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宗冕道:“衣裳湿了,暂时换了这身顶着。”

“我还以为是顾恒来了呢,”成宗笑笑,“你有什么急事,衣裳也顾不得认真换就来了?”

赵宗冕道:“的确是有一件要紧的事要告诉太上皇。”

“你说,到屋里坐着说罢。”成宗扶着太监的手,正要转身,赵宗冕道:“不必,还是在这里说更凉快些。”

成宗这才站住:“好吧。去搬两个椅子出来。”

内侍转身入内,很快地抬了两个圈椅出来,成宗请赵宗冕落座,自己也坐了,道:“说罢,什么要紧事?”

赵宗冕道:“这一件事,朕本来早得到了消息,只是担心太上皇的身体,所以叫人瞒着,不曾告诉。”

成宗猜到他要说什么:“你、要说的可是……启儿在南边罹难之事吗?”

他低低地垂头下去,苍白的头颅微微摇晃,显得十分凄惶。

赵宗冕道:“您已经知道了?”

成宗哑声道:“这世上终究没有不透风的墙,就算不想知道,也终究会得知,毕竟真相便是真相,掩不住的。”

赵宗冕道:“可有一件古怪,启儿原本被贬在昌云,不知为什么,却在距离蜀中不远的渝都被害。”

成宗笑了两声,却是苦笑:“这个不稀奇,他一定是自己私自跑去渝都了。毕竟他已经被贬斥,又没了太子之位,所剩的当然只有游山玩水了。当初放他出京的时候我已经叮嘱过他,叫他不要到处乱跑,好好地留在贬地,没想到他还是不听我的话……”

雨水虽然停了,仍然有水珠沿着屋檐滴落下来,吧嗒吧嗒,打在廊檐之下的地面上。

赵宗冕道:“原来是这样……唉,太上皇自然也是想不到的。毕竟连朕也没想到,明明本地官兵已经把叛军重重围住了,赵立居然还能用出金蝉脱壳的法子逃出重围,找到启儿报复。不过太上皇放心,赵立如今虽然仍在逃,朕已经命川军加急搜索,想必不日就有结果。”

成宗道:“是吗?不过……我还是希望能够把赵立活捉,我想当面问问他……是怎么对启儿下手的。不知皇上可能答应不能?”

赵宗冕道:“这自然是无妨。朕会命他们能捉活的就尽量捉活的。”

“那就多谢皇上一片苦心,如果皇上能够拿住真凶,为启儿报仇,他在天之灵瞑目,连我也能安心闭眼了。”成宗微微欠身。

稍微换了个坐姿,成宗又道:“是了,怎么听说,先前泰和殿那边,朝臣们有事急奏,不知是为了什么,现在怎么样了?”

赵宗冕道:“不是什么大事,如今该拿的拿,该走的都走了,风平浪静。”

成宗抬头:“该拿的拿?皇上捉了人?”

赵宗冕道:“有几个不知死的,暗中串通起来闹事,已经给拿下,交给镇抚司去审讯。”

成宗沉默了片刻:“嗯,也是该整治整治了,先前我因年老体衰,把朝中之事都交给了启儿,他那个性子只怕就少于约束,才让朝臣们不把君王放在眼里。皇上做的很好,是时候让他们知道知道谁才是这天下的主人了。”

赵宗冕道:“哪里称得上主人,倒像是给人算计来算计去的肉。”

“你的性子还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赵宗冕笑看着成宗:“太上皇觉着呢。”

四目相对,成宗咳嗽了两声:“你想说什么,是不是……知道了林妃央求我,让御史弹劾的事?”

赵宗冕一笑。

“如果是这件皇上可言重了,”成宗道:“我是觉着林妃是个可造之材,当初就说她很有皇后的气概,这后宫的凤位,跟龙椅一样,都是有德者居之,所以那会儿见她忧心忡忡,心里不忍才相助她成事。你也不用怪她,有什么就怪我便是了。”

赵宗冕道:“朕谁也不会怪,毕竟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贵妃如此只为自保,太上皇也是好意,何况现在皇后……”

成宗道:“皇后的事,你也不要太难过了,吴贞的心思太重了,心思太重的人,注定是命数坎坷的,又或者是她的命格担不起那皇后之位呢?你对她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就像是我对启儿一样。昔人已去,再难受也是枉然,就放宽心境只看往后罢了。何况你还好,有善解人意的林妃,还有聪明伶俐的太子……不像是我,现在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赵宗冕听完,方道:“您说的是。朕从来也只往前看,若是一味地沉湎往事,此刻又怎会跟太上皇如此坐而论道呢。”

成宗低笑数声,微微点头道:“说的对,你从来都是有大志向的,且心胸宽广,所以你才有资格坐在这个位子上。今日你又把一场廷变消弭于无形,这天下在你手上,我也是放心的。”

赵宗冕盯着他看了会儿,起身道:“坐了半天了,这外头潮气重,太上皇还是到里头歇息。朕也要去了。”

“潮气重点不打紧,”成宗叹道:“春雨贵如油,本来今年春天雨水少,还怕庄稼收的不好,如今……真是一场好雨啊。”

赵宗冕看着内侍过来搀扶,突然道:“这殿内伺候的都是当初伺候太上皇的老人?一个个年纪也都大了,该换些新鲜的了。”

成宗愣了愣,看一眼赵宗冕:“你是皇上,自然你说的算。”

赵宗冕一笑,后退一步,下台阶往外。

而太极宫外,内侍堂官带了十几个内侍入内,负责把养心殿内原本的宫人们都唤了出来,挨个点卯,鱼贯带了出去。

又有一名堂官带了替换的新人从外而入。

成宗立在养心殿的门槛之内,并未往内,也并未出声,只是默然凝视赵宗冕离去的背影。

他的几名心腹太监将走的时候,跪在跟前求道:“太上皇……”

成宗才拂袖道:“走吧,走吧,一朝天子一朝臣,迟早的事儿。”

赵宗冕离开太极宫,顾恒打量他脸色,又看他身上穿着的自己的衣裳,本想要回来,但总不能给皇帝光着身子,何况已经给赵宗冕穿了,自己也不太愿意再穿。

本以为赵宗冕要回勤政殿,不料看方向竟不是,顾恒迟疑着问道:“这是要去哪儿?甘露宫?”

赵宗冕道:“是啊。怎么了?”

顾恒看看自己身上:“臣……既然如此,臣先回勤政殿候命。”

赵宗冕斜睨:“真啰嗦,听说今儿陆尔思进宫了。你不是对她朝思暮想吗?就跟着一块儿去吧。”

顾恒有口难言,只得低着头跟随。

甘露宫外,有太监远远看见,忙入内通报。

西闲听闻,看一眼陆尔思,缓缓起身准备迎驾。

先前小江子已经打听到泰和殿前的情形,不仅心头一块大石落地,且更心花怒放,早迫不及待回来向西闲描述了当时的情形。

西闲听打死了人,却有些惊心,沉吟不语。

陆尔思看出她的不忍,便道:“娘娘放心,皇上做事必然有数,他们一定是罪有应得该死的……何况这个时候必要拿人出来立威。”

西闲道:“话虽如此,可到底是因我而起……”

陆尔思笑道:“娘娘太过心慈了,如此慈柔,将来怎好统管六宫……”说了这句,便自咳嗽了声,又委婉说道:“毕竟皇后娘娘仙故,宫内还得多靠娘娘掌理,这样皇上才可安心外朝之事呀。”。

西闲知道自己是“骑虎难下”,而且应付内宫容易,应付赵宗冕却大不易,横竖只“不求有功,只求无过”罢。

这会儿泰儿也给阿照领了出来,西闲带着他,陆尔思在后,来至殿门口迎驾。

谁知抬眼,却见赵宗冕身上明显穿着顾恒的衣裳,顾恒却是一身玄衣侍卫劲装,很正的浓黑色衬的他的脸色格外白皙,只是微白之中,依稀竟还似有一点微红。

泰儿因给赵宗冕行了礼,又看顾恒在,就笑道:“顾师父,你来的正好,将来的师母也在呢。”

西闲拉了拉他的手,泰儿仰头看看她,才不说话了。

陆尔思却仍是那种低眉敛袖的沉静样子,顾恒虽然听见,却仍是脸如平湖不起波澜,只道:“臣陪太子去勤政殿吧。”

“等会儿,”是赵宗冕发话道:“待会儿朕自己带太子过去,顾恒你,就先送陆姑娘出宫吧。”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顾恒,仿佛很满意自己给他找了一个天赐良机。

可听了这句话,顾恒跟陆尔思非但并无任何喜欢,两人的脸色反而不约而同地微微泛白。

作者有话要说:

大魔王抱出一只猹:渣不渣?

大臣们:扎扎扎

顾恒:皇上,那叫猹“cha”,不是渣

大魔王:明明长得很像,以后就叫渣了大臣们:是是是,真是一只好猹

哈哈哈

最后有一个鬼故事:今晚上没有三更君><记得收藏新文跟作者哦~么么哒!

第139章 0803一更

顾恒略微犹豫, 似乎想说这样不妥, 可到底没有出口, 只垂首称是。

陆尔思自然也不便多说,只向着赵宗冕又行了礼。

转身的时候,陆尔思抬头看向赵宗冕, 眼神之中有说不出的千思万绪。

但赵宗冕却正瞧着西闲道:“淋了雨, 叫人备水洗澡。”

那样亲密不避人的口吻, 俨然似老夫老妻。

顾恒在前, 陆尔思同其侍女在后,出了甘露宫。

赵宗冕要给他们留相处的时候, 便向着身边内侍使了个眼色, 格外没叫人跟着。

顾恒出门的时候才发现身边没有一个内侍,他暗一皱眉,因为先前赵宗冕责罚过他,所以宫内上下几乎都知道,是顾统领先看上了陆尚书家小姐。

原先目睹顾恒“轻薄”陆尔思的那些宫人,起初因为畏惧顾恒的冷肃性子, 一个个都守口如瓶不敢乱说, 直到两人姻缘定了后,知道乃是好事,才敢悄悄说出这一节。

宫内众人向来知道顾恒性子从来冷清, 没想到竟然是个多情种子……而且谁不知陆尔思是要进宫的, 顾恒居然敢“冲冠一怒为红颜”,截糊皇上的女人, 也算是古往今来第一情种,委实人不可貌相了。

两人一前一后,顾恒打定主意一声不响。

直到陆尔思主动开口。

陆尔思淡淡道:“许久不见,顾大统领怎么竟破了相呢。”

顾恒仍是目不斜视:“多谢陆姑娘惦记,下官心领。”

陆尔思低头而行,闻言哼地又笑了声,道:“看着像是给老虎扇了一掌似的,倒让我听到那句‘伴君如伴虎’的话,顾大人可要小心,下次指不定就是扇到哪里,别妄送了卿卿性命才是。”

顾恒冷冷答道:“陆小姐放心,总不会让你守寡。”

陆尔思一笑:“我当然不会守寡,天下之大,薄情的男子比比皆是。”

顾恒道:“陆小姐如此伶牙俐齿,心胸豁然,果然不愧是雁北第一秀外慧中的美人。”

陆尔思在他身侧偏后一步,闻言抬眸看向顾恒。

因正式的统领外袍给赵宗冕掠了去,顾恒仍穿着一身黑色的缎子武官袍服,腰间系着玉带,他的身量同赵宗冕差不多,只略清瘦些许,除去外衫,越发显得腰肢劲瘦。

陆尔思想起方才惊鸿一瞥所见,赵宗冕身着统领服的风采□□,心中无奈地一叹。

两人一前一后默然而行,期间宫道上来来往往,有侍卫巡逻,亦有太监跟宫女鱼贯而过。

大家虽然都不敢明目张胆地打量,却都忍不住偷偷地瞥视。

顾恒一忍再忍,才没有发作。

勉强又送了一会儿,顾恒看见伺候勤政殿的大太监不知为何,领着两个内侍经过,也瞧见了他们,那眼里就漾出几分笑意。

顾恒即刻唤住他,道:“高公公,皇上有旨叫送陆姑娘出宫,你就叫人好生送她出去吧。”

高太监愣了愣,忙应承了,就叫身后贴身的内侍:“听见顾统领话了?别怠慢了人。”

陆尔思止步,向着顾恒道谢道:“有劳顾统领了。妾告辞。”

顾恒道:“陆小姐客气,请。”

陆尔思看也不看他一眼,冷冷淡淡地转身而去。

顾恒也并不在意,转身往回,他急着想回去换一身衣裳。

高太监见他两人这样相敬如冰似的,愕然而笑,对身后小太监说道:“瞧瞧咱们顾大人,明明心仪人家小姐,可脸皮这么薄,说一句话都嫌多似的,将来夫妻相处可怎么得了。”

小太监说道:“听说顾统领为了陆小姐,差点忤逆了皇上呢,可是真的?”

高太监道:“那当然,这就叫做英雄难过美人关。”

顾恒耳目最佳,虽隔了一段距离了,却还听得清楚,当下不动声色地加快步子,如飞一样去了。

甘露宫。

泰儿仰头望着赵宗冕道:“父皇,你为什么穿着顾师父的衣服?”

赵宗冕见他满眼好奇,突然玩心大发,因说道:“父皇那件打架给撕破了,就拿他的衣裳来穿。”

“父皇跟谁打架?谁赢了?”

“嗯……你猜。”

泰儿皱眉想了会儿:“难道是跟顾师父?顾师父的衣裳没有破,父皇的破了,难道父皇打输了?”

赵宗冕作势在他头上一晃:“混账,盼着你老子输是什么意思。”

西闲吩咐人备水回来,听他父子两人斗嘴,便在旁边默默地看着。

又见赵宗冕的手并没实落下来,反轻轻地贴着泰儿的发端扫过,心中若有所动。

一时间,不禁想起那天黄昏,父子两在殿外教习武的情形,像是那日傍晚温柔的晚风带着黄昏的花香徐徐吹过,让西闲的心在瞬间变得极为柔软。

泰儿道:“那父皇一定是打赢了?”

赵宗冕道:“那是当然了。你父皇从不会输。”

泰儿抓抓头:“既然父皇比顾师父厉害,以后父皇亲自教我武功好不好呀?”

赵宗冕语塞,继而道:“不会跑就想飞呢,等你把顾恒的功夫都学好了再说。”

泰儿无奈地低下头,嘀咕说:“我什么时候能像是父皇这样厉害呀。”

赵宗冕毫不客气地哼道:“贪心嚼不烂,有朕一半已经是不错了。”

泰儿拧眉抬眼瞪着,仿佛很不服,觉着自己将来一定比赵宗冕强上百倍,只是小孩子现在略懂事了,一时不敢犟嘴。

西闲听到这里,见赵宗冕故态萌生,知道在谈话变糟之前该立刻结束了,于是微微一笑:“水差不多备好了。皇上快去沐浴吧,湿淋淋的穿在身上小心着凉。”

赵宗冕早看见她站在旁边,只是发现她静静的,就也并未打扰。此刻应了声,拍拍泰儿的肩膀道:“你今儿有没有偷懒,写的字呢?”

泰儿眨眨眼,振振有辞道:“原本在写,只是打雷的时候母妃害怕,泰儿保护母妃,就没有写。”

赵宗冕闻言失笑:“你保护你母妃?”

泰儿挺挺小胸膛道:“是啊,不信问母妃。”

西闲知道他想支开泰儿,便过来道:“母妃会跟你父皇说的。泰儿乖,现在去把缺了的字补上,免得太师回头检查……又要责怪母妃没好好督促泰儿了。”

泰儿听了这句,这才忙不迭地转到里头又练字去了。

赵宗冕若有所思地望着小家伙跑走的背影,对西闲道:“你哄劝这孩子倒是很有一套。”

西闲笑笑,心中却想:“现有一位大‘孩子’,就算原先不会,这若干年的相处也是磨练出来了。”

赵宗冕道:“你来。”

西闲随着他到了浴房,赵宗冕将顾恒的衣裳脱了:“今儿的事,你听说了?”

西闲将衣裳接了过来,轻轻放在旁边衣架上:“听说了。”

赵宗冕回头问道:“……有没有担心?”

“嗯。”西闲应了声,见他不动,便走过来帮他解衣带。

赵宗冕垂眸,见她兰花似的纤纤玉指在自己腰间,突然握住。

“是担心朕处理不了?”

西闲想了想,摇头道:“并不是担心有皇上处理不了的事,只怕……因为涉及妾身,得罪了太多人。”

“得罪?”赵宗冕哼道:“不给他们点厉害看看,终究是得蠢蠢欲动的。”

“只怕会影响皇上的名声。”

赵宗冕笑道:“他们都说朕是纣王幽王,把你比作妲己褒姒……你就不怕你扛着祸国妖妃的名声?”

西闲也忍不住笑了。

赵宗冕见她笑容里有几分无奈,又有几分真真地羞涩,便将她的手握的紧了些。

瞬间静默后,赵宗冕道:“外头不管发生什么,总有朕扛着,风雨再大,朕在你身边,就绝淋不到你身上。”语声有些郑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