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身体的边缘开始,化作飞灰,散在天地间。

天上,地下,血气越来越浓。

他也看见凌凤箫注视着大巫的尸身,沉默不发一言。

血红色的光,从大巫身体中透出来。

当大巫的尸体彻底消解的时候,这东西露出了全貌。

一个血红色的,结晶状的东西,像是天上地下的血色,凝聚压缩而成的核心。

大巫之所以能凝聚,操纵众生的怨气,大概率与它有关。

它微微跳动着,像心脏,颜色不详又怨毒,随着它的跳动,血雾流淌的节奏也在变化。

林疏看见,它的边缘,开始一点点融化!

一滴血水落下,天边划下一道妖邪无比的血色流星。

明眼人都能猜出,这枚心脏彻底融化之时,就是漫天妖星全数坠落之时,而结合公子的说法,世间即将怨气滋生,妖魔横行。

一只手握住了那枚心脏。

修长的手指,冷白的颜色。

凌凤箫的手。

“宝宝。”凌凤箫看着他。

眼神很温柔,又似乎很落寞。

他说得极慢:“宝宝,我要变脏了。”

下一刻,他将这枚血红的心脏,生生按进了自己的胸膛。

第170章 凤凰浴火

漫天血色, 刹那间为之一顿。

凌凤箫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的神色很平静, 仿佛在做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像吃一枚丹药,喝一杯水……这样寻常的事情。

血雾忽然猛地翻涌起来!

凌凤箫眉头微蹙,似乎在承受极大的痛苦。

林疏握住他的手,试图输些灵力进去。

凌凤箫反握住他,力道很大, 手指微微颤抖。

手很凉,彻骨的凉。

林疏探进他身体的灵气却刹那间就被翻腾的怨气弹了出来!

那是一股纯粹至极的阴邪怨气,乍一触碰,耳边便响起千万厉鬼的嘶叫。

这是天下苍生, 三百年来, 战乱饥馑之中, 悲恸绝望之下积累的怨气戾气。

聚沙可以成塔, 集腋可以成裘,众生的怨气一旦聚集在一起,便是使整个天下都为之动荡的力量。

正如那位陈公子所说……这样的怨气一旦散落在凡间大地, 便又是一个妖魔横行的乱世开端。

那时,林疏还在想,大巫已死,萧瑄看起来又不大爱打仗, 到妖魔横行之时,阵营便划分为人魔两边, 就又是绵延战事。他想, 凌凤箫会做什么。

大抵是先与北夏议和, 再开始着手布置战事,最后运筹帷幄,战无不胜,名垂青史。

但凌凤箫没有这样做。

他主动将那枚怨气的核心,融进了自己的身体里。

后果会怎样,林疏不知道。

是会走火入魔,失去神智,还是被怨气所操控,变成另一个大巫?

他做不了什么,只能伸出右手,轻轻拨开凌凤箫额角微微汗湿的头发。

凌凤箫眼角落下一滴血红色的眼泪,缓缓往下滑。

他伸手缓缓拭去,鲜艳绮丽的血色来自眼角,在凌凤箫微微苍白的脸颊上晕开,艳色触目惊心。

周围的血雾,似乎又浓了一些,这些不详的雾气含着明显的恶意,在他们周围缓缓盘旋回荡,成了一个血红色的漩涡。

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他的右手手腕。

他听见凌凤箫的声音在耳边道:“宝宝,我好疼。”

林疏就抱了抱他,轻轻拍着他的背。

凌凤箫死死抱着他,将脸埋在他肩上。

他全身都在微微颤抖。

林疏知道,只有一个人在忍受极度的痛苦的时候,才会有这样的反应。

天地间的所有怨气在侵蚀他的身体,神智,乃至整个神魂。

这不是一个人所能承受的东西,也不是一个单独的人该去承受的东西。

没有人要凌凤箫这样做,也没有人会因为凌凤箫没有这样做而去责备他——他本可以不这样做。

但与此同时,林疏又无比清醒地意识到,这就是凌凤箫会做的事情。

若杀一人可以救十人,杀万人可以救十万人,为君主者,必果断杀之。

但若为救那十人,十万人,百万人,要牺牲的,是他自己呢?

说是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然而……

林疏心中胡乱想着些什么,轻轻抚着凌凤箫散开的长发,偶然一转眼,看见自己肩头上已经被鲜血洇透大半。

鲜血作泪,流之不尽,是凌凤箫在哭,还是天下苍生在绝望中恸哭?

他想起以前凌凤箫安慰自己时的样子,也学着那样,对凌凤箫道:“不哭了。”

凌凤箫回报他以咬住他的肩头。

林疏:“……”

行吧。

他就继续给凌凤箫顺毛。

顺着顺着,想起极乐之国里,自己给凌凤箫挡那一刀时,忽然使出的《长相思》第八式“平生心事”。

在剑阁,他领悟第七式“一叶孤舟”后,第八式便再无进境,而使出时候,才领悟到,这一招,有一个刁钻的条件。

这不是一个全然进攻的招式,也不是全然防守,亦谈不上甚么以攻为守,甚至使出来的时候,身上会露出许多破绽,面对强敌的时候,极可能身受重伤。

这一招并不是精湛完美的招式。

可却有一个地方,是很完美的。

身后。

使出这一招的人,身后是绝对的安全。

所以这一招的意味,不在于攻,亦不在于守,而是要护着身后之物,或是身后之人。

也只有在这种情况下,这一招能被使出来。

一个修炼《长相思》的,没有感情的剑修应该是没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要护的。

但假如这人是凌凤箫,他还是可以去做的。

连《长相思》都允许了。

林疏颇有些释然,顺毛的动作都轻了许多。

小凤凰么,还是可爱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边的血雾还是那样浓,但那种尖锐的恶意,竟渐渐淡了一些。

而与此同时,这些血雾——缓缓注入到了凌凤箫的身体中。

无穷无尽的血雾环绕他的身体如层层叠叠的红莲,又似乎是冰冷的火焰。

林疏看到他的身体在自己怀里渐渐虚化,内部仿佛在发生什么变化,片刻后又变回来,明明灭灭,仿佛已不是人世中该有之物。

地狱烈火舔舐,眼前色彩逐渐浓烈,他发觉自己已经看不清凌凤箫的样子,只能看见一片模糊的血雾。

他想,变成什么样子都好。

通过两面佛进入的那个虚空里,他们两个变成了两个光点,也还能相互绕来绕去,玩得不错。

只要还是凌凤箫。

只要那只小凤凰还能回来。

他觉得自己心跳逐渐在加快,一下一下,朦胧里听得真切。

“凌凤箫,”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凌凤箫,萧韶……”

他一遍遍喊着这人的名字。

一边不断地喊,一边想,你不要走丢了。

他声音不大,也没怎么用力,但最后,嗓子还是有些哑了。

血雾在减少,他清晰地看见了这一趋势。

天上的星辰上,那凶煞无比的血红光芒,也在渐渐减弱。

而消失的血色,全部汇入了凌凤箫身上。

林疏眼前的世界清楚了一些。

他现在不是抱着丹朱姑娘的细腰的那个姿态了。

是被什么不明生物抱着。

不明生物似乎长了一张萧韶的脸。

林疏冷漠地伸手戳了戳,是人的皮肤,温度也有点回升。

眼前的世界又清楚了一点。

他仿佛一个观看凤凰涅槃的人,迫切地想知道这场涅槃有没有成功,产生了一只凤凰还是一只烤鸡。

于是他揉了揉眼睛。

还没揉两下,手腕就被按住了。

林疏抬头,对上萧韶的眼睛。

被血色刺激过度的视觉缓缓恢复正常。

他看见了一双墨黑色的眼瞳。

形状还是那个好看的形状,只是暗沉无光,无端端有些漠然的意味。

他便看见此时的萧韶,一身华美黑袍,衣服的暗纹中有深浓血色流淌,腰间一把无愧刀,仍是煞气产生的那个模样。

身后红莲业火,血海无涯,映着他眼角未褪的血迹。

这一刻,若有人告诉林疏,他并非身处人间,而是修罗地狱,或阴间黄泉,林疏也是信的。

毕竟他现在被这么一个不知还是不是人的妖孽先是按住了手腕,继而又被迫抬起脸来,与他对视。

萧韶的脸,无论看过多少次,审美都要被刷洗一番,更遑论此刻气氛阴森诡异,别有一番风味。

林疏:“萧韶?”

他便看见萧韶微微迷惘了神色,似乎回想什么,半晌才答:“是我。”

声音的质地仿佛烈酒,烈酒里拌了冰块,清冷冷的质地。

答罢,他半阖了眼,微蹙眉,又似乎是忍痛的模样。

林疏进行关怀:“还疼么?”

萧韶摇了摇头。

林疏看他神色中隐约透出来的偏执与淡漠,与往日不同,并不能放心:“你……还好么?”

萧韶道:“很多人在哭。”

林疏:“嗯?”

血海里的哭声,不知何时已经消退了,他现在听不到。

萧韶指尖在他脸上缓缓游走,边描摹着轮廓,边道:“我的魂魄里。”

林疏被他描得有些发痒,往旁边侧了侧头,却不知怎么招到了萧韶。

萧韶强制把他的脸扳回来,要他看自己的眼睛,然后道:“靠近你的时候,会好一些。”

边说,便要继续碰他的脸,指尖按了按他的嘴唇,然后面无表情地低头亲了一下。

这人有点变态了,恐怕已经丧失了人性,林疏意识到。

他怕萧韶的神智出现问题,问:“你还记得我么?”

“记得。”萧韶淡淡道:“宝宝……喊我,我才回来了。”

似乎是清醒的。

而且还会喊“宝宝”,证明仍然是萧韶,而不是其它什么奇怪的东西。

林疏安心了一些。

这时,血雾以比先前快了许多倍的速度淡下去,天上的星辰也几乎恢复正常。

与此同时,萧韶周身隐隐约约的气势则缓缓攀升。

一切恢复正常的时候,外面传来隐隐约约的声音,很多北夏巫师在往这边来。

林疏自然知道,他们方才和大巫打斗,闹出了非常大的动静,巫师们必然有所察觉,因着血海的阻隔,之前进不来,现在则可以进来了。

夜长梦多,他见萧韶没什么表示,就也没有征求意见,拉着人回了青冥洞天。

和师兄打了招呼,便回房间里去。

魔君的卧房自然给魔君留着,他们两个在洞天里住的是另外收拾出来的一间客房。

乍一关门,林疏就有点不祥的预感,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锁住了。

他整个人都有点炸毛,转头看萧韶。

萧韶正在看着他。

“你......还好么?”林疏再次问了一句。

萧韶:“尚可。”

林疏:“......要不要喝点热水?”

萧韶看他的目光里似乎带上一点疑惑,然后摇了摇头:“不必。”

林疏有不少话想问,一时之间,又不知从何问起。

他思虑再三,在这许多问题里挑挑拣拣,终于得出一个比较有代表性的———你还是人么?

不料,他张口刚要问,就被此人按到了床上。

萧韶居高临下,面无表情,但还在沉迷一点一点摸他的脸。

从额头,到脸颊,到唇角。

“你......”林疏刚说出一个字,就没有办法说话了。

因为萧韶的指尖分开了他的嘴唇,并且因为他一时没有防备,已经穿过唇齿,进去了很多,抵在舌尖上。

萧韶目光沉沉,看着他,然后又添了一指进去。

林疏有话要问,于是试图推那两指出去,可这动作怎么看都像是他主动去舔咬那两根修长手指。

他就看着萧韶目光愈发不对,心中逐渐慌张。

萧韶俯下身,另一只手按住他肩膀。

“仙君,”林疏听见萧韶用略微沙哑的声音缓缓道,“你好干净啊。”

林疏不问了。

他早该知道答案。

萧韶从来就不是一个人。

第171章 用情浅

仙君, 你好干净啊。

林疏一时间不能断定这话是褒是贬,唯一能确定的是萧韶的眼神并不正常。

是很偏执又着迷的一种眼神, 分明说着干净,可眼神传达出来的意思却是我想把你弄脏。

他被按着,动不了,有些脱力, 微微喘了几口气。

萧韶抽出手指来,俯下身去吻他。

林疏被他牢牢禁锢住, 动弹不得,加上被吻得极深, 无法喘气, 浑身都软下来。

萧韶的手指是凉的,唇齿也是凉的, 仿佛夜深露重的深秋。

林疏平日里的体温是不大高的, 往往是萧韶握着他的手, 一点点暖热。

现在此人从血海里走了个来回,却变成他去暖萧韶了。

他一边环住萧韶, 让自己和他贴得紧一些, 一边暂停了剑阁心法的运转,尽量让自己的体温回升。

等萧韶的体温终于有了一点正常人的样子,他的头发衣服也散得差不多了。

但萧韶并没有停下来的趋势, 仍是将林疏按在床上, 牙齿磨咬着他的耳垂。

“萧韶……”

林疏试图和他说话, 但语声却因方才的脱力而格外虚软和沙哑。

萧韶很清醒, 林疏能感觉出来。

但他为什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林疏不知道。

他挣了几下,却挣不开,吸收了那枚怨气心脏后,萧韶的修为高到了一个恐怖的地步,面对这样的萧韶,林疏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被任意支配把玩的小动物。

他只能一声声喊着“萧韶”。

萧韶终于回了一声:“我在。”

“萧韶……”林疏心中不知为何有些害怕,声音微微抖:“你怎么了?”

不知为何,现在的萧韶,比方才多了那么一丝活人的气息。

——虽然只有一丝。

他看着萧韶,萧韶眼里映着自己。

这人眼中的神色微微迷惘:“我……”

林疏身后碰了碰他的脸:“你怎么了。”

萧韶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缓缓往下带。

最后按在他的左边胸膛上。

林疏怔住了。

明明是心脏的位置,却没有心跳。

他数着秒,也不知过了多久,手心终于传来一下微微的震动。

接着又是许久的沉寂,沉寂过后,再有一声心跳。

萧韶道:“他们还在哭。”

林疏便想起他在血海中听到的嘶吼嚎哭之声。

那声音自无边血海发出,尖锐,痛苦,撕心裂肺,层层叠叠。

而萧韶将整座血海,并血海中翻腾的怨气,全部,收入体内,那些哭声从世间消失,却开始在萧韶的三魂七魄神魂识海内,日夜呼号。

林疏看见萧韶勾了勾唇角。

他的笑仿佛沾了血,仿佛来自无边无际的幽冥。

不像人,像千年的妖魔。

“我看不清外面。”萧韶道。

林疏:“……嗯?”

萧韶放开他的手腕,指尖滑在他颈侧:“我只能看见世如血海,无舟可渡,众生为褴褛怨鬼……日夜号哭。”

他侧了头,往房间周围看:“这里也是。”

林疏尝试理解萧韶话中的意思。

就听萧韶缓缓继续道:“众生在唤我。”

林疏:“怎样唤你?”

萧韶右手压住了他咽喉:“他们有数亿之众,既哭又笑,在血海中沉浮,邀我归去,唤我入魔。说世间肮脏,不可久留。”

林疏尝试想象萧韶眼中的景象。

他顺着萧韶的话,想一片汪洋的血海,滔天血海上血雾翻腾,血腥气狰狞可怖。

佛门说苦海无边,这片血海就是整个苦难的世间,是众生浮浮沉沉的苦海。

众生的怨气,众生的仇恨,早已化成幽冥厉鬼,仇恨王朝,仇恨整个红尘世间。

他们想要什么?

想要萧韶与他们同化,要他也恨世间,杀世人。

于是这数亿的褴褛怨鬼,一齐哭笑,要让萧韶出凡入魔,弃世而去。

后果会怎样?

萧韶不再是镇压怨气的人,而是成为这些幽魂厉鬼的首领,或他彻底失去神智,禁锢不住怨气,怨气重出世间,乱世就此开始。

萧韶在他脖颈上的手缓缓收紧。

林疏有微微的窒息。

他看着萧韶的眼睛。

漆黑,无光与冷漠的一双眼睛。

可他的动作,又有些执迷在里面。

林疏意识到他既不能为萧韶分担,亦不知该如何安慰。

他张了张嘴,最后只说出来一句:“……我在。”

“我知道。”萧韶俯身。

压迫感,和窒息感,使林疏微微眩晕。

他推了推萧韶。

明明是往外推的动作,却因并不坚定的立场,和虚软无力的手臂,既推不动一丝一毫,又像是欲迎还拒。

“世间如血海……”他听见萧韶微哑的嗓音:“只有仙君这里干净。”

林疏:“是么。”

“是。”萧韶低声道:“因仙君对万物……用情太浅,故而无恨无怨。纵然世间为肮脏苦海,仙君也一身清净,有如桃源。”

林疏已经喘不过气来了,眼前蒙上了一层雾。

他说:“我不知道……”

恍惚间,天上地下,全部化为虚无,他只能听见萧韶的声音:“我为怨气所缠,为七情所苦,还须……仙君点化。”

林疏:“如何点化?”

“渡我。”萧韶的声音沙哑惑人。

“仙君……渡我。”

林疏艰难地喘一口气,声音虚弱到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我……渡你……”

他的脖颈被缓缓放开了。

后来发生的事情,过于混乱,他不知道怎样描述。

因为就连他的记忆,都出现了数度空白。

只记得自己仿佛死了很多次,也哭了很多次,眼前一片迷离的白光。

嗓子完全哑了,发不出声音,或许是因为哭得太多,脱水一般,整个人失去所有的力气。

萧韶把他抱在身上,喂水。

雪白的玉净瓶,盛着五莲山的仙露,使他终于恢复些许清醒。

萧韶按住了他的手,不许他自己去喝,只能被喂,林疏便只能费力吮着薄薄的杯沿,喝到一半,余光就见萧韶又渐渐变了神色,似乎又想要他去吃别的什么东西。

他也不记得到底过了多久。

到后来,仿佛已经形成某种固定的反应,鼻端嗅到萧韶身上的冷香,就会浑身发软,而萧韶的手指一旦碰到他皮肤,整个人就会完全不能控制地微微发颤。

萧韶何时放过了他,也记不得了。

或许根本没有放过。

他应该是在某一个时间点失去了意识,然后在另一个时间点昏昏沉沉地醒来。

渡劫期的身体,毕竟与凡人不同,纵然是见骨的伤,也能两天之内自己痊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