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将一个月白色的长布袋放在我手上,看了看我头上与往日无异的发髻,没有责怪什么,笑道,“娘给你缝制的,以后出门,把踏雪剑放在里头,背在身上吧,好保你平安。”

我点头,“嗯。”

回到房里,将剑放入布袋中,背在身后,在胸前绑上长带,往镜子里照了照,倒添了一分英气。但再往身上挂上那放本子的小布袋,却显得滑稽了。我苦着脸左挪挪右挪挪,还是怎么看怎么别扭。

如果我有三哥的本领,过目不忘,回到家里再寻纸笔记下,那该多好。无奈的叹了一气,便往前院蹦达去了。

下人见了我,打着招呼,“五小姐好。”顿了一下,又弯了弯身,“五姑爷好。”

我…

走到廊道,见三哥进了前厅,我思索一下,也跟了过去。

“问鼎大会下月初一便要开始,各路英雄豪杰三教九流都会前去。”爹爹拂了拂热气蒸腾的茶水,说道,“老三你去。”

我探头看去,见他视线看来,转身想走,那郎朗如钟的声音便在后面响起,“老五也去吧。”

我无奈应声,“噢~”

问鼎大会是三年一度的武林盛会,到那天各门派都会齐聚一堂。表面是为武林和谐美好的未来共同奋进,实际上只是各大门派炫耀本门财力势力以及实力的日子。

所以我不喜欢去那种地方,而且,那人也不会去吧,他素来厌恶这种又热闹虚伪的场合。

收拾好包袱,跨上马,三哥笑道,“妹夫也去。”

我鼓着腮抗议道,“三哥,不要打趣我。”

他朗声笑了笑,又说道,“七姑姑和智通大师都是武林先知,他们说的话,还是信的好。”

我思索片刻,问道,“三哥,那以后我还可以再嫁人么?”

他微微皱眉,“小妹有意中人了么?”

我收回视线,拍了拍追风的脖子,“走吧。”

崧岭镇临近扬州,此时正是七月天,天气酷热。

能在荒郊野岭的地方看到茶棚,即便简易,也让人欣喜不已。

我把缰绳系在树上,抹去额上的细汗,唤小二上了一壶茶,在这草棚下,总算是凉快了许多。

刚斟满两杯茶,便见不远处的树后,一个男童朝自己招手。我往身边看了看,又看向他,确定他是在叫自己。

三哥已去前头跟小二买干粮,我起身跟了过去。

不等我靠近,那男童已经跑开了,我皱了皱眉,见他跑远了又停下来,似乎在等自己。未有多疑,快步追上去,进了丛林中,却不见他人,倒是看到地上趴了一个人,一个满身是血的人。

我忙蹲身下去,伸手探他鼻息,手未缩回,突然被他抓住手腕,转脸过来,已是满面的刀痕剑伤,血迹斑斑,“姑、姑娘…”

我定声道,“你先别说话,我带你去找大夫。”

“不…”他气若游丝,手上的力气却大的吓人,“求姑娘,帮、帮我送一封信。”他一手从身下拿了信,也不管我是否愿意,已放在我手上,这一放,立刻松了一气。

我看了看那已经染了些许血珠的信封,说道,“我先帮你止血。”

他蓦地放开手,喉中似含了血,“请姑娘,把这信,带给…”他哇的吐出一口血,嗓子咯吱了一字,那音调也模糊了,“…公子。”

尾音落下,人已经歪头死了。

我傻了眼,带、带给什么公子?大公子二公子还是某某公子。喂,不要卡关键啊,能不能多说两个字再死啊!

答案是不能,鼻息全无,已不会复生。我像蘑菇一样蹲在一旁,拿着信不知如何是好。

我探手在他怀中搜了搜,取出一块木牌子,心里咯噔一下,“平定王的家丁。”

平定王景尧原本是开国将军,后来自动请辞,卸甲归田,先皇赐他封地,封为平定王。

但这不是重点。

平定王后来娶了心夫人,生下夜公子,但不知何故夫妻感情生变,心夫人便带着夜公子离去。过了一年,平定王又娶了鹤夫人,生下玉公子。但后来鹤夫人又带着玉公子回到江湖中。

如今两位公子各自接掌其外公家业,在江湖上,也是赫赫有名的两大门派。

但这仍不是重点。

平定王的家丁出现在这里,那也就是说,可能玉公子也在附近。

人如玉,却更胜玉一筹。

是以江湖称他为玉公子。

不对,这依然不是重点啊!

前日听闻平定王离世,留下富可敌国之财,因两位公子早早就随母亲离开景家,朝廷也不知平定王选定哪位公子继承爵位和封地。而今这信,或许是平定王留下,说不定,里面便有提到此事。

玉公子和夜公子在江湖上门下弟子众多,若信里真的有说让谁继承,恐怕要掀起风雨。

我现在拿着它,这家丁又被人杀了,那我就处于极危险的处境中。

如果把信留下,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万一信中内容被人篡改,或者藏起来,那我必定是闯祸了武林无疑;但如果收起来,被人怀疑我期间作假,也百口莫辩。

只是如果真是平定王生前定子嗣这么重要的事,他也不会如此草率弄出个容易让人修改的信件吧。

想到这,我把信收好,听到三哥唤我的声音,从丛中跳了出去,这件事,不能让三哥知道,一人有危险便好,绝不能两个人都陷入困境中。

到了崧岭镇,已过了十日。离问鼎大会还有十七日,但镇上的街道酒楼,到处可见持刀佩剑之人。

我们牵马而入,寻了个客栈住下。

江湖儿女本就不拘小节,即便是在房内,也能听到临近房间传来的呼喝猜酒声。只不过在烈日下行了那么久,听的心中有些烦躁。我放下包袱,取下剑,触手去摸,冰冰凉凉,在这酷热中倒很舒服。我贴脸上去,鼻尖嗅到微微寒气,睁眼去看,那剑鞘仍是破败,但比起十日前看来,已有些不同。

除了那寒气,又说不上有其他变化。

我拔出剑,寒光入眼,剑身已映上自己的脸。我嘀咕道,“难道你真的有灵性么,还有,你真的救过我么?”

我自言自语着,耳畔似乎有微微轻笑声。我眨了眨眼,手上握紧了剑,警惕的往四下看去,不见人。咽了咽声,转过身来,却是撞在一个怀中,手上已是空无一物。

那微凉之气迎面扑来,在这夏日中惊的我冷汗直落。

即使我不是高手,但是也不至于差到这个地步,连人入了屋内也不知晓。

我抬头看去,一个高大身影已经俯身而来,四目相对,清冷深邃的目光凝眸看来,笑道,“既然这么怕热,那就把我整个人都抱着吧,你再乱蹭,我就该热起来了。”

我愕然,逆天了…佛祖显灵了…

见鬼了…

第四章 相见

“小妹,小妹。”

轻声唤来,我缓缓睁开眼,就见三哥略有急色,长松了一气,“你总算是醒了。”

我晕乎的坐起身来,接过他递来的一杯茶水,一口饮尽,才回过神来,杯子一扔,抓住他的衣袖问道,“那人呢,他在哪?”

三哥皱眉道,“怎么了?”他拍了拍我的脑袋,笑道,“中暑了么,慌乱成这模样了。”

“不是。”我急声辩解,“踏雪剑变成人了!”

三哥苦笑,指了指我身旁的剑,“它不是好好的在这么。”

我往旁边看去,果真是静静放在一侧,惊的我差点弹跳起来,躲到床尾,抱着被子盯着它。三哥拿起剑,细看了会,笑道,“若是能化人形,也好,那就真的能跟你做夫妻了。”

我语塞,往那踏雪剑看去,分明没有一丝异样。我挠了挠头,难道真的是在做梦。

三哥说道,“夜公子和玉公子都来崧岭镇了。”

我猛然回神,“玉公子也来了?他不是素来讨厌这种热闹的武林集会么?”

“的确是,但是谁也不知道他们来的原因,夜公子住在镇南边的客栈,所以我想,”他笑了笑,“玉公子肯定是唱反调,要住在镇北,只是还未入住。”

江湖上的人都知道这同父异母的两兄弟心不合,面也不合,明明自小就没有一起生活过。

我说道,“镇上的店老板现在肯定已经在想着法子让他住进自己的客栈来。”

玉公子素来喜静,面子又大,如果他能入住,那在这龙蛇混杂的问鼎大会前,客栈都能平平安安,绝无人敢造次。更何况,他挥金如土,请了进来,便等于是供奉了一个财神爷。

三哥笑道,“玉公子实在是个聪明人,他进了镇北,便放话,若是他的马车停在何处,便住宿于此,这样一来,倒不会得罪于人。”他托腮想了想,饶有兴趣道,“你说如果马车停在一位剽悍的大婶门前,他会不会住进去。”

听到那翩翩公子被他打趣,我鼓了股腮,起身穿了鞋,说道,“他会住在迎客松的。”

“我现在去一趟镇南,你留在镇北。”

“嗯啊。”我扑腾扑腾的跑了下去,见小二在四处斟茶倒水,跑前去将他拦住,“小二哥呀,你想不想玉公子住在这?他可是会打赏很多钱的大主顾哦。”

小二“嘁”了一声,抬了抬下巴,“你看对面那天客居,锣鼓鞭炮都摆上了,就等着马车过来。我们这迎客松怎么比得过他们,掌柜都放弃了,我瞎凑什么热闹。”

见他要走,我忙拉住他,正色道,“我教你个办法,马车一定会在这停的。”我附耳过去,说了一番,又把一锭银子交给他,“跑腿钱。”

小二见了手里的钱,终于是笑开了,紧拽在手里,“姑娘放心,我一定照办。”

我点了点头,又跑回楼上,站在栏杆上眺望,不见马车,脚尖一点,跳上屋顶,四下瞅去,视线被各处屋顶遮蔽,哪里还看得到半个人影。

耐着性子坐了下来,瓦片已被烈日照的滚烫,只好半蹲着。等了半个时辰,已热的要被晒熟了般,才见一辆紫色顶罩,四面绛紫绸缎装裹的马车缓缓驶来。

看到那紫色马车,心蓦地跳了起来。

这是第二次见到它,上一次,是在十年前。

那玉公子,想必已经不记得我了。虽然记忆中的面庞已经模糊,但是那玉白色的身影,却印刻在心底。

我握了握拳,手心已经沁出汗来,见那马车已停在迎客松门前,心吊的老高,过了许久,略有些紧张的站起身,眼前忽然一阵青光蓝光,脚下踩了个空,噗通的倒在瓦片上,滚落下去。慌的我伸手乱抓,指甲与瓦片刮出一道道刺耳的声音,听的我整个人都抖了抖。

幸而那屋檐结实,双手紧握住边沿,身子悬在半空,往里边一晃,双脚稳稳落在木栏里面。

这一惊一乍的,头反而不晕了,我晃了晃脑袋,不会中暑吧。

掸干净了衣裳,听见楼道传来脚步声,抬头看去,走在前头的小二被我忽视了,先映入眼中的,却是那一身素白锦帛,和那白似玉无暇的俊美面庞。

玉公子微微偏头,看了看我,视线却未在我身上多停留,便进了屋里。

那门关上时,小二已是拿着一片金叶子喜滋滋的出来,见了我,笑道,“姑娘,你那在门前撒黄豆的方法可真管用,那马死活都拉不走。”

我勉强笑了笑,心不在焉,“玉公子长途跋涉而来,马匹只能吃些青草叶子,进了镇肯定饿的慌,看到豆子自然停不下步子。”

小二还在夸着,我已经进了自己屋里,坐在床沿看着那面墙,伸手探去,一二三,隔了三间客房,却好像隔了三座大山般。

当年自己和二姐去看花灯,却是被人潮挤散,漫天飞雪被那大红花灯映照的如连绵血色,我坐在石阶上哭,那玉般的人走过来,清举的面庞在灯火下忽明忽暗,朝我伸手过来,笑的云淡风轻,“跟我走。”

我一直记得,但依玉公子刚才的神色来看,却是全然不认得我了。

也对,当时我才六岁,脸还没长开,现在比起当日来,轮廓都已变了。

想到这,心里才稍微好受起来。

我翻出本子,呵化了笔上的墨汁,提笔写道,“盟元九年崧岭镇,举世无双玉公子入住迎客松。”

收起笔,正等着墨迹干,背后真正凉意拂来,身体顿时僵住,这种冷意,怎么似曾相识。不等我转过身,那股冷气已经裹来,耳背一股清冽气息扫来,“举世无双玉公子…”

我惊的合不上嘴,颤颤偏头,又是见到那男子,虽长的不似凡人,俊挺的五官和柔和的轮廓极为养眼,可这脸,分明就印刻着绝非好人四个大字。

如果是好人,又怎么会跑到一个姑娘家房里,如果是好人,怎么会一脸似笑非笑,似在讽刺你这愚蠢的小姑娘竟然连我出现都不知道的模样!

我喉中已出不了声,似有什么东西梗住,下意识的一掌挥出,却是软绵无力,被他顺着手背合掌握住,耳边传来含着笑意的低声,“别乱动,你再用力些,我的真身又要散了。”

喂,大侠,现在是谁压制着谁,谁占据上风啊!我瞪着眼,心里一个咯噔,真、真身…我歪了歪脑袋,差点没晕过去。

“踏、踏雪、剑?”我艰难的吐出这几个字,几乎要撑破喉咙般。

他眼眸顿时一亮,笑意满满,“娘子好。”

…好你个头啊…我努力试着爬出他怀里,屡屡不得成功,“鬼…”

他正色道,“其实我是仙。”

如果说仙人都像他这么一脸坏人模样,我决定以后初一十五都不去烧香拜佛,还要把往年捐到寺庙里的香火钱全都拿回来,再踢馆子把寺庙都拆了,唔,然后暴打坑骗我说神仙都是好人的老和尚一顿。

“不要…贴着我。”

他偏是不放手,探头在我脖间,低声道,“再过一会,我就能随意化身了。”

林家虽开化,但还没影响到让我觉得与一个陌生男子贴的这么紧密是件无所谓的事,虽然…他貌似是我相公来着…

刚在外头晒的太久,头有些晕,现在窝在这么一个比冰暖些,比水凉些的怀里,倒是舒服的昏沉起来。我掐了掐自己的腿,努力克制那昏昏欲睡之感,哑着嗓子说道,“剑啊…”

“叫相公。”

“…踏雪剑啊。”

他无奈道,“叫踏雪。”

“踏雪啊…要不我给你找把…” 我憋了半日,肃色道,“母剑吧!”

“…”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阿夜投的两个地雷~~~-

第五章 玉人

他脸上抽了抽,抚着我的面颊问道,“你很怕我吗。”

我真想说你试试撞鬼的滋味!你试试被人,不,被鬼抱成一团的感觉啊!

他轻轻叹息一声,夹着些许落寞,“我只是,找不到更好的照面方法了,因为离你太远的话,我无法化形。”

声音太过无奈,倒是让我愣了愣,又是挣扎了一下,说道,“能不能…不要抱着我。”

他慢慢松了手,坐在一旁盯着我,笑道,“在你们林家祖祠待太久了,有些不适应人间,等过一段时间,我就能自由化形,你也不会僵化了。”

“哦。”我应了一声,往床头挪了挪,离他远了些。如果三哥回来,我要怎么解释,难道说踏雪剑变成人了还调戏自己?别说他不信,就算是自己现在也觉得是在梦境中。

我小心问道,“你以前,真的救过我?”见他点头,又问,“为什么…”

他忽然笑开了,“因为你是我命中注定的娘子。”

我破罐子破摔了,被鬼掐死也要说,“我有喜欢的人了。”

“玉公子?”

我面上一定是枣红色,支吾道,“你、你怎么知道?”

踏雪笑了笑,悠悠道,“因为我和你心灵相通。”

谁要和一把剑心意相通!!!

“咚咚。”

敲门声响起,门外传来小二的声音,“姑娘,门外有人找…”

话还未说完,门已经被人踹开,我探身去看,已走进几人,为首一人身形剽悍,面带恶色,径直闯了过来,兴许是看到床上的两人都衣衫不整,迟疑了片刻,还是大声道,“你是书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