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红色的锦盒就混在一大堆各色首饰盒中,她取出来打开,紫绒布中埋着一颗泪珠似的晶莹剔透的印信。

她取了出来。灯光下莹莹一圈彩晕。明艳不可方物,翻过来,有两个篆字印入眼底:“香寒”。崭新的印信,不曾沾染任何朱砂的痕迹,想是自刻成后,从来未尝使用过。

 

盒底还有一张洒金笺,年代久远,但墨色如漆,字迹纤凝端丽:“重到旧时明月路,袖口香寒,心比秋莲苦。”明明是女子的笔迹。而昔年言常欣一手创立了商业帝国的雏形,不知这中间,又是怎样一段悲欢离合。但世上总有一种感情,是可以生死不渝,百年之后,仍焕发着熠熠光彩。

她忽然有了一种了悟,她在大雨中驱车下山,在滂沱的城市夜雨中寻到了那间茶庄,停下车子,她冒雨走进了茶庄。

 

她全身都湿透了,雨水顺着她的发梢衣角往下滴,她知道自己这副样子简直像个疯子一样。

茶庄内依然是风雨不惊,茶香缭绕,没有人抬头看她一眼。

她径直走到最深处,雪白的墙壁上挂着条幅,只写着“香寒”二字。

原来是曾在这里见过,她立在那条幅下,一时仰望,久久凝神。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若不是这室中太安静,几乎听不到,她转身,是那个青衣老婆婆,她向洛美点一点头,洛美取出印信,轻轻地说:“言先生派我来的。”

那年逾古稀的老人只是微笑:“来,先坐下喝杯热茶。”热茶轻轻地放在了案上,两人隔案对坐,她怔怔地望着老人,松开掌心,“香寒”在她掌中闪烁着玉石般的光芒。

 

老人望了一眼,只是微笑:“原来这枚小印还存在世间。”老人枯瘦的手指触到洛美的掌心,有一种奇妙的热力。而那老人慢慢地说:“香寒,是我的名字。”

洛美耸然动容,没想到这小印的主人竟然还活着,她睁大了眼睛,望着面前这饱经沧桑的面容,十分诧异与震动。

 

“言常欣曾有负于我,所以晚年愧疚于心,可惜——”老人将小印轻轻地搁在了茶几上,“万贯家财,到头来不过一杯黄土。”

洛美更加震动:“我以为是个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

老人满脸的皱纹,笑得如同岁月流转无声:“对男人而言,爱情是金钱与权利的点缀品,锦上添花,多几朵固然好,少一朵也未必要紧。”

洛美一时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心中亦是感慨万千,最后终于说:“言先生希望动用家族基金,以度过目前的难关。”

老人仍旧微笑:“你替他做了这么多,值不值得:”

洛美一时怔住:“这不是值不值得——”

老人点头:“这不是值不值得,好吧,你明天同他一起来,不见到言家的人,我没有办法作决定。”

 

洛美答应下来,老人站起来,慢慢地往后走去,渐渐消失在经书架后。香炉里焚烟细细,连空气都似乎凝固了,而那老人,更像从未出现过一般,仿佛一切不过她的凭空臆想。

而室中一片澄静,一如深山古寺,令人了生禅意。

她跳不出爱恨贪嗔,所以她想跳出,她忽然有一点点的明悟了,自己到底是个有七情六欲、有爱有恨的人。她是个俗人,所以不会大彻大悟的,她始终得回到那个恨爱交织的十丈红尘中去,做她的俗人。

 

这一份明悟,大概是“香寒”触动的吧。她忽然有些好笑,庄外大风大雨,“香寒”静躺在她手心,她拢了一拢湿发,握着那小印又走出茶庄,走入了雨中。街灯晕黄,使雨丝似乎变成了一张微黄透明的巨网,将天与地都尽纳其中,没人走得出,没人挣得开。

 

 

 

 

尾声

 

天色已是一种略带灰的白色,最黑暗的夜晚已经结束了,黎明即将到来。

雨渐渐小了,烹茶煮水的小炉里,炭火也渐渐熄了,剩了一两块回光返照似的陡然一亮,璀璨如红宝石一般。

屋子里静得很,连窗外法国悟桐树叶上盛的雨水滑落的声音都几乎清晰可闻。一两声鸟啼声传来,那是早起的知更鸟儿,无忧无虑的开始了一天的歌唱。

美晴终于打破了屋子的寂静,问:“故事讲完了?”

我转着茶盏,眼睛望着她,坦然:“讲完了。”

美晴伸个懒腰,似乎是在活动已坐得有些麻木的四肢,她又夹了两块炭放入炉中,拨起火来煮水。放下炭钳后,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是个好听的故事。”

我微笑说:“是我听过的最惊心动魄的故事。”

“哦?”

我说道:“那个官洛美,并没有能够将‘香寒’交给言少梓。”

 

她听我讲下去。我说:“因为在那天晚上,她没有能见到言少梓,她再到他时,已是他车祸死亡后六个小时了。”我耸了耸肩,“很离奇对不对?有人传说,是容海正下的手,他早知‘香寒’的作用了,所以釜底抽薪,让洛美即使拿了‘香寒’,也再无用下了。”

 

她说:“那后来呢?”

我说:“后来?后来官洛美就销声匿迹了,谁也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那容海正回了美国,十年来雄霸金融界,依然是风光人上人。”

 

她出了神,似乎在想着这个爱恨纠葛的故事,末了,她说:“其实这个故事我早听过,我也知道这个故事中人物的真实姓名。”

我微微一笑,说:“大太阳底下无新鲜事。十年前这个故事流传一时,是本城上流社会人人荼余饭后的最佳话题。最近,这个老故事重新被提起,也只不过因为故事中的一位主角突遭变故而已。”

 

她的目光不知不觉地望向了荼几上扔着的那份报纸,那还是前天的早报,财经版头条是黑字的讣告标题——《隐形富豪荣至正因肺癌逝世》。

她似乎忍不住叹息:“万贯家产,死来仍是一杯黄土。”

 

我点了点头,又说:“你知道,我故事里的容海正,其实就是前两天因肺癌去世的容海正。我之所以详详尽尽地知道了这个故事,完全是因为我是他的律师。”

她笑了,说:“我只知道你事业很成功,没想到赫赫有名到了这一步。这样的有钱人,一般只用最好的律师。”

 

我笑了笑,说道“哪里,吃法律饭,总还有两个大主题。而且我两年前才刚刚接手荣先生的业务,也是他点名指定我。”稍顿了顿,又说“荣先生死后,留下的财产不说,更留下了遗嘱,要求我将他存在瑞士银行保险柜里的一份卷宗取出,公之于世。因为他想让故事里的官洛美知晓,故事并未完结,还另有情节。”

 

她不由自主“哦”了一声,随手提起壶来为我冲水添茶,不知为何,她一时竟出了神,直到杯中水溢了出来,她才觉察。而我仿若不知,只望着杯中舒展起伏的碧绿茶叶,对她说:“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她沉默不语。

我想了一想,放下了茶杯,说:“还是给你自己看,要来得明白。”说完就起身去打开我搁在一旁的公文包,将一叠文件交给她,“所有的文件都在这里,个中曲直,你慢慢看了就明白了。”说着我便起身告辞。

她挽留我:“说了一夜的话,你吃了早点再走吧。”

我摇头:“喝了你一夜的好荼已经足矣,不打扰你了,我还要快去机场,早餐飞机上会准备的。”停了一停,欲语不止。

 

她还要说什么,忽然听见门响,我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小女孩穿着睡衣拖鞋,从房间里姗姗而出,见了美晴,叫了一声,:“妈咪!早安。”

我心底一震,而美晴回过头去看到犹有娇憨睡意的小女儿,不由得微笑:“乖乖,早安!”

那小女孩看了我一眼,很有礼貌地叫了声:“阿姨,早安。”

笑得露出两个小酒窝,一双黑黝黝的大眼睛,清澈似可倒映出整个世界。

我早已经呆掉,喃喃地说:“资料上从来没有提到你有个女儿。”我慢慢蹲下去,仿佛怕惊动什么似的,仰起脸来,轻声答:“乖乖,早安。乖乖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答:“阿姨, 我叫悔之。”

我回头看了美晴一眼,我想我的眼中一定是充满了复杂莫测的情绪,而她终于轻声说:“孩子一直在读寄宿学校,这几天因为她感冒了,我恰巧又有空,才接她回家来,她是很少见到我的朋友们的,所以你并不知道她的存在。”

 

但我经过最详细缜密的调查,怎么可能漏掉这个孩子的存在?她到底用了什么方式,才可以掩盖这个孩子的出生?

我顾不上多想,因为天真烂漫的孩子一直好奇地缠着我问东问西:“阿姨是做什么的?”

“我是律师。”

“律师是什么呀?”

“律师就是一种职业,专帮人处理法律上的麻烦。”

悔之似懂非懂,又问:“那律师阿姨你也有女儿吗?为什么阿姨你看到我,样子好奇怪。”

我的眼底似乎有潮热涌动,我仰着脸说:“不,孩子,我只是觉得高兴。这世界上,总有些事情令我们后悔;也总有些事情,令我们不后悔。”

 

我的话她可能听不懂,但那双清澈的眼睛一直注视着我,令我觉得清明而平静。桌子上放着我刚刚取出的卷宗,最上面是一封信——那是荣至正亲笔所书,字迹凌厉飞扬,正是他那种人该有的作风:

 

 

美晴:

我现在才写这样一封信,大约是迟了八九年了,当初之所以未提起笔,只因为你永不能懂,你与我决裂的那一刻起,我便觉得世间万物,没有一样是值得我挽留的。

昨日检查报告已出来,最后证实我的肺癌已达不可救治的地步。医生让我早早准备好一切,安排妥未完的事宜。我有什么放不下的事呢?他们都不知道,我早在十年前就已经心灰意冷。

我曾多次和你讲到《乱世佳人》,我也曾多次努力使自己避免陷入白德瑞的境地,可是你轻而易举毁了我的一切防线,令我万劫不复。可是我并不后悔,从那日走进你的花店,见你第一次嫣然一笑时,我就不后悔!时至今日,我仍记得我看见你璨然微笑时那一刻的怦然心动,也只有到了今天,我才敢坦白告诉你——我娶你,是因为我爱你,而我爱你,则早从你第一次对我微笑时便已深植心中,永不可灭。

颜守浩的故事,令你愤怒万分;他所谓的证据,令你万念俱灰。我无言以对,因为我最初对你的动机,确实只是利用,可是后来一切改变,当我用尽了我的生命去爱你,而你根本不为之所动,我便知道,我终究是,咎由自取。

母亲的悲剧令我一直怀疑,这世上是否真地会有爱情存在?爱情是否真的会令人不惜一切?等我明白,却已经不能在接近你。

当我大笑着转身离开你,我的眼里在流着泪。我根本没有想过,我把整颗心与生命双手奉上给你,你却一举手掀翻在地。你的质疑令我无言以对,即已如此,我再难挽回。

美晴,你实在太残忍,我之所以用“残忍”,连我自己都觉得茫然。我从来没有料到无怨无悔地爱了一个人那么久之后,她怎么会拿了一柄世上最锋利的匕首,朝了你的心脏,直直地插了下去。而后,看那鲜血如流,却在一旁冷笑!你绝对不会懂,真正爱一个人是怎样的滋味,怎会去伤她一分一毫?所以,我根本不愿解释,回身便走。颜守浩知我甚深,所以他赢了,我失去了你。

美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我们定是宿缘太浅,才一再地错过。既然如此,我今生死后,定要好好修行,来世再去爱你。我答应过你,俗事了后要和你在圣-让卡普费拉过一辈子。可惜这一辈子事做不到了,只有等下一世兑现我的诺言。

若问我有什么遗憾,那就是我们的孩子。他(她)无辜地来,无辜地去。我一直想问你怎么那样狠心去扼杀了他(她),但回头一想,也好!省了我魂牵梦萦的另一份牵挂。苍天薄我,奈何!

我失去母亲、失去你、失去孩子,也许是早早注定,既然如此,我也只好承认,也许我生来就注定不幸,注定要孤独一人过完这凄凉一生。

颜守浩之死,我信为天意。为保自己在家族中的地位,她害死你的父亲与你妹妹;为了争家族家长之位,他设计你与颜守江……他一手拆散我们夫妻,也算是坏事做尽,死有余辜了。

纽约今日大雨,吾爱,你最喜欢的是雨夜。我在雨夜中写这信给你,希望你有缘得见,在你心中还我一个清白。

十年来的心事得以说出,的确痛快。我希望自己也能死得痛快。窗外的曼哈顿在风雨中灯火灿烂。吾爱,你也喜欢看灯,尤其是从高出看灯火,所以,我留了办公室的钥匙给你,希望有朝一日,你能来看一看,我于九泉之下,也得以瞑目了。

 

荣至正

于9月26日夜书于曼哈顿

 

 

信后,附有多个职业杀手的供词和侦讯社的资料,证明谋杀、强奸都是颜守浩一手策划实施。

美晴似乎陷入一种席卷一切的狂潮中。这封深藏血泪的书信,曾令我唏嘘不已....我想今时今日,她亲眼看到,一定会比我震憾一万倍。

 

可是,她只是坐在那里,呆呆地望着这封信,一任泪水汹涌而泻。

这个故事,是这样惊心动魄,令人肝肠寸断,无以言对。

“妈妈。”悔之的声音响起,嫩嫩的、怯怯的。

美晴一把抱住她,只叫了一声“悔之”,就仿佛再也忍不住心里的悲恸,埋头在她的黑发上放声大哭起来。

 

悔之吓到了,话也有了哭音:“妈妈你不要哭,你不要哭!”

她怎么能不哭?实际上,她忍了十年。十年的泪,怎么再忍得住?

 

颈中的坠子从她领口滑出,落在她颈侧,一如她的泪。

我远远地看到坠子上小小的篆字:香寒。

 

重到旧时明月路,袖口香寒,心比秋莲苦。

这世上再没有一种苦楚,令人如此绝望而悲恸。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