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岭说:“现在不会了,明天我给你买一点安神的药材,煎服就好。”

“想不到我李家竟有人擅岐黄之术。”李渐鸿笑了起来,侧过身,把段岭搂在怀里,贴着他的鼻梁,说,“来日你想做什么?想行医?”

段岭说:“我不知道,郎俊侠说…”

段岭本想说郎俊侠教他的是,要认真读书,来日成就一番大事业,不能让你爹失望,但李渐鸿说:“我儿不必在乎旁人所言,来日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段岭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曾经的名堂中,上到夫子,下到仆役,都认为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人生在世,是要力争上游的。

李渐鸿捋了下儿子的额发,看着他的双眼,说:“我儿想行医,想习武,哪怕是想修行化缘当和尚,只要你高兴就成。”

段岭笑了起来,从未有人告诉过他想去当和尚也可以。

李渐鸿一本正经道,“下午见你说得头头是道,料想还是爱玩,是不是不乐意读书?”

“谈不上乐意不乐意。”段岭想了会儿,答道,“书要读,却更喜欢种花。”

李渐鸿点点头,说:“以后当个花匠,也是好的。”

段岭说:“夫子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读书是好。”李渐鸿叹了口气,说,“但若你真的不喜欢,爹也不会勉强你,爹只想你过得高高兴兴的。”

“那我明天就改行种花去。”段岭笑着闭上双眼,把父亲脖颈上系着的玉璜贴在自己眼皮上,上面还有李渐鸿的体温。

李渐鸿笑了笑,抱着段岭,闭上眼睛,低头闻他头发上清新的皂荚味道。

段岭不知不觉又睡着了,再睁眼时已是早上,李渐鸿赤着上身,在院内练武,一柄长棍耍得呼呼风响,卷起满地桃花,再一瞬间挥洒出去。

段岭打着呵欠出来,见李渐鸿收棍,改而打一套掌法,错切,并推,翻掌,覆手,专注的神情极其英俊。

段岭看了一会儿,李渐鸿便收掌,问:“想学么?”

段岭点点头,李渐鸿就开始一招一式地教他,段岭说:“可我没练过扎马步,下盘不行。”

李渐鸿答道:“不管那些,只要你开心就成。”

段岭:“…”

段岭模仿李渐鸿,将掌法打了一轮,李渐鸿也不说他打得对不对,只是囫囵教了他一些,便说:“成了,先学一点,你有兴致,回头再练,这叫‘深入浅出’。”

段岭哈哈笑,这脾气实在太合他的心意了,正打得有点累,李渐鸿就知该开早饭。吃过早饭,段岭习惯性地等着那句“去读书”,李渐鸿却丝毫没有催他的意思。

“爹,我想去种花。”段岭说。

李渐鸿示意他去就是了,段岭便到花圃旁摆弄他的植物,李渐鸿则劈了些竹子,预备给他做个浇花的竹渠。

无人督促,段岭仍有点于心不安,心不在焉地忙活了一会儿,又去读书。

“良心上过不去?”李渐鸿端着茶碗,坐在书房外,抬头看着天上白云飘过。

段岭只得说:“嗯,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李渐鸿说:“看来还是想读书。”

段岭有点不好意思,如此数日,李渐鸿便在府上住下,从未强迫段岭做这做那,想做什么都行,哪怕什么也不做,坐着喝茶发呆也可以。但段岭的脾气素来是那样,按着他的头他不乐意,无人催促他,反而无聊起来,于是不用李渐鸿催促,他每天也自行读书,时而还装模作样,跟着李渐鸿学几下掌法。

李渐鸿则仿佛一刻也离不得段岭,哪怕上街买菜,也要将他带在身边,几乎时时不让他离开自己视线,睡觉时必定睡在一起,白日间亦必定共处一室。

而李渐鸿总是在思索,段岭某天终于忍不住问他。

“爹。”段岭说:“你在想什么?”

“想我儿。”李渐鸿说。

段岭笑了起来,便放下书,过去缠他,李渐鸿眉头里像有着解不开的烦恼,注视着段岭,目光却十分温柔。

“你不高兴。”段岭把手放在李渐鸿两侧脸上,晃了晃他的脑袋,问:“有心事么?”

他感觉到了,除了最初见面那几天,李渐鸿仿佛总是有点心事。

“有。”李渐鸿说:“爹一直在烦恼,能给你什么。”

段岭笑着说:“我想吃五河听海里头的碧玉饺子。”

“那自然是要去的。”李渐鸿便动身预备带段岭出门去吃好的,牵着段岭的手,说:“心事却不都在点心。”

段岭不解地看着李渐鸿。

“我儿想回家么?”李渐鸿朝段岭问。

段岭明白了,就像名堂中所听到的一般,汉人都想回家。

“爹想给你一些东西,本就是你该得的。”李渐鸿说。

“我已经很满足了。”段岭说:“人嘛,要知足常乐。郎…”

段岭差点朝着院子里喊郎俊侠,却想起来他已经走了,只得失落地说“哦,他还没回来”。

距离郎俊侠离开已经很久了,段岭却习惯地以为他还在家里,他被派去做什么事了?为什么这么久还没回来?他感觉到父亲不太喜欢他念叨郎俊侠。

段岭每次提起他时,李渐鸿都不无醋意。

“郎俊侠什么时候回来?”段岭的每日发问已从“我爹什么时候回来”作了改换,李渐鸿却答道:“他在准备新家,迎接你回去。”

第14章 营救

虽然想念郎俊侠,但段岭渐渐明白了一些事,也许父亲不来,郎俊侠就不会走。

有的人来,有的人离开——就像郎俊侠自己说的那样,天底下的好事,你不能都占全,总会有这样或那样的遗憾。

许多事情,就像老天爷为他安排好了一般。

段岭惊讶地发现,自己在读书时碰到的问题,只要朝李渐鸿提出,李渐鸿几乎全能答上。且解答与夫子完全不同,却又自成体系,由不得段岭不服。

“爹,你不是说自己没读书么?”段岭说。

“吾生而有涯,而知也无涯。”李渐鸿答道,“这世间有谁敢说自己读过书?不过是片瓴节瓦罢了,知道得越多,就懂得越少。”

段岭似懂非懂,点了点头。这天他翻了一会儿书,又问:“爹,孔子说,君子有三畏,是什么意思?”

“一畏天命、二畏大人、三畏圣人之言。”李渐鸿说,“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

“畏,非是害怕。”李渐鸿面朝庭院,随口解释道,“乃是尊敬之意,尊崇天命,方得安身。”

“那天命又是什么意思?”段岭问。

“每个人一生之中,都有自己要去完成的事。”李渐鸿说,“这是从你生下来那一刻就注定的,有的人为耕种而生,有的人为打仗而生,有的人为当皇帝而生,林林总总,不尽相类。”

“可是,我怎么知道自己的天命是什么呢?”段岭又问。

“不知道,乃是情理之中。”李渐鸿放下碗,叹了口气,说,“爹也不知道,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圣人说,人要到五十才知晓呢。”

“太久了罢。”段岭哭笑不得道。

“是啊。”李渐鸿说,“前半生懵懵懂懂,撞来撞去,不知天命在何处,当真是浪费时光。”

李渐鸿起身走了,段岭仍在想父亲的那段话,觉得他比先生们有趣多了。

片刻后,李渐鸿又从门口经过,外头下着小雨,李渐鸿换了一身斗篷,手里提着一个包袱,说:“今天要往名堂去是不?还读书么?”

“啊!”段岭想起来了,今天是去领卷的日子,在名堂领到最后一次做的文章,由夫子盖印,再递往辟雍馆去,他险些忘了,李渐鸿居然都记得,带着他骑马出门。二人预备拿了卷子,前往墨房报名考试,再到城外散心去。

上京辟雍馆位于正鹤街中线,人来人往,车马不绝,外头已在排队,俱是达官显贵人家。段岭与父亲一身布衣,站在人群外看。

“羡慕他们的宝马香车不?”李渐鸿随口问。

段岭摇摇头,前来报名的有不少是名堂里的同窗,一起读书数载,没想到这些人的家里如此显赫。段岭朝李渐鸿说:“夫子教的,人要甘于清贫,当自己的王。”

李渐鸿点点头,说:“夫子虽满口胡言,不过这句倒是说对了。”

段岭笑着去领号登记,李渐鸿便拉低了斗篷,罩着半张脸,站在阴影下审视过往行人。

“段岭!”蔡闫远远地喊道,“等什么呢!到我这边来!”

段岭虽在名堂读书三载,平日里却结交甚少,又受郎俊侠所托,所住无非僻院,接触同窗的机会不多,唯第一天认识的蔡闫、布儿赤金与另一名偶尔与他一同罚站的赫连博熟络些。

蔡闫仍是他哥带着来的,朝段岭招手,李渐鸿便过去打了招呼,朝蔡闻拱手。

“承蒙照顾。”李渐鸿说。

“不敢当。”蔡闻笑了笑,也朝李渐鸿拱手。

蔡闫搭着段岭肩膀,让他排到自己身前去,两名少年寒暄数句。段岭极少见蔡闻,不由得想起那年冬天,郎俊侠受伤一事。数日后段岭回名堂读书,蔡闫便主动找到他,见他右眼肿起,以为他被家里大人揍了,便安慰了一番。

平时两人很少在一个班上,段岭开蒙时,蔡闫已在书文阁中提前学四书五经写文章了;段岭升上书文阁,与蔡闫短暂数月同窗后,蔡闫又被接回家去了,由他哥请了人来教,是以两人不常见面。

但蔡闫家中之事,段岭是约略知道一些的,知道蔡闻虽是兄长,两人却非一母所出,平日里蔡闫的起居饮食,亦由蔡闻打点,犹如郎俊侠待段岭一般,这便更无形中使二人亲近了。除此以外,蔡闫与他哥还在外头遇见过段岭与郎俊侠两次。一次是中秋花灯夜,一次则是上巳节水边踏青之时。

但丁芝似乎喜欢郎俊侠,没那么喜欢蔡闻,于是这就令各自的兄长碰了面,都有点尴尬。

少年排队,大人则在一旁寒暄,段岭忘了给父亲介绍蔡闻,蔡闻今日穿着天青色的常服,十分俊朗,更带着武人气质,犹如一把初锻的利剑,所谈之事,无非两个孩子的学业,比起郎俊侠敬而远之的态度,李渐鸿反而更客气。

提及郎俊侠时,李渐鸿只是淡淡说了句:“他是我家仆,原不欲令他插手太多,办完事后我至上京来,便着他回南方去帮着打点生意了。”

蔡闻点点头,说:“听说段兄在经商?”

李渐鸿一点头,说:“不好做,正想谋点别的生计,一腔雄心壮志,乱世中却到处被人泼冷水,只好坐吃山空,守着儿子成人后再说罢。”

蔡闻笑道:“以段兄谈吐,料想必不得坐吃山空,过谦,过谦。”

李渐鸿虽衣饰并不华贵,但举手投足,一言一行间,俱有其气质,更不似暴发户。近年来上京鱼龙混杂,不少富贵人家亦拖家带口到辽天子脚下暂避一时,蔡闻虽觉其不寻常,但有段岭在前,先入为主,便不再多想。

蔡闫见一少年走来,意外道:“赫连博!”

段岭笑道:“赫连博!”

“你也来了!”蔡闫招呼道,“过来罢。”

赫连博也长大了,常与段岭一起罚站,十四岁便已长得甚高,皮肤黝黑,一身西羌服,眉高眼深,五官轮廓分明,平日站着不怒自威,却是个口吃。

赫连博背后跟着管家,便朝段岭与蔡闫点点头,打发管家回去,一言不发地站在二人身后。

“见着布儿赤金了么?”蔡闫随口道。

赫连博摇摇头,又看李渐鸿,显然是第一次见他。

“我爹。”段岭终于想起来介绍。

赫连博一搭手,李渐鸿便点点头,回了个搭手礼,段岭回头,见路上停着一辆马车,赫连博指指那边,朝段岭解释道:“我娘。”

赫连博是母亲送来报名的,以上京风俗,女眷不能露面,赫连博便自己过来排队,朝蔡闻等人一圈拱手,以示告罪。

只见少年们闲聊片刻,轮到三人时,段岭要让他们先去,赫连博却做了个“请”的手势,与蔡闫让着年纪最小的段岭。

“得空可让段岭来府上。”蔡闻说,“请了一位南边的先生,可以拣易读的先教着。”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李渐鸿说。

蔡闻示意客气,段岭已带着答卷进去,交了卷子,盖好章出来,李渐鸿便别过蔡闻,与段岭前去行缴考学费用。

段岭离开时朋友们都不知去了何处,见他仍不住回头看,李渐鸿问:“还有朋友没来?”

“拔都没来。”段岭答道,“说好了今天报名备考的。”

李渐鸿沉吟片刻,问段岭:“还认识了其他朋友不曾?”

“待我好的就是他们。”段岭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家里都管得好紧。”

李渐鸿:“倒是忘了问,郎俊侠管你如何?”

段岭摇摇头,与郎俊侠分别已有一段时候了,想起过往,他仍十分珍惜与郎俊侠在一起的安逸时光,非是不想玩,而是生怕令他失望,但能看得出来,蔡闫、赫连博以及其余同窗,仿佛都过得不甚开心,恍若有阴霾压在头上。

“赫连博他们…”段岭说,“我不会说,但他们都一副…一副…嗯…”

李渐鸿说:“像有个鬼,跟在他们后头,逼着他们读书,连笑也不能笑出声。”

段岭笑道:“对。”

“他们都少年老成。”李渐鸿说,“与你不一样。”

段岭说:“唉。”

李渐鸿说:“他们都是质子之后,自然从小懂的,就比其他人要多。”

“这我知道,但是有这么可怕吗?”段岭问。

李渐鸿牵着段岭的手在街上走,答道:“赫连博是西羌皇族赫连栾之子,布儿赤金是元奇渥温姓的后人。蔡闻与蔡闫两兄弟,则是北上的蔡家在上京做官,与辽女所生的子嗣。”

“换句话说。”李渐鸿又解释道,“他们的爹都是外族,大多是皇族,在此地充当人质,以换取两国和平。一旦两国开战,便会杀了他们。”

段岭:“…”

“南陈的人质是谁?”段岭问。

李渐鸿说:“南陈皇族没有人质,因为汉人硬气。”

“名堂内,与你一起读书的人,还有不少辽国南面官的后人,要造反投敌,辽帝就杀他们的儿子。”李渐鸿又说,“你认识一个姓韩的小孩不?”

“有!”段岭马上想起了那个韩公子。

李渐鸿:“他其实是辽人,他的爹是南院太师。”

段岭点点头,与李渐鸿站在路口处,侧旁便是打鱼儿巷,段岭站着张望了一会儿,说:“我想去拔都家看看。”

李渐鸿便与段岭进了打鱼儿巷,却发现有不少辽国士兵在巷内盘查。

“什么人?”对方马上警觉。

“我是…”段岭刚开口,李渐鸿的手却在他肩上轻轻按了按。

“方才带我儿报名时,在辟雍馆外碰上蔡将军。”李渐鸿云淡风轻地说,“见布儿赤金家缺席,将军便托我过来打听一声。”

“与蔡闻并无干系。”那将领道,“回去告诉他,让他少管闲事。”

李渐鸿便点点头,带着段岭走了,眉头微微地拧了起来。

“他们为什么…”

李渐鸿一指按在段岭唇上,让他不要多问,回到家中时,段岭已忘了这事,在花圃中种花。过了一会儿,段岭见李渐鸿躺在院里的斜榻上晒太阳,眯着眼,似乎在想事情。

“爹。”段岭本想让他进里头去睡,李渐鸿却睁开眼,朝他招了招手。

段岭便过去,趴在李渐鸿身上,李渐鸿一手搂着段岭,另一手握着他的手。

“这是什么?”李渐鸿说,“满手泥,成天朝你爹脸上抹。”

段岭两手在李渐鸿身上擦了擦,说:“我饿了。”

“想吃什么?”李渐鸿说,“这就出去下馆子…”

段岭正要去洗手,李渐鸿却不放开他,端详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说:“先把话说了再走,你与布儿赤金拔都是好朋友?”

李渐鸿此时表情有点凝重,段岭有点担心,以为李渐鸿不想他与拔都交朋友,便寻思着要怎么回答,然而只是顿了这么一顿,李渐鸿便说:“是就说是,不是便说不是,还能吃了你不成?”

段岭答道:“是。”

李渐鸿说:“人一辈子,总要有几个朋友的,去洗手罢。”

午后李渐鸿带段岭去辽国最好的馆子里加了顿餐,段岭倚在楼边看,说:“爹,听说拔都他爹经常打他,他也不来找我了。”

“他不来找你,是因为被关住了。”李渐鸿漫不经心地说,“他爹奇赤脾气本就暴戾,被送到上京为质,遭人冷眼,只好打孩子玩。”

“那,为什么外头有人守着,不让进去?”段岭又问。

“怕他逃了。”李渐鸿看对街,恰好就是布儿赤金的府邸,那里头集结了不少兵马,守备森严。

“元辽二国,边境日益紧张。”李渐鸿解释道,“兴许这个月就要开战。”

“怎么说?”段岭又问。

李渐鸿答道:“猜的,阿尔金山以北,此时正是春回大地之时,元人耗了一个冬天,开春必须用兵,否则就怕没饭吃。”

“开战怎么办?”段岭问,“拔都会有危险吗?”

李渐鸿说:“辽帝年幼,太后监国,兵权俱在北院大王耶律大石手中,全看他心情,心情不好,吃了败仗,回来找布儿赤金家麻烦,统统押出来砍头,也是有可能的。”

段岭登时紧张起来,一路忧虑重重,回到家后,李渐鸿想了想,说:“想救他吗?”

段岭问:“怎么救?爹,你能救他吗?”

李渐鸿在院子里躬身洗脸,头也不抬地道:“不是我救他,是你救他。”

段岭:“可是我怎么救呢?”

“对啊。”李渐鸿洗过脸,走到廊下擦手,说,“怎么救呢?可得好好想想。”

段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