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落座,尹西园吃了一个饺子,惊道:“是小茴香馅儿的,怪道香的那个样,我想了一下午竟都没猜到。”又连呼好吃,当下顾不得说话,连吃了两碗。

门口的小幺儿罗汉是贴身跟随尹西园的,这会儿就伸长脖子看,垂涎三尺,又道:“我们爷平日是最挑剔的,今儿到底见了什么好的,就跟饿死鬼投胎一样。”

阿芷哈哈大笑。

西闲正抱着泰儿,夹了一个饺子,小心地喂他吃里头的馅,泰儿仿佛也很喜欢,每次将馅吃了后,还要把勺子咬住不放。

这数月泰儿奶水吃的很足,加上西闲养护的又周到,早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巴掌大的小可怜了,虽然仍是不如同龄的小孩子一样的肥胖,却胜在康健,且随着眉眼的慢慢舒展,越长越见粉妆玉琢,玉雪可爱,除了西闲外,阿芷每天都爱不释手的抱着。这一夜尹西园酒足饭饱,趁兴让罗汉把自己的琴抱了来,略一调音,对西闲道:“我的琴技造诣一般,今日就献丑一曲,作为对嫂夫人的新春之贺吧。”

说着就弹了一首《点绛唇》,他轻轻唱道:“江南二月春,东风转绿蘋。不知谁家子,看花桃李津。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行人成息驾,争拟洛川神。”

西闲很少平心静气听这些管弦乐器,如今正当佳节,听西院唱弹双绝,一时竟觉着飘飘欲仙,此乐何极。

低头看泰儿,却见他的眼珠转来转去,似乎好奇这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西闲忙把他抱正了些,指着尹西园给他看。泰儿看了会儿,呵呵地笑了起来,手舞足蹈。

尹西园抬头看见她母子如此,若有所思,慢慢地停了曲调。

这会儿阿芷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罗汉也不在,西闲因沉浸听曲,并没在意。

尹西园道:“嫂夫人可知道,霁卿何时回来?”

西闲摇头。

尹西园的手在琴弦上一挑一挑的,似漫不经心般道:“如果说……他回不来了呢?”

西闲微怔:“先生是什么意思?难道三哥……霁卿他会遇到危险?”

“不是,请放心,”尹西园否认,又道:“我猜,他多半会给家里人绊住脚罢了。”

西闲才松了口气。

尹西园道:“我近来写了一出新戏,嫂夫人想不想听听?”

方才的愉悦跟沉醉慢慢地散去,西闲终于察觉尹西园好像……有些不大一样。

不知不觉把泰儿抱紧了些,西闲道:“先生且说。我听着。”

尹西园长指一勾,琴弦又颤了两颤:“我欠了人家的戏,本来毫无头绪,那天听阿芷说起镇北王,突然就触动了灵机,所以我的这个故事,跟王爷有关。”

西闲面色平静,实则几乎窒息。此时突然觉着整个镇子格外的寂静,零星爆竹的声响显得格外清晰。

泰儿仿佛也不喜欢这个故事,张口肆无忌惮地打了个哈欠。

就在这时,“砰砰”……外间大门,似乎给人叩响了,这本是再寻常不过的敲门声,此时此刻,却显得有些惊心动魄。

第71章 0711一更

尹西园显然也听见了这敲门声, 他侧了侧耳朵,却一笑道:“不着急。嫂夫人听我说完了这处戏。”

“白雪凝琼貌, 明珠点绛唇。这是美人的角色容貌。”尹西园念了两句, “行人成息驾,争拟洛川神, 可后面两句却不说美人, 而是英雄, 话就从一名常胜将军凯旋归来,满城百姓争相瞻仰将军勇冠英姿的时候说起。”

他起手弹了一段, 突然停下来, 思忖说道:“其实两人相遇的时候,这一段情节紧张, 该用琵琶才好,只是今日没有带来, 改天再给嫂夫人弹奏。”

西闲问道:“先生还会琵琶?”

“略通。我是没长性的人,什么都会一点,可杂而不精。”

西闲微笑:“我看先生倒是博学广知,深藏不露……只怕, 霁卿也小看了先生吧。”

尹西园抬头看向西闲, 眸色幽深:“正如阿芷说的,霁卿是个诚实君子。”

西闲道:“霁卿是我最信任的人,我一直觉着,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霁卿既然是诚实君子,他所结交的朋友,自然也不至于差到哪里去,先生觉着对吗?”

有夜风吹拂,烛影摇曳,光线晃乱。

尹西园的眼神越发沉暗,长指在琴上抚过,顷刻才缓缓说道:“君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之。”

西闲隐隐觉着,这句话的意味,不像是对苏霁卿说的。

事实证明她并没有猜错。

有很轻微而沉稳的脚步声从门外响起,檐下的灯笼照在门口之人的身上,狭长的影子隐隐约约地在地上闪烁。

尹西园推琴起身,极为恭敬地躬身行礼:“您来了。”

西闲当然也看见了来人,只是她也再想不到,此时此刻,此人会出现在这小而隐僻的古镇上,就在她的面前。

泰儿似乎察觉到母亲身上气息的不对,神情也从原先的放松变得诧异,他转头四看,也看见了门口那人。

目光相对,泰儿眨眨眼,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西闲轻轻拍拍怀中的泰儿,缓缓起身,俯身道:“参见王爷。”

就在赵宗冕大放厥词想要下江南会美人的时候,对小公爷关潜来说,这江南脂粉地,他却着实的消受不起。

他原本只是十五岁的少年郎,正是好奇贪玩的时候,如果换做以前来了苏杭等地,只怕会喜不自禁,游乐无边。

但谁叫这一次,他是背负着任务以及如山一样重的心事而来的。

先前在雁北的时候,关潜留在白山养伤,只盼那一夜自己是因为伤痛而产生了幻觉,同时祈祷西闲母子平安无事。

可虽如此,每当入睡,鹿公那句“女人跟孩子的哭声”,却总是挥之不去地在脑中盘旋。

关潜有种强烈的直觉,一定是西闲出了事。

而赵宗冕去后月余,队伍也开始往会返,与此同时,终于有些零零碎碎的消息从雁北传了过来。

关潜听身边众人面带惊疑低低说什么“失火,一尸两命”,只觉着整个世界一片混沌黑暗。

他养了一个月,虽然伤重,但仗着他年轻,且加上鹿公原先的护养得当,所以恢复的很快,伤口的愈合也很好。

但自从听了这个消息后,却仿佛是阴司的小鬼把他叉起来放在火上烤。

眼见将到雁北的时候,关潜改了主意,他要回白山。

段珍听说消息忙来劝阻,毕竟这少年的伤很重,侥幸救回已经是神佛庇佑。但现在还不算好成十分,若是随意走跳导致伤口绽裂的话,那就神仙难救。

谁知关潜执意要回去,段珍无奈道:“那边只留了几个驻守之人,大部队都撤了,你这会儿回去干什么?”

关潜道:“我有一件要紧的事,想去寻鹿公。”

段珍望着他泛红的双眼:“小公爷……这鹿公隐居白山深处,不是谁都能见到的,且你还有伤在身。有什么要紧的事,不如我差人替你去办。”

关潜极为执拗:“不,我得自己去。”

段珍竟拗不过他,总不能命人将他绑了带回雁北。思来想去,就命徐统领陪护在关潜身边,又特意交代:“这是王爷重爱之人,你记得一路上好好保护,别叫他再出什么意外。”

徐统领领命,于是又同关潜返回。路上,徐统领打听关潜到底要回去干什么,关潜只说找鹿公,其他并不多语。

这一趟白山之行,虽然不比上一次生死之间,但却也差点真出事。

在路上的时候,关潜乘车,不必大动,但到了白山,他执意要上山去,山路复杂山势险峻,马车是不中用,要抬也不方便,关潜跟徐统领带了十几个士兵徒步往山上去,怎奈对路径并不熟悉,走了半天找不到半个鹿毛。

关潜的伤口却隐隐有绽裂的势头,疼了起来,他虽然强忍不说,徐统领却是个久经沙场受伤无数的人,见他脸白如纸汗流浃背,哪里会看不出来,撕开衣裳瞧了瞧,即刻叫嚷着不能再往前了。

关潜哪里肯依,徐统领性烈如火,两人争吵起来,徐统领见说不服这少年,他的左犟性情一犯,竟要强行把关潜背下山去。

关潜毕竟受伤在身,且又年少体弱,挣扎不过,就放声大叫道:“我不去,我死也要见鹿公。我不用你们管,放我下来!让我见鹿公!”

少年沙哑的叫声在山林里回荡,听来竟有几分绝望的意味。

徐统领也有些愣了,不知到底是什么让这少年连命都可以不要似的,这时候林子里一声唿哨,一支箭飞了过来,擦着徐统领身旁射入树干。

众人忙都警戒起来,谁知回头看时,却见是先前那个曾给雁北军俘虏、还跟徐统领交手过的野人,手中拿着箭,正向着徐统领挑衅的笑。

原来徐统领跟关潜等才进白山,这些白山族人就已经发现了,只是摸不透这些士兵才撤离怎么又偷偷摸摸地跑回来,所以一直暗中跟随监视着。

一直到这时侯明白是关潜要见鹿公,这才现身。

后来,这年青的白山族人还真带关潜去见了鹿公,徐统领却无缘见到,更不知他们两人说了什么。只知道自从见过鹿公下了白山后,关潜整个人就有些不大一样了,不再像是先前那样时不时流露着绝望的气息,仿佛……平静镇定了许多。

关潜跟徐统领等返回雁北的时候,正是出殡前夕。

棺椁一早都已经封死了。

关潜望着那偌大的棺木,沉默垂首。

赵宗冕并没有问他们为何这么迟才回来,甚至都没有召见关潜。

倒是文安王询问他们为何耽搁了行程,又安抚关潜了几句。

关潜去过真珠院,也正是在这已经变成废墟的院子里,他看见赵宗冕,他跌坐在原本是雕花床的位置上,一手搭在那已经烧的只剩下一角的床,右臂却抱着一坛子酒。

这还是关潜自打回到雁北后第一次见到镇北王。

关潜早听说过赵宗冕好像很受打击,整日里喝的酩酊大醉,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关潜不动声色地走到跟前,叫了声:“舅舅。”

赵宗冕抬头。在看见镇北王眼神的那瞬间,关潜的心也跟着一缩,他没有办法形容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像是刀锋一样雪亮,令人不寒而栗,也像是春天的雨一样潮软,令人心悸。

那会儿关潜突然忘了要说什么。

直到赵宗冕垂下眼皮:“你回来了。”声音也是醉醺醺的。

关潜深吸了一口气,烧毁的屋子里的气息冲入心肺,好像还带着沙尘灰烬,摩擦着他的伤突然又有些疼。

“舅舅,你在这里干什么?”关潜随口说。他实在不知该说什么。

“喝酒啊,你要不要喝?”赵宗冕问了这句,右臂却一探,拎着酒坛子口递了过来。

关潜本不想喝,见状只得上前接了过来,却就在瞬间,他瞧见赵宗冕搁在那烧毁的床面上的左手心里,仿佛捏着一样东西。

看着有些眼熟。

关潜还没仔细看,赵宗冕已经换了个姿势,本来架起的腿随意地摊开伸长,仰头望着天道:“真是想不到啊,现在老子也成了孤家寡人了。”

关潜小心翼翼地喝了口酒,顿时给辣的皱紧眉头,想吐出来,又勉强忍住。

这样难喝,又烈又辣的酒,难为他整天抱着死灌,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多好的琼浆玉液呢。

果然人跟人是不一样的。

关潜把酒坛子放下,准备在这屋子里看一看……或许,有没有什么留下的东西。

赵宗冕歪头望着他,突然问:“潜儿,那天,你为什么说我不该去白山?”

关潜背对着他,闻言却一颤:“我跟舅舅说了,是无意中听见鹿公的话。”

“那……那鹿公可还说什么了?”

“没、没有别的了。”

赵宗冕“嗯”了声,似是而非。

关潜突然不想再留在这里了。他回头道:“舅舅,其实,我有件事想跟舅舅说。”

赵宗冕问是何事,关潜道:“我、我想离开雁北,回桃城一趟。”

“怎么突然想走?”

“我……有些想念家人了。”

“是吗,”赵宗冕望着关潜笑笑,“先前看潜儿那么迫不及待地去打前锋,还以为你是跟舅舅一样四海为家的人呢。”

关潜低头:“我怎么能跟舅舅相比。而且这次受伤,差点没了命,我怕母亲也听说了消息未免担心,所以想回去一趟。”

赵宗冕没有立刻回答。

关潜抬眼看去,却又对上他那种目光,只不过这会儿目光里的潮软已经消失无踪了,只剩下了令人凛然生寒的刀锋色。

关潜突然不安,像是生恐给这种刀锋一样的眼神把心底的秘密给剖出来。

“你回去,也行,”赵宗冕慢慢地回答。

关潜的心一宽。

赵宗冕却又道:“只是,我本来想让你帮舅舅做一件事的。”

“是什么事?”关潜忍不住问。

“还是算了,”赵宗冕摆摆手道:“你都要回去了,就不用了。”

关潜犹豫地看着他,就在要答应的时候。

冷不丁,赵宗冕冒出一句:“是关于林西闲的。”

关潜猛然噤声:“舅舅说什么?”

“你过来。”赵宗冕将关潜叫到身边,在他耳畔低语了数句。

关潜的脸色变化的十分微妙,愕然,惊心,猜疑,最后他问:“舅舅说真的?”

赵宗冕道:“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你只说做不做?”

犹豫只在一瞬,关潜道:“潜儿愿意替舅舅分忧。”

赵宗冕挑唇:“好,我再派两个心腹给你,不用耽搁,明儿就启程吧。”

关潜的心一紧,又陡然轻松,他点点头:“潜儿一定不负舅舅所望。”

“但愿。”赵宗冕歪头笑道。

在关潜起身要走的时候,赵宗冕突然又叫住他:“是了潜儿,你回来后怎么不见林西闲最后一面?”

关潜猛然止步:“我、……我听说棺椁都封死了,所以想就不麻烦了。”

“这样很好,不愧是我赵宗冕的侄儿,”镇北王抬手抹了抹脸,似不经意般道,“本来我以为你跟她处的那样好,一定会痛哭流涕呢。”

关潜低下头去。

他的确曾痛苦难当,嚎啕流涕,只不过那些苦痛煎熬已经都给白山厚厚的雪埋葬了。他知道棺椁里那个根本不是林西闲,那他心中的光就没有消失,所以,他一滴眼泪也不想再掉,他得留着力气,去做自己该做的事。

而赵宗冕交代他的话,给了他顺水推舟的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

小狐狸:我有一个小秘密,就不告诉你!

大魔王:我也有一个小秘密……那就是……我好像知道你的小秘密小狐狸:啊~~~no~~

第72章 0711二更

赵宗冕交代关潜的是, 让他去追查一个戏班子,因为这戏班跟林西闲的“死”有关。

可是关潜没有告诉赵宗冕:他知道西闲并没有死。

先前小公爷跟赵宗冕说要回桃城, 其实也不过是他的借口而已。

关潜就是想趁机离开雁北, 然后自己去找寻西闲,不管走遍天涯海角也好, 只要她还活着, 就一定能够找到。

谁知听了赵宗冕如此吩咐, 小公爷在心中一想——西闲既然没有死,那么或许就跟这戏班子有牵连, 这简直就等于赵宗冕送了一条现成的线索给自己。

如此一来, 他就不用偷偷摸摸行事了,只要先找到那戏班, 暗中细细审问,一定可以知道西闲的下落。

关潜按捺着心中的激动, 后退两步转身往外,脚步也不知不觉加快。

沉浸在希冀中的少年忙着要走,当然不会回头,所以关潜没有看见, 背后仍斜倚在残床旁边的赵宗冕, 那望着他的意味深长的眼神。

追查那从雁北出发的天宝戏班其实并不是一件难事。

毕竟戏班子人多,且又打眼,而且知道他们走的是往江南的路, 所以找起来简直易如反掌。

事实上如果早两个月出发,只怕关潜在路上就会追到他们。

腊月底的时候, 关潜同赵宗冕所派的两人抵达了泰州。

在客栈里吃了饭,赵武跟齐亮两人就出去探听消息。关潜一个人坐在大堂里喝茶听消息。

那店小二见他年纪轻轻,相貌清俊,偏偏气质高贵出手阔绰,便十分殷勤,频频来添茶送水,又问要不要新出的糕点。

关潜见他勤快,打赏了一块碎银子给他,就问他道:“你们这里有没有什么出色的戏班子?”

小二忙推荐了几个,又笑道:“听你的声音像是京内人士,就怕我们这里的戏不合公子的口味。”

关潜笑道:“你听的不错。我是京城人士,近来要往苏杭去,听说他们那里昆曲最好。对了,有个叫什么戏班的最为有名……什么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