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么,“凌凤箫笑,“他们不敢打我的主意,你速回合虚天,只管跟好大国师。”

姑娘们各自拔刀戒备,护送萧灵阳回去。

凌凤箫对林疏道:“我送你回房。”

待林疏回了房,这人又要看着林疏睡觉才罢休。

甚至站在卧房门口,礼貌询问一句:“我能进来么?”

林疏说可以。

大小姐蹙眉又问,可我进你的卧房,是否有些唐突。

——这架势倒像是个男人要进姑娘的卧房。

林疏说并不唐突。

凌凤箫便进来了,甚至给他关了窗户,压了压被角。

“北夏魔物,不止蛸一种,学宫可能要出事。我要在碧玉天策应,今晚不睡。”凌凤箫把离火之精取出来,放在他枕边,语调居然很温和,道,“你害怕么?若怕,我便一直守在这里。”

林疏道:“还好。”

虽不知魔物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种东西,但他如此不起眼,大概不会成为目标。

但躺着的人,说话的声气总是要比站着的时候绵软无力一些,听起来有些闷闷的,很是外强中干,连林疏自己都被这软弱的一声“还好”给吓到了。

大小姐彻彻底底地不凶了,语气虽然平淡,却很温和。

“不怕,”这人道,“我在这。”

林疏把自己往被子里埋,余光看见凌凤箫轻轻吹灭灯烛,感到了意外的安全。

第38章 你喜欢么

林疏醒来的时候, 天蒙蒙亮。

天光从窗外进来, 映出凌凤箫的剪影。大小姐果然一夜未睡,此时正在看一本书册,略低着头, 额边滑落了几缕头发, 姿态很是优美。

这人的刀已出了鞘,平放在一旁,是随时都能出手的样子。

惊风细雨苑大致位于碧玉天的中央, 这样一来, 无论哪里有动静, 凌凤箫都能以最快的速度赶过去。

不过, 凌凤箫现在仍在这里,过去的这一晚大约无事发生。

林疏从床上起身,揉了揉眼睛。

然后就听凌凤箫道:“醒了?”

林疏:“嗯。”

凌凤箫道:“你睡的倒是很沉。”

林疏的觉确实不浅,他这两辈子的睡眠质量一直很好, 大约是没什么心事的缘故。

不过,大小姐居然真的陪了自己整夜,林疏感觉非常奇妙。

谁能想到, 一个月前,他还在被大小姐威胁要剥皮呢。

不仅剥皮, 还要拔了舌头喂狗。

真是世事无常。

他起床洗漱,然后披上外袍, 束好羽冠。

凌凤箫等他做完, 合上手中书册, 将它放在一边——林疏这才看清原来是自己那本《清玄养脉经》。

也对,他房里现在除了课本,就只有养脉经和两本有关筑基的秘籍。凌凤箫自然是不会看有关筑基的书籍的,林疏合理怀疑这人的境界肯定已经到了元婴。

筑基、金丹、元婴,完成了这三步,就是把修仙养气的所有基础打好了,余下的唯有积累灵气,勤练武功,积累足够深厚后,渡劫可期。

“昨夜无事,”凌凤箫道,“今日停课。”

林疏看玉符,果然见上面浮现一行字:“北夏魔物混入,尚未确认肃清,道友今日请留在竹苑,切莫出门。”

竹苑外有些响动,是两位真人在启动法阵。

凌凤箫见他看那边,道:“魔物与生人不同,要用法阵探查。”

林疏点了点头。

北夏,他在典籍上曾读过一些,自己所在的南夏以仙道为主,北夏却以魔道立身,以巫为国教,。

修仙修魔,原本只是不同的修道路子,但表现在武功与法术上,魔道毕竟就残忍一些,因此南夏人常认为北夏邪恶残暴,连修炼之人都走邪魔外道。

而魔物竟出现在学宫中,实在是一件大事,要么是有人在学宫散播魔种,感染了学宫中的飞禽走兽,要么是有北夏巫师潜入,有所图谋,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十足险恶,不知学宫会如何应对。

林疏正胡乱想着,却见大小姐从窗边抬头看他,眼角似有笑意,问:“你又发什么呆?”

被凶惯了,大小姐突然像春风那样和善,一时之间确实有些不能适应。

林疏道:“想魔物。”

“想它作甚,平白脏了脑子,”大小姐从窗下竹椅上起身,来到他身边,道,“这些事情你无须上心,只一样,这几日好好待在我旁边。”

林疏“嗯”了一声。

若换成上辈子,他自然无惧魔物,但现在手无缚鸡之力,虽然魔物没有理由会找自己的事情,但跟着大小姐毕竟比自己待着要稳妥。

还是那句话,趋利避害毕竟是生物的本能。

凌凤箫问:“你早上都是这个时候起么?之后做什么?”

林疏答道:“是这个时候,然后练养脉经上的吐纳法。”

凌凤箫道:“那你也很勤快了。”

林疏眨了眨眼睛。

他觉得大小姐有些化身成梦先生的趋势,换成往日,自己每天这个时辰起床时,大小姐都已经在牡丹丛前练刀,而自己睡觉的时辰,大小姐那边又总是或在房间里亮着灯,或在中庭做些什么,其刻苦程度简直让人叹为观止,林疏都做好了被大小姐批判懒散怠惰的准备,没想到居然还被夸勤快。

然后,就听大小姐道:“其实也不必如此。”

林疏:“?”

大小姐,你怎么回事。

就连梦先生,虽然毫无底线和原则地夸人,也还是要鼓励人好好修炼的。

只听大小姐继续道:“毕竟你修炼也和不修一样。”

林疏:“......”

这确实是真话,但毕竟不大好听,很刺耳。

可大小姐的下一句又好听了起来:“有我在,总归不会让你被人欺负,你随意玩乐即可,不必勉强自己修炼。”

林疏觉得不行。

先不说自己还抱着一些恢复修为的希望,只说整个学宫学习氛围浓郁,几乎所有人都刻苦学道练武,他若是游手好闲,实在有点鸡立鹤群。

他说:“但大家都刻苦修炼。”

“你管他们作甚,”大小姐看着他,淡淡道,“若是刻苦修炼便能被我养着,他们只怕比现在还要勤勉一些。”

林疏被大小姐这话逗到,想起仙道院渴望富婆的风气,不由得笑了一下。

便见大小姐望着他,连声音都轻了些,道:“你素日不妨多笑一些。”

今天的大小姐,实在是过于温柔可人了,简直像是吃错了药,便是林疏上辈子住宿舍的时候,听室友给小女朋友打电话,也见他没用过这种语气。

他想了想,趁着这一会儿河豚变成海豚,终于问出了自己一直想问的那句话:“你为何要养我?”

大小姐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道:“我不养你,难道要养萧灵阳吗?”

是啊,你不该养萧灵阳吗?

林疏茫然地眨了眨眼睛:“我觉得不应当。”

“亲疏有别,”大小姐道,“几年之后,他长成人样,我便不用管他,你却要与我长久相守,我自然养你。”

这话说得理所当然,语气毫无起伏,仿佛是做陈述,连林疏都要信了。

但是,不应当。

仙道院中那么多人嗷嗷待养,大小姐怎么就挑中了自己,听这话的意思,还是长期的。

难道大小姐过于完美,武功过于高,物极必反,就喜欢自己这种胸无大志混吃等死的小咸鱼么?

这不啻于天上掉下的馅饼,从概率的角度上来说也有那么一点可能。

正在胡思乱想,就见凌凤箫的玉符亮了。

片刻,凌凤箫道:“我们下山。”

林疏:“诶?”

“北夏这次的魔物与往日不同,连法阵也难以探明,”凌凤箫道,“大祭酒托我去西蜀如梦堂一趟,他们有一门内功‘万物在我’,可以观看万物,亦能察觉魔物所在。越若鹤与越若云还未到火候,须请越老堂主来。”

林疏:“嗯。”

凌凤箫却忽然来了精神一般,眼里有淡淡的笑:“去后山,我带你去看照夜。”

后山有灵兽厩,照夜是一匹马。

一匹通身雪白,没有一丝杂色的马,双目有神,皮毛光亮,身躯矫健,一看便是罕有的神骏。

这马一看到林疏,硕大的脑袋便凑了过来,一双黑琉璃似的眼睛竟然通人性一般,带着好奇。

“你倒是知道该与谁亲。”大小姐翻身上马,姿态说不出的好看。

照夜继续往林疏身边凑,很有要蹭一蹭的意思,林疏退了退。

“别吓着他。”大小姐拍了拍马头,道。

照夜打了一声响鼻,还是有点想往前凑。

林疏抬头看凌凤箫。

凌凤箫在马背上朝他伸手:“来。”

天边曦日初升,辉光照在大小姐身上,一时间晃花了人的眼。

林疏怔了怔,伸手。

凌凤箫抓住他手腕,一股无形力道托住他,片刻之后,便稳稳落在马背上。

凌凤箫解开马绳,照夜向前疾奔而出,它速度极快,又极稳,让人仿佛坐在云端,跑动之际,清晨山风扑面而来,吹动袍袖,甚是怡人。

风声中,是身后凌凤箫的声音。

“越老堂主年事已高,有些糊涂,他脾气怪异,等见了面,千万不要与他多说话,”凌凤箫道,“只要与他说上话,你便知道越家兄妹抬杠的本事是从何学来了。”

原来是个老杠精么?那也果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山路两旁,高山次第排开,云雾之间,绿树红枫辉映,泼泼洒洒一片淋漓深浓,向前看去,天高路远,仿佛永没有尽头,比起与李鸭毛一起乘车来时的感受,又有诸多不同。

凌凤箫向前倾身,问他:“你喜欢么?”

因着骑马的缘故,这人本就坐在林疏身后,此时又倾身靠近,声音好听不说,淡淡的兰麝香气亦萦绕鼻端,令人神驰,但林疏从未与人离得这样近,浑身上下已乱了章法,呼吸都忘了该怎样呼吸,很不安。

不妥。

被人包养,原来也要考验心理素质,还有触发过敏症的风险。

凌凤箫似乎以为他害怕,轻笑:“不会摔,不怕。”

林疏“嗯”一声,努力平复呼吸。

但是,凌凤箫的关心并不止于口头安慰,而是付诸了实际行动,手臂轻轻环住了林疏的腰,稳住他在马上的身形。

林疏:“!!!”

他现在就像一条被浪花拍在沙滩上的鱼,一边在内心慌乱且绝望地拍打着尾巴,一边艰难地调整呼吸,放松身体,放平心态。

即将克服的时候,好巧不巧,凌凤箫又问:“好些了么?”

林疏心一跳,呼吸又乱,瞬间前功尽弃,要重新调整。

这日子没法过了。

第39章 上梁不正

凌凤箫稍稍勒马, 照夜速度略慢下来。

“你不舒服?”

林疏确实有些紧张,右手抓紧了照夜漂亮的马鬃。

照夜蹭他。

林疏道:“手。”

大小姐先是“嗯?”了一声, 而后轻轻收回手臂:“一时疏忽,是我失礼。”

林疏心道, 其实根本不能算是失礼, 仅仅是普通的碰触而已, 原因还是凌凤箫怕他摔下来。古代世界讲究礼法,大小姐又是个姑娘, 这样在背后半搂着自己,这样说来,还是自己占了人家姑娘的便宜。

但凌凤箫若不把手拿开, 再走一段路, 他恐怕要背过气去了。

这毛病到底是什么时候得的,他也说不清楚。

只记得长到十几岁的时候, 略开了些窍,知道这世上的人大多群居,自己却无论如何不敢开口向旁人搭话。

那时候, 他想了想从前,很小, 还在上小学的时候, 一个人上学, 放学, 而身边的同学全部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嬉闹谈笑的情形, 觉得一个人的一生, 其实从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定型。

也不是没有与别人打交道的时候,走过过道,前面的地面忽然滚下来一支铅笔。

过道旁边位子上坐着一个趾高气昂的小胖子,笑嘻嘻道:“小哑巴,把笔捡起来。”

捡了,或没捡,记不得了,类似的情形发生过太多。

而这个时候,教室里的其他人,往往引颈围观。

他捡了,便被说:“哎,小哑巴还能听懂话!”

没捡,便有人说:“他不会说话,是不是耳朵也听不见?”

旁边围观的人便哄笑起来。

回忆往往模糊,不记得具体的细节,只记得那些双眼睛里闪烁着恶意的光芒,笑声里全是不善,整座教室浮动着人体的热气,那热气像某个丑陋巨大的怪物的吐息,混杂腥臭的气味。

他想离开,离开这些东西,逃得越远越好。

逃到一个除了自己再无他人的地方,呼吸才能顺畅起来。

似乎是久而久之,就成了现在的样子,严重过敏症,过敏原,活人。

凌凤箫身上那缕似有似无的冷香将他从回忆中拉出来。

这香很好闻。

大小姐脾气很坏,但毕竟坏的光明磊落,坦坦荡荡,每次生气都事出有因,生过气后也不记仇,既不仗势欺人,又不颐指气使,即使是小时候,想必也与那个跋扈的小胖子不同。

若非这反应已经深入骨髓,与大小姐和平共处,其实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

林疏就这样默默胡思乱想了许久,忽然察觉——他这是在为凌凤箫开脱吗?

为了维持与富婆的友好关系,居然试图战胜十几年来的心理阴影。

林疏都要唾弃自己了。

大小姐虽然将手臂从林疏腰上移开,但毕竟还要驭马,因此两人的姿势并没有多大的改变,仍是林疏被半搂在大小姐身前。

他努力深呼吸几下,终于有些好转。

照夜速度这才渐渐快起来,半刻钟过后,再次风驰电掣般在山路上疾驰。

凌凤箫道:“现在好了么?”

林疏:“嗯。”

凌凤箫的声音里便有微微的笑意:“照夜有个双生的兄弟,叫照雪,在凤凰山庄养着,与照夜一样是江湖有名的神骏,长得也漂亮,我为你留了许多年,你不许惧马。”

大小姐的东西,从丹药到宝物到马,无一不是珍奇的宝贝,且送起人来毫不手软,林疏都要麻木了。

但这次不同,他发现了一个盲点。

林疏:“许多年?”

“四年,”凌凤箫道,“我那时想,来日从学宫结业,游历河山,若无良驹,毕竟不够快活。你要陪我,自然要用同等的坐骑,恰好照夜照雪双生,便都养了。”

林疏大概明白了大小姐的逻辑。

原来大小姐养仓鼠并不是一时起意,而是早有谋划。

笼子、滚轮、鼠粮先都备好,然后再去物色一只顺眼的,带回去。

——大小姐,你这么做,你未婚夫知道么?

哦,还有一种可能是,照雪原本便是给大小姐那位素未谋面的未婚夫准备的,但天不遂人愿,死了未婚夫,大小姐开始自暴自弃,包养仓鼠,原来的那些准备,自然也都归仓鼠享用。

他不再说话,凌凤箫也专心驭马,照夜在一路疾奔,它是灵马,这样的速度,比起修仙人的轻身法术也不遑多让,只过一个多时辰,就已经过数座城池,来到一处云雾环绕的仙山。

山下有路石,写着“凡人止步。”

原因无他,仙家门派多有护山大阵,亦饲养许多灵兽灵禽,不少都有凶性,若是毫无修为的凡人无意踏入,难保不会出事。

所以,一旦有这样的路石,就意味着前面是仙家地界了。

如梦堂,越若鹤与越若云出身的门派。

照夜减缓了速度,进入山间,走过一段崎岖山路,眼前豁然开朗。

一段极缓的半山坡上,依山傍水坐落着数亩仙庄,形制极为质朴灵秀,几乎与这座山林融为一体——这也与如梦堂所走的“道”一脉相承。

整个仙道,统共分两个流派,“破道”与“合道”。

像是凌凤箫,以武入道,驭使灵气,是“破道”,修到极致后,可脱离天道规则,此时天降破界劫雷,若成功渡劫,将来便能离开凡间,进入仙界,称为“飞升”。

“合道”则不同,走此道的修仙人以天道为尊,以感悟天道规则为主,武功招式亦依托于此,待步入悟道的至高境界,魂魄便与天道同化,肉身消散于天地间,称为“羽化”。

坐落蜀地西边地这座如梦堂,正是“合道”的大家,其成名内功“万物在我”可感受方圆数百里一草一木的动静变化,魔物混入学宫,要找出其源头,求助如梦堂是最快的办法,凌凤箫此行的目的正是请内功最为精深的越老堂主越不浑出山。

凌凤箫下马,再接林疏下马,两人落地后,立刻前去叩响山门:“上陵学宫凌凤箫求见越堂主。”

便有绿衣的弟子验过学宫的信物,上前领路:“大小姐,随我来。”

唔,仙道诸人,连同这山中的小弟子,都知道凌凤箫是大小姐。

一路穿花绕水,来到正堂中,上首坐着一个墨绿衣袍,面目清癯的中年男人。

凌凤箫道:“越堂主,别来无恙。”

越堂主道:“大小姐光临敝派,不知所为何事?”

凌凤箫便讲事情简单述说一遍,然后道:“事出紧急,不得不前来叨扰,若越堂主或越老堂主能施以援手,学宫感激不尽。”

越堂主听完,肃容道:“各大门派同气连枝,学宫更是各派年轻弟子聚集之所,如梦堂必定竭力相帮。”

凌凤箫道:“晚辈谢过贵派高义。”

“本当如此,不必言谢。”越堂主说罢这一句,却面有难色,道:“此事,事关重大,万物在我内功,家父最为精湛,若他出面,自然稳妥......然而家父年事已高,这两年来更是益发糊涂,如今连我也不认得,只自己寻乐子,不知能否说动。”

凌凤箫道:“权且一试。”

越堂主道:“只能如此,请随我来。”

走过一道桥,前方露出一座凉亭的一角,亭子匾上刻“刀剑如梦”四个大字,轻灵隐逸。

未见其人,先听见说话声,隐有争执之意。

越堂主面上略有尴尬之色:“家父喜欢与人辩论,我便从山下请先生与家父谈天,两位见笑了。”

凌凤箫笑道:“老堂主一颗赤子之心,实在让人羡慕。”

越堂主也笑。

林疏暗中观察大小姐,发现这人与外人交际时,周全妥帖,不过分热络,但又不失礼数,很有些从容气度,很好看。

随着他们逐渐走近,亭子里的声音也逐渐传来,情形也逐渐清晰。

正中间停了一辆木质的、类似轮椅的东西,其上坐一位一头白发,但面部红润,身躯健朗的老人,他身着墨绿衣袍,是如梦堂的颜色,看来正是越老堂主越不浑无疑了。

老堂主身体康健,脸上毫无病色,只眼神有些浑浊,确实是不甚清明的模样。他身边坐着的几位面白无须的凡间先生却各个脸色苍白,似乎生无可恋。

只见其中几个对一个努努嘴,似是示意他做什么。

那先生强打精神,开口:“说到一天之中的景色,在下最钟爱三种,乃是习习之晨、潇潇之午与朗朗之夜,清晨,凉风习习,恰好读书,午睡之时,窗外雨声淅沥,别有一番意趣,而夜晚月色晴朗,寻访友人,吟诗作赋......”

话未说完,便被打断。

“你这话可是大不通顺,”越不浑拍打轮椅,叫道,“早晨清风拂面固然好,可一旦如此,中午必得艳阳高照,而中午若下了雨,晚上又必定泥泞不堪,无星无月,晚上若清风朗月,明天又是一个大晴天,怎么能教你这挑剔之人满意?”

那先生道:“世事原就不能十全十美,一天之中,三者只得其一,在下已经心满意足了。”

越不浑继续拍打轮椅:“你若喜欢中午下雨,必得讨厌早晨清风,若喜欢晚上的月亮,又必定讨厌中午下雨,怎能说三者皆喜欢?自相矛盾!”

人家谈风弄月,竟叫这老堂主杠了起来,林疏目瞪口呆,正如凌凤箫先前所说,今日他可算明白越家那两兄妹抬杠的本事从何得来了。

有越若鹤与越若云两条小杠精,必是因为有越不浑一条老杠精在,俗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想必这如梦堂中还要有那许多不老不小的大杠精与不大不小的中杠精,若是齐聚一室,众口齐发,场景实在难以形容。单是想到那杠声一片的情形,林疏就大感头痛,心想以后还是远离越若鹤,不与这一派产生任何关系为好。

而越堂主上有这一老,下有越若鹤越若云两小,竟然到了要雇人陪老父亲抬杠的地步,看来也是深受其害。

老堂主沉迷抬杠,万事不管,看来乐在其中,连越堂主都说无计可施,不知怎样才能请动他下山。

正想着,忽被凌凤箫牵住衣袖,两人一同越众上前,在石桌旁坐下。

凌凤箫淡淡道:“越老前辈,以晚辈之见,您方才这话有失偏颇。”

看这架势,是要与越不浑抬起杠来了。

大小姐也真是多才多艺。

第40章 大祭酒

凌凤箫道:“昔日我去滇地拜会玄水门, 在滇中待过一些时日。滇中风物,甚是多变,清晨冷,有风拂面,到上午, 艳阳高照,若是七八月间, 则时时突降雨水,雨水来之甚急, 去之亦快,不多时,日头便重新出来, 待到晚上,地面雨水已干,夜色亦美,这位先生言说喜爱这三种风物, 若去往滇地,必定能够十全十美。”

那先生也识得眼色, 迅速就坡下驴:“这位姑娘说的极是,在下曾在滇地待过三年,一日之中,确实可共有此三种风物。”

凌凤箫又道:“滇地多瘴疠, 毒虫横行, 以老堂主之尊, 自然去不得,故而不知世上有这样的地方,也不知这位先生的话,原无错处。”

那老堂主来来回回瞪着这几个人,胡须抖动,半响,“嘁”了一声:“你说的,也有些道理。”

但转瞬后,又吹胡子瞪眼起来:“你说滇中瘴疠,我不能去滇中,你这女娃细皮嫩肉,又怎么去得?定是和这贼先生串通起来,欺瞒于我!岂有此理!”

凌凤箫不紧不慢道:“在下出身凤凰山庄,身具离火,自然不惧瘴疠,老堂主拳拳爱护之意,晚辈心领了。”

越不浑将信将疑,把凌凤箫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忽地身形一闪,离开轮椅,迎面一掌向凌凤箫拍去!

这一掌,神完气足,势大力沉,又含有无尽玄妙之意,凌凤箫这边端的是凶险万分。

然而也不知凌凤箫脚下如何移动,瞬息之间红衣一荡,身形已经一转,妖魅一样落在了越不浑身后。

越不浑重新坐回轮椅上,道:“看来你说了实话。”

凌凤箫:“不敢欺瞒。”

林疏心道,原来这越不浑越老堂主的轮椅是个摆设,不仅没有半身不遂,而且行动自如,武功奇高。

而凌凤箫也果真找准了杠精的命脉,此种生物无论老少,专从人的语法中寻找漏洞,若是与他们认真摆事实,便杠不起来了。

越不浑拿眼仔仔细细打量一番凌凤箫,道:“你说话很有条理,长得也齐整,可以做我越家的媳妇。”

林疏:“......”

这就是你们越家的择偶标准吗。

但见大小姐道:“老堂主,我已许人了。”

不说这句还好,这句话一落地,越不浑神情立时大变,竟生起气来!

“岂有此理!”他胡须抖动,瞪圆眼睛,道,“许了哪家的狗崽子?难道有我越家人说话清晰么?我的孙子越,越......”

说到这一个越字,忽然熄了火,原来老先生年事已高,早已糊涂到忘记孙子名字的地步。

他自己沉迷抬杠,看来还以同样钟爱抬杠的孙子为荣,连别人家的姑娘嫁人,在他心中,也是“说话清晰”为第一要务。

林疏想,您的孙子越若鹤,第一天见大小姐就因为抬杠被威胁,以后再也不敢在大小姐耳边聒噪,让他去娶大小姐,他是决计不会同意的。

但越不浑显然不这样想,而是顿了顿,略过孙子的名字不谈,大声道:“叫那个狗崽出来!与我辩上一辩!”

凌凤箫道:“前辈,您虽有绝世辩才,却未必能挑出他的错处。”

越不浑“哦?”一声,道:“快让我见他!”

林疏默默围观,心想当然挑不出他的错处,死人是不会有错处的。

就见大小姐道:“他有些怕生,前辈,您若能答应我一件事,我便引他与您相见如何?”

越不浑道:“可以!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人!”

凌凤箫道:“我们都在上陵学宫上学,昨日北夏魔物忽然在学宫出现,恐怕有所图谋,上陵山广阔,寻常法术难以排查,若前辈能用‘万物在我’武功施以援手,再好不过。”

越不浑眯着眼睛道:“你要我用法术去看山?”

凌凤箫道:“正是。”

越不浑道:“那还不容易。”

凌凤箫道:“前辈,一言为定。”

“自然是这样!”

林疏就这样看着大小姐简简单单三言两语把越老堂主拐到。

凌凤箫已明说了有北夏魔物入侵上陵学宫,但老堂主却好像丝毫都没有注意到,只从中得出了“要用法术去看山”的信息,可见真的已经糊涂了,若是寻常邀请,还真的不一定能说动。

凌凤箫转身与越堂主对了对目光,越堂主点头,不消一会儿,已备好前往上陵学宫的马车。

凌凤箫道:“前辈请。”

越不浑再次确认:“真有我挑不出错处之人?”

凌凤箫道:“待解决学宫事端,前辈自然知晓。”

越不浑便欣欣然被年轻弟子搀上马车,同行的还有如梦堂几位杰出弟子,越堂主也跟随前往,看来确实是将学宫安危放在了心上。

凌凤箫问林疏:“你要去马车里么?”

林疏在老杠精与大小姐之间权衡利弊,最终道:“不去了。”

大小姐道:“那我们仍骑照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