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鼻端已嗅到淡淡的香水味,同时她也看见了他颈中淡粉色的唇膏印了。她伸出手拭去那唇印,淡淡笑着,对他说:“告诉门内的那位小姐,应该用不落色的唇膏比较方便。”

他仍然一动未动。她就说:“我回去了。”

回到家里,她还下厨做了几样点心拷上,才对佣人说:“我累了,想睡一会儿,不要吵我。”又说,“点心烤出来晾在那里,等先生回来吃。”

四姐答应了,洛美上了楼,就在放药的抽屉里找到了容海正的安眠药,那瓶药刚开封,还有八十多片,她倒了杯水,将那些白色的药片一片一片地吞了下去,然后就静静的躺下,静静地睡着了。

她是被极其难过的一种感觉折腾醒的,刚一睁眼就觉得喉中有根管子,反胃得令她颦起了眉。四周的人影晃来晃去,白花花的看也看不清楚,她又闭上了眼睛。

终于,喉中的管子被拔掉,她被推动着,她又睁开了眼睛,看见了护士小姐头上的头巾。护士?那么她是在医院里了?

一切终于都安静下来,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叫她的名字:“洛美。”

酸酸楚楚的感觉拂过心头,她闭了闭眼,唇边逸出一抹浅笑:“我怎么了”?这才发现自己声音暗哑,真不像她的声音了。

容海正心里已转过几百个念头,但脱口的还是那句话:“你怎么做傻事?”

洛美却笑了:“哦,我睡不着多吃了几片安眠药,怎么了,你以为我自杀吗?”

天早就黑了,病房中只开了床头的两盏橘黄色的壁灯,衬得她的脸色白白的没有一丝血色,她还是笑着的,但眼神幽幽的,抑不住一种凄惶的神气。

他叫了一声:“洛美。”捧起她的手,将滚烫的唇压在了上面,低声地、断续的说:“不要用。。。这种方式惩罚我。”

她怔忡地望着他。他说:“我只是缺乏安全感。”他的脸在阴影里朦朦胧胧的,洛美看不清楚,但他的声音是乏力的“洛美,你不会懂的。你说过,白瑞德是个傻子,我就知道,你是不会懂的。你从来就没有想过,一棵支持菟丝花的松木也需要支持,需要依靠。”

这个譬如令她更加怔忡了,他的声音仍然是缓而无力的:“你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害怕,因为你有安全感,你知道受伤后可以回家,我绝不会摒弃你,可是我呢?你却从来没有给我一点把握,你是随时可以走掉的,不会理会我是谁,那个时候我会怎么样,你不会管。”

洛美怔怔的望着他,似乎根本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他的眸子在阴影中也是黯然无神的,如将熄未熄的炭火。他松开了她的手,往后靠在椅背上,淡淡的香烟烟雾飘起来,烟头一明一灭,像颗红宝石一样。

一月,最冷的季节。

洛美轻拥皮裘,仍挡不住彻骨的寒意,容海正已打开了车门,扶住车顶,让她坐进车内,体贴的调高暖气,才对她说:“冷吗?忍一会儿就到家了。”

洛美摇了摇头。容海正说:“今晚有个PATRY,想不想去?”

她问:“是谁请客?”

“安建成的订婚宴。”他解释,“所以都是成双成对的请客。”洛美点一点头,容海正又问:“想不想回公司上班,免得在家里闷着。”

洛美就问:“前些天你不是叫我不要上班吗:”

他说:“你还是呆在我身边好些。”话一出口才觉得似乎有些双关的嫌疑,所以笑了笑,握着她的手说“你的手真凉。”

她却将手抽出来,因为觉得硌人,低下头去,却见他不知何时已在无名指上戴上了那枚白金的婚戒,于是浅浅一笑:“怎么了,想用它来提醒自己什么?”

容海正摇头:“你想到哪里去了。原先不戴是因为没有戴习惯,现在戴是因为戴着才能习惯。”

洛美无声地笑了:“话说得越来越有哲理了。”容海正就不答腔了,洛美总觉得,自从上次医院里他说过的那番话后,对自己总是淡淡的,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一味的赞同,却并热络。原先他是极宠她的,总是引她去游戏、去玩,但是现在他虽然也在引她玩,可是脸上总是那种淡淡的神气,就像一个早就成年的人看一个小孩子津津有味地玩躲猫猫。对孩子来说,那也许是快乐的事,但在一个成人眼中,虽不直斥孩子幼稚无聊,但脸上总会是那种淡淡的表情,这种情形,使得洛美有一种说不出的懊恼,总想发脾气,可是他这种不温不火的脾气,又使得她很难发作。

晚上的时候,夫妻双双赴安宅的夜宴。虽然天气很冷,可是安家大宅中名副其实的衣香鬓影、灯红酒绿。醇酒暖香熏得人昏然欲醉,洛美和一帮太太聊了聊服饰珠宝,说着说着就讲到了新人的首饰上。王太太是最为尖刻的,口无遮拦地说:“脱不了小家子气,那订婚的钻石虽然有十克拉,但哪比得上城中几个旧世家家传的名钻。”

一帮太太自然捧场:“那是当然,王家的那颗至尊,流传五世,是名副其实的至尊。”

洛美反正端着一杯酒,只笑不说话。听着一群养尊处优的太太东家长、西家短,冷不防听到有人叫了声:“官小姐。”倒吓了她一跳,因为这个称呼是久已不曾闻的。

回转身,有些陌生的脸庞令她稍稍一怔,旋即她想了起来,立刻笑着伸出手去:“傅先生。”

傅培,危机处理专家。

他仍是那种彬彬有礼的样子,握着她的手说:“见到你真高兴。”

洛美知道他这样的专业人士一贯是这相样子的,于是问:“傅先生又是为公事来本城?”

傅培点点头,一帮太太已留心到他了。卓太太率先发问:“这位先生好面生,不知贵姓?”

洛美只好向她们介绍:“这位是傅培先生,危机处理专家,在华裔圈里很有名的。”又向傅培介绍,“这位是卓太太,这位是王太太,这位是周太太。”

傅培一一点头回礼,王太太却不屑一顾,问:“傅先生,我听说你们这种职业,是专为人出谋划策,就好像军师一样,对不对?”

洛美怕傅培难堪,赶紧亮出她的甜笑来,说:“傅先生是独立的专业人士,随便一个CASE都是几亿案值。”

王太太这才有了一丝笑容:“哦,原来傅先生这样有作为。几时我一定要向我先生推荐一下,他呀,总抱怨公司的企划部里是一群笨蛋。”

洛美乘机道:“傅先生,我向你介绍下外子?”

傅培本来就是专门处理各种突发状况的专家,洛美的意思他再明白不过了,于是点一点头,两人一起走出来太太圈。

傅培说:“谢谢你。”

洛美说:“不必谢。我深知身陷一群有钱而无知的太太群中的痛苦。”

傅先生笑着说:“官小姐真是快人快语”

洛美便说:“过奖了。”看着容海正已望见自己,便举手示意,容海正于是过来,洛美介绍了他与傅培认识,容海正却说:“我们认识,前年我们合作过。”

三人便随便谈谈,由商界讲到各种危机处理的典范,容傅两人是越谈越投机,而洛美已丢开公事许久了,听他们聊了一会儿,已谈到了时下商界的局势,这已是她不能够插嘴的,于是走开去吃东西,过了一会儿回来,舞会已经开始了,容海正一个人在原处等她,邀她跳舞。

跳了两支舞,容海正突然问:“会是谁请傅培来台的?”

洛美并不关心,随口道:“那谁知道。”

容海正却似灵光乍现:“我知道了。”

洛美问:“是谁?”

容海正笑了一笑,说:“你不用管。”洛美现在对于公事,一直抱着可有可无的态度,听他这样讲,就不再问了。

洛美决定第二天去公司上班的,所以一大早就起来,和容海正一起去公司。她原本管整个亚洲的状况,但容海正怕她太忙,只划了远东让她负责,公司在远东地区只经营一些油井,倒是比较轻闲。’

吃午饭的时候,容海正约了别人餐叙,所以她一个人在餐厅里吃饭。吃完饭一出餐厅恰好遇上了孙柏昭,就问:“容先生约了谁?”

孙柏昭迟疑了一下,还是告诉了她:“约了言家三夫人。”

洛美虽然已不太用心公事,但多年的练就的警觉一下子便告诉她这意味着什么,她聪明的装作根本没留心,点点头就回办公室了。

坐在自己位置上,却是思潮起伏,心中百转千回,不知转了多少念头,却没有一个是自己能抓住的。直到午餐时间结束,小仙捧了一大堆的东西进来,她才停止了胡思乱想,翻了翻那些签呈,懊恼的叹气。

小仙说:“容太太,还有封喜贴呢。”说着,就把一封制作精美的喜帖放在了桌上.洛美一看见,心里便是一跳,隐隐已猜到了两分,一拆开看,果真是言氏家族与古氏家族联姻,金粉的字在大红底色上洋溢着一种遮不住的喜气。

珠联璧合,佳偶百年

八个字金光闪闪,闪得她眼睛都花了。小仙退了出去,她一个呆在那里看着这喜气洋洋的喜贴。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这个时候她才知道,原来伤口就是伤口,即使结了疤,一旦揭开,还是血淋淋连着肉。

她明知道坐在这里也无法办公了,只说回家去,自己开了车子走了,却将车开到了永平南路的那幢大厦下,没有下车,往上一望,只见窗子开着,窗帘翻飞大外,在楼下都清晰可见。她知道,自从那天以后,窗子就一直没有关过了---因为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踏入那房子一步,言少梓更不会来了。

现在在大厦底下,心里想上去的冲动却是越来越强烈,好吧,上去吧,最后一次,看最后一眼。。。。

她游说着自己,不知怎的,双脚已踏入大厦,人已在那间仿古电梯里了。铁栅的花纹仍然一格一格,将阴影投在她的身上、脸上。她在想,这个情景,倒让人想起了张爱玲的小说。她的文总是一种华丽而无聊的调子,自己正像她笔下的人一样,绝望地在茧子里挣扎着--越挣越紧,最后终于不能动弹了。。。

她找出了钥匙,轻轻地开了锁,像是怕惊动了什么一样。其实也明白,不过是怕惊醒了自己---屋子里空荡荡的,一丝住人的痕迹也没有。

她在玄关换了鞋子,像过去一样,将皮鞋放入鞋柜。出人意料,鞋柜里还有一双言少梓的鞋子,想来他旧日里换在这里的,两双鞋子并头排在了一起,就像许久以前一样,每次都是他先到,而她会稍后一点由公司过来,每次放鞋的时候,她都会将自己的鞋与他的鞋并头排在一起,像一对亲亲热热的鸟儿。

她缓步走到客厅去,鱼池的鱼已经全饿死了,一条一条漂在水面上,发出一种令人作呕的恶臭,池里的水绿得发粘。她怔怔地想着这屋子当日的生气与热闹,公事太紧张,只有在这里他们才是完全放松的。。。他偶尔带了一点稚气,会在她进门的时候突然从背后抱住她,就那样吻她。。。。

主卧室一进门就是一扇纱屏,这扇纱屏还是她买的,看着喜欢就叫家具店送来了,收货时言少梓也在,家具店的送货员一口一个“太太”地叫她,叫得她脸红,送货员还对言少梓说:“先生,你太太真的好眼光,家里布置得这么漂亮。。。”

她默默地绕过那张华丽的大床,床上扔着一件言少梓的西服外套,大约是那天他匆忙去追洛衣,忘在了这里的。现在放在空荡荡的床上,点缀出一种错觉,仿佛他还在这屋子里一样。她在床上坐了下来,拿起了那件衣服,细心的理平每一个皱褶。

他们也拦过嘴,多数是为公事吵。他生气时总是不理她,一个人关在浴室里不出来,仿佛小孩子。有一次气得厉害了,说的话很伤人,把她也惹得生气了,两个人冷战了几天。有天下班后他说是有应酬,叫她陪着他去,她于是上了他的车,她却将车开到了这里,结果当然是和好如初。。。

结束了,早就结束了,甜的、酸的、苦的。。。。只剩了这空荡荡的屋子,哀悼着逝去的一切。。。

她将那件外套平平整整地铺在了床上,而后站起来,她记得浴室里有自己最喜欢的一瓶香水,她不想带走它,它是属于这里的。可是这里再也不属于自己了,她只想把它倒掉,离开熟悉的味道,离开熟悉的这里,永远。。。离开。。。

推开浴室门的那一刹那,她却彻彻底底的傻掉了。

浴室里的言少梓也愣住了,他的手心还紧紧握住那个瓶子,那是她的香水、她的味道。。。已经永远走出了他的生命的她。。。

她呆呆的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他,竟有一种想扑入他怀中痛哭的欲望,他也怔怔的看着好,棱角分明的水晶香水瓶深深的陷入他的掌中,割裂他的血肉,割裂他的一切痛楚,这种痛提醒了他,使他知道她不是幻象,是确确实实的站在他的面前.

可是他不能伸出手去拥她入怀,咫尺的天涯...

他听到了自己冷淡的声音,他奇怪自己竟可以这样镇定:“你来做什么?”

她别过脸过,不想看那曾经刻骨铭心的脸孔,更怕自己的眼泪会夺眶而出:“我来拿一样东西。”

他说:“这里什么都没有了,你走!”

洛美似乎等的就是这句话,她立刻转身不顾而去,她头一次觉得自己的脚步竟像刀一样,一步就是一刀,生生地一刀一刀地剖开她的五脏六腑,而这痛楚使得她走得更急,似乎怕刀下得太慢一样,怕自己有丝毫喘息招架的余地。

他几步追上了她,叫出了一声:“洛美!”这一声完全是从灵魂最深处爆发出的呐喊,令她头晕目眩,任由泪水模糊视线。他从后面抱住了她,她的颈中立刻湿湿凉凉了一片---她以为男人是不会流泪的,她以为自己是再也不会为了这个男人流泪的,可是现在她站在这里,一任泪水狂奔,一任他的眼泪打湿她的背心。

他的声音呜咽着,又叫了一声:“洛美。”他的手圈住她的腰,握住她的手,一滴滴地沁出那暖暖的液体濡湿她的手,那个香水瓶割伤了他的手,那些血流入了她的手。。。

“不要走。”他狂乱的低语“我求你,不要走。”

洛美就像尊石像一样,一径流泪却纹丝不动,他的泪也流了下来:“我从来没有求过任何人,我求你,不要走。”

血顺着她的手,又滴在了她的白裙上,绽开一朵一朵的血花。她几乎是在用她的整个生命在哭泣,她似乎是想在这一刻流尽一生的眼泪,但她仍然没有动一动。他冰凉的脸贴在她的后颈中,一道一道的冰凉直滑入她的心底。

她哭着想挣开他的手,但他死死不肯,最后,他一下子将她扯入怀中,狂乱地吻她。洛美带着一种绝望的悲恸来回应他,他手上的伤口一直淌着血,那血抚过她的头发、抚过她的脸、抚过她的唇。她哭叫:“你为什么要来?你为什么要来?”

他反问:“那你为什么要来?你为什么要来?”

她摇着头,流着泪说“不”,他紧紧的抓着她:“我们走。一起走,再也不回来。”

她拼命的摇着头。他抓着她:“和我一起走!我们出国去,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和你在一起!”

她只是流泪摇头:“不可能的。”

他何尝不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但心底犹如有一团火,烤得他口干舌燥,他的眼底冒着火,他的整个人都是一团火:“我们可以走到世界的尽头去,总有一个地方可以容下我们。”

她的声音哽咽着,断续着:“你不明白。。。我现在。。根本不是过去的我。容海正早就把我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现在。。我根本没有勇气,我根本已经太娇气,已经经不起风雨了。”

他更像一团火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他说:“我早就知道你会爱上他的。”

她拼命的摇着头,含着泪喊:“我怎么会爱他?我爱你,一直都在爱你,他再好也不是你!”

他吸了一口气,软软的将她揽入怀中:‘我知道,我知道。我混账,我胡说八道。”他吻着她的发,吻着她的耳,“洛美,跟我走吧。”

“我忘不了洛衣。”她眼泪滚滚地落下来,提到洛衣,他的身体终于一僵,那是不可逾越的天堑,斩断一切生机。而她缓缓将自己从他怀中抽离:“我不可能忘了洛衣,忘了爸爸,是你杀死他们。”

他怔怔地,说:“我没有,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没有。”

她说:“你改变不了任何事实。”她的声音渐渐空洞:“我们缘份尽了。”

他慢慢地放开了手,声音里带着凄凉:“他对你太好了,你变了。”

洛美无力地扶住墙:“他对我是太好了,可是他不是你,永远都不是你。”

他的眼睛里仍有着泪光,隐忍着苦楚,他们就那样四目相对,再不可以相见,她几乎要用尽一生的力气去挣脱,而他终于放过了她:“你走吧。”

命运是最奇怪的东西,她尽了那样多的努力,却永远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她茫然开着车在街上兜圈子,那样繁华的街市,熙熙攘攘的人流与车流,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可是她没有归处,仿佛绿色的浮萍,只是随波逐流。

VO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