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就好。”苏衔神情微松,“一旦寻来先验明白,只消有效,速送入宫中。”

“我知道。”沈小飞点了下头,问他,“宫中可有人露出马脚?”

苏衔摇头:“暂还没有。”

“这可不好办。”沈小飞锁起眉,“咱们便是能寻得解药,也不会太多。倘若一直由着这人藏在暗处,咱们能为陛下解了毒也挡不住他再下第二次第三次。”

苏衔沉默不言,过了会儿也只说:“先去寻来便是。”

他鲜少这样举步维艰过。朝中政务许多他都能走一步看三步,寻些旁人想不到的办法将事情料理妥当。这件事却是实实在在地被动,除却按部就班地查下去,一点办法也无。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不知不觉间由盛夏转凉。暗营仍在江湖上查着,京中风声却一变再变。

六月上旬,七皇子突然病重,皇帝传召数位太医在宫中接连忙碌五日仍回天乏术,七皇子在第六日晌午日头正盛的时候撒手人寰。

六月中,安西传来消息,道皇长子已到封地,上奏章谢恩。又过几天,皇长子终于惊闻京中噩耗,再度上疏,为七弟一表哀思。

六月末,自七皇子离世后便一病不起的贵妃终于也病重,之后香消玉殒。

皇家接连出了丧事,连带民间愈发人心惶惶。从前因为这病并不太死人,百姓纵使染上也并不太担忧,现如今却是只消闻得谁染病便是亲朋好友都会远离,甚至出现了亲生父母活埋患病子女的惨案。

七月,五皇子病重。说来也巧,这原该是五皇子大婚的月份。

礼部于是上疏道婚事原当照办,只当冲喜,或与五皇子安康有意。谢云苔直听得心惊胆寒,一日后苏衔告诉她:“陛下驳了礼部的折子。”

皇帝自然忧心儿子,可他到底不是爱自欺欺人的人——既知有人暗中作祟,冲喜又有什么用?又何必平白耽搁了好好的女孩子。

早已定下的婚约因而取消。七月廿三,五皇子病故。

自这日开始,苏衔突然又会雷打不动地早回家了。最多到傍晚一定会回来,与谢云苔一起用个膳,接着便开始抄经。

先是抄给刚故去的五皇子,然后抄给离世稍早的七皇子。谢云苔没料到他会对皇子们有这份心,但他抄的时候她会陪在旁边。

他在这个时候变得不太爱插诨打科,最多把她的手拉过来,有一下没一下地凑在唇边吻着。直至当日的经文抄完,他离开书案才又会开始胡闹,拢着她说好累,朝政累抄经也累,让她哄他。

谢云苔早已喜欢上了这样的小打小闹,酸酸甜甜的。但这些日子他都忙得厉害,她又禁不住地回忆更多事情了。

当日她忍着没提,过了两日,苏衔却也忍不住了,晚上躺在床上懒洋洋地摸索过来:“哎,人生得意须尽欢,不得意也不能太吃亏——”

“啪”地一声轻响,谢云苔拍住他的手。他顿住,不明就里地望着她。

谢云苔心下悲愤,美眸低垂:“不行。”

“……月事?”苏衔掐指一算,“日子不对啊!”

谢云苔哭丧着脸:“今日陈大夫来请脉,跟我说……”

她咬了咬唇:“有喜了。”

话刚说完,他被她按在身上的手一颤,他坐起身:“真的?”

她点点头:“差不多两个月吧,所以不能行房了……”

她原本想找个更好的时候告诉他,好好让他高兴一下,现下也只得这样说了。

听出她声音越说越低,苏衔原想说“不能也没事啊,为夫又不是色中饿鬼”,看看她的神色忽而懂了,她也很失落。

他只好先哄她,便将她圈进怀里,在额上亲一亲:“没事啊,忍一忍,不差这几个月。”

“嗯。”谢云苔闷闷地应声,苏衔的吻再度落在她额上,吻得轻柔,眸光却一度度地泛起凌色。

——他的小苔怀了小小苔,可现下京中这个局面说不准哪天就要再出变数,怕是不事宜让她安胎。

她为他担忧还是小事,可若万一月份大时碰上风云变幻,指不准就是一尸两命啊。

苏衔思量着,边吻她边开口:“小苔。”

“嗯?”

他沉了沉:“现下京中局势不明,我着人送你去安西吧。”

“去安西?!”她猛地抬头,与他视线一触,他目光一躲她就懂了,“你不去?让我自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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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8 章

“京里这个样子……”苏衔轻叹, “让爹娘与你同去。到安西自会有皇长子照应你们,比在京中更稳妥些。”

“找皇长子?”谢云苔皱皱眉头,心下暗说找皇长子不好吧?毕竟非亲非故,与他也不过是在朝中一起办过差的交情。

抿一抿唇, 她道:“我看也不必。京中虽然人心惶惶,但府里什么事也没有呀。”

“听我的。”苏衔吻着她的额头, 语气听来却有些强硬, “避出去,安安稳稳把孩子生下来。”

“那你呢?”谢云苔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一字一顿道,“苏衔,我知道你为国为民是职责所在, 但你若要跟我分开, 就不能什么都不告诉我——你说清楚, 这件事到底会有多严重,最大的危险会是什么?别担心我害怕, 我胆子没有那么小, 不清不楚的事情才会让我害怕。”

苏衔垂眸,视线与她相触。沉思了一会儿, 舒气:“好吧。”

他便慢条斯理地说了起来,从一开始说起, 一直说到皇帝封王的安排,最后告诉她:“一旦陛下出了闪失,夺位之争在所难免。不过现下皇长子手握重病, 取胜十拿九稳。”

“十拿九稳。”谢云苔品着这四个字,追问他,“那一旦皇长子也出了意外呢?”

苏衔没再隐瞒,轻声道:“那我一定会死。你们是否能保住性命,也不好说。”

靠算计父亲兄弟登上大位的人原就不会有容忍这样一个丞相的胸襟。况且现下这件事握在他手里,他恐怕早已是那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只是对方现下也没本事除掉他罢了。一旦坐上那至高无上的位子,如何能不秋后算账?

“那就先不多想这些。”谢云苔紧紧抱一抱他的胳膊,“你先按部就班地将眼前的事一件件料理好,若那一天还是来了,我们再说。”

“嗯。”他又吻了吻她,“明天我就进宫请旨。你带着爹娘、阿婧一起走,尽快。”

“好,听你的。”谢云苔点了头。

她自是不愿同他分开,可若凶险当前,她又帮不上忙,还非说什么死也要死在一起的话就叫添乱,再一往情深感动的也只有自己罢了。倘若她是陷在危险之中的那一个,她只会希望他离得远远的,好好活下去,他也必定是一样的想法。

“但你要常来信给我。”谢云苔秀眉微蹙,“写给我,也写给两个孩子,我读给他们听。”

“我知道。”苏衔轻哂。继而便不再多言,两个人相拥着沉沉睡去。

翌日早朝散去,苏衔便跟着皇帝去了紫宸殿。皇帝近来被病拖得身子愈发地虚,早朝的时间越来越短了,回到紫宸殿时天都还没大亮。皇帝径直入了寝殿,由宫人搀扶着坐到罗汉床上,看看苏衔:“你有事?”

“臣想请个旨。”苏衔拱手,“臣想送妻女和岳父岳母去安西。”

皇帝一怔,抬手挥退宫人,关切询问:“他们染了病?”

“没有。”苏衔摇头,“夫人有孕了。我怕京中动荡,她不能好好安胎。”

皇帝颜色稍霁,继而却是良久的沉默。苏衔察言观色,眉心微蹙:“陛下?”

皇帝喟叹:“朕会下旨准许他们出京。也会另下一道旨给你,你去安西办差去。”

苏衔眉心一跳,短暂地哑然,旋即不快:“殷玄汲,你这什么意思?”

皇帝又是沉默,端起茶盏,抿了口茶。

苏衔铁青着脸:“不行哈,岂有这个时候让丞相离京的?再说你又没死,我躲什么躲?”

“朕若哪一日突然死了呢?”皇帝抬起头,目光灼灼。

苏衔嗓中噎住,想要争辩又说不出,皇帝苦笑:“朕近来愈发觉得,世事无常。”

好几个儿子说病就病了,老五和老七都是那么好的孩子,上个月还在被他考问功课,如今却已办完了丧事。他知道民间听到这些事不过听个热闹,可于他而言那都是活生生孩子。

“去安西,找你大哥。若朕也出了意外,你就好好辅佐他。”皇帝缓缓道。

苏衔挑眉:“你是不想让我杀进宫给你报仇是不是?”

“是。”皇帝承认得坦然,苏衔反倒一滞,无言以对。

“你进宫寻仇,不论成败都难逃一死。”皇帝神色平淡,“天下有几个做父亲的,能让儿子这样给自己报仇?”

“你不是我爹。”苏衔口吻生硬,“我没爹。你少管我的闲事。”

“当皇帝的,也不能让丞相这样去送死。”皇帝不太有力气与他多作争辩,摇一摇头,继续说下去,“你去安西,朕若出了意外,你与他一同带兵杀回来。”

苏衔:“可我在京里更好查这案子,一旦离京,鞭长莫及。”

“也只是或许能查明罢了。”皇帝复又摇头,“为此拼上自己的命,不值。”

他近来都夜不能寐,不止是为眼下的困局,更是为几个儿子。

他只消闭上眼,就会看到老五和老七还在眼前,活生生地和他说话。再一转眼,又看到目下已然染病的另几个儿子也死了。

老三老四都已成家,老六年纪轻些,但皇后也已在为他张罗婚事。原本一个个都生龙活虎,现下他却日日都怕睁眼就又听到哪一个的死讯。

再说眼前这个……

殷玄汲目不转睛地看着苏衔。这个从未能认回来的次子在一众兄弟里最有本事,他知道长子更适合承继大统,但若论私心,还是苏衔更合他的意。

他又对他有过多年的亏欠,如何还能让他留在这样的险境里?

“听话,你们都去安西。”皇帝道。

“不可能。”苏衔冷着张脸,索性坐到地上,平淡的面色下透出几分负气的情绪。

皇帝苦笑:“你若不走,一家子人谁都别想走。”

“……”苏衔怒色腾起,“殷玄汲你有病啊?”

“是啊。”皇帝知他已被僵住,气定神闲地又抿了口茶,“已病了好些时日,丞相不知?”

“……”苏衔无语凝噎。

他惯是爱这样呛人的,总能呛得人面色铁青,皇帝都被他气过无数次。却是如今才知皇帝脸皮厚起来也能用这一手,他照样被气得没话。

是以当日,皇帝忽下圣旨,旨意中明言疑安西又有异动,命丞相亲自出京,赴安西一探究竟。

满朝皆知皇长子刚得封安西王,见此旨意自会去想是否皇长子生了异心。这等大事,命丞相亲临也在情理之中。

三日后,几辆马车趁着夜色驶出京城。一刻不停地赶了大半夜的路,天色渐明时终于在一方客栈门前停下。

“爹爹!”阿婧一马当先地下了车,扑向立在客栈门口静等的人。苏衔把她抱起来:“累不累?”

“不累!”阿婧边说边又转身指马车,“娘也还好,爹放心!”

说着话,谢云苔被婢女扶下了马车,后头的马车中,谢长远与苗氏也下了车,苗氏满目忧色:“苏衔,怎么回事?怎的突然下旨让我们出京?”

谢云苔上前:“我一会儿跟爹娘说。”

她原该早些说的,可密旨三天前下来,她这几天便一直在府中忙里忙外地盯着下人打点行李,心里始终想着得空时便要回娘家与爹娘说个明白,最后却是半点空都没有。

苗氏点一点头,看看她又看看苏衔,拉着谢长远先进了客栈去。谢云苔目送爹娘进去,薄唇微抿,凑上前与苏衔一抱:“我想你啦!”

“咿——”刚被放下的阿婧只扯嘴角,“才三天呀,娘怎么这样,还不如我!”

苏衔斜眼:“小丫头懂什么,快去睡觉!”

苏婧一吐舌头,一溜烟也跑进客栈,去追苗氏:“外祖母!我跟外祖母睡!”

谢云苔低笑一声,与苏衔也进了屋去。二人在房中躺下,几日来的心神不宁忽而都化作疲惫翻涌而上,鲜见地说着话就昏睡过去了。

之后数日,皆在路上。谢云苔身怀有孕,不能太过劳累,苏衔便事先安排好了,每天都只有白日赶路,晚上就找个客栈歇下,途中亦一直有陈大夫照料。

谢云苔于是并未觉得太累,倒是苏衔,不仅要赶路,还常要听暗营前来禀话,日日殚精竭虑,眼见着愈发消瘦。

如此缓缓行着,八月初十,一行人终于入了安西,苏衔紧悬的心可算放松了些。

背后之人势力不明,先前这一路上他总要担心是否会遭人暗算。但入了安西便是皇长子的地界,让人放松许多。

这般复又不急不缓地行了四五天,到达安西王府门前时已是八月十四,中秋的前一日。

安西王着人直接引谢云苔和父母去了住处,这住处是方独立的宅子,与安西王府一墙之隔,早先一直空着,听闻苏衔一家要来才又收拾了一番。

“安排得急,若缺什么,着人来跟我说一声。”殷临曜边与苏衔同入王府边道,苏衔啧声:“放心吧,我肯定不客气。”

殷临曜失笑,请他去了正厅,落座,问他:“父皇怎么样了?”

“我离京时情形尚可,一路上也没听说有什么异动,想是暂且无碍。”

“那就好。”殷临曜颔一颔首。苏衔却见他面色发沉,锁眉:“怎么了?”

殷临曜沉默了会儿:“三弟没了。”

苏衔一滞:“什么时候的事?”

“消息昨晚到的我这里。”殷临曜顿了顿声,“说是四天前去的。”

苏衔一时也只得沉默。三皇子,是“疫病”闹起以来没的第三个皇子了。他与三皇子也算交过手,三皇子的母亲淑妃在宫里长宠不衰,动了不该动的心思也是人之常情,三皇子便将主意打到了谢云苔头上,只是谢云苔没有理他。

除此之外,就是在户部办差时的硬碰硬。那时候苏衔只觉三皇子想事太浅为人太蠢,心里并不将他当回事,后来也不再多想这个人。

可现下,这人说没就没了。

二人相顾无言,良久都不知该说点什么,直到苏衔又开口:“三五七没了……”说着撇一撇嘴,“挑单数杀啊?”

殷临曜挑眉,苏衔摇摇头,敛去笑容:“还剩四和六,若是皇子下毒,大概就是他们两个嫌疑最大了。”

殷临曜略作思忖:“是。”

这人现在必定还活着,可自老八往后的皇子年纪都还偏小,大抵干不出这样的事来。

想了想,殷临曜又说:“可若有宫妃参与其中……”

“那确是说不准了。”苏衔咂嘴,“要不难办呢?”

殷临曜又问:“解药的事,可有消息?”

苏衔摇头:“姑且摸到一个神医,唯他能制这解药。可这神医性格古怪,素来是独行江湖,无人知其行踪。上一次露脸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饶是暗营势大,也不好查。”

更多的话,他未与殷临曜提及。殷临曜听得一声苦叹,拍一拍苏衔肩头:“罢了,你先歇一歇,明日先好好过了中秋。”

苏衔点头,也不多做寒暄就离了王府。去了殷临曜为他们备的宅子,他转了一圈,情绪忽而有那么点古怪。

——中秋,呵。

他好像还没好好过过中秋呢。儿时苏家常爱大贺中秋,可他与他们哪里过得到一起去,厅中就算再热闹,他也觉得与他无关。

后来搬离苏家,府里更是清清静静。前后虽有过数名妾侍,但他也都没心思和她们同贺团圆节,喝着茶吃口月饼也就算将节过了。

但今年他大婚了啊!又赶巧了碰上这种破事,倒让中秋变得有意思起来——不仅小苔和阿婧在,岳父岳母近来也同在一府里住着,团圆节忽而就有了团圆的味道。

苏衔一壁想着一壁进了卧房,春樱在旁忙着拾掇行李,谢云苔立在床边叠几件衣服,他上前,从背后将她一抱:“小苔。”

她停手:“嗯?”

他声音里带着讨好:“明天辛苦你一下?”

“干什么?”她略有点忐忑地转过头看他,觉得他这个口吻不怀好意。

他道:“明天我们做月饼吧!”

谢云苔:“?”

“好不好?”他追问,“你会吗?会的话我们一起做?”

“……”她认认真真地盯了他半晌才敢信他没在诓她,嘴角轻轻扯动,“就这事?”

苏衔:“对啊。”

谢云苔无语地转过身,继续叠衣服了。

——这点事他为什么要用那种口气说!他那个口气,她还以为她怀孕久了他忍不住了呢!

合着就是为吃口月饼?幼稚鬼!

第二日,谢云苔发现他对这个月饼真是兴致勃勃。

前阵子二人为了稳妥,都是谢云苔下厨。但到了安西都是皇长子的人,他们便商量好了让她好好安胎,不必再操心厨房的事了。所以他大约是既想和她一起做月饼又有点不好意思辛苦她,起了个大早,自己跑去跟厨子讨教如何和面去了。

等她起床,面已调好,他正盯着几样食材研究如何调馅。谢云苔侧躺在床上看着他沉肃的模样,直想起来他那日一大早起来算病患数量的事情——仔细想想,那天他好像都没这么深沉。

她于是爬起来,趿拉着鞋踱过去,摸摸他的头:“苏大丞相不为难啊,我这就来帮你。”

言毕她就转身去盥洗,他在背后道:“你先用膳,不急。”

是不急,但是大丞相他小馋猫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