌来大的丝囊,又看了看满地珍宝,简直无法相信这许多东西竟是从这小小的袋子里掉出来的。

毛驴欢声嘶鸣,死命地拱着满地的宝贝,极是兴奋。

“犟驴儿,这都是些什么?是了,那紫衣人多半便是杀死全寺和尚的强盗,这些必是他的贼赃,等明天下了山,咱们便将这些东西一并交给官府。”

楚易愕然地翻动着满地之物,随口喃喃道。他与这驴儿相处了几个月,彼此颇为熟稔亲切,心底早已将它视若老友,旅途寂寞,也常常与它这般“聊天”。

“啊吁!”毛驴瞪着眼,摇头甩尾,似乎在表示抗议,耳廓一动,突然转过脖子,用软乎乎的鼻尖顶了顶地上的那个玉石匣子。

楚易凝神翻看,忽然“啊”的一声,大感诧异。

透过冰晶石,可以清晰的看见匣中蜷缩着一个毛茸茸的银白之物,正在不住地颤抖。他翻转玉匣,却找不着一丝缝隙开启。

摩挲片刻,不知触动了什么机簧,只听“啪嗒”一声,匣子突然打开,双手剧震,白光耀眼,一个毛绒绒之物突然扑撞入怀。

他吃了一惊,低头望去,却见一只雪白的长毛狐狸蜷缩在自己怀里,低声哀鸣,可怜已极。

“啊吁!”毛驴低下头,瞪大眼睛好奇地盯着那狐狸看,想要伸舌舔它,却又不敢。

“好漂亮的狐狸!”楚易心中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叹,手掌轻抚。白狐一尺来长,雪毛柔软,通体寒冷似冰,温驯地趴在他的怀里,簌簌颤栗。

楚易怜意大起,捂紧薄被,将它紧紧贴在胸膛,用体温烘暖。

他突然想起玛瑙葫芦内的驱寒药丸,急忙倒出几颗,用指尖捏碎了,塞入白狐的口中。

白狐低着头,不住地颤抖,柔软的舌尖舔过楚易的指尖,弄得他又麻又痒,忍不住大笑失声。白狐一连吃了三颗黑丸,那寒冰似的身体才渐渐回暖。

楚易原本还想喂它几颗,但摇了摇葫芦,已经空空如也。

于是他又撕了几丝蒸饼,在水里浸软了,送到它嘴边,笑道:“没有药丸了,你吃点东西吧,这是我娘做的蒸饼,又甜又软,好吃得很。”

白狐怯生生地抬起头,黑漆漆的眼珠凝视着他,粉红色的小鼻尖蓦地轻轻颤抖起来,眼中朦胧,似乎有泪水泫然,将流未流。

“嗯呜……”白狐忽然温柔地呜鸣几声,像是撒娇似的往他怀里钻了钻,小口小口地吃起蒸饼。

喂完白狐,楚易穿好衣服,将满地珍玩重新收拾入丝囊,那红玉小鼎、玛瑙葫芦和赤红念珠也一并塞了进去。

丝囊看似极小,其中却似另藏乾坤,尽数收入也不见丝毫鼓胀,掂在手里也是轻飘飘浑然无物。

楚易惊喜忐忑,知道此袋必是宝物,刹那之间,不由动了一丝将其据为己有的念头, 但转念又想:“君子不取分外之物。我如果占为己有,和那些强盗又有什么区别?”脸上一红,打定主意,明日一早便将所有宝物交与官府。

他这一日走了许多路,又经历了这些奇异之事,早已疲惫万分,此刻心情既定,顿时觉得困意重重,打了几个呵欠,抱着那白狐一起钻入被子,在火堆边躺下,过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只听见身旁木柴“劈啪”作响,夹杂着毛驴“啊吁”的叫声,依稀还有些什么奇异的声响,然而他却听不着了。

楚易恍惚中,似乎有一个温软柔腻的身子紧紧地将他缠住,异香扑鼻,耳边不知是谁在呵着热气,伴着轻柔甜美的笑声,像是春风拂过耳梢,又麻又痒,直达心底。

“犟驴儿,别闹……”

他嘴角含着笑,迷迷糊糊地挥了挥手,那笑声顿时消失了。

梦里碧水如带,春暖花开,他骑着毛驴纵情驰骋在故乡的晨风里,挥舞着进士及第的金花帖子,向着在河边浆洗着衣裳的母亲欢笑大喊……

第一集 第一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楚易一觉醒来,已是翌日清晨,耳边鸟鸣啾啾,寒风呼啸,体内却似有暖流回旋,精神奕奕。

睁开眼,蓝天如洗,白云悠悠,艳阳高照。毛驴正低着头,瞪着眼,与他四目相对,嘴里“吧唧吧唧”地嚼着干草。

他忽然想起昨夜之事,蓦地坐起身来,刚一环顾,心中顿时大凛,“啊”地失声大叫。只见自己身在崖顶山坡,四周松林如海,荒坟错落,枯草纷纷摇曳,他的身上盖着一堆厚厚的草垛,哪里有什么寺庙?哪有什么僧人?

楚易脑中一片迷乱,难道昨夜之事竟是一场幻梦吗?

他猛地掀开草垛,那只白狐也浑然无踪,但在他身边,赫然横放着昨夜那银白色的丝囊!

他心中大震,将那袋子倒提抓起,轻轻一抖,眩光闪耀,琳琅满目掉了一地,昨夜的那些珍宝赫赫眼前。

楚易脑中越加迷乱错愕,亦真亦幻,一时之间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看着四周荒凉的坟头,寒意森然,突然想道:“难道……难道昨晚当真是撞鬼了?”

他定了定神,将珍宝重新收纳入囊,这才蓦地发现那红玉小鼎、玛瑙葫芦、玉石匣子和赤红念珠竟然全不见了!仔细回想,明明记得自己已将这四件物事塞入囊中,怎么会消失了呢?心头不由又是一阵泠泠发冷。

“啊吁!”毛驴等得不耐,叼着他的衣襟,似是催他起来。

楚易茫然起身,将摊放在地的书卷一一收起,放进行李架里,牵着毛驴往山下走去,走得几步,突然发现满山枯草中横七竖八地躺卧着众多野兽的尸体,虎狼鹿羊,交叠横陈,均是膛开肚裂,鲜血淋漓。

“难道昨夜那些和尚尸体都是这些畜类所化吗?”他陡然又是一惊,冷汗满背,仿佛掉入深不可测的冰渊寒窖。

这时,不远处的山林中突然响起阵阵豪迈的歌声,树叶沙沙,群鸟惊飞,几个猎户背着弓箭,提着矛叉走了出来。

众猎户看见遍地兽尸,大为惊愕,纷纷叫道:“喂,读书的娃儿,这些野兽都是你杀的?”

楚易思绪混乱,也不应答,高声问道:“几位大哥,请问这里附近有什么寺庙吗?”

众猎户愕然道:“荒山坟地,哪有什么寺庙?”

一个猎户哈哈笑道:“小娃儿,莫非你杀了这些野兽,心里悔疚,想要出家当和尚吗?”

众猎户自觉有趣,齐齐大笑。

楚易心下森寒,知道自己果然是撞鬼遇妖了,顿时一阵莫名的后怕,无心回应,又道:“几位大哥,请问最近的官府在哪里?”

众猎户指了指北边山峦叠嶂处,笑道:“过了飞云峡、仙人岭,就是万寿县,小兄弟杀了这些生灵畜类,若想投案自首,去那里便是,这些尸体就交给我们来处置善后吧。”说着又是一阵大笑。

楚易此刻恨不得插双翅膀离开这里,笑了笑,拱手作别,牵着毛驴径直往山下走去。

山路迂回,两侧青松横斜,怪石嶙峋,桀然天半。远处数峰清苦,横云断雾,清丽如山水墨画。

如果是昨日,楚易必定沿途观赏,和景吟诗,但此时毫无心绪,思潮汹涌,只是不断回忆着昨夜怪事。倒是毛驴“啊吁”不绝,健步如飞,甚是快乐。

时值腊月,寒风如割,下山时一无遮挡,原本犹为寒冷,但他体内却暖洋洋的毫无冷意,全身仿佛充满了使不完的气力。

楚易意识到这一点,心中不由又是“咯蹬”一响,猜想多半是昨夜那两颗药丸之功,但那药丸既是妖鬼之辈所有,自己妄服滥用,焉知会不会有什么可怕结果?心中忐忑,揣揣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