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潜就对公主道:“既然这样,就先送娘娘回王府吧。”

章令公主笑道:“难道我是皇帝不急太监急?罢了,我也不去了。”

于是车驾仍往王府而回,将至半道,西闲掀开车帘:“潜儿。”

关潜忙倾身过来,西闲道:“还是去镇抚司吧。”

当即车驾改道往镇抚司而来,但越是靠近镇抚司,马车走的越慢,关潜命人去探,回来道:“因为今日镇北王出狱,所以有很多百姓过来围看,先前又听说王爷遇刺,不知为什么来的人更多,把街头都堵住了,马车一概都过不去。”

关潜对西闲道:“既然这样,不如还是回去王府?”

西闲想了想:“下车,步行过去。”

关潜不由捏了一把汗,此地人多不说,且龙蛇混杂,加上先前有刺客风波,其凶险简直无法估量。

但望着西闲淡然的神色,关潜便只说道:“好。”

于是奶娘跟阿芷留在车上,章令公主问明白后,心念转动,笑道:“今儿人家一家团聚,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也在这里等着罢了。只是接到了宗冕出来,以后定要让他请吃大酒。”

当即关潜召唤众家奴前头开路,左右护卫,他自己紧紧地守在西闲跟泰儿身边。

又有西闲所带的亲卫,也都下马跟随,且走且戒防着。

西闲把泰儿抱在怀中,泰儿睡得迷迷糊糊,小手却紧紧地握着西闲肩头的衣裳不放,如此走了半刻钟,突然有人叫道:“娘娘!”

关潜陡然惊动,猛然转头,看见左手边有个人在人群中向着这边大叫。

西闲抬眸看去,认得是西巷王府里走动的内侍,只是这人突然一嗓子叫出来,引得周围的百姓都看过来。

此刻这人奋力靠前,关潜恐怕不妥,喝道:“站住!”

内侍艰难地躬身行了个礼:“娘娘,您怎么在这儿?”

西闲道:“你如何在此?”内侍道:“王妃在家里等候王爷,等来等去都不见人,又听说王爷遇刺,所以让小人在打听打听。”

两人说话之间,周围的百姓顿时都听见了,纷纷惊动起来,不时低语说道:“这里是镇北王妃!”交头接耳低声高语之间,人群纷纷地往后退去,不多时竟把西闲他们所站的地方空了出来。

关潜毛骨悚然,只屏住呼吸防范就是了。

西闲却还淡淡的,对内侍道:“我也是来见王爷的。”

内侍早看见西闲怀中抱着的泰儿,迟疑了会儿,又不敢问。这会儿因安静下来,泰儿舒服地打了个哈欠,转了转头,那内侍一眼看见泰儿的长相,顿时惊得倒退了两步。

西闲道:“怎么了?”

内侍慌里慌张地跪在地上:“娘娘,这、这小主子是……”

西闲不答,只是抱着泰儿仍往前走去。

西闲身边那四个亲卫,在看见她抱着泰儿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暗中震惊,只不过他们都是训练有素之辈,就算诧异也绝不多嘴,如今看着内侍如此行径,顿时也都确信了心中猜想,纵然再冷静,脸上也都忍不住露出了激动难忍之色。

不过片刻的功夫,在场百姓们渐渐都知道了镇北王的王妃亲临了。

西闲往前且走,众人且都主动地后退,竟给她让出一条十分宽阔的路,也没有人敢高声,更不敢尽情打量,只半垂着头,在他们经过之后才偷偷抬起头来看一眼。

纵然关潜捏着把汗,但这一段看似漫长而凶险的路,眼见竟要平安无事地度过,往前穿过街头,就是镇抚司的门首在望。

就在这时,镇抚司的大门突然打开了,有一个人先走了出来,龙行虎步,目无下尘,浑然不像是个受伤之人,不是赵宗冕又是何人。

在他身后是身着飞鱼服的七八个镇抚司的诏卫,威风凛凛地跟随而出。

有侍卫拉了马过来,跪地请王爷上马。

赵宗冕挽住缰绳,脚踩马镫,只是还未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浓眉一皱,赵宗冕慢慢回头,目光扫过前方围聚的人群,终于找到了他想找的那个身影。

西闲抱着泰儿,仍是不疾不徐,从容而行。

目光相对,西闲看清赵宗冕的上流露出无法置信般的乍喜。

他撤镫回身,眼中的笑就那样流溢出来,在金色的阳光底下四散蔓延。

赵宗冕不相信西闲会亲自来镇抚司接自己。

在最初的那一刻,赵宗冕眼中所见的只有林西闲,甚至自动忽略了趴在她怀中睡得正香的那个小家伙。

直到身后飞鱼八卫面面相觑,有人惊道:“那孩子……”

“难道是……”

大家在猜测,却又不敢说出答案。

赵宗冕目光转动,看到紧紧地趴在西闲身上的泰儿,眼中因她而生的笑慢慢地收敛,赵宗冕看看西闲,又看看泰儿。

他脚步迟疑地放缓,直到西闲在距离他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下。

西闲仍是小心翼翼地抱着泰儿,微微躬身向他行礼:“臣妾恭迎王爷万安。”

赵宗冕上前一步,瞟一眼她那小东西:“这个……”

西闲垂首道:“承天之佑,也是王爷的福德照护,才能让关小公爷找回小王子,如今王爷大赦出狱,小王子归来,父子重逢,正是万千之幸。”

西闲的声音温和平正,字字清晰。

身后围观的百姓们自然都听见了,纷纷鼓噪起来:“果然是镇北王的小世子呀!”

赵宗冕身后的飞鱼卫也都听得清楚,一个个脸上露出笑意,有人想上前道贺,又怕打扰了他们一家团聚。

只有赵宗冕愣愣地听着她说了这些话,似懂非懂,他不信地再往前一步,低头看侧脸而睡的泰儿,小孩子睡得天真无邪,手却仍紧握西闲的衣裳。

这会儿关潜也到了身边,躬身道:“舅舅,恭贺舅舅双喜临门。”

赵宗冕瞄他一眼,又看西闲:“你回来了,好、好啊。”

西闲道:“如此间的事情了结,臣妾请陪王爷回府。”

这会儿,镇抚司的诏卫们才大胆上前,纷纷道:“恭贺王爷,恭贺娘娘。”

西闲道:“诸位辛苦,待王爷进宫谢恩后,还请诸位到王府吃一杯水酒相谢。”

大家忙都道谢。

这会儿车已赶来,西闲重又登车,赵宗冕跟关潜骑马,离开镇抚司返回西巷王府。

直到他们离开,围观的百姓们才意犹未尽地四散而去,议论纷纷,都说镇北王遇难成祥,小王子也逢凶化吉,真是皇族之幸等等。

镇抚司的诏卫们送了赵宗冕去了,那贺六就说道:“哥哥们,方才看清楚那小王子的模样了?啧,真是活脱脱小一号的王爷。”

钱三爷道:“这可真是,说是冒认的都没有人信,只盼着小王子以后可别像是王爷一样,专会盘剥人的钱。”旁边一名诏卫笑道:“幸而送了这位爷去了,不然咱们都输得剩一条底裤,说出去可太丢人了。”

大家大笑起来。

车驾回到西巷王府,那探听的内侍早把镇抚司门口遇到西闲的事禀告了王妃。

柳姬在旁笑道:“若说这侧妃娘娘也真是的,大家都在这儿等着,她干什么要去抢这个风头。”

王妃道:“不要胡说。去不去是侧妃的心意。”

“回娘娘,另外还有件事,”内侍迟疑道:“侧妃还带了个小孩子,奴婢、奴婢楞眼瞧着,却像是王爷的模样。后来听那些人嚷嚷,说真的是小王子回来了,还是章令公主之子关小公爷护送回来的。”

大日头低下,王妃的身子却一凉:“你说什么?”

李夫人也道:“你没听错是小王子?”

内侍道:“奴婢绝不会听错,再说奴婢亲眼看过的,看着大概有一两岁的模样,实在是像极了王爷的眉眼。”

王妃身子一晃,有太监忙扶住。柳姬说道:“娘娘一定是在这热地上站了太久,不如到里头先歇会儿,还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呢。”

王妃的手紧紧一握,她深吸了一口气道:“不必了,他们什么时候回来,我就等到什么时候。”

如此不知又在门首站了多久,才见前方太监喘吁吁地到跟前跪地道:“王爷已经转过街角,眼见就到了。”

王妃禁不住踏前一步,抬头看去,果然见头前几匹护卫的马儿开路,马蹄哒哒,到门口停了下来。

赵宗冕翻身下马,王妃下台阶,行礼道:“臣妾恭迎王爷回府。”

赵宗冕一点头:“王妃免礼。”便转身走到马车旁边。

车厢门打开,西闲抱着泰儿走了出来,泰儿毕竟不似襁褓中那样瘦小了,已经有了些重量,西闲抱了他一路,身子已经有些脱力,却怕转换怀抱会惊醒他的好梦,便仍是自己抱着。

赵宗冕见她动作缓慢,就知道她力气不支,索性探身过去,把她拦腰一抱,轻轻地连人带孩子一起抱了下车。

第87章 0716二更

跟西闲赵宗冕一并回来的是关潜, 至于章令公主, 她在路上跟赵宗冕简单地寒暄数句, 便先进宫面圣去了。

章令公主进见的时候,成宗正听完了镇抚司回禀镇北王遇刺之事。

听说公主已经到了,成宗便叫众人尽数退下。

章令公主进殿, 行礼道:“皇兄千秋, 臣妹回来看望您了。”

成宗歪在榻上, 笑道:“起来吧, 这一别可也有十年了。朕连你什么样子都要忘记了。”

章令公主起身:“皇臣可还都一直都惦记着皇兄呢,一别十年, 您怎么还是这么威武雄健的, 只是头发胡子略白了些。”

太监扶着成宗坐了起来,成宗连笑了几声:“你的样子没有变,连能说会道的这嘴都没有变。”

当下赐座,让章令公主在身旁坐了,正此刻一名内侍从外匆匆进来,成宗道:“朕跟公主说话, 不要打扰。”内侍犹豫了一下, 终于退后。

成宗打量着章令公主:“不是说关潜也跟着你一块儿回来了吗?他人呢?”

“别提了,”章令公主啧了声,“才进城就听说镇北王遇刺, 他就去看热闹了。”

“宗冕遇刺, 朕也才听他们说了,幸而伤的不算严重。”

章令公主睁大双眼道:“皇兄, 是什么人这样大胆,光天化日之下,在镇抚司门口行刺王驾?这简直是反了天呀。”

成宗阴沉着脸:“朕方才听说也气的不得了,已经严明镇抚司跟大理寺联手去追查了。”

“总有那些丧心病狂不知死的,”章令公主点点头,又道:“皇兄您可要保重身子,不要过于生气,我听说太子监国了,这些事你就不用亲自过问,都交给太子就行了。”

成宗道:“朕倒是不想管这些,只是……太子毕竟是经验尚浅呀。”

章令公主若有所思地叹道:“倒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

“听说先前苏嫔已经怀了身孕,怎么好好地就出了那种祸事,如果把个皇孙生下来,将来继承大统的人也有了,皇兄你见了岂不也欣慰?一定又能年轻个好几十岁。”

成宗先是紧锁眉头,自然是因为想到了东宫那些龌龊,听到章令公主最后一句,却又笑起来:“你啊,说着说着就没有正经了,倒是跟宗冕是一个性子。”

章令公主突然像是想起来似的:“我怎么忘了大事,只顾跟皇兄闲话……把这件忘了!”

成宗问道:“什么要紧事?”

章令公主说道:“皇兄也还没得到消息么?那让我来说正也好,皇兄可知道这次跟我们一起回来的还有谁?”

“还能有谁?”

章令公主笑道:“任凭皇兄英明神武只怕也猜不到,跟我们一块儿回来的,是宗冕的那孩子。”

成宗几乎没反应过来:“宗冕……宗冕哪里有什么孩子。”

章令公主喜说:“就是林妃给他生的那个,一生下来就给贼人掳走的那小孩子呀?如今已经一岁多了,真个儿聪明伶俐,人见人爱。”

成宗终于明白过来,愕然侧目:“那孩子……找到了?”章令公主点头道:“说来也是巧,原来潜儿在白山受伤后回到雁北,宗冕就叫他去追查一个可疑的人……”

“什么可疑的人?”

“就是因为雁北王府那场火呀,原来宗冕那人,外粗里细的,他怀疑那火并不是无缘无故烧起来的,是有人行凶,所以让潜儿暗中追查……”章令公主叹道,“潜儿辛辛苦苦找了好些日子,才终于找到线索,那王府里一个什么当差的,见了潜儿就做贼心虚地要逃,匆忙里把个襁褓丢下了,潜儿听到那襁褓里有动静,打开看了看,好可怜见儿的,比一只小猫大不了多少的孩子!”

成宗拧眉听着:“这是关潜跟你说的?”

“他起初还不承认呢,是我逼问出来的。”

“那……那个逃走的人可捉到了?”

“我也这么问过,潜儿说当时他看到那小孩儿后就愣住了,忘了去追,唉,可惜给那贼子跑了。”

成宗眼神幽暗:“关潜怎知道是宗冕的孩子呢?”

章令公主笑道:“他哪里会知道,还以为是贼人从哪里偷来的孩子,但毕竟是一条命,总不能置之不理吧,于是潜儿就找了奶娘老妈子,终于把那孩子给喂的活了过来,可是那孩子越长开,越看着像是一个人,潜儿这才猜疑起来……总之皇上你见了那孩子就知道了。”

半晌,成宗才哑声道:“当真如此,这也算是合浦珠还,一段异闻了。林妃大难不死回来,原说过那孩子给人抢了去,没想到竟又给关潜救了回来,唉,可见这孩子也是命大的很。朕当然是得见一见。”

章令公主笑道:“见了您就知道,跟宗冕小时候一模一样,半点不带差,连那淘气的神情都如出一辙。”

成宗的眼前随之出现一个看着十分纤弱的小孩子,他略觉恍惚:“是吗。这好像已经是前世的事情了。”

“说来也是,”章令公主笑了笑,“司美人下世都多久了,还是那么短命的话,胎都该投了好几回了。”

“司美人”是先帝的后宫之一,也是赵宗冕的亲娘。

成宗身子微颤:“好好地怎么又提到她。”

章令公主随口道:“只是突然想起来,当初若不是她仗着受宠不自量力地挑唆先皇,又怎会那么短命呢。”

成宗目光沉沉地盯着她,章令公主忙道:“好了好了,不说了。臣妹该打,自罚如何?”说着举手在脸上轻轻地打了两下。

成宗才转开目光:“俱往矣,过去的老黄历不用提了。改日安顿下来,叫关潜进宫,听说他先前在雁北军里历练,很是出色……朕也想看看安国公的儿子出息的如何了。还有那个……宗冕那孩子叫什么?”

章令公主道:“潜儿说叫‘泰’,说是想叫他否极泰来。”

“否极泰来,好名字,”成宗缓缓道,“这大半年来皇室之中波澜诡谲,也该否极泰来了。”

西巷王府。

西闲安置了泰儿,那边关潜已经将如何找到泰儿一事,同赵宗冕跟王妃禀明了。

因已经是对过口供的,所以关潜所说跟章令公主的话也大致不差。

王妃听罢对赵宗冕道:“今日王爷有惊无险,且小王子又回来了,着实可喜可贺,只不过听说王爷受了伤,不知伤在哪里,如何了?”

赵宗冕道:“臂上挨了一下,不打紧。”

王妃道:“万万不能硬撑,不如叫太医看一看。”

“死不了,”镇北王似有心事,心不在焉。

王妃自然看的出来:“王爷可是惦记着小王子?臣妾心里也记挂着,不如一起去看一看?”

赵宗冕却偏说:“没什么可看的。一个小东西罢了。”

王妃笑道:“话怎好这么说,这毕竟是王府里第一个孩子,先前又是九死一生,如今好歹回来了,一定得珍而重之,好生照顾看护。”说着就吩咐嬷嬷,再去西闲院中看看情形,问她需要些什么东西之类。

王妃又对关潜道:“小公爷这次立下大功了,王爷,一定要好好地奖赏他才是。”

赵宗冕“嗯”了声:“知道了。”

王妃见他三言两语有些冷淡,便借故起身,叫人准备中饭。

王妃去后,赵宗冕才问关潜别后种种。原来关潜在寻到姑苏的时候,因那戏班去了金陵,关潜便说分头找寻,就叫那两名心腹去金陵查问,而他在本地……他却辗转因戏班而追查到尹西园,得知最近尹西园隐居一节,最终找到了南浔。

关潜并不曾瞒着赵宗冕,只没提自己是故意支开他的心腹的。

就连跟文安王碰面等等也都说了。

关潜道:“文安王爷说,其他的等他见了面后再跟舅舅交代,只不过当时京内情况复杂,很不适合把泰儿带到京内冒险,所以才命我暂时代替照看着。”

赵宗冕道:“那你为什么又回来了?这会儿情形可也不怎么好。”

关潜迟疑,继而把泰儿病过的事说了:“若小王子在我手中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是百死莫赎,何况小孩子不能离开亲娘太久,所以我才冒险带了泰儿回来。”

赵宗冕听了这两句,脸色慢慢缓和:“潜儿,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关潜道:“幸而侧妃跟泰儿都平安无事……是舅舅的福气,也是我的运气了。只不过,不知道现在京内是怎么个情形,为什么舅舅又给释放,又会遇刺?是什么人想置舅舅于死地?”

赵宗冕垂着眼皮道:“你回来了也好,只怕要见识百年难得一遇的盛况。什么行刺,只是开胃小菜。有意思的还在后头呢。”

关潜忙问:“可有危险?那侧妃跟泰儿……”

赵宗冕笑道:“你这傻孩子,不让他们回来是为了他们的安危,如今既然回来了,那就没别的可说,舅舅吃了半辈子哑巴亏,才明白一个道理,这世上哪有什么敬人者,人恒敬之,只有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跟他们干就完了!”

泰儿足足睡了一个半时辰才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