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哥哥给的,跟别的不一样,”泰儿摸着上头的花纹斑点,看见新奇之物,小孩有点爱不释手,感叹道:“我从来没见过长斑的竹子,母妃,这是哪里才有的?”

西闲本要回答,可心中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脸色就变了。

曲谱上虽有各色笛曲的教授,却也简略记载了什么长笛短笛等的分类,以及各种材质的出处。

这湘妃斑竹的材质,多数都在长沙洲一侧,蜀中虽有,却不常见,其中渝州的卧龙山所产最佳。

“啪!”是风炉里的火跳了一下,西闲的瞳仁微微收缩。

第146章 0805二更

关潜出宫往外, 上了马, 仍有些恍惚。

侍从见他神色悒郁并不见欢容, 不知为什么,却也不敢问,便牵着马儿走了两步, 翻身上马引路。

如此转出宫道, 渐渐到了闹市。突然听到耳畔有人呼唤自己, 关潜回头看时, 却见是五城兵马司魏翔之子魏风,龙骧卫里一名副统领严明山, 同苏霖卿苏霁卿两兄弟。

关潜忙勒住马儿回头, 问他们为何聚在一起。

魏风说道:“三公子不日要离开京城去往江南,我今日做东给他送行。”

关潜惊问:“为什么又要去江南?前日隐约听说哥哥不是要在京内谋职的吗?”

苏霁卿拱手作揖,道:“我毕竟闲云野鹤的惯了,心有些收不回来,而且自从离开江南后,心里颇为想念, 先前已经跟父亲和兄长们商议过了, 却都答应了。”

“不答应你有什么法子,你还不是心心念念的……”苏霖卿笑了笑,又对关潜道:“相请不如偶遇, 小公爷赏不赏脸?”

因为先前苏霁卿相助西闲, 简直义薄云天,在关潜心目中是极值得敬重之人, 当即笑道:“如此有缘,定要叨扰了。”

于是一行人来至酒楼,寒暄入内,小二自拉了马去照料。

大家沿着楼梯往上,一楼的酒客们有的便在高谈阔论朝廷跟南边孟氏之战,一个人说道:“毕竟有雁北军参战,我早说过一定会赢的。你们先前不看好的,这次打脸了吧?”

另一个说道:“虽有雁北军参战,但如今王爷当了皇上,却不能亲自带兵了,所以大家原先不看好也是人之常情。”

先前那人得意洋洋道:“这你们就不懂了,镇北王殿下原本就所向无敌,如今当了皇上,咱们国运自然只能更好更强,区区孟氏南方蛮夷,萤火之光怎能跟皓月争辉?”

几个人闻言哈哈一笑。

因苏霁卿先前已经请过相识的众人,所以这一次,只有何友晴魏风这两个知己,本想小酌叙情而已,没想到又遇到关潜,倒是热闹了几分。

席间便说些近来的逸闻趣事之类,又说起江南美人,魏风笑道:“我知道三爷为什么一心念着南边了,一定是有个千娇百媚的解语花等着回去。”

苏霁卿笑而不语,魏风道:“假如他日我们也得去江南一逛,到时候三爷就成了地头蛇了,可要一尽地主之谊呀。”

苏霁卿一笑,举杯跟大家同饮。

魏风环顾众人又道:“只可惜今日少了一人,不知他回来后又是何等的热闹。”

大家正想是谁,苏霁卿知道他意思:“必然是说青乡侯了?”

魏风点头,众人这才明白,苏霖卿说道:“如今他随着镇国将军,苏将军同孟氏作战,听说打的孟氏丢盔弃甲,派了信使来投降和谈,这次回来,一定也能加官进爵了。”

魏风寂寞难耐,拿着筷子在酒盅上敲了两下,叹道:“可惜可惜!这种好差事轮不到我,就算不指望加官进爵,这去战场上拼杀一回,也不辜负男儿意气。”

苏霁卿则看向关潜道:“若说上阵杀敌,小公爷也算是极有经验的了。听说先前在雁北随着雁北军历练,很得……很得圣上夸赞。只是如今去了礼部,倒有些大材小用了。”

关潜忙说不敢。

严明山看看他们,突然也对关潜说道:“我听说小公爷在白山,身先士卒的,且还受了重伤,至今身上还有疤痕,不知是否是真?”

关潜苦笑道:“是留了一道。”

魏风忙道:“在哪里,给兄弟们看看。”

苏霁卿笑道:“这成什么体统?”

关潜也笑说不可。怎奈魏风一直好奇,终于逼着关潜解衣。

只是当看到那可怖伤痕之时,在座四人不仅震惊,从此自然也能想象出当时情形是何等的凶险。

关潜毕竟是公主之子,少年以前又是娇生惯养的纨绔子弟,虽然先前随着赵宗冕在雁北军中历练,但那些京中的官员却并不知道详细,及至关潜回来,立刻给委以重任,自然有些人不大信服的。

魏风跟严明山同关潜颇为熟悉,虽然喜欢他的为人,只是也并不了解他的过去,此刻见了他身上的伤,这才暗中咋舌,知道这青年并非只是靠着皇亲贵戚的名声被重用。

关潜将衣裳穿好,行动中袖口上滑,露出腕上的痕迹。

魏风看见了,又惊问道:“小公爷,这也是那次落下的?”

关潜摇头:“这个是另一回。”把袖口往上提了提,云淡风轻。

众人看着,心中不禁生出敬佩之感。

苏霁卿看在眼里,突然想起在雁北陆康府内,西闲遇刺之事。

待关潜整理好衣裳,魏风举杯敬了他一杯,又笑道:“近来皇上给小公爷赐了婚,对方可是了不得的翰林大学士家的小姐,听说真是……论才学比一个翰林学士还精进呢。以后小公爷就在这京内,好歹也算是扎下根基,开枝散叶,光耀门楣了,以前所受的种种惊险磨难,就当是历练,是真男儿才如此呢。”

说着大家都敬了关潜一杯。

不多时众人喝的微醺,魏风道:“可惜这次是给三爷送行,终究不能尽兴。”又对苏霁卿道:“能不能再迟两个月再走,那会儿何侯爷只怕也就回来了,有他在,一定会更加热闹。”

苏霁卿笑笑:“只好有缘再聚了。”

忽然严明山说道:“对了,说起南边,我倒是又想起一件事,你们听说没有,赵立似乎给生擒了。”

别人听着还不觉着如何,关潜脸色微变,看向严明山:“此话当真?”

苏霁卿听他问的着急,不觉多看他一眼。

关潜一心看着严明山,并未察觉。

严明山道:“不知为什么,这件事没大有人知道……好像已经秘密往京内押解过来。也是……跟孟氏相比,赵立本就不成气候。”

苏霁卿不动声色地问道:“赵立虽曾是皇族,但反叛朝廷罪不容赦,就算生擒,也该是大张旗鼓,怎么竟是秘密押解?”

严明山看看左右,才放低声音道:“多半是跟废太子有关。不是说赵立杀了废太子吗?宫里太上皇点明了要见赵立,必然是想给废太子报仇。”

苏霁卿道:“是谁负责押解?”

“这个就不知了,我只隐约听镇抚司的人提了一句。”

五个人喝了一场,下楼后分别,苏霁卿看关潜,却见他心不在焉似的。

苏霁卿一想,走到关潜身前道:“向来仰慕小公爷,只是没什么缘分相见,半月后我便离京。若小公爷得闲,可去南城紫荆胡同寻我。”

关潜振作道:“多谢三爷盛情,有时间一定前往。”

魏风有些半醉,家人扶着自回府去,严明山还要回宫当值。苏霖卿便陪着苏霁卿往回。

路上,苏霖卿道:“小公爷年纪轻轻,就已经官任礼部侍郎,将来一定前途无量。不过……原本大家都以为他有名无实,只靠着裙带关系上位,今日看到他身上那许多伤疤,唉,才知道原来的确是个不容小觑之人。”

苏霁卿笑道:“自然了,曾跟着当时还是镇北王的王爷历练过的,又能差到哪里去呢。”

“你方才特意邀请他……是为什么?”

“只是觉着这是个可交往之人,再说他也未必放在心上,毕竟我只半月就要走了。”

苏霖卿点点头,又问:“你当真要走吗?其实……母亲也不是一定要逼你成亲,只是觉着那刘家的姑娘的确是不错,温柔大方……可如果你当着你不喜欢,她自然也不会为难。”

原来朱夫人因一直惦记苏霁卿的婚事,近来一直忙着给他张罗好人家的姑娘,想让他在京内成亲,自然就收住他的心了。

可苏霁卿起初因为妹妹之死母亲之病无心他顾,如今见妹妹的仇都报了,母亲的病也好了,便没什么牵挂,又实在不想去接触什么女子,便起了南下之意。

苏霁卿笑道:“我又不是去了就不回来,何况家里有你跟大哥照应,嫂子们又孝顺……”

“罢了罢了,”苏霖卿叹了口气,“其实我知道你心里放不下的是什么。”

两兄弟对视一眼,苏霖卿压低声音道:“她现在越来越好了,六宫无主,现在谁不知道贵妃最得圣宠,坐上凤位是迟早的事了……”

苏霁卿淡淡道:“我也知道如此,所以肯放心的走,何况我不留在京城,对她反而更好,对咱们家也好。”

苏霖卿知道他的意思,毕竟如果西闲成了皇后,街头巷尾说起来,自会提到一些旧事,这里头绕不过去的一点,应该是西闲曾跟苏霁卿定亲之事。

苏霖卿长长叹了声:“可见世上并无十全十美的事,罢了,罢了,不勉强你了。”

苏霁卿笑笑,突然问苏霖卿道:“方才严统领所说赵立给押解回京的事,哥哥怎么看?”

“这件事……他不是已经说了吗?”苏霖卿不明白他为什么提起此事。

苏霁卿看了二哥片刻,一笑道:“是,我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苏霖卿疑惑看他一眼,也没再说。

两人且说且走,不知不觉眼前景物变得熟悉。原来前方不远处,便是林宅。

一个老门房坐在台阶上,门口上有几个小孩子正在玩耍。

两人驻足看了片刻,想起当年泰儿才给册封太子的时候,林府门庭若市的场景,跟现在这门可罗雀简直天差地远。

苏霖卿道:“这会儿林家如此,也不知该如何说。”

“其实也不过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苏霁卿淡淡道,“若不是那件事,干净利落地斩断于家作恶之手,林家也未必这么容易给摘清。且前日我来探望过林伯父,看他反而比先前更精神矍铄了。”

苏霖卿笑道:“这老爷子也是……含饴弄孙,倒也罢了,先前在御史台怼天怼地的,不知招了多少人恨呢。这会儿若不是宫里还有贵妃跟太子在,光是他以前得罪的那些人,明里暗里弄点招数,就很够他们一家子受的了。”

赵宗冕先前虽革除林牧野的御史,但成宗原先赐给他们家的城外庄园却并没有动,所以就算缺了林牧野这份薪俸,只是庄园的产出就能供奉一家子的吃穿用度了,日子倒也很过的去。

就是听说于青青因先前兄长被斩首,饱受惊吓,她自己也入狱蹲了半年,近来虽终于熬了出来,却卧病在家中,听说已不大好了。

这日苏霁卿没回紫荆胡同,只随着苏霖卿回到苏府,毕竟他不日要远游,便多些跟母亲相处的机会。

只是次日,宫里却有个小太监来传旨,竟是特宣苏霁卿进宫。

第147章 0805三更

苏霁卿进宫这日, 正赶上所选的那几位大人家的贵女进宫。

远远地却见前方一队一队的内侍跟宫女, 簇拥着精心打扮过的女孩子们徐步而行。

苏霁卿只瞧了一眼, 便垂了眼皮目不斜视。

不料正走着,队伍之中突然有一人惊喜交加般悄悄叫道:“苏哥哥!”

苏霁卿大惊,这一声呼唤, 几乎让他生出一种是西闲在叫自己的错觉, 本能地抬头看去。

却见在前方一行人群, 少女微微探身, 向着他摆手打招呼,容颜娇嫩, 笑面如花。

苏霁卿愣了愣, 却并不觉着自己认识此女。

何况如今是在皇宫之中,对方身份特殊,苏霁卿便只看了那少女一眼,仍是不动声色。

那女孩子却正是英国公府的章清怡小姐,见苏霁卿不理自己,脸上露出失望之色, 又小声道:“三爷, 是我呀。你不记得我了?”

苏霁卿心头一紧,并不答话,只忙紧走几步。

身后, 有个内侍对那少女说道:“贵主快噤声, 在宫内是不可以随意跟外男说话的。”

走在前头的工部尚书之女范雨沐回头看了她一眼,浅笑道:“妹妹怎么连这个都忘了?可别才进宫第一日就犯了忌讳呀。”

章小姐瞅了她一眼, 无精打采地低下头,不再说话。

那领着苏霁卿进宫的内侍笑道:“苏三爷认得那位贵主吗?”

苏霁卿道:“不认得。”

内侍道:“那是英国公府的三小姐,今年才十五岁呢,想必以前见过三爷,三爷没留心……或忘记了。”

苏霁卿一愣,这才想了起来。

原来苏霁卿先前也曾出入英国公府,只是在苏霁卿印象里,他第一次见章清怡的时候,她还不过七八岁,后来随着少女长大,内外有别的,自然就极少再碰面了。

没想到她居然还记得自己,苏霁卿想到方才自己冷冷淡淡的,略有点不安,本想回头看一眼,可想到宫内的忌讳,却到底并未回头。

太监领着苏霁卿来到勤政殿,正顾恒从内走出来,一眼看到他,便回头叫太监通报。

顾恒立在殿门口,向着苏霁卿一点头。

苏霁卿如今只是个白身,便往顾恒拱手行礼:“顾大人。”

“苏公子请。”顾恒抬手向内示意,神情仍是一如既往的淡冷。

“有劳,多谢。”苏霁卿微微低头示意,迈步进了大殿。

苏霁卿不知自己为何被宣召进宫是为什么,只是他自忖跟顾恒等均不熟悉,所以也并不多嘴探听。

进了殿内,抬头却见正前方赵宗冕坐在长桌之后,两侧立着几名身着朝服的大臣,并七八个内侍肃然而立。

赵宗冕眉宇间有些不耐烦似的,忍而不发。

前方一人,看服色却像是户部尚书,正低声说什么:“军费开支,还有内宫选秀费用……着实周转……艰难……”等话。

“好了好了,只会诉苦。”赵宗冕一抬手,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

苏霁卿见状,不知自己是否要上前。

正赵宗冕抬头看见他,那锐利的眸子里有些不一样的东西一闪而过,然后赵宗冕笑道:“此事朕会记着的……你们先退下吧。”

众朝臣这才行礼,又后退出门而去。

待众人都去了,苏霁卿才上前跪地,山呼万岁。

赵宗冕笑看着他:“平身。”

苏霁卿才站起身来,就听内殿处有人道:“三公子,真的是你来了。”

苏霁卿转头,却见内殿门口走出一个小孩子,却正是泰儿,他惊喜交加地望着苏霁卿,脚步飞快地往这边跑来。

苏霁卿虽然明知道如今泰儿已经贵为太子,但看着小孩子这样急切地向着自己跑过来,仍是不由自主地动容。

心里突然滋味异样,仿佛又身处在泰州客栈,他亲手从稳婆手上接过那个刚出生的婴儿之时的那种惶恐,感激,悲欣交集。

那种感觉,他一辈子也不会忘。

甚至苏霁卿觉着,那种感觉,他这一辈子只可能有那么一次。

虽然并不是他的亲生骨肉,但在他而言,那个给交到自己手上的孩子,给他小心翼翼抱在怀中的啼哭不止的小家伙,俨然是天地间最为值得珍藏呵护的奇迹跟珍宝。

本以为他贵为太子,同自己再不相干,且又这样年幼,自然是不记得所有的……

没想到。

在苏霁卿的注视中,泰儿已经飞快跑到跟前儿。

苏霁卿反应过来,忙跪地行礼,泰儿笑看着他道:“先前答应我进宫的呀,怎么一向都没看见你。”

苏霁卿不知如何回答,眼角早已经湿润。

泰儿一愣,旋即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忙像模像样地在他手臂上轻轻一扶道:“快请起!”

苏霁卿道:“多谢太子。”声音微微地有些暗沉,终于缓缓顺势站了起来。

自始至终赵宗冕都在旁含笑看着,直到这会儿才对泰儿招了招手。

泰儿把苏霁卿打量了会儿,才回到赵宗冕身旁。

赵宗冕说:“苏霁卿,太子跟你很对脾气啊,他对别人从来没有这样亲近。”

苏霁卿知道他话中另有所指,便只垂首道:“回皇上,这是草民的荣幸。”

“草民”二字入耳,赵宗冕笑了笑,道:“这阵子太忙,忘了故人了。这会儿相见应该也不算太迟……对了,听说你要去江南?”

苏霁卿道:“是,已经定在半月后启程。”

“江南有什么好,又没有美人儿勾着你的魂儿,”赵宗冕停了停,似笑非笑,“还是说这京城里有你不愿意见着的人呢?”

苏霁卿道:“皇上说笑了。臣只是先前游荡惯了,所以自觉在这京内有些呆不住,才想去往江南,过些闲云野鹤的日子。”

他才说完,就听赵宗冕道:“朕在这儿忙的分/身乏术,你倒好,想去游山玩水,闲云野鹤……朕偏要给你焚琴煮鹤。”

苏霁卿不知是什么意思。

泰儿却看向赵宗冕,疑惑道:“父皇,你答应泰儿,让苏三公子做泰儿的侍读的。”

他毕竟年纪还小,不懂什么叫“分/身乏术”“焚琴煮鹤”,只听赵宗冕口吻不对,便疑心他要对苏霁卿不利。

苏霁卿听见泰儿的话,更觉诧异,赵宗冕笑道:“你这不学无术的小子,果然是需要一个好侍读了。”

赵宗冕说罢,又重看向苏霁卿道:“只怕你江南之行要推迟了,先前负责教授太子的太师年老体弱病倒了,虽有几个翰林学士,太子都不很喜欢,是他向朕推举了你,你可愿意留在他身边儿,做他的侍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