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闲忙叫人扶她起来:“大清早的这是干什么?快快免礼。”

冯潋楚昨晚上跪了半宿,凌晨赵宗冕去上早朝,从华缨殿出来后看见她仍跪在原地,才命她起身。

当时冯潋楚已经动弹不得,嬷嬷扶她起来后,发现双膝都青紫肿胀了,幸而是夏夜,晚间只是凉爽而已,不然若是春秋甚至冬天,只怕小命呜呼。

此刻冯潋楚气衰力竭,却道:“求娘娘听完妾的话。”

西闲只得先叫人住手,冯潋楚道:“昨晚上皇上未去之前,妾跟范姐姐闲话,她说起皇上只怕又不能到了,妾便接口说皇上必然又歇在娘娘这里,因天热心情浮躁,又加上要答范姐姐的话,就抱怨了两句,不料正给皇上听见,让皇上……误以为妾对娘娘不敬,妾、妾自知不如范姐姐机警懂事,也自惭心浮气躁出言不逊,先前在殿前跪了半宿,已经诚心悔过,如今特来向娘娘请罪,请娘娘降罚。”

西闲原先听小江子转述的时候,已经有所猜测,如今听了冯潋楚这几句话,越发明白了她的意思。

西闲便道:“我以为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呢,原来只是这个,快起来吧。”说着亲自上前,探臂在她手上一扶。

两边忙道:“娘娘使不得。”西闲的肚子毕竟已经大了,俯身很不方便,冯潋楚也忙道:“娘娘!”

西闲又叫左右扶她起来,温声道:“此事你不必放在心上,我岂不知你们的心情?只是有的人城府深些,知道把那些话藏在心里,有的会口没遮拦说出来罢了。你今儿吃了这个大亏,以后可记得别再犯傻了就是。”

冯潋楚闻听,泪刷刷流了下来:“是,妾实在愚笨,以后也再不敢听人谗言胡言乱语了。”

西闲笑笑:“本来皇上早该去各宫里了,只是近来朝廷上事多,皇上日夜操劳,甚是心烦,所以昨儿我才特又劝了皇上一番……你也不必哭了,我这里是不妨碍的。且以后的日子长着呢,别先弄坏了身子,那可就真不好了。”

说着回头命传太医,给冯潋楚看腿。

当初西闲发落何蕊的时候,这几个人都在场。大家是知道西闲的厉害的。

如今冯潋楚听她言语温柔,话且说的通透,知道西闲心里自然是明白了来龙去脉,她未必会真怪罪自己。

可想到昨晚上给范雨沐挑拨的胡说了那些话,不由暗暗惭愧,便含泪道:“多谢娘娘体恤宽仁。”

西闲笑道:“雨过天晴就好了,只是不能再哭了,这样好看的眼睛哭坏了,以后可怎么好?”见她容色憔悴,便叫人来给她收拾,又叫准备汤水。

冯潋楚甚是机灵,她虽然在殿中跪了半宿,但生恐此后范雨沐或者是谁把她嚼舌的事说给贵妃知道,那么她在得罪了皇帝之后,就又得罪了贵妃,以后还能在宫内活下去?于是索性一鼓作气来主动向西闲请罪。

她此举本是有做戏的成分在内,但是见西闲一点就透,且言语和顺丝毫责怪之意都没有,又见如此善待,放心之余,心底亦有些微微地暖意,心想:“以前他们说贵妃如何的豺虺成性,专宠善妒,叫我看也未必当真。”

正在此刻,外头小江子匆匆地跑了进来,道:“听说皇上刚刚传旨,封了华缨殿的范贵主为正五品的才人。”

冯潋楚心头一沉,暗恨之余,突然鬼使神差地看向西闲。

却见贵妃的脸色仍是淡淡地,并不见任何惊讶意外之色,点头道:“知道了。”

且说顾恒连夜赶路,在次日的傍晚,终于跟押送赵立的镇抚司缇骑在路口遇上了。

镇抚司跟龙骧卫虽是两个不同司部,但顾恒的盛名却是人尽皆知。

何况顾恒手中还拿着赵宗冕的密旨。

跟镇抚司的人会面,简单地交接了一下,顾恒问起赵立的情形,缇骑统领彭二爷道:“这反贼一路甚是老实,倒是省了我们不少事。”

顾恒立刻要见赵立,彭二爷领着他到了中间一辆马车上,却见赵立被捆着手脚,躺在车上,动也不动,不知生死。

彭二爷很识趣,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为了防止罪人路上胡说八道难免泄露机密,一路上除了让他吃喝拉撒,便让他如此昏睡,顾统领若要问话,把这个放在他鼻子底下让他闻一闻就醒了。”

顾恒也知道这是镇抚司的行规,道:“多谢。”

跳上马车,顾恒看赵立果然睡的无知无觉,他便将瓶塞一拔,在赵立鼻端放了片刻。

不多时,赵立打了个喷嚏,果然慢慢醒了过来,迷迷糊糊问道:“开饭了吗?”

突然晃见顾恒,眼神一直,细细一看笑道:“你是谁?”

顾恒道:“你不必问我是谁,我如今要问你几句话,你如实回答。”

赵立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笑道:“你长的这样好看,问什么我都告诉你。”

顾恒只当没听见这些风言风语,淡淡道:“第一,你是怎么杀出重围,奔去渝都杀死废太子的?”

赵立笑道:“好兄弟,你先告诉我你是谁?”

顾恒眉头一蹙,冷冷地看着他。

赵立道:“我向天起誓,你告诉我,我就把我知道的也全都跟你说。”

顾恒道:“龙骧卫统领,顾恒。”

“原来是你。”赵立有些吃惊,“原先还以为是个粗粗壮壮的大胡子呢。没想到。”

顾恒冷道:“废话少说。”

赵立才笑道:“好好好,我知道顾统领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哦对了,不仅是被幽禁起来的那个老家伙,还有新登基的这位皇上……”

大概看出了顾恒的不悦,赵立又吐舌道:“你这次来,是奉了哪个的旨意?是新帝吗?赵宗冕他派你来……总不会是要灭我的口吧?”

顾恒听他只管问东问西,正不耐烦,听到最后一句,心头却一动。

“为什么皇上要灭你的口。”顾恒问道。

赵立说道:“他当然是怕我回京之后,说些不利于他的话。”

顾恒冷笑:“你敢信口捏造,别人也未必肯信。”

“捏造?”赵立也冷笑了声,继而说道:“顾统领,我跟你一见如故,也不瞒你了,我捏不捏造,你这位新效忠的皇上自然心里清楚,你是他的心腹之人,怎么他居然没告诉你这机密吗?”

顾恒只瞥着他。

赵立往顾恒身边挪了挪,道:“我为什么能杀出重围,自然是有人为我放水,我能杀到渝都宰了赵启那兔崽子,不正合了赵宗冕的心意吗?不是他让关小公爷相助我这种种的吗?”

顾恒心头巨震。

先前西闲找顾恒的时候,顾恒已经猜到了废太子赵启的死只怕跟西闲有关,但他却怎么也想不通,西闲人在深宫,按理说指挥不到千里之外的蜀中去。

但她偏偏这样关心,那自然是有缘故的。

本来顾恒没打算刨根问底,横竖他做所的就是为西闲解忧而已,可直到此刻,听了赵立的话,才突然明白西闲为什么这么关心此事。

因为这件事的确不是她做的,而是关潜所做。

西闲如此,只是想保护小公爷而已。

可听赵立的口吻,他竟是说关潜如此,是因为领了赵宗冕的密旨。

然而没有人比顾恒更清楚,赵宗冕绝不会下如此的旨意给关潜。

那么关潜下手杀废太子的唯一原因,自然也是为了完成西闲的心愿。

可赵宗冕想保住赵立一命,假如赵立到了京城,赵宗冕一审讯,真相当然也会立即水落石出。

那不论是对关潜还是西闲,都绝非算是一件好事。

顾恒在心里飞快地想通了前因后果,滋味却有些莫名。

而此时赵立已经凑到他的身旁,竟然问道:“顾统领,你多大了?”

顾恒不动声色地垂眸,心里突然想起那天西闲召见自己的情形。

如今机会唾手可得,而且他的手已经有些微微地发痒了。

第151章 0807二更

顾恒眼神冷冽, 赵立望着他, 却全不知死到临头似的, 自顾自说道:“你看着明明年纪不大,为什么能得老家伙那样重用,又给赵宗冕这样宠信?”

顾恒正自想着该如何料理, 并没在意他说什么。

听到这里, 才觉着有些不对, 眼神微变:“你说什么?”

赵立给他一瞥, 不寒而栗,忙笑道:“我说你小小年纪, 却如此能干……”

“闭嘴。”顾恒冷冷喝道。

赵立无可奈何, 他原先给迷困车中,此刻便顺着车壁歪歪地坐着。

他却并不愚蠢,察觉顾恒眼中凛冽杀意,便又道:“你总不会真的是奉了赵宗冕的命令来杀了我灭口的吧。”

顾恒道:“你不知死活,率兵谋反,已经是谋逆大罪, 早该死几千万次了。”

赵立笑道:“我不过是兵败了而已, 赵宗冕干的又是什么见得了人的行事了?他要是跟我一样失败,这会儿就也顶着谋逆的帽子没有跑了。”

“你跟皇上相比?”顾恒觉着此人实在太自不量力。

“我当然不能跟他相比,人家是带兵的王爷, 我呢……不过是个纨绔世子。”赵立掸了掸身上的草灰, “只是说大家干的事,其实说穿了都一样罢了。”

顾恒冷道:“这么说, 你难道也有先帝遗诏?”

“啊?”赵立语塞。

“先帝临终曾立下遗诏,传位给皇上,皇上如今只是把属于他的东西又拿回来罢了。”

顾恒字字如冰,继续说道:“而你一无才干,二非正统,还敢说自己做的事跟他一样?”

赵立听他一句句驳斥,脸上微红,便笑道:“你果然对他很忠心啊,连人家随口说说闲话都不许?我其实也甚是敬仰他,这次起兵,也并不是针对他而已。”

“不必说这些好听的,”顾恒的目光像是直指人心:“你如果真的只是想为宁泽王报仇,早就该动手起事,你偏选在新帝登基的时候起事,若说你没有趁机谋乱之心,我第一个不信。”

赵立给他说的脸上发痒,这会儿才知道顾恒的确不简单,便尴尬笑道:“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啊。”

顾恒又冷笑道:“小公爷网开一面,让你在临死前报了大仇,你却当着我的面把他供了出来,可见你行事不密不说,为人也不义。”

赵立忙摇头叫道:“这可冤枉我了,我肯跟你说,也正因为你是皇上的心腹,就算不必我说,你自然也知道这些,难道你竟不知?”

顾恒知道此人有些聪明,一有不慎就会给他看出来,便道:“我知不知道是我的本分,你说不说则是你的。”

赵立被驳斥的无话可说,叹气道:“那好吧,就算我不忠不义,无勇无谋,我输的心服口服,你就算是来杀我的,我也认了。而且能死在你的手下也算是死而无怨,你动手就是。”

赵立说着,微微闭上双眼,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

顾恒却又冷哼道:“你不要弄错了,是有人想要你死,可却不是皇上。”

两天后,顾恒回京。

顾恒不在的这几天,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赵宗冕也没对西闲提起。

西闲更加不能直接去问赵宗冕,但她心里隐隐揣测,多半是跟赵立之事有关。

赵宗冕既然秘密交代,可见对此事的重视,假如顾恒从他那里领了密令,会不会跟自己谋划的冲突……所以这两日里西闲也一直都悬着心,因为她实在想不出来,假如顾恒真的是接洽赵立之事,他又会如何处置。

相比之下,宫内的这些事反而见小了。

再加上天热,身子觉着十分沉重,比怀泰儿的时候似乎要辛苦加倍似的,一时也不愿意再管别的事。

小江子报说顾恒回来之时,西闲正做了一个噩梦,吓得惊醒了过来。

心怦怦乱跳,过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顾统领如今在哪里?”

“在勤政殿呢。”小江子回答,“同行的还有镇抚司的两位大人。”

西闲知道是确凿无疑了,顾恒果然是为赵立而出城。

如今虽然吉凶未卜,可因为至少有顾恒经手,所以西闲竟隐隐笃定,事情绝不会到达最坏的地步。

是夜,赵宗冕来至甘露宫。

随便说了几句,西闲忍不住问起来:“听人说,顾统领回来了……却不知他先前去哪里了?”

赵宗冕道:“派他出去有点事。”

西闲见他模棱两可地回答,便不再询问。

赵宗冕身后的内侍放了个包袱裹着的匣子在桌上,便又躬身退了。

西闲看了眼:“这是?”

赵宗冕笑而不答,只问:“听说你近来少吃东西?是为什么?”

西闲道:“不知道为什么,总觉着不饿。”

“不都说孕妇最容易饿?你怎么反倒不饿。”

“大概是天热,心里闷堵的慌。”

赵宗冕笑着在她发端一抚:“所以原先朕不愿意让你再有身孕,这哪里是什么好事……”

像是抗议他的话,西闲自觉腹中动了动,忙道:“嘘,别说这个。”她往下指了指,“会听到的。不高兴呢。”

赵宗冕瞪着她,半晌道:“我猜一定是个泰儿似的浑小子。这还没出生呢,就皮的这样。”

西闲苦笑道:“好了,别说了。”一边低头,抬手抚过肚子,喃喃道,“总不能说两句好听的。”

赵宗冕打量她半晌,回身把那匣子解开:“你自己瞧瞧。”

西闲不明所以,抬手在匣子上轻轻一抚,居然沁凉,再打开,里头却堆着些冰块,因匣子打开,便冒出了冰冷的寒气。

冰块之中是个透明水晶的罐子,罐子里点点樱红,看着玲珑可爱,却又如此眼熟。

西闲吃了一惊:“是、是小红果吗?”

赵宗冕把她轻轻地抱在膝上:“是让白山族人在山中积雪的地方找到了这些,只怕时令不对不合口味,你尝尝看。”

西闲虽还没吃,早就口水如涌。赵宗冕将水晶罐子给她打开,西闲忙拈了一颗放进口中,却觉着一点沁凉之外,酸甜可人,一时心神舒畅,露出笑容。

赵宗冕望着她脸上笑影,眼神也变得极柔软:“还喜欢吗?”

西闲点点头,又忙拿了一颗吃。

赵宗冕举手捡了两颗,慢慢地喂给她吃。

西闲迟疑着从他手上吃了,唇却不小心碰到他的手指,赵宗冕轻轻在她的红唇上揉了揉,终于也忍不住吻了过去。

连日的烦闷,因为这难得而来的小红果子,心情难得的轻快了好些。

后来西闲才知道,这红果子是八百里加急地从雁北运过来,因为一热便会枯黄腐烂,便一路到了驿站就立刻换冰保持新鲜,这才得了这一小罐子。

西闲听了深觉不安,觉着这种行径太类似“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并非明君所为。

赵宗冕则不以为意道:“杨贵妃那是嘴馋,于国于民有何益处?小闲是因为怀着身孕,将来是要给皇朝添皇子皇孙的,是有功于社稷,这两者之间怎能相提并论?”

西闲听他振振有辞,倒也有几分歪理,便笑而不言了。

顾恒虽然已经回来,但这几日西闲都没有见到他。

幸而赵宗冕也没提半个“关潜”等字,而且举止也无异常,所以西闲暗忖必然是顾恒底下不知做了什么,如今只安心等待,他必然会向自己有个交代的。

顾恒虽没见到,这日却是陆尔思进宫拜见贵妃。

此前范雨沐,冯潋楚,章清怡等都已经来请过安,才都散去。

西闲曾听赵宗冕提过一句,要钦天监给顾恒和陆尔思择日子,只不知为什么还一点消息也没有,于是便问起来。

陆尔思含笑回道:“这件事隐约听家父说起,因为顾统领跟我的八字有点……难合,日子便也很挑,所以今年竟没什么格外好的日子,只明年开春后还有两个,所以大约是要等过了年。”

西闲意外:“啊?竟要这么久么。”那会儿自己连小孩子也要生出来了。

陆尔思笑道:“多等些日子,稳妥些倒是好的。”

西闲一想两人年纪都还不算大,等一等倒也无妨,便并未再说别的。

陆尔思又略一坐,起身告退,西闲也并未挽留,只叫阿照相送。

且说陆尔思才出了甘露宫,正往外走,远远地却见有几人站在一块儿,不知在说什么。

过了会儿,其中那人笑吟吟地带了宫婢去了。

剩下那个气的一跺脚,转身往这边而来。

陆尔思毕竟也是高官之女,当初也有过进宫之心,对这些人自然是不陌生的,认出走开的那位是范尚书小姐,如今已经升了才人的,走过来这位自然是威勇侯府的冯潋楚。

冯潋楚悻悻走了几步,便看见陆尔思,忙停下脚步,心中忐忑,知道方才那一幕都给陆尔思看了去了。

陆尔思却纹丝不露,向着冯潋楚屈膝行礼道:“参见贵主,贵主安好。”

冯潋楚见她如此知理,脸上才好看些:“陆姑娘不必多礼,你……是进宫来给贵妃请安的?”

“正是,才陪着娘娘说了会儿话,正要出宫去了。”陆尔思微笑回答,却又问道:“方才那离开的一位贵人,像是范才人?”

冯潋楚心里正气愤,闻言不禁说道:“可不是么?你也看见了,才封了才人,就已经趾高气扬的,好像比贵妃的架子还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