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宗冕道:“她的家人死的很惨,她做梦都想复仇,这也怪不得。”

可是,赵宗冕可以无视这些,但狠心到绞杀了那个可怜的孩子,却是罪无可赦了。

“那对王爷呢?”

“王兄很有才干,又一向隐忍,我知道他素有大志,原本还想辅佐他,只是……”赵宗冕把西闲往身上搂得紧了些,“那一场火,把我那些念头都烧没了。”

西闲抬头看他:“是、是吗?”

赵宗冕垂眸,迎着她的目光道:“你懂什么。你当然也不信,我开始的时候真以为你已经……有多少次我想干脆带兵反了,直到发现了你亲手刺绣的肚兜,然后……确信了那不是你。”

他现在还记得,他独自一人在月黑风高之夜,来到王府北院。

面对那被烧的面目全非的狰狞难看的尸首。

当剖开那尸首肚子之后,他仿佛看见世界上最恐怖的场景。

但是那恐怖对他来说,却仿佛救赎。

那不是林西闲。

那一刻赵宗冕本该是愤怒的,因为被欺骗。

可他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愤怒。

恰恰相反,他想抱着那具尸首痛哭流涕。

因为感激。

不管那是谁,他都因而感激。

为保守这个秘密,他严禁任何人再接触尸首。

并用侧妃的仪仗安置。

西闲却因为赵宗冕的话,突然想起太极宫里成宗告诫自己的那些:“如果你当初真的死了……他会变成什么样?”

正恍神中,耳畔听到赵宗冕说道:“可也是从那时候起我知道,谁也靠不住,王妃靠不住,就算是王兄也靠不住,要想不被人欺负,还是得自己说了算。”

赵宗冕感慨似的说了这句,滋味万千,然后他低头看西闲:“小闲能不能靠的住?”

西闲眨眨眼,竟不能回答,她低头,掩饰似的把脸藏在他胸口。

“至少小闲不会……不会觉着我就算是死了也无所谓,是不是?”

西闲跟他胸口那栩栩如生的龙对视,顷刻:“嗯。”

赵宗冕笑了笑。

过了会儿,西闲问道:“那么,你事先可知道文安王手中有遗诏么?”

赵宗冕的笑里透出几分孩子式的得意:“这个我是真不知道。”

西闲疑惑:“真的?”

“真的。”赵宗冕看着她怀疑的样子,竟别有一种可爱,便在她后颈上一握,抬头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赵宗冕道:“我只是想试一试王兄对我还有没有一点情意,可是想不到,他非但有深情厚谊,还送了我那样一份大礼呢,只能说,是冥冥中苍天有眼,注定了你夫君我坐那把椅子。”

其实就算没有遗诏,以他的脾气,想坐也自然就坐了。

但有的话更好,至少更名正言顺,少了更多人流血的麻烦……比如他那个倔驴一样的老丈人,因为知道有遗诏,所以才没有跳出来找事。

且到底对泰儿的将来也有好处。

至于事实像不像是文安王在御前所解释的那样,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那个合适的时机,他做了一件最合适不过的事,相助赵宗冕顺理成章地登上了皇位,同时也把自己摘清了出去。

话说到此,仿佛没什么可解释的疑团了。

赵宗冕一翻身,将西闲覆住身侧。

西闲正在回味他方才所说“夫君”一词,心里有种难以描述的滋味。

突然见他动作,忙道:“干什么?这是……大白天。”

“大白天的怎么样?”赵宗冕抚过她的脸,“我想小闲了。”

西闲转开头:“还嫌我得的骂名不多么?”

“以后不会有人敢骂了。”赵宗冕俯首,在她颈间细嗅,只是怎么也不够似的,便轻轻吸吮。

西闲略觉刺痛,忙道:“轻点儿……”若又留下痕迹,给其他人看见还是其次,最主要的是泰儿越来越大,迟早会知道。

赵宗冕突然笑道:“泰儿那孩子的确得好好教一教了,居然敢说我欺负你。”

西闲一听提到泰儿,就留神起来,忙解释道:“他并不懂这些,何况,以后皇上……别再当着泰儿的面、留神教坏了他。”

赵宗冕笑道:“那他若整天粘着你,叫朕怎么是好?”

西闲忙道:“他没有。这两日时刻惦记着那两匹矮马……”

赵宗冕嗯了声:“看出是朕的种了,从小就喜欢骏马美人。”

西闲叫道:“皇上!”

赵宗冕轻叹:“其实泰儿没说错。”

“什么?”

赵宗冕盯着她的双眼,仿佛亦能透过眼神看清她的心意:“朕是欺负你……还想一直都这样欺负下去。”

太极宫。

当看见皇后的凤驾遥遥出现的时候,太极宫的内侍们几乎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直到凤驾逼近宫门处,有几个才忙不迭入内通报,剩下的跪地参见皇后。

吴皇后双足落地,仰头看了一眼太极宫的门匾。

她缓步进内,脚步踏过地面的青砖石,一步步拾级而上,进了殿内。

养心殿里透着熏人的药气,还有一种形容不出的味道,仔细闻一闻,却像是什么东西腐朽了似的。

内侍过来请安,头前指引皇后望内,终于,在点燃的仙鹤灯前,吴皇后看见了坐在圈椅上的太上皇。

自从太上皇退位,吴皇后只在除夕宴席上见过,如今再相见,突然发现这老人的头发胡须都一片雪白,老态毕现,看来随时都会驾崩似的。

皇后只欠了欠身:“给太上皇请安。”

过了会儿,椅子上的成宗才缓缓睁开眼睛。

他仿佛看不清面前的人是谁,说道:“是林妃来了吗?快、快赐座。”

吴皇后笑了笑。成宗身边的太监忙道:“太上皇,是皇后娘娘来看望您了。”

成宗又定睛看了吴皇后片刻:“哦,原来是你。你怎么来了?”

吴皇后道:“许久不见太上皇,颇为惦记您的龙体,不知近来可好?”

成宗笑笑:“好的很,不用你惦记,先前林妃送了一支难得的白山老参来,近来精神也觉着强了不少。”

吴皇后缓缓落座:“既然如此,臣妾就放心了。太上皇如此精神矍铄,那应该也知道近来朝堂上的事吧。”

“你是说,林妃被弹劾的事?”

“这件事很蹊跷,皇上觉着是臣妾做的,太上皇可也这么认为吗?”

成宗道:“这如何问我呢,何况清者自清,若不是你做的,好好地跟宗冕解释就是了。”

吴皇后道:“我原先也是这样以为的,清者自清,可现在才发现,是不是清者自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别人眼中你是清白的。”

“我大概是老了,不太懂这些话。”

吴皇后道:“那两名御史弹劾林妃,并提出让我抚养太子,看起来的确是对我有利。当时我也以为是大臣们自己这样想的,就没有当回事,可直到现在才发现,这哪里是对我有利,这是‘预先取之,必先予之’,以退为进的计策罢了。”

皇后是后知后觉才明白过来。

原来文安王的警告果然是明智的。

原先御史所提,看似对她有利,但现在这结果,除了明面上的林牧野被罢官外,林西闲的地位非但毫无动摇,且再无动摇的可能。

皇帝果断地杀了那两名言官,已经斩断了所有想把手伸到林贵妃身上的可能。

而赵宗冕先前往凤安宫的一行,两人开诚布公的话,可谓是“新仇旧恨”,赵宗冕的言谈举止里,已经透出明显的厌弃之意。

他甚至用林牧野对待于青青,来比喻他跟皇后之间的关系。

也只有在尘埃落定的这一刻,皇后才发现,这场看似对自己有利的风云变幻,到最后伤及的却是她的根本,得利的……是甘露宫。

这件事不是她做的,虽然她的确暗中派人盯着于家作奸犯科的种种,准备在适当的时机进行弹劾。

可是没有人相信,至少赵宗冕不信。

那么问题是,到底是谁,指使了这一场荒唐的弹劾。吴皇后绝对不信,这只是两名御史为了拍她马屁而脑袋一热作出的决定。

听了皇后的话,成宗原本耷拉着的眼皮抬了抬。

本看似干涸的双眼里透出一抹锐光。

成宗的胡须抖了抖,似笑了笑:“你还是聪明的,只不过你当局者迷……知道的晚了些。”

吴皇后几乎按捺不住站起身来,她一眼不眨地盯着成宗:“果然、是你吗?”

成宗的眼珠定定地,像是凝固似的:“你觉着呢?”

第124章 0728三更

皇后只觉着这宫内的药气跟腐朽之气汇在一起, 令人每喘一口气都好像堵在喉咙口,随时都要窒息。

望着面前不动声色的老头子,皇后恨得指甲掐入掌心。老王府上下四百多人的性命, 都在这人一声令下灰飞烟灭, 血流成河。

就在赵宗冕将太子幽禁之后,皇后曾暗中祈祷千万别让成宗死的太早,她想让他活的长一点,最好让他尝尝她曾经受过的苦痛折磨。

但是现在,皇后却又恨不得亲手掐死成宗。

成宗也看出她眼中浓烈的恨意,他轻轻笑了出声, 可还没有笑完,便又转为连声地咳嗽。

从袖中掏出一方丝帕轻轻擦了擦嘴角,成宗道:“你今日特意来找我,无非是想求个究竟。我只能告诉你,你比不过林妃,你从一开始就输了。”

皇后心中满是怒意:“是吗?我还没输,而且你一定不会赢。”

成宗显然对这句话不以为意:“宗冕对你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其实你若只是一门心思地替平阳王府翻案, 而不去针对林妃的话, 他未必会舍弃你,可如今你已经覆水难收了, 跟他同床共枕那么多年, 你难道不知道?一旦恩断义绝, 他会何等的狠绝不留情面。”

皇后冷笑:“可是他对你倒是很留情面。”

“那是因为他做事有数, 他虽然看似不羁无理,实则又是最大智若愚绝顶聪明的,他还需要我在这个宫内,这样满朝文武才会安心,知道皇家没有发生那种人伦惨剧,你难道不明白?”

皇后道:“我的确不明白,为什么他竟然能容得下杀母凶手。”

成宗道:“这就是他跟你之间的不同,宗冕知道何为大局,而你,已经大势已去,无药可救了。”

皇后忍不住大笑:“老匹夫,现在轮得到你来对我说教?你手里捏着多少人的性命?司贵妃,颍川王满府,王府四百余口人,你以为你会在这太极宫里寿终正寝?你是做梦。”

成宗道:“你为了报仇,也是够苦心孤诣的,那么,你能面对那个被你无辜害死的孩子吗?”

就像是一把刀刺进心口,皇后浑身发抖:“你住口!”

成宗叹了口气,道:“不用怪我,怪就怪……你们跟皇家扯上关系了,你瞧,你,我,甚至宗冕,谁手上没有沾过血?不过是东风压倒西风,西风压倒东风罢了。”

“哈哈哈,”皇后笑得弯腰,然后她抬头,两只眼睛已经血红,“有意思,你现在竟好像大彻大悟看淡了所有似的。”

成宗道:“大概是年纪大了,所以看开了。”

“是吗?”皇后敛了笑,她抬手在眼角一抹,“您既然已经看开了,那想必……废太子的命对你来说,也应该是微不足道大彻大悟吧。”

成宗眼神一变:“你说什么?”

皇后知道自己敲中了成宗的七寸,冷冽的笑意从她的眼中流溢出来:“怎么了?我难道说错了什么?”

成宗苍老的声音哑哑地响起:“吴贞,你别把自己最后一点退路给作没了才好。”

吴皇后冷笑了声:“太上皇,别想错了。我不是说我,何况就算我有这份心,现在也无能为力了。”

成宗眼中泛出疑惑之色。

皇后笑意更盛:“怎么,连您也想不到?那不如我来提醒太上皇,你是不是忘了苏嫔是怎么死的?你是不是忘了……林妃带了太子去苏嫔灵前,还叫太子行跪拜大礼,你真觉着,她对苏嫔的死已经释怀了?而您让废太子去了临州,一切就是终结,就安然无恙了?”

成宗的瞳仁猛地收缩。

“怎么,您怕了,”吴皇后看在眼里,仰头长笑数声:“太上皇也知道林妃能耐是不是?那你……不如猜猜看,她会怎么对付废太子?”

成宗捂着嘴角,咳的肩头乱颤,似乎每一刻都可能断气。

皇后却更快意,盯着老人道:“太上皇既然跟林妃过往甚密,不如等下次林妃来见你的时候,你亲口问问她,看她打不打算放过你儿子!哈哈!”

吴皇后长笑转身。

在她身后,成宗俯身狂咳起来,咳嗽声就像是潮湿了的爆竹,点燃后发出连声的嘶哑炸裂,仿佛要将这养心殿给震塌了一样。

吴皇后离开太极宫,上了凤辇。

她在高高的銮驾上,漫无目的地打量着九重宫阙,曾经这里是她的噩梦,在这里的每一天都度日如年,都好像是最后一天。后来她终于如愿以偿的归来,以皇后之姿。

一度,她曾觉着自己可以掌控一切。

但是直到现在,吴皇后突然发现,她什么都没有。

就像是现在,高高在上,似乎可以俯视一切,但却偏偏有一种不知将置身何地的感觉。

甚至隐隐竟觉着自己仍是昔日那个家破人亡无能为力的女孩子。

目光凌乱中,皇后突然发现殿前有一道小小身影,她的眼前有些恍惚:“宗冕?”

旁边的内侍听了皇后出声,忙转头看了会儿,道:“娘娘,那是太子殿下。”

吴皇后一愣:“啊……是太子。”

泰儿被赵宗冕“赶”了出来,小江子跟两名内侍哄着他出了甘露宫,本是要去勤政殿的,只是泰儿一时不愿就去,便在殿前玩耍。

小江子等却也看见皇后的銮驾停住,又见一名太监跑了来,笑说道:“娘娘见太子一个人在此,叫过去呢。”

泰儿蹦蹦跳跳从台阶上跳下来,这会儿皇后却已经自己下了銮轿走了过来,见状忙俯身扶着他:“小心!”

泰儿向着皇后行礼,道:“参见母后。”

吴皇后听着一声“母后”,微笑着温声问道:“太子怎么一个人在此玩耍?上下台阶不能随意跑跳,摔倒了可怎么是好?”

泰儿道:“本是要去勤政殿练字的,可太师教的太没有意思了,母后是要去哪里?”

吴皇后说道:“是要回宫里去。”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泰儿,这孩子生得唇红齿白,粉妆玉琢,虽然才只三岁,却俊秀好看的令人心生欢喜。

皇后不禁说道:“泰儿既然不愿意去练字,不如跟母后去凤安宫玩,听说你爱吃酥酪,母后叫人做给你吃好不好?”

泰儿才要答应,却又皱眉:“可父皇方才说我该好好学字,练习,不许我偷懒,泰儿改天再去母后那里吧。”

皇后脸上露出些失望之色,泰儿却又认真地说道:“那酥酪也给泰儿留着好不好呀?”

吴皇后才又一笑:“好,给你留着。”

泰儿低头道:“多谢母后!”

吴皇后听着他一声声“母后”的唤,不知为何眼圈都红了。见泰儿转身要走,皇后道:“太子!”

泰儿止步回头,皇后伸手,似乎想在他头上摩一摩。

却就在这时,泰儿突然调转目光,叫道:“顾师父!”竟是满面欢喜,兴高采烈地往旁边跑去。

皇后的手底落空,她怔怔地转头看去,却见身后不远处,是顾恒站在那里。

他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而泰儿迈动小短腿急急地奔到他跟前:“顾师父,你怎么在这里?”

却不等顾恒回答,他又问道:“你是不是看我没去勤政殿,所以过来接我的呀?”

顾恒因见皇后回头看自己,早已经上前数步,躬身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