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太太,”他开口,语气平和的听不出什么:“好久不见。”

洛美只觉得手心里蠕着冰冷的湿意,像是有条小虫子在那里钻着,也许是出了汗,也许是抓着秋千索太紧,只听他说:“你与容先生的婚礼,并没有通知旧朋友一声,所以没能去向你道贺,真是失礼了。

洛美听他说的客客气气,于是也十分客气:“哪里。”

言少梓终于从花的阴影中走了出来,月光照在他脸上,眉目并不十分清楚,但目光仍旧锐利如斯,他说道:“刚刚一见,差点认不出来。容光焕发,到底是新人。”

洛美不由自主的攥紧了秋千索,淡淡的说:“那当然。女人一生,就是要嫁个好丈夫,不然,丢了性命都有可能。”

他点头道:“很好,终于说到正题了。你认为洛衣的死是有人做了手脚?”

洛美将脸一扬:“我不敢胡思乱想,但她抓到旁人不可见人的把柄,所以才会被杀灭口。言先生,不论怎么说,她是你的妻子,我没有想到,人性会卑劣到如此地步。”

言少梓上前一步,抓住了秋千索:“洛美,说话要有证据!”

洛美说:“是,凡事都要有证据,所以刚刚我也讲了,我并不敢乱说。”

言少梓的脾气本就不好,一下子就扣住了她的手腕,几乎是将她从秋千上拖了下来:“官洛美!我告诉你,我言少梓还没有丧心病狂到这种地步,去谋杀妻子和岳父!”

洛美既不挣扎,也不吵闹,只静静的说:“是与不是,你心知肚明。就算你并不知情,但你的家族呢?为了那份总录,他们绝对会不择手段,身为这个家族的一份子,你真的一无所知?”

言少梓咬着牙说:“好,你今天是非要定我的罪了?!”洛美望向他,月亮正穿梭云中,所以月色忽明忽暗,映在他脸上也是忽明忽暗的,他眼中有什么她看不清,她忽而一笑:“言先生,我能定你什么罪?我不是法官,更不是上帝,至于你有没有罪——天网昭昭,疏而不漏,到时候自有报应不爽。现在你最好马上放开我,不然让我先生看见了,只怕他会误会。”

“你先生?”言少梓冷笑着,语气中都是讥讽与嘲笑:“你真是找到了一个良人托付终身,你知道他是什么人?”

“我当然知道。”洛美淡淡的答:“他是你同父异母的兄长,言正杰与容雪心的儿子。”

言少梓冷笑:“他告诉过你了?但你对他还知道多少?不错,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兄长,可是家族上下,绝不会放过这个混蛋!他很有钱对不对?你知不知道那些钱都是从哪里来的?我告诉你,他的每一分钱都是用最最见不得人的手段压榨来的。而父亲是被他活活逼死的!他以恶意收购来威胁父亲,气得父亲脑溢血倒在会议室里,他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下得了这种毒手,你还指望他待你有几分情义?”

洛美也冷冷一笑:“见不得人?常欣做的事就见得了人吗?行贿受贿,营私舞弊。大营山隧道塌方,工人死了七个人,受伤的有四十六人,为什么?因为常欣关系企业中赫赫有名的宽功工程公司贪图蝇利,擅自改变支架设计结构。事后你们买通调查组,将责任推卸的一干二净。你们双手都是鲜血,有什么资格指责别人?”

言少梓道:“人在商场,身不由己,过去你也是公司的一份子,你难道就清白了?”

洛美道:“我确实也不清白,所以我才有今日的报应。但我只是想让你明白,在这世上没谁比谁干净,你根本没有任何立场来指责我的丈夫。”

言少梓气得狠了,脸上的肌肉微微扭曲,几乎是一字一顿:“好!好!我等着,等着看你的好丈夫会给你什么好下场!” 他用力摔开她,转身大步而去,旋即没入了黑暗中。

洛美被他推了一个踉跄,扶着秋千架才站稳。月色还和刚才一样好,在扶桑的花上、枝上、叶上都镀上了一层银霜;花园里音乐声、说笑声一阵一阵的传过来,洛美却觉得自己像是一个人孤伶伶的在这里,外头的人闹也好,笑也好,似乎都是另一个世界。刚刚的对话,她与言少梓是彻底的决裂了,从今后再见面,只怕连今天的虚假的客气都会没有了,而他说的那些话,更令她觉得难受。是的,她根本不知道容海正是什么人,可是他救了她,他在绝境里替她指出一条路,他让她重新活过来,只为了复仇活过来——她心里的苦意涌得更厉害了,仿佛刚刚喝了一杯浓浓的黑咖啡一样,一直苦到五脏六腑里去,苦得她眼里一阵阵的发热,她倒盼望这里真的是荒无人烟的野地,那样放声痛哭一场,心里也是痛快的,可是偏偏隔着花墙外头就是人,她只好极力的忍着,好在是忍耐惯了的,再难再苦她也可以忍下去。过了一会,觉得好过了一些,就慢慢走出去。

容海正在和部长聊着什么,见到了她,于是问:“你到哪里去了,这半天没有看到你?”

洛美笑道:“刚刚到花障那边去了,谁知迷了路,又黑,什么都看不见,顺着小路越走越远,最后才转回来。”

高部长笑道:“我刚才还在和海正开玩笑,说有你这样漂亮能干的太太,他却不看紧些,要当心被别人拐走呢。”

说笑了一回,洛美又和部长跳了两支舞,才和容海正跳舞。他问:“你刚刚去哪里了,我想不是真的迷了路吧。”

洛美就笑笑:“你难道真的怕有人会拐走我?”

容海正也笑了笑。

洛美低声道:“我刚才遇见言少梓了。”

容海正哦了一声,问:“他说了什么?”

洛美说:“也没有什么,还不是意料中的那几句话。”

容海正停了半晌没说话,过了一会子,才问:“那你跟我结婚,他说了些什么?”

洛美抬眼看他,见他漫不经心,像是随口问问的样子,于是说:“他有什么好说的?不过整个言氏家族都不乐意见到我们结婚,我想他也是。”

容海正就不问了,后来舞会结束,两人回到新海家里,洛美只觉得累,泡了个澡,然后早早就睡了。一觉醒来,满室星辉,玻璃屋顶上一穹的星斗,挨挨挤挤璀璨似海,几乎如露珠般莹然欲堕,而身边的床却是空的。她心里奇怪,起床来随手拿了外套,一边穿一边往外走,一直走到露台前,隔着玻璃门看见容海正一个人坐在露台上吸烟,她知道他的失眠症素来十分严重,于是也不惊动他,自己回去继续睡觉。刚躺下不久就听到露台的门很轻的一响,她闭上眼睛装睡,只听他放轻步子一直走到床前来,忽然伸手过来替她拉上了没盖好的被子,他轻轻的叹了口气,竟然十分怅然。洛美本来装睡是想要吓他一吓的,突然听到他这样叹息,心里倒是一怔。正迟疑还要不要和他开这个玩笑,却听他轻声唤她:“洛美”,她没有应,他轻暖的气息拂在她脸上,仿佛俯下身来,离她的脸不过咫尺,她心里怦怦跳着,他最后却只在她嘴角轻轻的印下一吻,然后拉过被子,在她身侧睡下了。

洛美一动也不敢动。心里更不知该怎样才好。在巴黎的一幕幕似乎又浮现在眼前,以前不觉得,现在回想起来,他却是花了极大的心思在哄她高兴,试图让她快乐。

原本以为这场婚姻真的只是一种互惠的利益交换,现在却让她发现了他藏在利益后的另一重动机,如果真的牵涉到感情,那么这场交易只怕就要复杂得多了。他果真会信守当初的诺言与她离婚吗?他是最精明的商人,分分计较,没有收益绝无付出,换过来说,如果付出后没有他理想的收益,他只怕是绝对不肯收手的。那么到时自己还能不能顺利摆脱这桎梏?

第十二章

第二天吃早点的时候,她见容海正微有倦色,于是问:“怎么?昨天没睡好?”

“失眠,老毛病。”他轻描淡写地说,拿起勺子吃粥,想起什么似的,“我正要问你呢,昨天的早饭你吃得那么勉强,想必是吃不惯,为什么不说出来?这是家里,又不是酒店,想吃什么,为什么不告诉厨房?”

洛美心中一动,倒有什么感触似的,笑着说:“我是要说的,可是忘了,再说今天早上又吃的是白粥。”

“那你得谢我。”容海正说:“要不是我昨天告诉厨房,你今天就没有这白粥吃。”他本来是带着玩笑的意思,谁知洛美认了真,放下餐巾走过去,说:“谢谢。”不等他反应过来,已经俯身亲吻他。

他慢慢地环抱住她,深深地吻着,两人从前也有过亲吻,但都是蜻蜓点水一般,从来不曾这样缠绵相依,洛美几乎窒息——他箍得她太紧了,透不过气。

过了许久,走廊上传来了脚步声,容海正才低声问:“你是不是有事求我?”

洛美仍有些窒息的眩晕,只问:“什么?”

“没有吗?”

洛美还是糊涂的:“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受宠若惊。”他淡淡地说,“你无缘无故,不会这个样子。”

洛美心里一寒,脸上却仿佛笑了:“我们是盟友,你这样不信任我?”

他也笑了笑:“我当然相信你。”

洛美只觉得心里刚有的一点暖意渐渐散去,慢慢走回自己的位置上去,若无其事地将一碗粥吃完。而容海正也没有再说话。

一进办公室当然就很忙,中午吃饭的时候虽然在一起,但只是说公事。晚上容海正有应酬去陪日本客户,洛美在公司加班到九点才独自回家,厨房倒是做了好几个菜,但一个人吃饭索然无味,嚼在口里如同嚼蜡,敷衍了事。

吃过了饭就看带回家的公文,一直到十二点钟了,容海正没有回来,她也不管,随手关了房门自睡了。

容海正凌晨两点钟才到家,有点酒意了。佣人们早就睡了,他自己上了楼却打不开房门,叫了两声“洛美”也听不见有人应。卧室外是个小小的起居室,有一张藤椅在那里,他又困又乏,酒力又往上涌,叹了口气坐在了藤椅上,只说歪一歪,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洛美早上醒了,想起容海正一夜未归,心里到底有点异样。谁知一开房门,起居室里倒睡着个人,吓了她一跳。再一看正是容海正。醉深未醒,下巴上已经冒出了胡茬,他甚少这样子,平日里大修边幅,难得看到这样一面,倒觉得年轻许多。洛美摇醒他,叫他:“回房睡去。”他倒清醒了很多,抬起眼来望了她一眼:“怎么,你不生气了?”

洛美不说话。他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了,你那天见了言少梓,就后悔跟我结婚。”

洛美脸色微变,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是为什么而结婚?我父亲、我妹妹的死还没查出个水落石出,你认为我和言少梓还会有什么?”

容海正翻了个身,说:“我不想和你吵架。”

洛美径直走出去,就在起居室那张藤椅上坐了下来。房间里静了下来,过了好久都无声息。四姐上来问她,说司机已经等着了,早餐也要凉了。她看了表,自己是要迟到了,于是没有吃早餐就坐车走了。

在办公室里忙到快十点钟,接到孙柏昭的内线电话:“容先生在办公室等您。”

她就过去他的办公室,孙柏昭也在,所以她坐下来没说话。旋即孙柏昭走了,办公室里只剩了他们两个人了。偌大的空间,他的办公室又是开阔通透的设计,四处都是玻璃与窗子,宽敞明亮,洛美却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容海正一支接一支地吸烟,直到呛得她忍不住咳嗽,他才掐熄了烟,将一个纸盒推到她面前,说:“四姐说你没吃早饭,我顺便给你带来了。”

洛美说:“我不饿。”

他“哦”了一声,又点上了烟。洛美就说:“没事的话我走了。”接着站起来,他却也一下子站了起来,突然抓住了她的胳膊:“洛美!”

她望向抓住她胳膊的手,他终于又慢慢地松开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两个人都无话可说,等到晚上回了家,在餐厅里吃饭,连四姐都觉出了异样,做事都轻手轻脚的。

洛美觉得心里烦,容海正开着笔记本电脑看纽约股市,他一做公事就不停吸烟,呛得她咳嗽起来,他觉察到了,关上电脑起身到书房去了。洛美虽然睡下了,但一个人在床上辗转了好久才睡着。

一睡着就恍惚又回到了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在家,黄昏的太阳照进来,给家具都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她独自在厨房里忙碌,做了很多菜,又煲了汤,心里只在想,怎么爸爸还不回来?好容易听到门铃响,急忙去开门,门外却空荡荡的,正奇怪的时候,突然有人从后面紧紧勒住了她的脖子,她拼命挣扎,拼命挣扎,终于挣扎着回过头,却是洛衣。她脸上全是血,两眼里空洞洞的,往下滴着血,只是叫:“姐姐!”伸出手来又掐住她的脖子,“姐姐,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吓得她拼命地尖叫起来,一边叫一边哭。

“洛美!”她终于从噩梦里挣脱出来,那温暖的怀抱令她觉得莫名的心安。她还在哭,他拍着她的背:“没事了,没事了。”

她渐渐明白过来自己是又做了噩梦,抽泣着慢慢镇定下来,他隐忍地吸了口气,抱着她慢慢坐在了床上。洛美听见他倒抽冷气,低头一看,这才发现他脚踝处蹭掉了一大块皮,正往外渗着血,不由得问:“怎么伤成这样?”

“刚刚在浴室里绊了一下。”他笑了笑,“不要紧。”洛美这才发觉他虽然穿着浴袍,但胳膊上还是湿漉漉的,想是听到自己哭叫,就立刻赶了过来。她不由得觉得歉然,下床去寻了药箱,幸好里头有药,于是将止血棉沾了消炎粉往他伤口上按住了,只说:“怎么这样不当心呢?”

“我听到你叫了一声,怕你出事。”他看她不甚熟练地撕着胶带,“不要弄了,明天再说吧,一点小伤不碍事。”

洛美只管低了头包扎好了伤口,才说:“虽然是小伤,万一发炎就麻烦了,还是注意一下的好。”她本来是半蹲在那里,细心地贴好最后一条胶带,用手指轻轻地按平,才问:“疼不疼?”

他笑了一笑:“以前一个人在贫民窟,受过不知多少次伤,从来没人问过我疼不疼。”她不由得微微仰起脸来,他仿佛是犹疑,终于慢慢地伸出手,抚上她的脸,他的手指微凉,过了一会儿,他终于低下头来亲吻她,他的吻很轻,仿佛怕惊动什么。洛美觉得仿佛有坚冰缓缓融化,身子一软,不由自主被他揽在怀中。

“洛美……”他带着一种迟疑的、不确定的语气,在她耳畔低低地说,“我们生个孩子好不好?”

仿佛冰凉的冷水浇在背上,她一下子推开他:“协议里不包括这项,你没有权利要求我替你生孩子。”

他的身子僵在那里,她话出口才有点后悔,自己语气实在是不好,他已经眯起眼睛,嘴角仿佛是冷笑:“官洛美,我知道协议是什么,你放心,我会遵守协议。”不等她再说什么,站起来就摔门而去。

第二天一早起来,天气就是一种灰蒙蒙、阴沉沉的调子。气象台又发了台风警告,预报保罗号台风将于晚上经过南湾。在上班的车上,洛美也只是将早报翻来覆去地看,因为不知道要跟容海正说什么才好。

容海正咳嗽了一声,说:“再过三天,就是中期股东大会。”

洛美听他说公事,就放下报纸,“嗯”了一声。

“我已经约了律师,准备签字转让股权,都是B股。”容海正说,“我想这次股东大会,可以增选你为董事。”

洛美问:“有多少?”

“大约两千万股。”他说,“约占B股总股的三成。”

洛美问:“言正杰死的时候你买进的?”

容海正说:“那个时候价位最低。”

洛美说:“那你是常欣关系企业数一数二的大股东了,不怕破产?”

容海正笑了:“容太太,我其实比你想的要有钱一点,所以即使常欣现在就倒闭,我也不会破产的。”

她知道他有钱,但具体有钱到什么地步,她其实并不明了,因为那是她并不关心的事,容海正只怕就是相中她这点,他说过她没有觊觎之心。而她其实只是不在意,对于不是她的东西,她向来不在意。她重新打开报纸,而容海正转过脸去看窗外转瞬即逝的街景,车子里只剩了冷气发出的细微嘶嘶声。

到中午的时候开始下雨了。雨势不大不小,不紧又不慢地敲打在窗上,发出一种有节奏的刷刷声。洛美埋首公事,偶尔向窗外望一眼,透过模糊的水痕,仰止广场上有几朵寥若晨星的伞花,高高的仰止大厦也蒙在了一层淡淡灰白的水汽里,显得有些神秘莫测。

洛美就会想起来,自己原来在仰止大厦的那间办公室,窗子是落地的玻璃幕,一到下雨,就像翠翠咖啡店的水帘幕一样,只是差了一些霓虹的光彩。可是那个时候,自己从来不曾留心这些的。

小仙进来了,送给她一大叠的签呈,并且告诉她:“今天中午,言先生约您餐叙。”

洛美问:“是哪位言先生?”

“言少棣先生。”小仙问,“要推掉吗?”

洛美想了想,说:“不用了。”

小仙答应了一声就出去了,到了午餐时间,洛美赴约而去,言少棣在他自己的私用餐厅宴请她。

一开始,宾主双方客套了几句。言少棣说:“今天完全是私宴,官小姐不必拘礼。”

官洛美微微地笑了笑。言少棣举杯道:“请不要客气。”

洛美举杯敷衍了一下。言少棣介绍了菜式,又说:“听说官小姐很喜欢甜食,所以今天厨师安排有特别的甜点。官小姐,你目前是公司B股的最大股东?”

洛美深知言少棣的厉害,所以一进入这间餐厅,步步小心、句句留神。此刻听他似是随口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也不过莞尔一笑:“言先生,你可以叫我容太太。”

“哦。”言少棣轻描淡写地说,“我还真一时改不过口来。容太太,中期会议即将召开,不知容太太有什么打算?”

“整个言氏家族拥有A股的六成以上,还有B股的三成左右。”她避重就轻地反讽一句,“言先生对常欣的控股稳如泰山,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可是我们很愿意将容太太名下的B股购回。因为家父遗训,不可将祖业落于旁人之手。”言少棣说道,“如果容太太若肯出让,我们会感激不尽。”

洛美的嘴角向上一弯,露出个淡淡的笑来:“言先生,我手中的股份都是以相当优厚的价格收购散股得来,价高者得,言先生,这是市场定律。”

言少棣明知洛美对常欣是知之甚多,十分棘手。现在句句话都被她滴水不漏地挡了回来,只好笑一笑:“洛美,你知道我的性格。我们明人不说暗话,现在你有B股的三成,而容海正有A股的三成,根据常欣企业内部规则,A股与B股持有过半,方能对企业的重大决策有决定权。我们家族虽然持有A股的六成、B股的三成以上,但是目前家族正在分家。长房一系有A股的28%、B股的16%,而且我正在收购散股。洛美,我可以说一句话,虽然分了家,但我仍是家族的家长,而且我是家族股权最大的持有人,我不想在年终会议上与你的意见相左,弄出什么笑话来给那群小股东们看。”

洛美“哦”了一声,说:“我和海正的意见是一样的,你不如直接与海正商量?”

言少棣微笑说:“如果能够和容先生商量,那也不会来麻烦你了。”

洛美有意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你想我去说服海正?”

言少棣心知肚明她是装糊涂,但又无可奈何,咳嗽了一声,说:“容太太,这样吧,你和我们的资管董事经理谈一谈。”

不容她反对,言少梓挺拔的身影已经出现在餐厅门口。

“两位慢慢谈。”言少棣交代了一句场面话,就离开了宴厅。

第十三章

“洛美。”言少梓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说,“你一向很明白事理,如果容先生与我们有嫌隙的话,对常欣、对我们、对贤伉俪,其实都没有好处。”

洛美淡淡地望着他:“我的丈夫不会轻易改变主意的。”

言少梓苦笑:“当然,因为他有深刻的仇恨,虽然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恨家里人,从血缘上来说,他毕竟也是家族的一分子,父亲当年对他,也算是仁至义尽,没想到他会这样冷血。洛美,你大可不必牵涉进来,我不想看到两败俱伤的局面,更不想你卷在里面。”

洛美禁不住笑了:“承蒙关爱。言先生,需不需要我提醒你是谁让我家破人亡?”

对于这样的冷嘲热讽,他既没有反驳,也没有还口,只是望着她,他这种迷茫的神气几乎令她想转开头去,可是她没有。

最后,他垂下了目光,说:“你是认定了我的罪名?”

洛美脸上仍有淡淡的笑。言少梓明知她露出这表情时是什么都不能打动的,于是颓然道:“好吧,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你反正早已经给我定了罪,我百口莫辩,但我可以拿我最珍视的一切起誓,我没有做那样的事,我没有杀洛衣,我没有。”

洛美脸上浮起笑容来:“言先生,花言巧语是没有用的,你最珍视的一切?你最珍视的一切是什么,我不晓得。”

他看着她,眼中只有一种悲哀的神色,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子,天之骄子的人生,出身名门、言正杰的爱子,这二十多年,他的人生从来是意气风发的,她跟了他这么多年,从没见过他有过这样的神情。

他的声音很低,终于说:“是你。”

她微微一震。

“不管你信不信——”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最珍视的是你。我从前不知道,后来知道已经迟了,再也没有机会,不管你怎么想,不管你怎么样对我,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有骗你,真的是你。”

洛美一时说不出话来,而他站在那里,只是望着她。她有些自欺欺人地转过脸去,说:“言先生,我当不起,这些话你留着哄别人去吧。”

他倒像是安静下来,脸上有一种奇异的宁静与从容:“洛美,今天既然已经这样了,我就把话说完。不管你信不信,我宁愿拿一切去换,去换从前,去换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的从前……如果真的可以,我宁愿你从来不曾进入常欣工作,我宁愿从来没有认识过你,我希望你平安幸福地生活在这世上,哪怕我一辈子也不认识你,哪怕我一辈子从来没有机会见过你——我只愿意你平安喜乐。很多人一生也找不到他们要找的那个人,浑浑噩噩也就过去了;我找到了,可我宁愿从来没有找到过你。”

洛美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倒笑了一笑:“我知道你不会信,你恨我——这样也好,我从来没有奢望过你爱我,如今你恨我,这样也好。”他脸上虽然笑着,声音里却透着无穷无尽的凄楚,慢慢地将最后一句话又重复了一遍,“这样也好。”

洛美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容海正正在那里等她。显然他知道她去向,他没开口问,洛美就告诉他了:“言少棣想将股权买下,或者说服我们在年终会议上不唱反调。”

容海正没问什么,只说:“那他们一定很失望了?”

洛美没来由地有些疲惫,她“嗯”了一声就走到转椅上坐下,容海正见她这个样子,知道她不太想说话,于是也就回他自己的办公室了。

晚上的时候两个人各自有应酬,洛美回家时已近午夜,容海正回来得更迟,洛美听到客厅里的古董座钟打过三下了,才听到容海正轻手轻脚上楼的声音——他以为她早就睡了,不料她还倚在床头看电脑,神色之间,不由略略有些尴尬:“你还没有睡?”

洛美听得窗外的风一阵紧过一阵,台风已带来了磅礴大雨,风雨中室内却异常的静谧。天花板上的遮光板第一次派上了用场,所以洛美觉得屋子里的一切都比平日来得静谧安详,于是关掉笔记本:“我在等你,台风天气,司机又说不知道你往哪里去了。”

他不做声,洛美闻到他身上一股浓烈的酒气,不由得问:“你喝过酒了?那怎么还自己开车?应该打个电话回来,我叫司机去接你。”

“跟几个朋友去俱乐部玩牌,喝了一点香槟。”容海正站起来拿浴袍,“我去洗澡。”

他没有关掉衣帽间的门,洛美见他将衬衣胡乱扔在地毯上,于是走过去拾起来,正要搁到洗衣篮里去,却见到领口上腻着一抹绯红。是十五号的珊瑚红,她的唇彩从来没有这个颜色,灯光下看去,异常艳丽。她怔了一下,随手仍将那衬衣搁进了洗衣篮。

外面风声越来越大,听着那雨一阵紧一阵刷刷打在窗上,她睡不着,又翻了个身,容海正背对着她,呼吸平稳悠长,也许已经睡着了。他颈中发尾修剪整齐,这样看着,仿佛是小孩子,她忽然伸出手去,很轻地触过那道发线。他的身子微微一僵,于是她的手也僵住了,他躺在那里没有动,过了好一会儿,声音里有几分疲倦:“对不起。”

他没有对不起她,他将她从绝境里带出来,他带她去巴黎,他跟她结婚,给她复仇的资本,他一直没有对不起她,只有她对不起他。

她慢慢伸出手臂从后面环抱住他,他的身体仍旧是僵硬的,他终于转过身来,却慢慢地推开她的手,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不定,他说:“洛美,别给我希望。”

她不懂。他很快地就笑起来:“对不起,我从来没有真正拥有过什么——这世上一切我希望拥有的,最后总是注定会失去,所以请你别给我希望,我怕到时我会失望,那样太残忍了,我受不了——你明不明白?”

他的话如一把锋利的小刀,温柔地剖进她的心里,令她仓皇地看着他,仿佛明了,又仿佛不清楚,而他转开脸去,重新背对着她,仿佛是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