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母亲已经病得很重,日复一日地与她念叨这些,让她一定要牢牢记住,说记住能保命。

母亲说,苏家是大户人家,规矩森严。母亲说父亲还没有娶妻,但若来日娶了妻,就是她的嫡母。她一定要乖乖听话,好好认嫡母当娘,每日一早要去向嫡母问安,不可以让嫡母多等。这样若嫡母仁慈,她就可以平平安安过一辈子,若嫡母再疼她一点,来日或许便也能费心为她寻个好夫家。

“娘照顾不了你多久了,你要记得这些,保护好自己。”母亲跟她这样说。

苏婧很听话,十分认真地把这些都记住了。而且她很聪明,知道如何举一反三——被接进苏府之处她没见到父亲,更没见过什么嫡母,被寄养在叔婶那里。那时日子虽然过得暗无天日,但她还是因为这些话,尽量让叔婶满意一点。

后来“父亲”突然冒了出来,又对她很好,她很开心。姑姑对她也好,她慢慢地不再担忧一些事情。

但昨天,爹让她改口管姑姑叫娘,她就又想起了这些话。她觉得要一早起来去像姑姑问安好奇怪哦,因为爹和姑姑都没有提过这件事,可是转念又觉得,娘说得该是对的吧!

小孩子对母亲天然的信任让她最终觉得还是要听母亲的话,便让嬷嬷早一点叫她起床,不要让姑姑多等她。

在她进屋的时候,谢云苔也起来了。苏衔的话搅得她睡不着,躺也躺不住。

听闻苏婧来了,她赶紧招呼人进来,问她:“找你爹吗?爹去上朝了哦。”

却见苏婧摇摇头,望着她声音软软地说:“我来向娘问安!”

谢云苔:“……”

“这也是你爹教的?”她问着,心里已有点恼了苏衔——连着小孩子一起折腾做什么!

苏婧又摇头:“我娘教的。”顿声,好似怕她误会,跟着解释,“之前的娘。”

谢云苔一怔,秀眉蹙起。一想便知这样的教导从何而来,她蹲身朝苏婧伸出双手:“来。”

苏婧听话地走近,她把她抱起来,坐到床边去:“乖啊,不论你以后管我叫什么,都不必来做这种事的。你好好睡觉,不然长不高的哦!”

“啊?”苏婧一讶,满目茫然,“会长不高?”

娘没跟她提过这种事情!

“是呀!”谢云苔一本正经地吓唬人,“会长不高,头发也会枯枯黄黄,就不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啦!”

这话很有效的把苏婧吓住了。踌躇了半晌,苏婧犹犹豫豫地问她:“那我……我以后不来啦?”

“嗯,你多睡一会儿就好。”谢云苔趁机在她脸上一亲。小姑娘软软的,好可爱啊!

刚亲完,苏婧就撑不住打了个哈欠。谢云苔索性把她直接放到苏衔床上:“再睡会儿吧,姑姑陪你。”

“好——”苏婧睡眼惺忪地点头,躺到枕头上,很快神情一松就睡了过去。谢云苔给她掖一掖被子,心里一阵酸楚。

这孩子命太苦,生母的身份注定被人瞧不起,生父又是那么个浪荡子弟。要不是苏衔把她接过来,她这辈子不知道还要受多少委屈。

苏衔是真的做了件善事。而且接过来之后,苏衔也着实在把人当女儿宠着。

……谢云苔忽而脸色发沉。总这样鬼使神差地想苏衔的好处,在这个节骨眼上实在不是个好事。

不过她等到苏衔回来,她还是打算将此事同他说说。苏婧还这么小,揣着这些战战兢兢的心事总归不行呀!不论日后她的嫡母是谁,谢云苔都希望她能好好长大。

是以等到苏衔上朝回来,她边为他研墨边就开了口。斟字酌句地断断续续说完,便见他看着她。

“公子怎么想?”谢云苔从容不迫地回看过去,他慢条斯理:“好可怜哦——”

谢云苔:“……”这算什么反应。

苏衔闲闲地咂声:“可这事很难办啊,还是要找个能真心实意待她好的嫡母才行,你说是吧?”

谢云苔深以为然:“自然是的。待她不好的嫡母,怕是日后待公子的其他庶子庶女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苏衔:“所以我看谢家小姑娘就不错啊,人美心善绝对不虐待孩子。”

谢云苔:“……说正事呢!公子又胡闹!”她禁不住地瞪他。这个人,没点正经。

苏衔没脸没皮地又笑了声:“顺口一说嘛。”

顿一顿声,又道:“话说回来,看阿婧受欺负,你舍得?”

“……嘁。”谢云苔又瞪他,不作回应,转身走了。

她如何听不出,他这是在见缝插针地堵她?这个人好烦人哦,求娶哪有这样求的?

死不正经,没脸没皮。

睇着她的背影,苏衔眸光微凛:嗯,小狗腿敢跟他使脾气了。昨天还只敢柔柔弱弱的,今早小闹了一下,现在就敢瞪他了。

走进侧旁的茶间,谢云苔稍稍出了一阵凉汗。

——顺利地过来了,他对她使脾气的事没说什么。

看来早上的话确实还算真?她歪着头想。

娶妻之言来得太突然,她一时不想自扰。但“逆来顺受”那回事,她很想探探他的虚实。毕竟她也不想天天憋着情绪呀,累得很。若不是怕他杀了她,她才不要那么委屈自己呢。

现在看来,她或许确实可以放开一点,这人也没那么不讲道理?

.

兵部,上上下下一连数日的忙碌,终于在秋日临近时得了京外传来的消息,查明了那批粮草的去处。

还真是招人算计了。

那条路原来并非只谢长远一人知道。因着走那条路入安西既近又安全的缘故,前面几批人马运粮时不谋而合地也都选了那条路。那一带并无山匪,却有几处村子,离安西都不算远。

近一年来安西闹灾,几处村子虽不至于颗粒无收,却也或多或少受了些波及。尤其是蝗灾闹起来后,蝗虫先后从附近的村落过了两次,村民们叫苦不迭。

如此这般,有人察觉赈灾粮要从此处调运后,就打起了算盘。于是早便有人注意了每月什么时候有粮草经过,伺机而动。

谢长远运粮的那几日,恰逢当地大雨不断。几个村子的青壮便聚了起来,将山路挖成斜坡,有意令马匹失足。又有人蛰伏在山崖下,见粮草滚落,即刻拉走。

附近的官兵奉命追查过去时,没吃完的粮草都还在各村的库里,可谓人赃俱获。

事情禀至朝廷,皇帝思虑再三,觉得事出有因,只下旨抓了几个出谋划策的村民,判几年徭役。兵部运粮的几人也自然没了那么重的罪,大多交些罚金便可,小惩大诫。

消息传开,众人无不松一口气。库部主事王昌松气之余,一股不忿却也散开。

——不必被追责自然是好,却让谢长远也逃了过去!

他与谢长远的出身差不多,都是凭着家中积蓄买官进的兵部。但他家境殷实一些,出了重金,直接买下了这库部主事一职。而谢长远最初买下的不过是个掌固之位,这人办差却极为尽力,不过半年已升迁了两次,至库部令史。

再往上升,便也是个主事了,与他平起平坐。若继续升,那就要压过他,成了他的上官。

王昌心里憋屈。旁人靠武举入仕、又或凭朝廷旨意直接位至高官压到他头上,那都无可厚非。可同样是买官进来的,谢长远凭什么呢?

他王昌入仕三年,可是一回升迁都没有过。

这回调粮之事原是个难得的机会,事情刚出时王昌只觉苍天有眼,这才疏通关系将谢长远推出去顶缸。谢长远好似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并未争辩。事关百姓死活,王昌想谢长远这回丢官是起码的了,若碰上相爷心情不好,指不准连命都能丢了,心里乐得很。

谁知还是出了岔子,就这样轻巧揭过了?

走进衙门,王昌心里闷得很,睃了眼坐在对面案前的谢长远,他一句话都没说。

谢长远也揣着心事,忖度几番,上前主动找了王昌:“主事大人。”

王昌抬头:“嗯?”

“这朝廷要罚金的事……”谢长远沉了沉,“我听说若交不上,要充军啊?”

“啊,是啊。”王昌边应声边打量他,心里又窃喜起来:难不成谢长远交不上罚金?

便见谢长远抱拳:“那我不交这罚金,直接去军中,行不行?”

王昌:“……?”

听他这话里的意思,罚金他是交得上的,却自愿去军中?

王昌的神情不禁变得古怪:“谢长远你有病吧你?”

都是年近半百的人了,往军营凑什么啊?

谢长远神情沉肃:“可行得通么?”

罚到他头上的罚金是一百两,把先前几个月的俸禄拿出来,再与同僚拆借一些,不是交不上,但他更愿意将这钱继续攒着,早日为阿苔赎身。

再者,他出来买官,原本想的就是直接投身军中。军营才是能尽快建功立业的地方,奈何当时托关系买官的人只能谋得这库部的职位,他便也只好先来这里。如今既有机会去军中,他还是想去碰一碰运气。

不然一想到阿苔在那么个丞相身边,他就连觉都睡不着。

王昌复杂地看了他半晌,心说你要去送死那我不拦着你啊?

大恒西部边境正与安西接壤,近一年来安西闹灾,不免虚弱,异族闻风而动,已有进犯之势。于是最近的几次骚动已不同于先前的小打小闹,先前大多时候都是为了牲畜牛羊,小股骑兵看准时机打进来,抢完就跑,尽量不伤人、更不敢惊动边关将士。但最近,听闻已有上万大军集结关外,一旦起兵,便是一场大战。

王昌问他:“你真想去?你这官位到了军中估计手下也就一百号人吧,死了白死。”

谢长远道:“我真想去。”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王昌不劝,干脆利索地给他签了手令,让他拿去军中即可。

谢长远得了手令便先回了家,将事情与苗氏说罢,苗氏大哭一场。

她也已人过中年了,女儿卖身在外,能不能赎回来还没着落,夫君又要离家出征。一旦谢长远死在外头,日子就真没了指望,但她偏偏一句话都没法劝。

——若她不是个女人,她比谢长远还想上战场立功赎阿苔回来呢。

女人对女人更能将心比心,谢长远对阿苔只是简单父亲心疼女儿,苗氏却每天都在想更多事情。她想到从前同一条巷子里的孙氏嫁了个暴戾的男人,十天里总有八天要挨打;还有黄氏,原本与夫家情投意合,可后来夫家飞黄腾达了,转脸就纳妾不断,黄氏最终死得不明不白。

这还都是门当户对好好嫁过去的呢。他们的女儿却是卖到丞相府的,既没实在名分也没娘家撑腰,或许人前看着还是那么回事,人后谁知道要受多少委屈?

哭过之后,苗氏便只能跟谢长远说:“你活着回来。若来日阿苔有命好好嫁人,总不能没爹让她拜高堂。”

没爹还可以拜娘——这句话在谢长远脑中一闪而过。但他自知苗氏这话背后是什么意思,点头应下:“我知道。”

深缓了一息,苗氏又道:“给阿苔去封信吧,让她回来看看。”

买官之事瞒着阿苔,是为免她觉得父母在外奔波心里难过。但现在父亲能不能活着回来都不一定,总不能不让她知道。

谢长远却道:“去封信告诉她便是,但别让她回来了,我这就去军营。”

阿苔这孩子打小被他们夫妻碰在手心里,太会跟父母撒娇。他怕阿苔回来要拦他,更怕她一拦,他就心软不想去了。

.

丞相府里,苏衔这日直到傍晚才回府,进了书房就躺到窄榻上,开始耍赖,嚷嚷着说上朝好累,抱着她亲个没完。

谢云苔被他亲来亲去,无语地看着他:“怪不得总被御史大夫弹劾。”

“这跟被弹劾有什么关系?”苏衔瞪大眼睛,“爷又没抱着御史大夫亲。”

谢云苔:“……”

“爷亲亲自家夫人怎么了?要为这个弹劾,爷挨个把他们拧断脖子。”

谢云苔:“……好了!又胡说。”

又开始见缝插针。

她想翻过身不理他,奈何这窄榻真够窄,两个人一起躺着,翻身就得小心翼翼,动作大一点就要滚下去。

苏衔很贴心,堆着笑扶着她的纤腰帮她翻,不让她滚下去。谢云苔背对着他暗自撇嘴,心里大感无奈:这样下去真不是个办法,他天天这么见缝插针地耍无赖,她觉得自己不知不觉就会妥协了。

可若真的妥协了,真的嫁给他……感觉还是好奇怪啊!

谢云苔踟蹰了一下,很艰难地又吭哧吭哧翻回去,望着他问:“公子为什么想娶我?”

便见笑容在他面上绽开,温暖至极,又还是惯见的散漫:“喜欢你啊。”

“只是这样么?”谢云苔眨一眨眼,“那公子觉不觉得,能喜欢的人很多。日后可能很快就不喜欢我了,又或者虽然还喜欢我,但也会喜欢上别人,大可不必娶我为妻?”

“?”苏衔想了想,支起额头,“我不觉得啊?”

与此同时,叩门声响起来,周穆在外说:“公子,有封谢姑娘的家书。”

作者有话要说:

父母:人前还像样,但不知道闺女人后过得是什么日子呜呜呜呜呜……

谢云苔:人后只是丞相更不要脸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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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复活了。

今天写得很顺,于是提前一些更啦。

明天的更新恢复到早7:00晚2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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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5 章

“家书?”谢云苔立刻翻身下床。苏衔难得地没多耍赖, 爽快地放她走了。

谢云苔推开门,周穆的视线投进来就看见苏衔没正经地躺在窄榻上。无语地噎了一下,把信交给谢云苔。

谢云苔道了声谢,反手阖好门, 直接拆信。

苏衔没事干,歪在床上目不转睛地看她读信。人真是有趣, 从前他也爱盯着她看, 但主要是在捉弄她时爱盯着看反应。自从察觉了自己的心事,他就觉得她不论怎样都好看了, 读信的样子都沉静美好。

过了片刻,美好的面容却僵了起来,一分分发白。他正一怔, 她忽而眼眶泛红, 薄唇翕动了两下, 拉开门哽咽着跑了出去。

苏衔一讶,起身跟出去。她的身影踉踉跄跄地冲出院, 他纵身跃起去追, 她却是出了院门就已支撑不住,扶住墙壁蹲在地上, 放声大哭。

“谢云苔。”他落地,局促不安地看着她, “怎么了?”

一双泪眼抬起来,哽咽声被她止住,她抹着眼泪摇摇头:“没事。”

下一瞬, 手里的信纸被一把抽走。谢云苔当即起身去抢,然他将信高举起来,仰起头一目十行地扫过,转而任由她将信抢回去。

“你爹投军了?”苏衔有些诧异,想了想,把她拥住,“别难过哈,我可以不让他去。”

谢云苔一下子抬起头:“真的?”

“真的啊。”苏衔好笑地看着她。

他好歹还是个丞相好吧?若她爹是统领千军万马的将军,大敌当前他没资格换将。可不过寻常投军,他有什么拦不住的?

略作斟酌,他又问:“你想让我直接下令,还是你先劝劝他?”

谢云苔浅怔,旋即道:“那我先劝劝。”

不管怎么说,去投军是父亲自愿做出的决定。哪怕是为了她,她也不能就这样贸然将人硬拦下来。

先去说服父亲才好。

苏衔点点头:“那走啊,我们去军营。”

“……现在?”谢云苔怔忪发问,他已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不然呢?”

朝廷今日恰好准备调兵。不早点去,明天一早可就大军拔营了。

谢长远投去的军营就在京郊,二人乘着马车不紧不慢地驶着,傍晚时分便到了。彼时营中将领正在大帐里议事,乍闻丞相车驾降临都是一愣。面面相觑一阵,几人一并迎出,走出大帐就见到了苏衔,齐齐抱拳:“大人。”

大将军眼下还在宫中议事,要明日拔营前才会与中将汇合。眼下几人将衔都并不高,不得不对苏衔多几分客气,为首那个便小心探问道:“不知丞相何事?”

“一点家事。”苏衔不咸不淡地往帐中走,一指谢云苔,“找个人,带她去见她爹。”

几人这才注意到谢云苔,又是一阵面面相觑。

虽然大恒军中并无女子不能踏足的严令,行军时也不免要请乡村农妇帮忙烧火做饭,但丞相此举这……罢了,谁让人家是丞相呢。

为首的将军便摆一摆手,着身边的副将问明找谁,带谢云苔去。苏衔径自在主位落座,看看那将军,悠然开口:“车骑将军,顾谋,是吧?”

那人抱拳:“是,末将顾谋。”

“有点私事。”苏衔抿起笑,“想和顾将军打个商量。”

顾谋一滞,不敢胡乱答应,谨慎询问:“不知大人何事?”

“刚才那姑娘,是我未婚妻。”苏衔不咸不淡道,“她想劝她爹别从军,但我估计她爹不会答应。沙场无情,劳顾将军保她爹一条命——不然我岳丈死了她一守孝我就三年不能成亲,你懂吧?”

顾谋:“……”

您啥时候冒出来个未婚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