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诏?”

“是啊,听说……”章令回头看看,才又说:“听说是传位密诏。”

当时的太子是成宗,若先帝百年后,自然是太子继位,也自然不需要传位密诏。

这道密诏是为了谁,可想而知。

而司美人为什么死的那样及时……答案,仿佛呼之欲出。

西闲定了定神:“那、密诏可是真的?”

“谁也没有亲眼见过,或许亲眼见过的人早就不在这世上了,”章令公主长叹了声,“至于那密诏,也许有过,也许……也早不复存在了,谁知道呢。”

此刻泰儿指着身侧,大声叫道:“呀呀!”

大家回头,却见一名内侍快步拾级而上,关潜早上前一步拦住:“干什么?”

那太监上前,见章令公主跟西闲同行,忙跪在地上:“参见公主殿下,王妃娘娘,小公爷,是宫门处有紧急消息来报。”

关潜道:“什么消息?”

太监略一迟疑,才说道:“他们说,是文安王一行人过了陆县了。”

陆县在京城外八十里,按照这个行程,最迟大概明日中午时分文安王就会抵达京城。

第100章 0720三更

听了禀奏, 章令公主喃喃道:“文安王回来的好快呀。”

从文安王的封地到京城, 按理说就算加急赶路, 至少也还得一个多月的路程。

关潜挥手叫那内侍去了,突然抬头看向前方。

不远处就是赵宗冕养伤的殿阁,此刻有四名内侍头前走出, 紧接着又有两名宫女, 中间簇拥而出的那位, 正是镇北王妃。

王妃并没有往旁边看, 只目不斜视地带着人,浩浩荡荡去了。

看看他们离开的方向, 关潜道:“王妃大概是要出宫。”

章令公主目送王妃等人远去, 不禁回头看了西闲一眼,公主叹了口气:“宗冕对待吴妃也算是情深义重了,竟为了她受那样重的伤,她倒好,就这般痛痛快快地走了。”

听了章令公主的话,关潜咳嗽了声, 示意公主不要提此事。

廊檐下风大, 西闲正担心泰儿衣裳传的少了,低头在问他冷不冷。泰儿因才睡了一觉,越发精神抖擞, 丝毫不觉寒意沁人。

西闲起身的时候才笑回答:“许是王府里有事呢, 且昨晚上娘娘也守了一夜了。”

章令道:“守了一夜有什么用,如果宗冕有个三长两短, 却不知道该怎么样呢。至少几千人的性命,都得给她葬送了。”

“毕竟娘娘也不知道会遇刺。”

“话虽如此,但堂堂正妃晚上出门……又是在这非常时期,唉,虽然我知道她急欲报当年平阳王的仇,不过行事也太不谨慎了。”

眼见将到了殿门口,西闲缓缓止步:“听说当初平阳王府出事后,娘娘就也给接进宫里来抚养了?”

章令公主道:“可不是呢?进宫的时候她才八岁,正好比宗冕小两岁。”

西闲假作不经意问道:“原来殿下跟娘娘那样早就认识了啊。”

章令道:“是啊,两个人年纪差不许多,那会儿早见过面了……只不过宗冕不爱跟小姑娘玩,整天都跟顾恒那些人在练功房、练武场上演戏骑射,练习拳脚呢。”

关潜也不知这些内情,他本来不愿当着西闲的面,让公主提赵宗冕跟王妃的事,可却按捺不住好奇,于是也问道:“那他们是怎么才成亲的呢?”

章令公主道:“这个却是先皇后做的媒,因为一直是皇后抚养着吴妃,对她十分宠爱,在宗冕十三岁要外封那年,就给他两个拉线订了亲。本来这门亲事皇上是不太满意的,只是那会儿先皇后病着,皇上不忍让她失望,所以就答应了。后来他们成亲后不久,皇后就病故了,那次皇上召他们回京,……也是在那次,吴妃大概是因为车马劳顿的小产了。”

关潜又问:“听说舅舅的兵法、武功,还曾蒙吴老王爷的教导?”

章令公主道:“可不是?当年老王爷活着的时候,只见了你舅舅一面就喜欢上了,说他是天生的将才,只可惜老王爷去的早……”

泰儿因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便有些无聊地张望。

此时顾恒从殿内又走了出来,一眼瞧见他们在此处,便走了过来。西闲转头,同关潜低低叮嘱了几句,关潜点头答应。

顾恒欠身行礼,章令问道:“镇北王好些了吗?”

“先前服了药,才睡下,已经大有起色。”顾恒回答这句,转头对西闲道:“多亏了娘娘先前那番话,太医们才能放手救护,我们到底是粗莽之人,差点误了大事。”

西闲道:“大人们也是担心王爷的缘故,关心则乱而已。其实我也并没做什么,就算我不来,太医们自会想通。且王爷体魄强健,一定可以撑得过去。”

关潜道:“大人借一步说话。”

顾恒这才同他走到一边,关潜低低地告诉了几句,顾恒道:“有此事?”

关潜抬眸,见章令公主跟西闲已经领着泰儿进殿内去了。

关潜就把方才西闲跟成宗在殿内唇枪舌战一节说了:“皇上既然能在大人眼皮子底下传递信息,证明宫内仍有他可用之人,私通信息,许又有隐秘图谋,如今王爷又伤重,大人一定要警惕。”

顾恒道:“说的很是。”又道:“宫内如今缺乏心腹人手,小公爷不如祝我一臂之力。”

关潜即刻行礼道:“愿意效命,大人若有驱策,只管吩咐。”

据太医们说,已经给赵宗冕伤口用了药,头两天是最凶险的,因为怕伤口会感染之类,他的伤有偏是在心肺地方,一旦生变,那就神仙难救。

西闲不敢离开,抱着泰儿在旁边守着,赵宗冕睡得很沉,太医说这样很好,有益于他体质恢复。

泰儿起初还小声地问东问西,又给奶妈带着在殿内转玩了会儿,渐渐也有些发困,便又奔回西闲怀中,不多时居然睡着了。

西闲本要把他抱到别处、或交给奶妈,谁知他死死地抓着衣襟不放。西闲亦不敢把他放到赵宗冕身旁,因担心泰儿睡相不好,会碰到伤处,所以只抱在怀中,靠在床边撑着。

如此不知不觉已经天黑,有内侍进来掌灯。

西闲心中不停地想着近来以及今日的事,一会儿看看赵宗冕,一会儿看看泰儿,这一大一小的睡容倒也有些肖似,只不过西闲平日里见惯了赵宗冕飞扬跋扈的姿态,如今看他很安静地躺在榻上,直挺挺地动也不动,无端有些心慌,本能地想过去看看他是不是还好。

偏偏因为坐了半晌,半边身子已经麻了,也没办法欠身,只勉强探臂出去,试着想碰碰他的手试试看温度之类。

艰难地伸长手臂,手指尖微微一碰,却试不出温度,反而差点从椅子上歪倒过去。

正在这时一名太医进来,见状忙将她扶住:“娘娘可无恙?”

西闲双腿酸麻难耐,忍着道:“无事,你……你看看王爷。”

太医忙过去试了试赵宗冕的脉,回头道:“娘娘放心,王爷脉息强而沉稳,而且也没有发热,只要熬过了今晚上,就不至于有事了,只不过王爷一直睡着,这会儿可该吃药了,倒是不好叫醒他。”

西闲道:“劳烦把药拿来。”

等太医吩咐端药的功夫,西闲唤了奶娘上前,把熟睡的泰儿交给她抱着,泰儿的手还紧紧攥着她的衣襟,西闲好生地哄骗着,小心翼翼地才终于挣了出来。

两名宫女上前,给她轻轻地揉腿,渐渐地血气才算畅通。正太医端了药回来,亲自奉上给西闲。

西闲看着那深褐色的药汤,舀了一勺,才要尝一口,太医笑道:“娘娘不必亲口尝过了,方才端进来的时候,顾大人已经亲自尝过了。”

西闲倾身,亲自舀了药汁地喂给他喝。

只是赵宗冕正半是昏睡中,药汁入口,总是不肯咽下。

西闲只得先叫众人都退了,自己喝了一口药,俯身渡了过去。

这还是她第一次甘心情愿地主动,他的唇瓣有些微凉……让西闲心中悸动,可想到太医说他并没有高热乃是好事,这才又宽慰。

赵宗冕虽然睡着,却因为在承受着伤痛煎熬,牙关紧咬,西闲舌尖抵在上面,犹如海浪轻击岩石,正愁无法可想,那岩石突然中开,主动地将她送过来的汤药吃了,同时还意犹未尽地卷住了那香甜的丁香之舌。

西闲本是心无旁骛,谁知突发如此,脸上顿时浮起淡淡地绯色。忙抬手推开他的脸。

与此同时,赵宗冕睁开双眼。

他定睛看了西闲半晌,脸上流露几分笑意:“还以为是那个女妖精趁着本王虚弱无力来吸取本王的精气,原来不是女妖精,是女神仙普度甘霖来了啊。”

西闲见他醒了,又给捉了现行,略有些脸热,便咳嗽了声:“王爷不肯喝药,我……只能出此下策。”

“什么下策,分明是再好不过的上策。”赵宗冕笑道:“我还要,再给本王喂一口。”

西闲道:“王爷既然醒了,就快喝了这药。”

赵宗冕道:“不,要你喂了才喝。”

西闲道:“王爷还想不想快些好起来了,这会儿不是任性胡闹的时候。”

赵宗冕见她仿佛有两份恼色,问:“怎么真生气,我喝还不行吗?”他试着要起身,西闲忙摁住他:“别动。”

赵宗冕道:“你不是生气要我自己喝么?”

西闲叹了声,俯身探臂,从后勾住他的脖颈,微微地让他抬头,一手拿着碗,小心地送到他唇边。

等赵宗冕乖乖地把药都喝了。西闲掏出帕子给他擦了唇角的药汁,又将他放下。

赵宗冕望着她道:“你有什么心事?是不是宫里又发生什么事了?”

西闲本想让他安心养伤,但……于是道:“文安王明日就能到。”

赵宗冕却并不觉着惊讶,只说道:“估摸着也是这两天了。”

西闲问:“王爷早就知道?”

赵宗冕道:“我只知道王兄早就上路了。至于为什么上路,是不是进京,如果是进京又是为了什么,却不明白。”

说了这句,赵宗冕悄悄问道:“小闲,你白天说的话算数吗?”

西闲正想正经事,突然听他说了这个,便假装没听见。

见他目光烁烁的样子,显然一时半会是不会睡的,西闲便问道:“昨晚上……到底是怎么回事?王爷是否能够告诉妾身?”

赵宗冕道:“……你想知道什么?”

西闲抬眸:“我想知道,王爷在中这一刀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什么。”

手突然给他握住。

西闲并没有挣开,他的手掌宽大,手指很长,从来都霸道有力,抓住东西后就好像永远都不会放开,泰儿虽小,却也仿佛有这个习惯。

西闲曾讨厌这种感觉,可现在,感觉到他掌心的那点温度,却又觉着难能可贵——他没有死。

“我……”赵宗冕说着,仿佛又回到了昨晚受伤那一刻。

他是带兵的王爷,身先士卒,从来都是刀口舔血,对于死亡也并不觉着陌生,亦从无畏惧。可是昨晚上那一刻,他突然怕极。

“那会儿我心里所想只有一个念头,”赵宗冕望着西闲道:“绝不能死。”

他不能死,因为他现在并不是孤家寡人了。

直到西闲身后响起一声浅浅的咳嗽,将两人对视打断。

是顾恒不知何时走了进来,他看着赵宗冕:“陛下想见太子,给我拦住了,如今他想见王爷你。”

西闲蓦地想起白天成宗跟自己提过的宫廷往事。她隐约猜到成宗要跟赵宗冕说什么,但是此刻他重伤在身,今晚更是至关重要的一夜,绝不能大悲大喜。

赵宗冕却道:“好啊,只是我没法子去参见陛下了,就劳烦陛下来见我吧。”

顾恒并没有立刻答应,只问:“王爷的身体可使得?”

赵宗冕笑道:“当着娘娘的面问我这话,看你是故意找茬。赶紧去吧,别让皇帝陛下久等了。”

顾恒这才退了出去。

西闲见他已经决定,便不再多话,正要起身回避,赵宗冕握住她的手:“你别走。”

西闲道:“皇上必然有要事跟王爷商议,妾身在这里不方便。”

“你在这儿,本王才踏实。”

成宗给顾恒扶着,在榻边落座。

西闲垂手立在旁边。

成宗虽看见她,却仿佛没见到一样,也并没说什么。

只在顾恒退后,成宗望着赵宗冕道:“你的伤怎么样?”

赵宗冕道:“多谢皇上慰问,一时还死不了。”

“不用说大话,能撑到明天吗?”

赵宗冕笑道:“我看出来了,皇上是盼着我死呢,只怕要叫您失望了。”

成宗咳嗽了两声:“朕原先的确是盼着你死,可是现在,你最好能撑得住。”

赵宗冕道:“难道又有哪一处边疆出事?只是要让皇上失望了,这会儿我可实在上不了马。”

成宗置若罔闻:“宗冕,你可知道当初颍川王为什么会死?”

这话题转的似天外飞石,令人吃惊。

赵宗冕皱眉问:“不就是因为要跟您争夺皇位吗?”

“不是。他那个人,其实并无心于这些皇权之争。”

“这可怪了,”赵宗冕道:“难道又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也可以这么说,”成宗脸色很坦然,像是说一件天经地义的事,“但是究其原因,却是因为你。”

赵宗冕敛笑:“因为我?”

成宗看向旁边的西闲:“先前朕跟林妃说起,你那位母妃之死。林妃也觉着在那种情形下,朕做的对。”

西闲本垂着眼皮,此刻微微抬眸,欲言又止。

赵宗冕下意识想看西闲,却又忍住:“是吗,皇上做了什么?”

“盛德之士,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这是林妃告诉朕的,”成宗道,“先帝那会儿,听了你母妃的撺掇,想要把这个皇位……传给当时还不满六岁的你。所以朕做了自己该做的。”

赵宗冕不言语,只是喉头一动,眼中似有火光。

成宗的冷笑却在这样死寂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又带几分寒意:“你以为,这只是朕自己的主意吗?当时的几个王爷都知道,但是没有人拦着朕,因为他们也是这么想的……朕做的就是他们想做的。”

赵宗冕仍没出声。

西闲却觉着窒息。

成宗的目光阴测测,苍老的声音继续响起:“想想也是,凭什么呢?我们一个个的竟都比不上那个宫婢出身的女人生的孩子,一个黄口小儿也要将堂堂太子取而代之,难道当我们都是死的吗?别说是皇族中人,满朝文武都为之惶惶不安。”

赵宗冕淡淡说:“所以你们对一个女人下手,实在了得。”

成宗道:“世事就是如此。你不动手,就会沦为俎上肉,阶下囚……就如同今时今日的你我。”

赵宗冕道:“你对我说这些做什么,还有,颍川王又跟这个有何关系?他不是跟你们一伙儿的么?”

“他太蠢了,顽固不化,也太愚孝,”成宗道:“他觉着司美人死的太冤,怪我们手段太毒辣,他把那道密诏藏了起来,甚至要挟朕……不然的话就当着满朝文武的宣布遗诏。”

赵宗冕却一反常态的冷静,甚至轻描淡写地说道:“然后你为了消除这个隐患,就将他们满门都剿除了?”

“宗冕,”成宗闭了闭双眼,反而问道:“难道你不关心那道遗诏落在谁的手里了么?”

“皇上,”赵宗冕的回答更绝:“比起遗诏,现在我更关心的……是怎么报杀母之仇。”

第101章 0721一更

成宗垂着头, 轻轻咳嗽了几声:“你是不是早就开始怀疑了?”

赵宗冕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风言风语总是能听见两句的, 只是我……”

他停下来,从不曾对谁说过一句,胸口的伤疼的厉害, 他本以为自己受伤无数, 已经习惯了这种疼痛, 可是这一次……不同, 像是每喘一口气都带动着伤口摩擦,疼的叫人只想永远沉睡下去。

赵宗冕暗中调息片刻, 才若无其事道:“王兄一直跟我说, 过去的事就是过去了,既然没法子改变,也不用再提,提了只白白地难受而已,所以我也一直不去想。可就像是个疮,你就算当它不在, 它却一直都叫你不舒服, 让你疼,就像是这会儿,终究是得剖开了了事。”

成宗道:“那你想怎么做?”

赵宗冕笑道:“你说当年的情形跟今时今日相似, 那我问你, 此时此刻我该如何对待皇上跟太子呢?”

成宗道:“你可以杀了朕,但是不能对太子动手。”

“果然不愧是皇上, 事到如今还这样泰然自若,这样无畏,”赵宗冕道,“肯为了太子去死,那你可知道,当初你们逼死我母妃,她又是什么心情?”

成宗站起身来,他回身走了两步,才回答说道:“这不过是大势所趋。皇家的事,本就不能用简单的是非对错来区分。就如同朕此刻视你做乱臣贼子,但一旦你登上皇位,自然就是正统,不过成王败寇罢了。”

赵宗冕的声音有些许阴冷:“不要跟我提什么皇位,你们一个个当那个东西金贵的很,放在老子这里,不稀罕!”

成宗回头。

赵宗冕望着他冷笑道:“皇兄,我不像你,你想当皇帝,也拼了命的当这个皇帝,事实上你当的也着实不错,但是我不想,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可假如我一定得当,那我也无所谓,无所谓当不当,更无所谓是好皇帝还是坏皇帝,只由着我的性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