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一落,地府的门已开。我们三人进了那阴郁之地,才在门口,就觉得冷风渗人。我揽着白影的手,这里不管来几次都让人觉得不舒服。

地府的入口曲径悠长,走了许久,才见到那所谓的“鬼市”。第一次进这里,倒没想象中可怕,就是湿气重了些。

“白影,地府的东西我能吃吗?”

白影笑道,“不能,吃了你体内的阳气就弱了,回到人间见了烈日,会觉得难受的。饿了么?”

“是啊。”想到刚才点的一桌子菜都没吃,我就觉得饿得慌。我末了问他,“怎么好像从来没听过你说饿。”

“半仙。”他笑道,“试试提一下腹内的灵气,或许管用。”

我试着感觉了一□内的灵气,慢慢挪到肚子上,深吸一气,缓缓吐出,试了几次,似乎有什么东西填在了肚子里,饥饿立刻就止住了,“不饿了。”

“嗯,待会出去后,再寻个地方吃。”

“好。”

齐沐泽哼着小曲走在前头,偏头看来,闷哼了一声。终于是停在一个小客栈门前,我抬头看去,牌匾虽有,但却无字。再往里头看去,店内的人并不多,零星坐了几个。而那柜前,站着个穿青衣玄纹长袖的男子,脸如雕刻,棱角分明,身材修长,散发不束,隐约透着一股不可轻视的霸者之气。

我本想跟白影确认这人是否就是凡歌,抬头去看他,却见他凝眸看着,眼里已有说不出的神采。这种眼神,瞬间让我想起了斩风在萧无痕面前时的模样。

算下来,他们也已是八百年不见。

齐沐泽已经走了进去,朗声打着招呼,“凡歌老兄啊,生意也太冷清了,一定是你做的菜太难吃了。”

凡歌抬眉看他,似笑非笑,“于是你是准备用这个理由再白吃白喝一桌子菜?”

齐沐泽立刻说道,“自然不是,况且我是凡人,能吃得去多少。”

两人如故人,开起玩笑来毫无在意之色。齐沐泽说道,“我给你带了两个人来,或许他们知道踏雪去了哪里。”

似乎是听到踏雪的名字,凡歌面色微怔,慢慢凝色,“在哪?”

“他们两个。”齐沐泽挑眉笑的神秘莫测,“你猜猜他们是谁?”

凡歌的视线朝我们看来,眉头拧起,又将目光落在白影身上。垂眸思量,缓声道,“是故人…却不知是哪位故人…”

白影笑意渐浮,“影子虽轻无声,色却至深;寓意白影,声色全无,斩疾风,碎巨石…”

凡歌一怔,已是接话,“是为白影剑。”

白影笑道,“主人,一别多年,别来无恙。”

第五十九章 循迹

一别多年,却是别了足足八百年。

也无怪乎凡歌会如此吃惊,若是我,未必能像他这般迅速回过神来。

凡歌朗声笑了起来,那原本带着些许愁苦的眼神,却已被笑意笼盖,“我素来相信,剑有灵性,但却未曾想过,竟然已经能够到化人的程度。可惜我已非真正的剑客,再不能配得起你这样的绝世宝剑。”

凡歌给我的感觉,实在是与常人不同。素来只有剑配人,从未有人会说自己衬不起手中的剑。萧无痕对斩风是惊惧和猜疑,凡歌对白影,却是敬佩和信任,像朋友那般,而非主仆。即便白影唤他主人,但实际心中也是将他看做知己吧。

我忽然明白为什么白影每次说起凡歌,眼神都不同于常,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这八百年来,斩风再易其主,白影却始终只有凡歌一个主人。

若世间再多几个这样重剑喜剑的剑客,天下的兵器,也不至于常被投入炼炉中溶化再铸。

白影淡笑道,“若无伯乐,宝剑也只是废铁。”

齐沐泽在一旁笑道,“什么好剑宝剑,我只知道,我最喜欢的,还是自己这把桃木剑。”

我捏了捏他的耳朵,“别在这破坏气氛。”

齐沐泽哎呀叫了一声,躲开我的手,“别以为是神仙就可以欺负人啊。”

我还想欺负欺负他,见凡歌看来,莫名的紧张了下,又缩回白影身旁。

凡歌问道,“姑娘是凡人,怎会跟白影一起…”

白影笑道,“当年落雪剑也有灵魄,后来因故转世,现世我寻得她,机缘巧合下,已经结为夫妻。”

凡歌又是愣神,语气忽然急切起来,盯着我说道,“踏雪在何处?”

他的反应实在是太过激烈,看的我越发的怕,白影忙说道,“落儿因是转世,无前世记忆,踏雪的事,她已全然不知。”

凡歌眼中顿时又全染了失望,声音是说不出的落寞,“若是能重活当年,我定不会放松警惕,让她一人离去。”

话语中都是懊悔,但却已无法挽回。我默默感慨着,问道,“这么多年来,主人都没有来地府吗?”

凡歌摇摇头,“我死后黑白无常将我抓到地府,因我尚有心愿未了,因此鬼差特赦,让我留在这地府。我寻了一年后,想着与其盲目逗留,不如在这守着。她死后,也会经过此处去奈何桥。”

我问道,“没有问问鬼差踏雪的下落吗?”

齐沐泽说道,“鬼差忙得很,我们又只是凡人,平日里不打交道,哪有那么多时间理会我们。”

白影说道,“我与鬼差还有些交情,我现在去问问。”

凡歌点点头,齐沐泽又是一脸意外的模样,摸着下巴思量道,“看来偶尔认识些异界的能人也不错嘛。”

见白影要走,我忙跟着他,“我也去。”

白影犹豫片刻,没有多说,“嗯。”

出了客栈,又进了热闹的集市。白影握着我的手,忽然问道,“你怕主人?”

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觉得心里不舒服。”

白影想了片刻,说道,“大概是因为当年大战时,他手上沾染了踏雪的血。当时…你确实是哭的厉害。”

我微顿,认真问他,“当年他们决战,也是我们决战…如果我们真的找到了踏雪,他们又打起来…”

忽然不想再假设下去,如果他们仍未放下当年的恩怨,凡歌要白影帮他该怎么办,我就算不帮踏雪,但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再战。我只是不想…再跟白影刀剑相向。

想到这,不知道为什么心中酸楚,似乎很久很久之前,也曾如此难过。难过到心肺都灼烧起来,脸颊微凉时,才惊觉自己落了泪。

白影已停了步子,伸手抹去我的一行泪,定定看来,“落儿,兵器之魂,得益于主人。若主人要我参战,我必不能叛他。但如果是与你对峙,我也绝不会出手。”

我睁着泪眼看他,看的却不真切,想了许久,才似乎明白过来,“如果真的有那种事,你是要自毁吗?”

白影沉默不语,笑了笑道,“先找到踏雪,这种假设伤人伤己,何必想这么多。”

话虽如此,却还是恍惚了片刻。

到了阎王殿前,门口放着两只不知道是什么兽类的狰狞石像,光是看着就心惊胆战了。我咽了一咽,抓紧白影的手,虽然很惊心,但又带着书灵天生探究新奇事物的惊奇感觉。

门外的鬼差守卫见了我们,扫视一眼,没有阻拦,也没人,不,没鬼去通报。

白影似乎对这里的地形很是熟络,步子很快,连半分思考和犹豫也没,我琢磨着他闭上眼也能不被绊倒。

“白影,你以前经常来这里吗?”

“嗯。”白影淡笑道,“以前几乎每天都来。”

“来干嘛?”

“找你。”

我微愣,“八百年都是吗…”

白影顿了片刻,依旧是笑着,“嗯,幸好是找到了。”

我低低应了一声,已到了一个殿堂内。

刚踏步进去,便见一抹红光朝我击来,连看也未看清楚是什么。白影揽着我的腰身往旁边轻闪,身后的柱子叮咚一声,似被是刺中。我转身看去,却是一支判官笔,已没入大半。如果刚才是钉在了身上,估计我就已经没命了。

呼的一声,那支笔又倒退往那阴暗之处弹回,一个亮如洪钟的声音冷厉道,“小小的凡人也敢入这地府。”

白影说道,“生死判官,故人前来,求见一面。”

“咦?可是白影?”

“正是。”

听见这突然客气起来的声音,我忍不住默默激动了一把,就算自己是菜鸟,但是有个人缘极好相公,也可以游走阴阳之地毫无压力啊。

黑暗处缓缓走出一人,红发红络腮,带着一顶官帽,穿着长袍,手上拿着判官笔,往我看来时,蹙眉想了片刻,恍然道,“这不正是十几年前的那抹灵魄。”

白影点头,“是她。如今已在现世订了三生,一直未来向判官道谢。”他又对我说道,“落儿,这是地府的生死判官,替阎王爷掌管生死簿的鬼官。”

我朝他点点头,“你好啊…”

判官哈哈笑着,差点没把我耳朵震聋,“好个女娃子,进了地府竟然毫无惧色。”

…见多了就习惯了…如果我告诉他第一次见白影时就被吓晕过去,不知道他会不会把这句话给咽下去瞪我。

判官说道,“此次前来可是有什么事?”

白影拱手道,“有一事求问。”

“只管说。”

“想请判官查一人魂魄,可有投胎转世。”

“何人?”

“踏雪,八百三十七年前居住于翠竹林。”

“稍等。”判官喝了一声,面前忽然多了本形体看得并不是很清楚的厚实本子,嘴里念念有声,前面的书籍也在急速翻转。

过了片刻,他终于是开口,“此人已死,当并未投胎。”

我问道,“也就是说,她也游荡在阳间或者是阴间?”

“正是。”判官又问道,“‘也’字做何解?”

“唔,有人化做魂魄后,跟她一样,没有投胎,在等她。”

判官看了我们两人几眼,摇头道,“怎的你们这一堆的人尽是如此,若是再多几个痴人,怕是我这地府都要门罗朱雀了。”

白影失声笑道,“判官语气中的嫌弃之意可真是承受得冤枉,这难道不是在让你们多多休息么?”

判官哼声道,“等本官被裁了职位,就能永世歇着了。”

我听言,也笑了起来,虽是面恶,却是心善。

在这里寻不到踏雪的踪迹,我们又往客栈走去。将这事告诉了凡歌,他又是趋于平静,“没有去投胎,就说明她还在这世上。但她为什么不往生…”他无奈笑了笑,“怨气还未消除吗。”

我说道,“未必嘛,说不定跟你一样,也在哪处等你。”

齐沐泽接话道,“一定是在等着砍你一顿,然后才能安心投胎去。”

“…”

凡歌拿着干净的抹布擦拭碗筷,动作轻缓,更像是在打发时间,淡声道,“不外乎是再等一些时日。”

这个“一些时日”,怕是绵绵无期吧…我看向白影,一直这么等下去何年是个头,不如劝他早日去投胎。

白影看了看我,淡然笑了笑,又抬头说道,“落儿毕竟曾追随过踏雪那么长时间,或许她能感觉到踏雪在何处。”

凡歌笑道,“天地之大,要寻到一人,又谈何容易。”

齐沐泽也附和道,“是啊是啊,我也在阳间找了很多年了,可什么线索也没有。”

我终于是忍不住瞪了他一眼,“齐沐泽你个悲观的道士。我在有生之年会努力去找的,有所为也比没所为强,或许哪天时运高了,真碰见了呢?”

白影也道,“落儿如今是书灵,任务也是游走大江南北,再寻踏雪,并不费力。”

凡歌默了半晌,点头道,“好。”

第六十章 枝节

虽然说要去找踏雪,但凡歌说的也没错,天大地大,要找一个魂魄,并不容易。

我和白影在鬼门关闭前,从地府出来,天已快全亮。

行在路上,白影偏头问来,“你提气做什么?”

这一问,我把提到腹腔的气全散在全身,打了嗝,嘴里冒出一丝烟雾来,甚是好玩,“我想试试把灵魄弄出来,或许跟踏雪还心有灵犀。”

他失声笑道,“你倒是无师自通了。”

我叹道,“可惜踏雪已经是魂魄,不能四处去问,难不成要我重金召集天下的道士吗。”

“人有人可问,鬼有鬼可寻。”

我眨了眨眼,看着他的那抹笑,反应过来,“你是说,找鬼问问?”

他点点头,“一定程度来说,跟鬼问事,反而更清楚。因为人只有百年寿命,可鬼却不同。每座山林,每个地方都有鬼怪居住。”

“那要是他们不肯告诉我们呢。”

“看运气,有些鬼怪很凶悍,有些也很和善。”白影沉思片刻,“一般集结在一个地方的鬼魅,都基本是一个调子。”

我想了片刻,笑道,“他们要是凶我们,我们就凶回去。”

白影叹息道,“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我笑了笑,忽然想起来,问道,“白影,当初你经常一个人跑去那些被鬼占地为王的地方找我?”

白影笑道,“放心吧,那时候并没有受过伤。”

我缠着他的手,就算是受了伤,他也不会告诉我。我暗暗下了决心,以后再也不会这么随随便便走了。

当年踏雪刺了凡歌一刀后,趁着他昏迷,一个人走了。白影所知道的也只有踏雪是从翠竹林出走,剩下的,都不知晓。我们又马不停蹄的赶到翠竹林,在外头寻了鬼怪问。得了她离去的方向,一路北下,天气越来越冷,线索却越来越稀薄。到最后,完全没了她的消息。

初冬,晚风吹在脸上,有种冰凉入骨的冷意。现在往白影怀里缩,倒觉得他身上很暖和,莫非这就是冬暖夏凉的体质。我打了个呵欠,刚折腾的太久,累得慌。如果不是听见了鹰哥在窗外扑翅的声音,我真不想从床上挣扎下来。

“怎么了?”

“我听见我家养的鹰在外面。”

白影伸手压来,指尖往窗户点去,那紧闭的窗便立刻开了。我惊奇的看着,鹰哥已飞翅进来,在屋内盘旋一圈,停在桌上。我披了衣裳过去,从它脚下取了卷轴。

白影拿了外衣,披在我身上,问道,“家里的信吗?”

“嗯。”我收起手中的薄纸,鼻子微酸,“娘亲说,三哥已经开始跟爹爹接手宗主的大小事。因为是未来的宗主,所以族中长辈要三哥先成家,但是三哥不肯,娘亲知道我跟三哥感情好,让我回去劝劝三哥。”

白影拿了信过去,微微蹙眉,“岳母说的是劝?”

我点点头,“有什么不对的么?”

白影看了一眼,沉思道,“若是正常的理解,三哥不肯成亲,不是应当是跟他探探原因么?”

我想了想,惊道,“你是怀疑娘亲其实早就知道三哥有喜欢的人了?而且…很有可能知道那个人就是七姑姑?”

“嗯。”

我微微有些担忧三哥,怕他用情至深,这一世都放不下。想到这,心口微微发闷,但就算是觉得有些酸楚,也不至于…想吐吧…

想吐的感觉如排山倒海,可却是要上不上,难受得很。

白影替我顺着气,说道,“别着凉,回床上躺着。”他又思量道,“果真是不能在折腾后受冷风。”

我没好气道,“下次不许嫌麻烦掀掉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