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苏衔忽而又笑了。方才的厉色一扫而空,周身筋骨骤软,懒洋洋地躺回床上,“滚。”

“……”宦官嗓中噎住。谢云苔感到一束求助的目光向她投来,可她哪有胆子劝苏衔。

她只得说:“公公请回吧。”

“如夫人……”宦官的声音里已带哭腔。“如夫人”是对府中侧室客气的叫法,谢云苔这样在跟前伺候的人不论生得多美,都一看就不会是侧室身份,这声如夫人里便更多了些乞求的味道。

谢云苔静神一想便懂了他的为难,却也只好硬着心不做理会。

苏衔这样的脾气,她若是当着外人的面不与他站在一边,他恐怕真的是要卖了她的。

那宦官终是哭丧着脸告了退。谢云苔目送他离开,视线透过窗纸眼看人影远了,她小心翼翼地问苏衔:“公子真不入宫?”

“嗤。”他嗤之以鼻,哈欠连天,“普天之下,最无趣的就是宫中宴席,不去。”

谢云苔抿一抿唇,察言观色,觉得他心情好似也没有太差,试探着又说:“奴婢看那位公公回去不好交差,怕要受罚了……”

话音未落,他惺忪的目光一凝,落在她脸上。

她忙别开脸一避:“奴婢只这么一说。”

“啧。”他伸手捏住她的下颌,硬迫着她扭回脸来,“谢云苔——”

又是那种漫不经心的、懒洋洋的声音,这几日下来她都习惯了。

他跟着不屑一笑:“你心眼儿这么好啊?”

“……”她抿唇,觉得他好像没生气,壮起胆子又问,“那公子去么?”

“不去。”他松开她。宫里要办那宦官是宫里的事,与他何干?

这结果于谢云苔而言在意料之中,若他真点头去了她才反要紧张,会劝几句不过是求个心里安生。

是以她不再多说,只又提起:“晨起时老夫人也遣了人来,请您晚上去家宴。”

她原当这也不过例行公事的一问,他却眸光一亮:“去。”

“?”谢云苔愣了,哑哑地看他。

苏衔坐起身,意味深长地笑着:“府里的家宴,比宫里有趣许多。”

一府的腌臜事,众人却都还要做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这一家子人只是坐在一起他都觉得有趣。

谢云苔看着他的笑容缩了缩脖子。

她自看得出来,苏衔与家人必有什么旧怨。譬如上次的家宴,他与其说是去参宴的倒不如说是去找不痛快的。苏家众人的态度亦是怪得很,最明显的莫过于那股讨好——这样分明的讨好在家人间不常见,尤其是长辈对晚辈,哪怕晚辈在有出息,长辈也总该矜持几分才是。

除却讨好,又似还有些惧怕。谢云苔无从判断究竟还有什么事,只感慨这样的高门大户里秘辛颇多。

傍晚时分,二人便一道往苏家那边去。按照大恒年俗,除夕这日不论男女尽穿红衣,但谢云苔想到他要求她穿蓝衣随他外出,便还是规规矩矩地穿了一身宝蓝。

穿过正当中的府门,张灯结彩的节日喜庆便映入眼帘。不得不说,苏府那侧的年味要比苏衔这边浓厚得多——每一扇窗上都贴着窗花、每一处门上都挂着春联,月门一类的地方还贴着福字。二人穿过花园,偶尔能看到小孩子追打玩闹,爆竹声在不远处响起来,小孩子们一通欢笑。

走出花园,离设宴的花厅尚有一段距离,周围便静了一阵。在短暂的片刻里,谢云苔隐隐听见大人的叱骂声、和着小孩子的哭声,尖锐刺耳。

她循声望了眼,遥见不远处的院门内是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在哭,面前的大人在骂,又隐隐得见大人动了手。

谢云苔心下一搐,但苏衔没往那边看,她也不好去多管闲事。

不多时便入了花厅,厅中也是一片热闹。在年味的渲染下,众人看到苏衔时也比那日少了几分拘谨,不乏有人上前拱手贺年,苏衔只颔首为应。

又过不久,就开了席。宴席仍是一家一席,苏衔这一席也仍只他一人。谢云苔边为他夹菜斟酒盛汤边举目四顾,很快便发觉他似乎与这一切热闹都是割离的。

席上众人热热闹闹地互相道贺,无人敢理他;旁的晚辈去向长辈叩首拜年,他也并不上前。

整个花厅的喧闹中,唯他这一处是静的。他仿似置身无人之境,万事万物与他皆无干系。

酒过三巡,才终于有人上前与苏衔搭话,是个与谢云苔年纪相仿的姑娘。

谢云苔还记得林诗蘅的事,不禁心弦绷起,对方却毫无惧色,笑吟吟地将手中的两盅酒递给苏衔一盅:“我还道衔哥哥今日不会来了呢。”

苏衔笑笑:“别无他事,为什么不来?”说罢便举杯将酒一饮而尽,看起来与眼前之人并无隔阂。

谢云苔略微松气,与苏衔对坐的姑娘托腮打量她:“这位姐姐生得真美。”

苏衔嗤笑一声:“前几个不美么?”

听他与旁人这样点评她与另几位通房,谢云苔面上一红,苏流霜坦然道:“都不如这位姐姐美。”跟着一哂,又说,“衔哥哥,我定亲了呢,你要备礼给我!”

苏衔颔首,应了声好,苏流霜明眸轻眨:“衔哥哥也该早些成婚才是,免得过年还要这样孤零零的。”

“我怎么孤零零的了?”苏衔神情淡泊,自顾自又饮了口酒,“这不是都在宴上?”

苏流霜轻轻嘁了声:“你明知道我想说什么。”

说话间忽有小孩子的打闹声传来,苏流霜噤声看去,正有一四五岁的女孩子边扭头喊着边往这边来:“别追我别追我!我不跟你玩!”

背后是几个年纪相仿的小孩在追追打打,谢云苔忙上前去拦,然迟了一步,跑在最前的女孩子尚未回头已撞在苏衔身边,脑袋磕在椅子扶手上,“咚”地一声闷响。

苏衔挑眉侧首,小姑娘也回过头——天真无邪的眼眸对上苏衔冷眼的刹那,她好似被冻住,身子一缩,连头上磕青的一块都顾不上揉一下。

谢云苔多看了她两眼,依稀认出她似乎就是方才月门内那个挨了打的小姑娘。再看苏衔明显不悦的神色,她心里一紧,怕苏衔一时气不顺削这小姑娘俩手指头。

“……公子。”她轻轻一唤,却不及她开口说话,一仆妇疾步赶来:“哎,你这丫头!”

那仆妇一把将那小姑娘拉走。谢云苔举目,看到那小姑娘被带到不远处一桌席边,席上的中年妇人将她一把拉过,抬手便打:“你这丧门星!没规没矩,有娘生没娘养的!活该你爹也不要你!”

周围唰地静了一层。那妇人好似也蓦地想起了什么,声音一滞,她心虚地望向苏衔。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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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章

谢云苔浅怔,看到苏衔的眸光淡淡扫了那妇人一眼。周遭几桌席上都随着这一眼瞟过而蓦地静了,妇人的骂声噎在喉咙里,表情也僵着。

“她是谁?”苏衔薄唇轻启,谢云苔自然不知,但侍立在旁边席边的下人立即答了话:“那是……六爷的。六爷的性子您也知道,不知何时与窑子里的女人生了这么一个……”

到了嘴边的“孽种”两字被及时憋回,那小厮续说:“……这么一个女儿。早先家里都不知道,前阵子人突然被送了来,细一问才知那女人死了,府里只好养着。六爷还是不着家,老夫人就指了三爷和三夫人养她。”

众人的注目之中,苏衔活动了一下脖子,咔吧一响。

周围的每个人都一搐,好似自己被拧了脖子。

而后他站起身,一语不发地走向苏家家主苏重山。谢云苔下意识地想要跟上,却被苏流霜拉住。

“美人姐姐。”苏流霜含着笑意捏捏她的手,“我们不多事。”

两句话的工夫,苏衔已行至苏重山身侧:“爷爷。”

苏重山打了个激灵。方才他正听孙辈拜年,一享天伦之乐,没注意那边的争端。但这一声爷爷响起,他一下子就辨出了是谁。

不用旁人说,他都知道自己现下必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那声音他一听就知是苏衔,面前站着的也确实是苏衔,可苏衔叫他爷爷,他这辈子都没听过。

他一时甚至觉得苏衔是来索命的。

而苏衔也确是一副冤魂索命般的面无表情,他弯腰凑到苏重山耳边,周围的人立刻避瘟神般地避开数步,连在拜年的小辈们都被大人拉开了。

“那个。”苏衔抬起眼皮,引着苏重山看向那个小姑娘,“苏致伦的女儿,对吧。”

“……”苏重山莫名窒息,辨认了一下,立刻点头,“对,对对,怎么了?”

苏衔垂眸:“过继给我。”

苏重山一愕,满目惊悚地看他:“你说什么?”

“过继给我。”苏衔声色平静地又重复了一遍。

苏重山吞了口口水:“可她跟你……”

苏致伦依辈分是他六叔,这女孩与他同辈。

“这辈分。”苏衔意有所指,沁出凌凌威胁:“关我屁事。”

苏重山滞住,几步外,二房次孙苏卿屹额上青筋暴起:“大哥,你……”但被其母方氏一把拉住。

苏衔淡看他一眼,不做理会。转过身大步流星地走到那小姑娘面前,半蹲下身。小姑娘忐忑不安,想往后退,却被背后凶神恶煞的三夫人一推:“还不快赔不是!”

苏衔与苏重山说话时声音压得低,这一边是听不到的。三夫人只盼别因为这野种给自家招惹祸事,厉声又骂:“赔了不是自己滚回去跪着,别在这里添晦气!”

话音未落,凌凌投来的目光让她再度噎声。

三夫人抬眸,便见苏衔静静盯着她,脸色平淡无奇,目中亦说不上有什么情绪,偏就是让她后脊发寒,哑哑的一个字都说不出。

滞了半晌,三夫人赔笑:“衔、衔哥儿啊……你别与她计较……”

苏衔的目光这时挪开,移回小女孩面上,抬手轻抚她的额头:“想不想你爹?”

“想……”小女孩刚吐一字声音就虚了,怯怯地望一眼身边的三婶,又摇头,“不想。”

“这有什么不敢说的。”苏衔的目光刮过面前案上的几人,伸手将她一把抱起,“叫声爹啊,爹带你回家。”

顷刻之间,小女孩怔住,少顷,惊喜在她眼中迸发。

“你就是我爹吗?!”她抱住苏衔的脖子,声音软软的,苏衔颔首:“嗯。”

他抱着小女孩回到席边,小女孩看到苏流霜,乖巧地低一低头:“四姐姐!”

“嘿,我从前骗你的。”苏流霜眨眨眼睛,“我不是你四姐姐,我是你四姑姑。”

小女孩懵住:“啊?”

“真的呀。”苏流霜指指苏衔,“你爹是我大哥哥,你要叫我四姑姑。”

“哦……”小女孩不疑有他,乖乖点头,叫了声“四姑姑”。

苏衔一睇谢云苔:“你先回去,让他们给她收拾个住处。”

谢云苔默不作声地一福,告退。

她的身影很快就离开了花厅,苏流霜犹自望着她离开的方向,直至苏衔抬手打了个响指才回过神。

苏衔瞥着她:“看什么?”

苏流霜托腮,闲闲地拿了块点心喂给苏衔怀里的前堂妹现甥女:“我看这个美人姐姐比前几个好呢。”

.

花厅外,谢云苔拢着斗篷穿过花园,走向正当中的那扇大门,脑中翻来覆去地还是方才的事。

苏衔竟会发这样的善心,奇怪。更奇怪的是方才众人的反应。

这其中应是有什么事,她心里拿不太准,但有个大致的猜测。这猜测引起一股发觉秘密的心惊,惊异之余,又带来一股说不清的复杂情绪。

苏衔这人……

虽她先前一直觉得他实在不是个善人,但现下看来,可能也不好一概而论地说他是善是恶。

挥开这些杂念,谢云苔回到府中,亲自看了几处空着的院子,然后挑了一处最好的安排给那小女孩。房中的家具都是现成的,只要再添些被褥与摆设便好。

她选定了地方,小厮们就一丝不苟地将院子打扫了一遍,她又亲自将房中的衣柜案桌都擦了一遍,忙完时离子时还有些时候,谢云苔估摸着不等迈过年关宴席不会散,就又折回了苏家那边。

众人已从花厅中挪到花园里,齐赏烟花在天边盛开。花园很大,一家子几十口人各自找地方落座,间有小孩子四处玩闹,被不时窜起的烟花映着,让人眼花缭乱。

谢云苔找了一圈,才在凉亭里找到苏衔。这凉亭地势略高一些,是个观景的好地方,但苏衔独自“霸占”了这里,不仅亭中别无旁人,连亭子周围都见不到什么人影。

谢云苔步入亭中,看到那小女孩正坐在苏衔腿上,张望着天边的烟花。小女孩同时也注意到她,轻轻地试探:“娘?”

她误以为她与苏衔是夫妻。

谢云苔略显窘迫,弯腰一哂:“你不能叫我娘。”

小女孩水灵灵一双眼睛望着她:“那叫什么呀!”

谢云苔看向苏衔,苏衔想想:“叫姑姑。”

小姑娘就一点头:“姑姑好!”

这小姑娘生得娇娇软软,声音也甜,谢云苔不禁心也软下去,应了声哎,又问她:“你叫什么呀?”

“我叫苏净!”小姑娘脆生生答道,说着闷头想想,带着几分惑色又道,“我娘说,要爹知道我干干净净的。”

她眼眶一红,谢云苔想起方才那小厮说她母亲去世了的事,知她是想念母亲,但更让人揪心的是这名字。

一个青楼里的姑娘,给女儿娶这样的名字,意在让孩子的父亲不要嫌弃,可谓用心良苦。

苏衔眉头微皱,转而又抿笑,缓缓道:“爹自然知道你干干净净的,但这个字不好看,像个小尼姑,爹给你换个字。”

苏净歪头:“小尼姑是什么?”

“你以后就知道了。”苏衔无心多费口舌,将她一抱,放到地上,“爹要给你想想名字,你去玩。”

“好!”苏净很乖巧,点点头就跑了。谢云苔初时有些担心她这样的出身在别的小孩间要受欺负,转念又想明白了——受欺负也是从前的事,目下人被苏衔“抢”过来养着,哪有人敢欺负她?

她的目光随着苏净跑开的身形飘了一段,鬼使神差地笑说:“公子做了件好事。”

话一出口她蓦地回神,有些失措地看向苏衔,苏衔的神色变得很古怪,半晌又恢复了那副懒懒的样子,轻笑:“有什么好不好事的。”

他摇着头:“就当养个宠物。”

可看起来明明不是养宠物呀!

谢云苔费解地看他,也不敢问,安安静静在旁束手站着。

又过约莫两刻,子时到了。京中各处的铜钟同时撞响,钟声袅袅传入府中,新的一年就这样来了。

一阵分外的热闹之中,府中小聚彻底散去,众人三三两两地各回住处,苏衔走出凉亭不久看到苏净正跑回来,嬉笑着他怀里一扑,又转过头招招手:“四姑姑再见!”

“改日见呀。”苏流霜弯腰与她摆摆手,并未再与苏衔多言,只笑笑,便也径自回去了。

忙了大半日,这晚谢云苔睡得格外的好。翌日她不当值,便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走进书房的小院就看见苏衔正拿着快酥糖欺负抢来的女儿。

他坐在廊下的石阶上,手里拿着那块酥糖逗苏净,苏净想吃,可他一下下地往上举,就不让苏净够到。

谢云苔看着他,脑中情不自禁地跳出一句:幼稚。

正一正色,她上前福身:“公子。”

“姑姑!”苏净回过身,笑意甜甜地告诉她,“爹爹给我改好名字啦!”

谢云苔美目一弯:“什么名字呀?”

“就……还是苏净呀。”苏净皱起小眉头看苏衔,苏衔轻嗤一笑,随口告诉谢云苔:“女字部的婧。”又问她,“什么事?”

“奴婢先前同穆叔告了假,想回家几天。”她欠一欠身,“公子若没事,奴婢这就回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又一天的日更九千完成,明天就是四天日九的最后一天啦!希望大家看得爽!

之后的更新也会稳定哒,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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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 章

苏衔点了头,并不多说什么,他这个人好像总是话不太多。

谢云苔福身,苏婧突然伸手,一把抓向苏衔刚放下来的手。这一抓自是抓到了酥糖,然力气太大,酥糖一下尽碎,碎了苏衔一手。

苏婧顿时慌神:“呀!我不是故意的……”

苏衔抬眸,沾着糖末的手在她鼻尖上一刮:“没事。”

谢云苔即道:“奴婢去打水来。”言毕转身去了厢房,打了盆温水来让苏衔洗了手,便告退回了房,收拾了几件衣裳就离了府。

周穆事先与她说过,府中下人若家在附近,都可直接用府里的马车回去。谢云苔的家就在京城西边的嘉县,便早早地与一位车夫说好了送她回去,她出府时那车夫已等在门口,毫无耽搁地开始赶路,傍晚时就到了。

马车停在县口,谢云苔道了谢,独自走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