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宗挑眉:“你说就是了。”

西闲才道:“就拿遗诏的事来说,若是放在皇上小时候拿出来,太上皇能容得下皇上吗?遗诏非但不能护着皇上顺利登基,还可能引发杀身之祸。”

成宗若有所思。

“这其中最重要的是时机的选择,时机决定着一切的输赢成败。”西闲道:“正如您所说,我的确忤逆了皇上,但也正如您所说,皇上是个明白人,他未必是真心的责怪我。可假如这时候有人以为皇上厌弃我而也忙来踩上一脚,您觉着,皇上是会如其所愿的顺着他们的意思,还是会觉着这些人太迫不及待,想落井下石了呢……”

成宗毕竟老谋深算,闻弦歌而知雅意,听到这里不禁坐直了些。

他望着西闲的眼中透出惊讶之色:“你是说……”

西闲却并没说别的,只轻声道:“我只是大胆猜测,皇上未必会如他们所愿罢了。”

成宗倒吸一口冷气,看了西闲片刻:“你可要想好了,此刻你已经是内忧,如果外头再有事发作,那那就是外患,内忧而外患,你自信会平安无事的度过?”

西闲仍是平静地回答道:“溃烂的伤口,若是一心想要包扎掩饰,那伤非但一直都好不了,且会更重,等病之毒扩散到无可救药的地步甚至危及性命就晚了。只有狠心戳破,忍痛地去除死肌,刮骨疗伤,虽看似凶险,反而有转好的可能。”

西闲话中半个字也没有提林家跟于家,但成宗又怎会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更且明白她的心意。

只是这样一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居然会说出这种壮士断腕的话,如此心计,如此气魄,却让成宗一时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西闲却仍是云淡风轻,浅笑垂头,略有些遗憾地说道:“其实我也只是会纸上谈兵罢了,什么刮目疗伤,没有好大夫动手也是枉然。”

半晌,成宗才吁了口气:“好大夫我倒是知道几个……好吧,如果你觉得这才是最好的方法,我便……替你找一找操刀的大夫吧。”

西闲这才抬头,她笑看成宗:“既然如此,臣妾就先谢过太上皇救命之恩。”

成宗虽退位,朝中自有些老臣,他做事极为高明,所选的那两个弹劾西闲的御史,也跟吴皇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正如文安王所说,那两人满心里想讨好吴皇后,成宗只派了一名心腹的内侍出面,假作是皇后的意思叫他们弹劾贵妃,他们哪里会不肯从命?

至于古御史那边倒是简单,他不属于任何派系,单纯地因为看不惯于家仗着太子之名胡作非为而已。

——也正是因为他并没有私心,所以那两名弹劾西闲的御史虽然被杀,古御史却依旧平安无事,反是林牧野跟于家给处理了。

此时此刻,西闲听成宗突然提到此事,略觉意外,便只淡笑低头。

太上皇盯着面前的贵妃,此刻成宗的心境,却跟往日同西闲商谈的那个大不一样了。

当突然发现最欣赏的助力突然可能成为死敌……胸口有一股气徘徊凝滞,逼得成宗垂首咳嗽起来。

西闲这才开口道:“您要保重。”

成宗咳了片刻,挥挥手哑声说道:“我已是风烛残年,就算一口气上不来倒下,也是寻常的。”

西闲道:“除夕时候太子曾说您长命百岁,当时太上皇还夸太子说的对,如何这会儿又说这些颓丧的话呢。”

成宗笑道:“小孩子有孝心,这种吉祥机灵话只听着罢了,难道竟要当真不成。我又不是彭祖,寿星……再说,这辈子该经历的都也经历了,倒也没什么可遗憾,这会儿也不忌讳那些了。”

成宗说的如此,却让西闲无话可说。

“是了,”成宗又看着她道:“说到太子……最近太子如何?听说他在跟着太师学字?”

“是,每日都在勤政殿里。”

“太子甚是机灵,且又早慧,将来必然也是个有道明君,是宗冕有福,你也有福。”成宗说到这里,又说:“如今你只是贵妃,如果要保太子平安顺遂不生意外,毕竟差点火候……罢了,不说了,年纪大了,不该操那么多心事,只要安静养老就是。”

西闲听他有送客之意,早站起身来:“听说太上皇把先前的鸟雀都放了生,如何不留着逗趣呢。”

成宗说道:“让他们飞去吧,整天困在笼子里也够了,外头闯一闯,就算危机四伏,也毕竟能知道天空海阔……”

说到这里,声音渐渐放低,道:“难为你陪了我半晌,你且去吧。改日得闲再来,若是不嫌这儿偏僻的话。”

西闲行了礼,后退一步,这才转身。

西闲走的不快,此刻养心殿静的怕人,以前有鸟雀的嘈杂吵嚷,还算有些人气儿,可是现在,竟只剩下了一片虚空阴冷。

西闲缓步而行,依稀觉着身后有一道目光直刺着自己的背,她几乎想回头看一看,到底是不是太上皇在背后盯着自己。

在将出门槛的时候,西闲微微转头,可却终究没有回头。

西闲迈步出了养心殿,门边的顾恒闪身而出,默然跟在身后。

两人离开太极宫,西闲并不乘坐肩舆,只是缓步往前而行。

顾恒亦不言语,沉默地随在西闲身后一步之遥,他的身后才是小江子等众宫侍。

将走出太极宫这段红墙,西闲微微驻足,仰头看了看天。

成宗说把那些鸟儿放了生,虽是好意,但天空虽广阔,以那些习惯生活在金笼之中,被人精心喂养的翎毛又怎懂得在野外觅食,又怎知道世间险恶。

这会儿只怕早就丧于野猫以及鹰隼等爪牙之下了。

而成宗最后那两句话,总觉着有弦外之音。

甚至隐隐地仿佛有些悲伤。

这次到太极宫,西闲本以为成宗会询问自己废太子的事。

毕竟从先前的弹劾风波里,西闲也见识到成宗在朝中的能耐,若说他有门路知道了废太子被乱军所杀之事,也是有的。

但他竟然只字不提。

可虽然成宗没说,西闲却隐隐察觉,太上皇……恐怕已经知道了。

也正因为这个,他的“不说”,才透出了几分可怕的意味。

西闲只顾凝神在心头盘算,没提防脚腕突兀地一扭,几乎平地摔倒。

顾恒从旁探臂,在她手肘下轻轻一扶。

西闲转头,对上顾恒凝视的眼神。

顾恒道:“娘娘留神。”

西闲定了定神:“多谢顾统领。”

顾恒仿佛很担心,手竟一时没有撤开,直到西闲垂眸,他才醒悟似的抽手。

西闲因心中牵念一事,并未留意,顺势站住脚道:“我即刻要回甘露宫去,顾统领且也回勤政殿……太子那边儿,就多劳费心了。”

顾恒听她突然又提起泰儿,才忙拱手低头:“娘娘放心。”

西闲微微一笑道:“太子给顾统领照看着,我是放心的。”

说了这句,便要登上肩舆,转身之时突然想起了陆尔思的事,便回头看着顾恒道:“另外,听皇上说……大人的终身之事很快定下了,先恭喜顾大人了。”

顾恒眼神微变,却又垂了眼皮,波澜不惊地回答道:“臣……多谢贵妃娘娘关怀。”

西闲这才登上肩舆,往甘露宫而去。

将拐弯的时候,小江子不禁回头看了一眼,却见宫道之中,头戴忠静冠的顾统领,一袭暗青龙骧卫统领缎服,八幅袍摆整齐的垂叠,他独自安静地站在那里,手拢着唇似的,仿佛在出神思忖什么要紧的事。

冷眼一看简直像是一尊雕像,若非有风撩动袍摆微微地拂动,还以为是无可挑剔的完美假人。

其实,假如西闲在离开养心殿的时候回头看一眼,她就会不出意外的看见,白发苍苍的太上皇在圈椅里,微垂着头,可两只眼睛却偏阴阴沉沉地直盯着她。

直到西闲跟顾恒离开后,成宗闭上双眼,低低地又咳嗽了会儿。

片刻,成宗哑声说道:“她去了,你出来吧。”

这一声过后,从成宗背后紫檀木的雕花大屏风后,有一道人影缓步踱了出来。

成宗并不抬头,只又道:“如何,你可都听清楚了?”

第131章 0731一更

西闲去后, 从那紫檀木屏风后走出一人。

成宗缓缓抬头,在他苍老的目光中所映出的那人, 虽是皇族之尊,但气质稳重儒雅,赫然竟是文安王赵宗栩。

听了成宗询问,赵宗栩垂头道:“都听清楚了。”

他苦苦一笑, 又说道:“我早就看出林妃是个非同一般的女子, 却想不到她做事简直惊世骇俗, 更胜男儿。”

成宗道:“当初金銮殿上敢给宗冕解围, 就该知道她不是易于之辈。”

赵宗栩心中浮现的,是当初江南一别两人所说的话。

没想到,真的一语成谶。

她还是成了他所忌惮的那个人。

“你既然告诉了我……”成宗俯身喘了片刻, 才哑声说道:“启儿、……启儿他被害的消息,所以我也投桃报李,并不对你遮遮掩掩。”

赵宗栩说道:“太上皇节哀, 皇上不肯告诉您此事,只是怕您年纪大了,承受不住罢了。”

“不用说这些好听的, ”成宗轻笑了两声, 道:“我不相信赵立乱军杀死启儿的说法, 我虽打发了启儿去南边避难,却并不靠近蜀中, 赵立是怎么绕开官兵之围跑了去的?”

赵宗栩道:“这……许是赵立恨太子当年下令将宁泽王贬为庶人, 所以不顾一切狗急跳墙……”

“宗栩, ”成宗转头看着他,“你我都不是蠢人,我也不需要听这些抚慰人心的话,我现在只要真相,你帮我查明了是谁对启儿动手,我会送你一份大礼。”

赵宗栩一怔:“您……”

成宗道:“当初是为了朝廷安危,天下安定,加上有那道遗诏……可是如果有人连启儿最后一丝生机也不容留,我还顾忌那么多干什么。好了,你去吧。”

文安王看了成宗片刻,终于行礼:“是。”

文安王离开太极宫,走了片刻,看看凤安宫的方向,本想前往,又迟疑了一会儿。

恰两名太监经过,见了他便行礼。

其中一人多嘴道:“王爷可是要去凤安宫么?还是先别去,这会儿娘娘不在。”

文安王道:“皇后去了哪里?”

太监说道:“才看着起驾去了御书房的方向。”

文安王听了,心中隐约猜到吴皇后是去做什么,于是先行出宫。

先前在勤政殿里,赵宗冕在外处理政事,会见大臣、商议国事等,泰儿则在内殿随着太师等写字读书。

小孩子虽不懂那些《大雅》《小雅》,可读起来却仍是朗朗上口,还带一丝稚嫩的奶气声音格外令人喜欢。

赵宗冕闲暇时候听着,心中忖度:“这小子以后会不会学着小闲那样……饱读诗书,骂人都骂的格外别致,让人听了都不知道被骂。”

一时又想起西闲暗讽刺他“近则不逊,远之则怨”的话,瞬间哑然失笑。

赵宗冕从小最爱习武,何况当时成宗也有意不想让他学更多东西,所以虽不至于目不识丁,在诗书这方面到底是欠缺些。

故而近来也常看点书,听翰林学士讲讲《史记》《通鉴》之类。

这日正在听说资治通鉴,有一句:“贤而多财,则损其志;愚而多财,则益其过。且夫富者众之怨也……”

学士说道:“贤能的人财产太多,过于富裕的话,就会有损他们的志向,很容易胸无大志。愚蠢的人如果财产太多,就会增加他们的过错,而且富有过甚的人,往往会被众人所怨恨。”

赵宗冕则细想那个“贤”字,听到这里笑道:“这有什么,竟然还巴巴地写在书上,贵妃早就这么做了,朕何必在这里听这些俗套,不如回去听贵妃说。”

原来赵宗冕想到的是,他告诉西闲关于林家处置情况后,西闲的反应,岂不也有些类似这句话的意思。

翰林学士脸色发绿,又不好训斥,只得忍气吞声地再继续讲读。

正说到这里,门外道:“皇后娘娘驾到。”

赵宗冕一怔,转头看去,果然见吴皇后从门外迈步走了进来。

学士见状,便垂首退后。

赵宗冕看着皇后,从那次争吵之后,他再也没见过皇后的面,这还是第一次。

吴皇后上前行礼道:“臣妾给皇上请安。”

“免礼。”赵宗冕扫着她,“你有事?”

吴皇后道:“臣妾听说皇上近来勤于政事,所以命人熬了点人参鹿茸汤,给皇上补身。”

背后宫女上前,将手中托盘举高,吴皇后亲自端了过来,上前放在赵宗冕旁边的桌上。

赵宗冕看看那汤,又看吴皇后:“没别的事了吗?那你回去吧。”

吴皇后道:“另外,上回臣妾一时无状,口没遮拦冒犯了皇上,近来日思夜想,很是不安……所以特来请罪。”皇后说着,便跪在地上。

赵宗冕皱皱眉,半晌才淡淡地说道:“林妃先前是因为太子,情急之下才口没遮拦,你那个,好像不能算是口没遮拦吧。倒像是心里话。”

早在皇后跪地的时候,旁边的侍读学士们已经忙退的一干二净。

跟随着皇后而来的宫女太监们也纷纷后退出门。

吴皇后听了赵宗冕这样说,垂头道:“臣妾已经知错了。其中的确有几句是闷在心里的话,只是说出来后,才觉着荒唐,毕竟不管是臣妾,亦或者九五至尊如皇上,行事却都有许多不得已的地方,臣妾只是……因为心头难过挤压,所以情急强求,现如今已经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赵宗冕轻挑了挑眉。

吴皇后说到这里,抬头看向赵宗冕,她的眼中已经含了泪花:“当初我跟您,也是在这宫里相遇的,我所经历的,没有人比皇上你更清楚,这许多年来虽然很少提起,可我知道您心中也一直惦记着不曾忘记……”

皇后抬手捂住脸:“我并非不知道您的心意,只是向来习惯了,所以竟有些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我很不该无理取闹,更加不该嫉妒心起,蓄谋针对林妃……”

赵宗冕听了这许多话,倒是有些诧异。吴皇后居然能把话说到这地步。

“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请您看在我还并未铸成大错的份上,宽恕臣妾。”

吴皇后说着,伏身,额头贴地。

赵宗冕看着跪在地上的女人,这是他自己求来的王妃,虽然当初是为了保她平安。

成亲后,其实也相安无事,本来赵宗冕以为一辈子就也如此的“相安无事”,但是那一件件发生的事,让他忍无可忍。

平心而论,就算不是因为西闲,就算不去考虑皇后所做的别的事,就只单考虑她自堕了胎儿、以及伤损了李夫人之子这种事,已经足够让赵宗冕心中的嫌隙无法弥平了。

但是,吴皇后从不曾这样垂泪跪求。

她也许是聪明的转圜过来,又或许这话中还有几分真情实意。

赵宗冕道:“你起来吧。”

吴皇后道:“您若是不肯宽恕臣妾,宁肯就跪死在这里。”

赵宗冕一笑:“何必要这样,你都把圣贤抬出来了,朕又怎会为难,你起来,回去吧。”

吴皇后抬头:“您真的宽恕臣妾了?”

赵宗冕道:“毕竟是一日夫妻百日恩,能怎么样?”

吴皇后嫣然一笑,这才缓缓起身,她却并没有离开,犹豫了会儿,讪讪道:“那汤是大补之物,皇上记得趁热喝。”

“知道了。”

皇后却仍不动,脸上有些赧色。

赵宗冕道:“还有事?”

吴皇后才说:“您多日不去凤安宫了。臣妾想……”

赵宗冕看着她,终于说道:“这几天各地的奏疏雪片一样,指不定哪里又出什么事,等晚上瞧瞧,得闲了自然会去。”

吴皇后流露欢颜:“臣妾叩谢。”

说了此事,这才缓步后退,出殿去了。

赵宗冕见她离开,才把手中捏着的书往桌子上一扔。

翰林侍读们鬼鬼祟祟地从偏殿走了出来,赵宗冕转头看见,叫了一个过来:“你,把这汤喝了。”

侍读吃了一惊:“这是娘娘特意给皇上准备的,臣如何敢如此没规矩?”

“让你喝你就喝。”

侍读只好答应,果然上前,将一锅汤打开,拿勺子盛了些,小口小口地喝起来。

其他几名侍读瞧在眼中,脸色古怪,不知是羡慕还是好笑,原来这鹿茸素有壮阳之效,再加上人参,只怕效果强劲,这位学士身子单薄,又没婚配,吃了后不知会如何。

赵宗冕见那学士喝汤水的样子犹如鸡啄米,果然不愧是斯文书生,只是这个慢腾腾的架势,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把这一锅喝了。

他又见其他学士脸色古怪,便一招手令众人靠前,每人一碗,果然都喝了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