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章

柳明月直冲了进去,从温友昌手里接过了游记,翻了翻,只有最后一页方才被温老爷子狠掷过去,破损了半页,她检视一遍,颇为心疼:“怎么把我的游记给摔破了?”

温老爷子待她不比待旁的孙子严厉,这会儿犹有些不信:“这游记…不是你二表兄的?”

柳明月摇头:“外翁听岔了,这明明是我的游记。”她自进了温友昌书房,对这位表兄从各地淘换来的那些摆件无不喜欢,早打定了主意要做回劫匪,这种事她最纯熟,因此竟是副小无赖的模样,理直气壮将这游记据为已有,准备回头抓个苦力去誊抄。

说到苦力,薛寒云可是现成的人选!

她抱着游记施施然而去,临出门前朝着温老爷子歉然一笑:“月儿无理,打断了外翁,外翁您继续…”

温友昌目注她的背景,心中滋味难辨:小丫头太坏了!不就是要了几回他书房里的摆件被拒绝么?值得她在阿翁面前上眼药?

不过歪打正着,倒替他解了围。

不提温家书房里老爷子如何训孙,单提柳明月一路挟着游记往薛寒云住处而去,才进了院子,便见连生从书房出来,迎头遇上,听闻薛寒云在房里,她挥退了连生,径自推门进去了。

薛寒云正读着一封信,神情瞧来有几分凝重,见她这才多早晚便追了过来,面上不由浮上一层浅淡笑意。

“月儿怎的过来了?”

柳明月笑眯眯将游记递到他手上,“劳烦寒云哥哥替我抄一份…”见他要将手中信收起来,便伸手去要,“哪里来的信?”薛寒云唇角带笑,意味深长,反将那信递到了她手里。

她接了信,一目十行瞧过去,顿时一张脸儿烧透。

信是柳相亲笔,只道圣上近日在国事之上亲力亲为,这才操劳了三个月,便又病倒了,国事重回太子手中。京中多有人家成亲,柳明月虽未及笈,但也可先成亲,及笈之后再圆房也不迟,故令他们早日回京筹办婚事云云。

柳相此举,也是迫于无奈。

今上一旦驾崩,便有国孝要守,到时候婚期反要推迟。

薛寒云见她粉面含朱,心情大好,暂将那封信背后透露的讯息,京中诸般纷争放下,伸臂便将她揽了过来,又故意道:“月儿不是陪着那位何姑娘吗?怎的有空来这里?”与其等着她来挑刺,还不如取得先机。

柳明月本来便存着试探之意。她前世深爱一场,最后落得乱棍加身,肝肠寸断,哪怕理智告诉她薛寒云待她比司马策强上百倍千倍,可是面对感情,总还存有一二分不信任。

男人肯为你付出生命,但也并不表示他不会在某一时刻会对旁的女子产生几分同情,进尔生出纠葛来。

她见惯了男人三妻四妾,女子做了嫡妻,若得夫婿六七分爱,已是羡煞旁人,可是她如今恨透了与人争夫,如她阿爹那般只娶了一位妻子的,这世上大约绝无仅有。薛寒云如何想,她真正不知。

“寒云哥哥觉得…何姐姐可怜吗?”

薛寒云与之相处已久,听她绕这样远弯子探问何秀莲,心中已笃定那何秀莲可能有过暗示。他虽面冷,在京中同僚同窗在外应酬之时,酒席间不是没有遭遇过投怀送抱之事,特别是年轻俊俏的男儿,这种事情哪里少得了?更有各种明示暗示…也并非是傻子。

当下捏了下她的俏鼻:“何姑娘有吃有喝,哪里可怜了?”

边关之地,战事迭起,他小时候见多了流浪街头的孤儿,父母俱亡,衣食无着,面黄饥瘦…城破之际,皆成白骨…亲眼见证过这世上最悲惨的事情,此后有衣有食的安定温足生活,不必忧心城破命丧,天人永隔,算得什么可怜?

柳明月眨眨眼睛,对他这样的答案颇有几分不满,想了想,又道:“何姐姐自伤寄人篱下,想寻个良人托付终身…她觉得寒云哥哥极好…”悄悄去窥薛寒云神色,见得他俊眉朗目,心头忽生起悲伤之意:若将来,也会有旁的女子陪伴他左右,她将如何自处?

万氏教给她的那些后宅手段里,如何打击丈夫身边的女子,她前世是不知,亦不屑,但事实证明她太天真,人无害虎意,虎有伤人心…最后落得那样下场,想来之前的平顺,也不知道是阿爹与寒云费了多少心机,才保得她的平安。

薛寒云见她神情忽的落寞了下来,没来由心中疼惜,在她颊上偷亲了一记,浅笑:“莫非月儿不知,京中恋慕我的女子亦不少,除了你的罗师姐,旁的女子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吧?!我那些同窗同僚,拐弯抹脚来探问我亲事的,也有…让我想想有多少…”

柳明月怔怔瞧着他,忽觉危机大起,心中不断告诉自己,他前世明明不曾成亲的,至她死时,他都不曾成亲…可是脑子里另有一个念头偏强硬的挤了上来,也许他还有别的原因,并非因着她才不曾成亲…

他为何不曾成亲,她也只是一直猜测,并不曾亲口听他吐露,是因着她才不曾成亲的。

从前的万分笃定,如今竟然不敢坚信!

“你…你是准备都娶回来吗?”

薛寒云见她脸儿煞白,目中已有水泽,整个身子都僵住了,还试着要从他怀里挣脱,连忙双臂将她揽在怀里,面颊挨着她的面颊,紧贴着她,苦笑:“奈何无论谁家女子,在我眼里都不及月儿…”

“骗人!”柳明月心中怀疑又加了两分。

“都不及月儿调皮淘气…”在柳明月即将发怒的神色里,忙又道:“让我这样牵心挂肺…”

这话着实动听,立时戳中了柳明月软肋。

他若夸柳明月温柔娴淑,善解人意,她多半要暴怒,薛寒云竟然也要拿假话来蒙她,可见并非全是真心。可是他将大实话讲了出来,反令她心怀悦意。

诚然,柳明月也承认自己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孩儿,她长这么大,也从不曾刻意去讨别人喜欢,柳相宠她,只愁她不开怀,哪里还肯让女儿去看人眼色,讨好别人?

便是薛寒云,虽然明面上冷冷淡淡,但事实上何尝不是在暗地里纵着她?

纵着她在他书房里理直气壮的打劫,纵着她想要什么,必要想法子给她弄了来…

不过她如今也渐渐学着去体谅柳厚与薛寒云的不易,性子已大不比前,完全不顾忌柳相与薛寒云的心情。

薛寒云见她紧绷的神色渐缓,又在她颊上偷亲了一记,才愁眉苦脸道:“我正在发愁,便是你一个,我也应付不来,要是再纳了妇人进门,岂不是要累死?”

柳明月至此也听出了他话中之意,顿时嗔道:“谁知道呢?万一再纳的是朵解语花,将我比了下去,高兴都来不及,哪里就会累死了呢?”

薛寒云听她话中之意,竟然是吃些没影儿的干醋,他这些日子忧心她性子好动,被温友昌勾了去,哪知道她却也在忧心自己被花解语勾了去,真正是…两下里相错,差点闹出乌龙来。

他心中忧心散去,更如灌蜜,索性不再辩解,当机立断吻住了那喋喋朱唇。

柳明月本来话里话外就带了些醋意,说出口来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结果不曾听到他辩解,正抬头去瞧他神色,便被攫住丹唇,后脑勺亦被薛寒云大掌一手牢牢扣住,令得她挣脱不得…

她脑中霎时嗡嗡作响,什么样的心思都暂且放在了一边,一颗心儿在腔子里跳的急迫,近似要跳出来一般…被薛寒云这般亲吻,尚属首次…

吻着她的男子,鼻梁高挺,睫毛浓密,从来面上如冰,此刻只因带了些情欲之色,那面上线条便出乎意料的柔软了下来,靠的这样近,她傻傻瞧着,魂飞天外,脑子里竟然冒出个傻念头:寒云哥哥…原来竟然这般的好看…好看到对着这样的一张脸孔,她心跳如鼓,软在了他怀里…

这还不算,他强硬有力的撬开了她的唇齿,逮住了她退缩的丁香小舌,吸吮不已…

柳明月在这样强硬的攻势之下,整个大脑都空了,身子早已酥软成一团,由得他搓摸…

良久之后,柳明月终于获得了呼吸的机会,她将自己整个脑袋都埋进了薛寒云的怀里,只等呼吸和缓下来之后,方低低道:“以后…你不许中意别人,只能对我一个人好…要像阿爹待阿娘一样…”

薛寒云将她紧揽在怀里,心中无比满足,语声温柔,简直是二人自相识以来从不曾有过的温软语调:“傻丫头,整天疑神疑鬼,瞎想什么呢?能娶到你一个,我已经知足,至于旁的女子如何,与我有什么相干?”

柳明月一颗惴惴难安的心,安稳落下——

48、自荐

四十七章

随着柳厚亲笔书信前来的,还有亲笔所书的请贴,邀请温家诸人前往京中参加柳明月与薛寒云的婚礼。他一人身兼两小家长,索性独个儿便将婚期订在了十月初一。至于过大礼请期诸事,待得薛寒云到得京城,再另行补办即成。

温家三房收到请帖,温老爷子倒无什么表示,温老夫人当即清点自己嫁妆,准备替柳明月添妆的东西,一时又在内心感叹,女婿将薛寒云这未来的外孙女婿送来江北,可谓用心良苦。

温老爷子倒未曾有所表示,只将薛寒云叫来,塞给他几卷字画,“你们既要成亲,外翁没什么可送,只这几卷字画,算不得值钱,聊作贺礼。”

薛寒云感激不已,回去打开一看,分明是前朝名人真迹,如今市面上难寻的好物件,心内大喜:温老爷子这是承认他这外孙女婿了。

温家不止长三房收到喜贴,便是长房与长二房也收到了贴子,其余旁支却无此殊荣得柳相亲邀。

小温氏的女儿成亲,请叔伯长辈及堂兄弟们观礼,原是平常之事。只是如今小温氏不在,由柳相亲笔所书的请帖,此事便极为不平常起来,嫡长房二房都极为重视。

消息传开,女性长辈们都在考虑添妆之物,不能前往京城的,便想着柳明月怕是不日便要返京,索性趁着她未走,早日送了她添妆之物。

温家子侄辈众多,入仕的,将来进京赶考的,都想着能靠柳相这棵大树。

何秀莲听到此事,先是目瞪口呆,过后却又如释重负,显然大松了一口气。

小芬只道她被这消息打击到,连忙劝慰:“姑娘别生气了,也别伤心了,凭什么样的好男子,姑娘总能寻到一门好姻缘。”她乃何秀莲贴身丫环,也知道她家如何境况。假如何秀莲嫁的不好,她自然也不会有好日子过,是以极为盼望着何秀莲好。

哪知道何秀莲不怒反喜,“你哪里知道,这却是好消息。”

小芬不解:“薛家公子与柳姑娘成亲,怎的是好消息了?”心道姑娘莫不是伤心的傻了?在温家这么些年,好不容易碰上个能指望的良人,那人却要成亲。

她原还想着,温家子弟众多,何氏不拘哪一个,将她家姑娘许了过去,她们才算长长久久的在温家扎下根来。可是在温家一住这么些年,心里也知道温家与何秀莲家门户不对,原就指望着与何氏的血缘之亲,如今冷眼瞧着,自家姑娘做温家的少奶奶,是指望不上了。

可是给温家少爷做妾,又实不甘心。

何秀莲淡淡一笑:“小芬你傻了?薛家公子忠良之后,又是柳相养子,听说已经有了官职,京中多少大家闺秀娶不得,难道还会娶我一个贫家小户的女子不成?我原先与柳姑娘打听他,便是想着,若能在他身边侍候,将来得个一男半女,终身有靠,岂不比姑母送回家去,嫁个手艺匠人,做个贫家妇人,为了生计辛苦操劳,几年之后便颜色残老的强上百倍?”

小芬至此才知何秀莲心中想法,转念一想,便是她,也宁做富人妾,不做贫家妇。锦衣玉食的当主子,总比蓬头垢面的辛苦强上太多。况薛寒云不比温家少爷们,读书考科举,将来前途如何还很难说。他背后有一座大大的靠山,出身又极好,可谓前途一片光明。

“可是…柳姑娘…”

小芬只觉此事颇有难度。

何秀莲却笑道:“先时我便想着,与柳姑娘打好交情,她若是个心软的,怜我寄人篱下,将来要是我提起来,她回京之时能与姑母说一声,带我离开,容我侍候了薛公子,便是万福。打听薛家公子有无婚配,便是想要知道这未来主母禀性如何,万一是哪家骄横的千金,也好多做防备。哪知道却是柳姑娘,这可真是万幸。”

小芬不解:“怎的是万幸?难道柳姑娘就好相处了?”

何秀莲道:“虽不算好相处,但也不难相处。听说相爷大人后院清静,柳姑娘哪里知道整治后宅妾室的手段?我只要规规矩矩的,要说恶毒,我瞧着她也不是那些恶毒的,能狠下心来打杀妾室的。男子总要三妻四妾,与其将来她要替薛公子纳旁人,不如我亲自去求她,她知我家世门第皆低,与她全无可比之处,要是心软怜惜我寄人篱下,说不得就同意了…”

她们主仆在这里打的好算盘,又费了半夜功夫,要为柳明月打些络子,做些贴身的针线活出来,忙活不已。

温毓珠众姐妹听得此事,俱都在闺中背着长辈笑开来:“月丫头的嘴也太严了些,与夫婚夫婿同来外翁家,难道怕我们姐妹们取笑,这才不肯说出来的?”

便相约了去三房寻她。

温二老爷子近日些日子时不时会去三房寻温三老爷子的麻烦,兄弟俩斗一阵嘴,互相揭疤,狠批对方的不是之处,又相对灌一阵小酒,火药味倒淡了不少。听得长房的孙女辈们温毓珠,温毓琦,温毓珍前来三房寻柳明月,便喝令贴身长随:“月丫头快要回京了,还不去将芸丫头荷丫头拎过来,送她些临别礼物?”

二房的孙女辈只得了两个,温毓芸与温毓荷,虽在长房与柳明月见过几回面,但二房与三房多年不曾踏足对方家门,这些日子温二老爷子虽时不时前来,但其余的人如今还不曾来过三房。

送信的长随前去将温三老爷子此话带到,他是下人,自不敢说将两位小姐“拎过来”,只道老爷子请两位姑娘去陪陪柳姑娘,柳姑娘说话便要回京成亲了。

二房的太太奶奶们闻听此言,揣度二老爷之意,这是容许二房与三房来往了?

当下大喜,忙忙收拾了带着温毓芸与温毓荷前往三房。

三房出了个相爷女婿,这些年,二房没少眼红,明明是极亲的亲戚,偏偏不能走动,如今有此可会,如何不乐?

二房的太太奶奶们来,柳明月不过前去见个礼,自有林氏颜氏费心招待,她房里今日却格外热闹,一帮表姐妹们全聚集在此,皆送了她一些临行礼物。温毓珠送的乃是一对翡翠镯子,水头虽一般,但也是她家长戴着的,权做纪念。温毓琦温毓珍皆是自做的荷包,前者荷包里装着一对明月耳铛,后者装着一对梅花花钿,做工十分的精巧,柳明月瞧着皆十分喜欢。

三房温毓荷与温毓芸也有礼物相送,连向来安静内敛的温毓琼也有东西相赠。

柳明月见此,忙吩咐将前两日与薛寒云司马瑜逛街买回来的胭脂首饰,各分了一份,送予众姐妹,聊表谢意。

众人推辞不过,皆收了去,又道:“我们本来是来送礼的,哪知道又赚了这许多回去。”

柳明月当时买这些东西,便想到他日离开江北,与这些表姐妹们相处一场,临别相赠也不错,是以今日人人有份。往日温毓珠要出门,何秀莲也要前来,今日却不见她,她还道那日自己与何秀莲那些玩笑话教何秀莲放在了心上,听得她的婚讯,何秀莲大约有几分尴尬,不肯再来了,遂也不以为已。

她是任性惯了的,与何秀莲相处日久,见她背人处常自伤自恋,对何舅母全无感恩之心,话里话外都是理直气壮的索取,便十分不喜她的为人,又见她对薛寒云有意,她自己本来便是个霸道的性子,虽当着薛寒云的面,容她示好,原是存着试探薛寒云之意,可是内心未尝不厌憎她如此行为――连她的男人也敢想!

她如今又得了薛寒云应承,一生一世一双人,更不怕扑缠上来的女子,因此对何秀莲倒全无一点忧心。

何秀莲不比罗瑞婷,罗瑞婷是堂正磊落的性子,立身行事颇有几分敢作敢为的大丈夫气派,柳明月对这位师姐很是敬重,因此与薛寒云之事,至如今也还会顾忌着她的心情。但是何秀莲出身小户人家,又一直养在旁人家,心中如何作想,谁人会知?

万氏教导她的那些女子里,尤其要防备的便是这样的女子。

“今日怎的不见何姐姐?往日何姐姐可与大姐姐焦不离孟的。”温毓珠是长房嫡长孙女,柳明月便要呼她一声大姐姐。

温毓珠笑瞧一眼琉璃,“你问这小蹄子去,都让她去请了,人却没请来。”

琉璃连连摆手:“这可不是奴婢的错。奴婢是奉了姑娘之命去请表姑娘,哪知道她正与小芬忙着呢,说是不得空,改日有空了再来寻柳姑娘说话。”

温毓珍性子活泼,听话便笑了:“何姐姐敢是不肯来送月丫头了?等她改日有空,月丫头都回京了呢。”她并非何氏所出,而是长房嫡次子的女儿,与何秀莲也无亲戚关系,不过瞧在大伯母何氏面上,叫何秀莲一声姐姐罢了。

柳明月听得她不肯来,心道:她若能知难而退,便是好事。

正一帮姐妹们玩闹着,便有婆子来报,前院有柳家长辈前来,温老爷子令柳明月去前院见客。

柳明月听的诧异,怎的有柳家人上门来?

她早听小温氏的陪房闻妈妈讲过,她的祖父过世的早,偏留下偌大产业,只留下了柳老夫人与柳相二人过活。彼时柳存不过三四岁,孤儿寡母,且柳老夫人娘家已经凋零无后,柳家在慈安镇十里外的五柳镇,镇中柳姓人家居多。

柳家族人欺凌她们孤儿寡母,想吞占这一房的产业,便将她们孤儿寡母赶出了镇子,只道柳老夫人不肯为亡夫守节,与过往客商有勾连,伤风败俗,从柳家一族中除去,令他们孤儿寡母自行活路。

其实柳老爷子留下的数家铺面田产皆极为获利,引的族中众人眼红不已,这才引来此祸。

柳老夫人聪慧坚贞,见保不住亡夫留下的产业,索性收拾了细软,带着幼子离开了五柳镇,在慈安镇上赁了一所小宅子,省吃俭用,将柳厚送去读书,至于柳厚天资聪颖,刻苦攻读,此后一再高中,又得遇明师指点,最终成就今日这番局面,却是柳家族人未曾想到的。

柳厚后来逐步高升,从不曾回过柳家祭祀,便是柳老爷子的坟,也早在十几年前,迁往别处,不再与柳家有任何瓜葛。

当年迁坟之时,柳家族长早听闻柳厚高中,步步高升,便存了亲近之意,想着他总要回家祭祖,到时候将他家产业一并还回,再赔礼道歉,想来这陈年旧事便会揭过。

以前柳厚家宅子的乃是柳家族长一房,听得柳厚当官,便忙忙的将这宅子腾了出来,打扫干净,盼着柳厚回乡。

哪知道柳厚高中之后并未回去过,隔了数年回去,甫一回去却要迁坟,连家门也不入,只带着一众府衙兵丁,迁了便走。柳家族长带领族中众人前去相见,他周围被官兵围的严严实实,根本靠近不得。

后来随着柳厚官越做越大,终于权相,柳家族人几乎悔青了肠子,便是当年起了贪心又带着一帮子侄辈霸占了柳厚家产业的老族长也在族中受尽指摘。众人如今都怨悔老族长当年贪财,却不肯承认自己当年也是趁火打劫,欺凌的柳家孤儿寡母全无安身之处。

这么些年来,柳家除了柳厚,再无能读书高中的,柳家族人无不盼望着能与柳厚和解,也好光明正道攀上柳相这棵大树。

最近几日,温友政去乡下收租子,随行的仆人早得了他的吩咐,说是要在乡下寻个小活物给哥儿姐儿玩。随行的仆人与庄子里的管事极熟,两口酒下去,那管事便知道了,原来是府里的表小姐回乡探亲了。

那些佃户闻听是京里来的相国府小姐,忙忙的收拾了一对儿白色的小兔子,一对儿黑色的小兔子,另两只玉雪可爱的足月的小猫送了上来。

温友政还未回去,还在各庄子里察看,柳厚女儿来到外祖家的消息便传到了柳家。

原来柳家与温家的庄子隔着一个山头,两边的佃户也有沾亲带故的,那送了小猫的人家讲起来,夸耀那猫仔是要送给京里来的相国府小姐玩的,说者无意,听者有意,倒听打了个清楚,回头就报给了柳家庄子上的管事。

可巧柳家近日也有主子前来收租子,来收租的正是族长的孙子。这庄子还是柳厚之父当年置的产业,如今还在族里,柳厚不回来,也从不曾传信说要收回庄子,这庄子便一直在族长一家手中。闻听此事,当夜族长便与家中妻儿商议一番,第二日族长太太便带着儿子与媳妇来到了慈安镇。

想着柳明月是个小姑娘,不经世事,只要将柳厚家产业交上去,她接到手里,再上门去与柳厚和解,这门亲便算认回来了。

况且前来的族长太太,按着辈份,算是柳明月祖母辈的,她还要叫尊称一声“阿嬷”,再厚厚送小姑娘一份见面礼,此事便成了。

柳明月在后院与众姐妹道:“姐姐们稍坐,我去去便来,回头我们还要好好乐上一日呢。”收拾了收拾,便带着夏惠往前院而去。

本来柳家族人来人,男客要在外院,女眷自然要进后院与温老夫人叙话,只不过温老爷子耿直,早知小女婿当年**流落慈安镇之事,对柳家人并没有好脸色,生怕柳家妇人进了内院,万一妇人家心软,攀起亲来会坏了柳厚大事,便不肯开口让柳家女眷进后院,只在前厅待客。

恰今日温二老爷也在,本来与温三老爷子喝酒互揭短,听得是柳家来人,睁开醉眼朦胧的眼,张口便道:“这柳家与我们温家一不沾亲,二不带故,跑到温家门上来,可是有事?”

慈安镇众人皆知小温氏嫁了柳厚,温二老爷子却道不沾亲不带故,摆明了不肯认这门亲戚,柳家老太太听闻此事,面上一阵难堪,柳家大爷与大奶奶脸上也极不好看,只盼着柳明月快来。

好不容易听得门口仆人来报:“表姑娘来了。”

温三老爷子便道:“快让她进来。”温二老爷子却接口道:“也让月丫头认认这些没廉耻的货!”

这下子,柳老太太便坐不住了,听得脚步声,仆人打起了帘子,见一名年约十四五的小姑娘打扮的十分齐整,缓缓进来,身上裙衫首饰件件不凡,本人却生的十分娇憨媚丽,笑嘻嘻向着温二老爷子与三老爷子行礼。

“外翁唤月儿前来,可是有事?”

柳老太太便忙忙的站了起来,伸出手去要拉她,口里啧啧叹着:“这就是我们厚哥儿家那丫头吧?瞧瞧生的真是齐整,快来让阿嬷好好瞧瞧。”

柳明月朝后退了两步,愣是让柳老太太半片衣角都未沾到,站在那里审视道:“这位老太太可是认错人了?家祖母早已下世多年,哪里来的阿嬷?”她已知这老妇人定然是柳家族人,只是其父当年与祖母被逐出族,可见柳家族中尽是些利欲熏心之辈,哪里还肯认。

柳老太太面上一愣,尴尬笑道:“不怪姐儿不认得阿嬷,你阿爹可是我们柳家一房最有出息的人,自离了五柳镇,这么些年也未曾回来,族中人可都想着他盼着他呢。可惜他如今贵人事忙,好不容易听说姐儿来了,便将你家的房契及这些年托族中照管的租子都送了过来,连帐薄子也送了来呢,姐儿可要看看,顺便收了?”

柳明月在相国府长大,每年往府上送礼的官员经见过不少,这些人哪个不是端着一张笑脸?

她心中冷笑,面上却道:“老太太定然认错了。我们家在江北可并没有产业。我阿爹早说过了,家中族中唯有他与阿嬷两个人,其余的全死光了。那时候家里穷,哪里有银子置什么产业呢?”

温老爷子本来怕她小孩子家家,听道是送来自家产业,万一被柳家老婆子说动,将来沾上这样的亲戚,甩都甩不掉,有心要点醒小丫头,却见她回的头头是道,那柳家老太太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一把年纪脸都几乎要没地儿放,顿时笑开了花。

温二老爷子捅捅弟弟,递过去一杯酒:“别把你那张脸笑成朵茄子花,我真见不得你笑!”

温老爷子心情极好,哪理会兄长的冷嘲热讽,接过酒一口饮尽:“有这样聪明的外孙女儿,笑笑怎么了?你是没这样的外孙女儿眼馋的吧?”

温二老爷子女儿只生了儿子,并无外孙女儿,听得此话,只好默不作声喝了一口酒。

如今兄弟俩个常毫无顾忌的攀比,比子女比孙女挑剔对方人品,有时候比起来,连旁边老仆也觉得:便是这两位当年六七岁稚儿之时,也不曾这般毫无顾忌的放开了胆子攀比过吧?

当年老太爷与太夫人还活着,若他两个这般攀比,搞不好便是一顿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