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像他身上似有似无的寒梅香气。

这一刻,林疏忽然分不清萧韶与大小姐了。

他抬眼看见萧韶。

如同踏雪寻梅的夜里,他循着香,在雪地里找,没有寻到,然后一抬头,看见云端的圆月。

萧韶道:“好看么?”

林疏:“好看。”

萧韶便勾唇一笑。

他此时眼里好像有皓月的清辉,是很温柔的一种光,使原本很冷淡、很高高在上的眉眼生动了起来,让林疏不自然地抿了抿唇。

萧韶道:“你也好看。”

他伸手捧住了林疏的脸,蜻蜓点水一样亲了一下他的额头。

林疏闭上眼,感觉萧韶微凉的手指尖在描他的嘴唇。

萧韶道:“这里可以么?”

林疏很小声地“嗯”了一声。

萧韶便轻轻碰了碰他的嘴唇。

林疏有点茫然地想,很软。

萧韶放开他。

林疏睁开眼睛,然后被萧韶打横抱了起来,平放在床上。

他没有动,只是看着萧韶。

萧韶道:“你怎么这么乖。”

林疏别过头去。

萧韶开始碰他。

林疏:“!!!!!”

他抓紧了身下水绸质地的被子,发着抖,呼吸困难,说话也困难:“不……行……”

萧韶:“你的反应好大。”

当然。

我对人过敏。

林疏像一只被海浪拍到了岸上的咸鱼,绝望地想,以前没有反应是因为我对你脱敏了,现在不知道怎么又开始过敏了。

他解释道:“我……一直不能被人碰。”

萧韶俯身亲了亲他的脸颊,道:“不是不能被碰,是……”

是什么?

林疏很好奇,但萧韶并没有接着往下说,只是改口又道:“乖,放松一点。”

不存在的。

放松是不可能放松的。

他每被碰一下,就想立刻逃走。

逃出这个房间,或者钻进被子里,远离这个萧韶——然后就在萧韶怀里扑腾,发出一些类似哼哼唧唧的声音,最后被萧韶按住。

萧韶最后也不按了,在他身边躺下,笑。

林疏:“???”

韶哥,你笑得有点变态哦。

他支起身子,问萧韶怎么办。

萧韶道:“除非我强迫你。”

林疏破罐子破摔:“那你强迫吧。”

萧韶道:“你这么可爱,我不舍得强迫。”

林疏:“……”

他看着天花板,感受到了人生的迷茫。

过了好大一会儿,萧韶道:“药,你留着了么?”

林疏:“药?”

“黑市主管给的那些。”

林疏想起来了。

当初他们两个,女装把自己卖掉,为此还威胁了黑市的一位主管,那位主管仿佛送瘟神一样把他们送走,不仅附赠了许多衣裙、钗环首饰、胭脂水粉,还有一些乱七八糟,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的药。

他把那些药从锦囊里拿出来,倒在床上。

萧韶挨个打开,观察,并稍微闻一下。

学宫里有不少辨认植物、丹药的课程,他们也都上过,这些药也不是什么复杂的灵丹,因此很容易就能辨认出来是什么做的、是做什么的。

萧韶在里面挑挑拣拣,用很挑剔的目光把这些药全部过了一遍,最后选定了一瓶最温和的,倒出了一粒。

然后把林疏捞出来,喂下去。

林疏就着萧韶的手把药吃了,不消一会儿,就感觉浑身的血液里蹿上来一种温热的东西,整个人仿佛被打了麻醉,或者封了穴道,浑身发软,不想动弹。

于是,他虽然还是过敏,但没有了扑腾的力气。

萧韶继续。

林疏把手肘横在眼睛上,压住,不去看天花板,也不看萧韶,这样,虽然还是抖,但也可以欺骗自己无事发生。

萧韶把他的胳膊拨开,道:“小爪子拿开。”

林疏就睁着眼睛看他。

然后就把萧韶看笑了,又给他把胳膊放下去:“还是盖着吧。”

林疏:“?”

萧韶道:“你的眼神总让我觉得,我在欺负你。”

林疏想,你可不就是在欺负我么。

于是他放下胳膊继续直勾勾看萧韶,以此增加此人的负罪感。

萧韶就继续笑,眼里有桃花一样,骚气得很。

笑完,道:“你这样,要我怎么办?”

声音有一点沙,尾音上挑,让林疏又抖了一下。

林疏看着萧韶的眼睛。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但是知道,这是很宠爱的眼神。

不是轻浮的宠爱,是很爱惜的,像是看着一件很喜欢也很重要的东西。

他从来没有被人这样对待过。

他伸手又碰了碰萧韶的脸,然后摸了摸他的头发,感到心里很软,还有点想哭。

萧韶看着他,亲了亲他的眼睛,然后道:“我下不了手。”

然后问:“不然,我也吃药?”

继而又自我否定:“不可以。”

林疏:“……”

☆、 第131章 宝宝

林疏自暴自弃:“你吃吧。”

萧韶:“不吃。”

林疏:“那怎么办。”

萧韶把他抱起来, 两人靠在床头。

林疏看着萧韶。

由于容貌过于相似,他几乎要错觉此时抱着自己的是大小姐了。

不, 本来就是, 这两个根本就是一个人。

萧韶亲了一下他的嘴唇。

林疏没有着力的地方, 只能攀紧萧韶的肩背。

萧韶问:“喜欢我么?”

林疏没说话。

萧韶问:“不喜欢我么?”

林疏摇摇头。

萧韶道:“你喜欢的。”

林疏抬头看他, 对上他的目光,以及目光里很温和宠爱的情意。

他又有些想哭了。

没有人像这样对待他,他也没有想过会有人这样对自己。

上辈子, 这辈子。

萧韶道:“你以后就要一直和我在一起了。”

他的语调很平淡, 不是商量, 倒像是告知。

“上战场, 战败也好,战胜也好……都和我一起, ”萧韶轻轻道, “以后找一个漂亮的地方,隐居也在一起, 能飞升, 就一起飞升, 不能飞升,黄泉路上也一起。若你愿意, 转生的时候再求一下来生。”

他说着, 搂紧了林疏, 蜻蜓点水一样, 在他头发上、脸颊上落下很轻的吻:“我不欺负你, 对你好。”

说完这句,怔了怔:“你……怎么哭了?”

林疏伸手碰自己的脸颊,触到温凉的眼泪。

他喉头哽了哽,把脸埋进萧韶胸前。

萧韶拍着他的后背:“乖,不哭了。”

说完,又问:“小时候是不是被人欺负过?李鸭毛么?我回去收拾他。”

林疏摇摇头:“不是李鸭毛。”

萧韶:“是谁?”

只这一句,让林疏险些崩溃。

他哭得止不住,闷闷道:“都欺负我……”

“不会有了,”萧韶道,“以后只有我能欺负你。”

林疏:“???”

然后就听萧韶下一句道:“但我不欺负你,所以世上没有人欺负你。”

他把林疏从自己怀里捞出来,手指拭去眼泪,道:“乖,不哭了,双修呢。”

林疏想了想,苍老前辈还在外面被打,他们双修,先是萧韶笑场,又是自己失控哭出来,实在有点不大像话。

萧韶把他压在床上,从额头亲下去。

林疏浑身发软,喘不过气来,抓紧了他。

他仿佛失去了身体的控制权,分不清主动还是被动,任萧韶动作。

熟悉的冷冷香气,在他鼻端缠绕不去,又仿佛变成无处不在的幻觉,将他整个人包裹,淹没。

他仿佛一个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走了很久的人,天地间下着茫茫大雪,将发梢都冻上了冰,彻骨的冷,每走一步都发疼。

——可他一直都是这样的,所以不知道什么是冷,什么是疼。

直到后来,漫天的大雪变成雪白轻软的羽毛,凛寒严冬一天天过去,花发枝头,终于知道温暖是何物。

直到方才萧韶说到小时候,他才终于知道,什么叫委屈难过。

身下的水绸很滑,床软得仿佛要让人陷进去,一切都很舒适,可还是比不上萧韶的眼睛。

萧韶拨开他额前的乱发。

林疏仰头轻轻喘,对上萧韶的目光,觉得自己陷入温柔乡。

萧韶声音有一丝低哑,道:“喊哥哥。”

林疏便喊,哥哥。

萧韶说,我还不知怎么喊你。

林疏整个人陷在被子里,虚软地吐一口气,说,随你。

他觉得自己的声音也哑得很,带一点哭腔,和某种虚弱的甜腻。

萧韶便道,你有字么?

林疏摇摇头。

仙道中人大多是没字的,取字是儒道院的规矩。

儒道院的学生到了及冠之年,会请德高望重的先生长辈赐字,而仙道中人修为有成的时候,大部分会给自己取道号,倒是没有取字的讲究。

萧韶说,我给你取一个吧。

林疏说好。

萧韶便在他耳边低声道,宝宝。

宝宝。

林疏觉得脸颊一片冰凉,似乎是又掉了眼泪,但没有忍住,翘了翘嘴角。

他觉得自己此刻的样子该是有点狼狈的。

但是如果是在萧韶面前,似乎也不算什么。

毕竟他是这人的宝宝了。

萧韶道,别哭,我心疼。

林疏就努力克制住,不哭了。

萧韶又道,乖,别忍着。

此人前后矛盾,林疏被他折腾得也不想哭了,甚至有点想笑。

萧韶说,还记得功法么?

林疏点点头。

《参同契》里的句子,在脑海中默念。

是:人所秉躯,体本一无。元精云布,因炁托初。阴阳为度,魂魄所居。阳神日魂,阴神月魄。魂之与魄,互为室宅。

他现在体内没有灵力真气,因此并没有实质的作用,只是清心罢了。倒是萧韶那边,果真有灼热的灵力传了过来。

乾动而直,炁布精流;坤静而翕,为道舍庐……

经脉里传来微微的痛,细微但绵长,像是有一把火在经脉中烧了起来,先是在一个地方点起,继而成燎原之势,行经四肢百骸,奇经八脉。

他闭上眼,默念功法,在身体中感受那团灼热的、仿佛要把碎掉的经脉烧得干干净净的火——然后想象灵力的运行。

刚施而退,柔化以滋。九还七返,八归六居……

无物可烧之时,他身上一片清明干净,经脉的滞涩感奇异地消失了,剩下一片寂静空灵。

萧韶问,疼么。

林疏摇摇头。

萧韶道,那继续。

原本隐明,内照形躯。闭塞其兑,筑固灵株。三光陆沉,温养子珠,视之不见,近而易求……

来自萧韶的灵力,丝丝缕缕,钻进了林疏体内。

仿佛一场春风化雨,万物生发。

凤凰家的血脉,在第一次双修时,是绝世的炉鼎,使与之双修者,涅槃而重生,拥有最世上顶尖最无可挑剔的经脉根骨。

林疏闭上眼,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生根发芽。

督、任、冲、带、阴跷、阳跷、阴维、阳维,奇经既通,八脉自成。

他缓缓呼吸吐纳,纳入身周地天地灵气化为己用。

大小周天,顺利无比。

接下来是剑阁的心法。

他开始默背《长相思》。

功法运行到一半,他忽然感到丝丝缕缕的寒气自丹田中生发,开始向全身蔓延。

他说,萧韶,我冷。

萧韶抱紧他,问,怎么了。

林疏茫然看向上方天花板。

他说,萧韶,我不要修了。

萧韶道,你怎么了?

冷。

这便是冷了。

他从不知道这是冷,直到他知道什么是暖。

可他刚知道什么是暖,就要回到那片冰天雪地中去了。

林疏喃喃重复道,我冷。

萧韶说,我不知道双修会这样,不怕,马上就结束了。

林疏摇了摇头,身体蓦然一阵刺骨剧痛。他闭上眼睛,抓住萧韶的手臂,心中忽然泛上无边无际的惶然。

五音五色五味,顷刻之间,从他身上剥离而去。

☆、 第132章 太上忘情

林疏咳出了一口血来。

萧韶给他把血擦掉。

林疏向前凑近了萧韶的颈间。

他闻不到那缕似有似无的冷香了。

不, 不是闻不到,他还可以闻到, 他知道这里有香。

可他嗅着这清淡的气息,却再也想不到雪夜、梅花和月亮了。

他望着萧韶。

还是那样好看的五官,可他——

他伸手,描摹着萧韶的五官。

萧韶握住他的手腕,语气有点迟疑,问:“宝宝?”

林疏闭上眼睛。

这个世界忽然安静了。

相触的肢体,急促的喘息,在那一刻忽然不复存在, 冰面碎裂, 他坠入湖底, 缓缓下沉, 天上的星星与月亮愈远愈模糊, 耳边一片绵长亘远的寂静。

额上先前出了一层薄汗, 此时没了, 微微发着冷。

耳边传来模糊飘渺的声音, 是萧韶在喊他。

他努力想回应一声,想睁开眼睛,却睁不开,无效的挣扎后,坠入了很多、很多年前的记忆中。

师父说, 你该学咱们剑阁的心法了。

师父说, 徒儿, 你天赋异禀,乃是千年难得一见之才,寻常心法、剑法,已无大用,今日起,便修习我剑阁镇派功法《长相思》罢。

师父还说,徒儿,这功法即使在我剑阁,也是轻易不能拿出的禁物,你修炼时,千万小心。

那时候他大约快十岁。

好像也正是从十一二岁的时候,他便没觉得自己被人欺负了。

——也没觉得旁人肮脏可厌了。

只不过是一些会动的躯体。

春夏秋冬,阴晴雨雪,五音六律,全都没有什么意义。

他按部就班地做一个不起眼的凡人,渐渐渐渐,很多东西,都不在意了。

他不委屈了,不难受了,也不想死了。

死或不死,没有大的区别,那就先活着。

原来,都是因为功法么?

这就是剑阁的心法。

这就是剑阁的人。

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他上辈子用将近二十年,用这样冰凉薄情的心法修到了渡劫的修为,如今,要把修为拿回来,就要重新回到这样的心法中去。

不可能有第二种选择,这件事情是不能改变的,只是他先前不知道罢了。

师父没有告诉过他,或者是告诉过,但他那时还太小,还不懂得。

现在他终于懂得了,可是已经晚了。

萧韶呢?

他该怎样和萧韶说?

心法不受他控制,在体内疯狂运转,霜雪一样的灵力,已经流遍刚刚被修复好的奇经八脉。

随着灵力一边又一遍冲刷,先前还有些涟漪起伏的心绪,也渐渐平静下来了。

修为恢复小半的时候,他睁开了眼睛,与萧韶对上目光。

萧韶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眼里有种林疏无法形容的神色。

林疏也没有说。

就这样对视着,萧韶终于道:“你的手好凉。”

林疏这才发觉,他和萧韶十指相扣。

他看着相扣的手指,有些出神,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在出什么神。

他说,萧韶。

萧韶道,我在。

他说,我的心法是无情道。

萧韶握住他的手收紧了,甚至握得他有些发疼,过了一会儿,才缓缓放松开,道:“……没关系。”

“我不知道。”林疏道,“刚刚……才知道。”

他顿了顿,垂下眼,说:“……对不起。”

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哭了,但是没有丝毫感觉,也没有丝毫情绪,伸手一碰,脸颊一片湿凉。

“别哭,没事。”萧韶捧住他的脸,用拇指擦掉眼泪,然后倾身下来,用自己的额头去碰他的额头:“是我没有想到。”

林疏摇摇头:“不是你。”

他在学宫里上了三年的课,从来没有一位先生教过无情道相关的知识。

它只是个名词,仅仅在人们回顾仙道历史的时候会被一笔带过,没有具体的含义,更没有修炼方法。

而剑阁远在极北之地,隐世已久,没有任何一个组织或势力能探听到它的消息,不会有人知道剑阁具体的功法,更别提是无情道此类东西了。

“桃源君并不是这样。”萧韶道,“所以我没有想到你会这样。”

桃源君……不是这样么?

但桃源君也是剑阁的弟子,按照萧韶的说法,也和他一样,修炼《长相思》功法。

但是,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讨论什么都没有太大的意义。

林疏抬眼看萧韶,看到他的眼眶微微有一点血色。

萧韶道:“我们先出去,,以后再说……乖,不哭了。”

林疏点点头。

在他有限的记忆里,从来只是看别人哭,自己从没有哭过。

可是今天在萧韶面前,却仿佛一碰就能哭出来,怎么都止不住一样。

然而,也是与此同时,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了。

他怔怔望着萧韶,感到一种超出了情绪的、淡漠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