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做好了。”李渐鸿说,“今日取回来的,就在你考试那会儿。”

“什么意思?”段岭穿好新袍子,朝着镜子一照,差点都认不得自己了。新衣显然照着他的旧衣尺寸剪裁,一身光鲜黑锦袍,银线织就的白虎纹栩栩如生。

“这是什么衣服?”段岭问。

“这是王服。”李渐鸿答道,“皇袍为龙,王服从西极白虎,白虎是兵神,掌兵护国之意,所以兵符也唤作虎符。”

李渐鸿换上与段岭几乎一模一样的长袍,段岭看到镜子里的父亲,瞬间眼睛一亮。

“如何?”李渐鸿漫不经心地问。

“好…好…”段岭几乎要不认识李渐鸿了。

从他们相见那天起,李渐鸿便一身布袍,头发随意束着,也不收拾自己,如今换上王服,只是静静站在那里,便散发出一身气势,玉树临风,更有种君临天下的威严。

“穿成这样,去哪儿?”段岭问。

“去一个你不大想去的地方。”李渐鸿说,“琼花院。”

段岭面部抽搐,一脸“穿这么正式居然是要去嫖”的表情,比起数年前,段岭早已听说了许多不该知道的东西。

“就知道是这表情。”李渐鸿乐道,“去见一位老朋友,不做别的。”

段岭一脸怀疑,说:“真的?”

“你全程在旁盯着,哪句话惹你不高兴了,随时可上来抽耳刮子。”李渐鸿笑着说。

“你自己说的。”段岭瞥李渐鸿,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觉得父亲实在是太英俊了。

“可不能就这么去。”李渐鸿又取来桌上两副面具,贴在段岭脸上,让他戴好。

段岭:“???”

那面具从鬓间而入,挡住了大半脸庞,以牛皮制成,露出李渐鸿高耸的鼻梁与温润的双唇,更有种摄人心魄的神秘感与美感。

段岭戴好面具,李渐鸿又让他将玉璜取出来,系在他的腰坠挂扣上,继而把自己的那块交付予他,眼里带着示意的神色。

段岭把另一块玉璜系在父亲腰上。

“走。”李渐鸿牵起段岭的手,于暮色中出了门。

门外等着一辆马车,车夫揭开帘子,请二人上车。

“有人看到这车子过来了不曾?”李渐鸿在车内问。

“请您放心。”车夫答道。

车在巷内转来转去,并不依循平日里的路线,穿过两条正街,又朝小巷子里走,经过有众多官员府邸所在的西城,方又回到大路上,慢悠悠地朝琼花院里走,在后门外停下。

夏夜闷热,乌云密布,不见月光,战事紧张,如今较之往常多了股不安的气氛,笼罩于全城之上。琼花院内不闻笑语,唯有五颜六色的灯笼静静挂着。

“拜见王爷。”

李渐鸿牵着段岭的手,从后院步入走廊,丁芝亲自提着灯笼,侧着身,小心领路。守在走廊两侧的仆从待得李渐鸿与段岭经过时,纷纷跪伏在地。

“拜见王爷。”

“拜见王爷。”

段岭:“…”

李渐鸿头也不点,朝段岭说:“饿了么?”

段岭忙摇头,李渐鸿说:“你定是饿了,稍后坐下来,先吃一点。”

“拜见王爷。”

花团锦簇,琼花院余下五女纷纷出厅,在厅内朝李渐鸿跪伏在地。正中琼花院夫人一身正服,如同火鸾一般,见李渐鸿入内,展开袍袖,上前。

“拜见王爷,拜见小王爷。”夫人沉声道。

“免礼。”

李渐鸿这才说了句话,威严十足。

六女纷纷让开,李渐鸿让段岭上前,坐在主位上,自己则坐在一旁,徐兰端上茶盘,邱槿奉茶予夫人,夫人再接过茶,放到李渐鸿手边,李渐鸿先是喝了一口,再随手递给段岭。夫人才为李渐鸿奉茶。

“寻春。”李渐鸿说。

“是。”夫人答道。

段岭总觉得似乎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却一时间想不大起来,不片刻注意力又被李渐鸿的话岔了开去。

“人叫来了没有。”李渐鸿道。

“邱槿去请过。”寻春始终低头注视地面,恬淡答道,“想必今夜是会来的。”

“还有谁在这院子里头?”李渐鸿问。

“名唤蔡闫的,与南院家的孩子在边院里头听曲子喝酒。”寻春又答道,“已派人守住了,该当不会闯进来。”

“来点吃的。”李渐鸿最后说,“小王爷饿了。”

寻春与六女这才一同躬身,退了出去。

段岭有点不安,只因礼节实在太隆重了,李渐鸿也不说话,父子俩便这么坐着出了一会儿神,厅内熏着檀香,袅袅消散。

不知几时,李渐鸿在这静谧中,突然开了口。

“哪天爹要是不在你身边,你会想不?”

段岭转过头,不明所以,看着李渐鸿,李渐鸿也转过头,怔怔看着段岭。

“想。”段岭说,“你要走了吗?什么时候?”

这些天里,段岭总有种强烈的预感,是预感,也是推断,李渐鸿若要发兵收复南方,想必不能带着自己行军打仗,更没空陪他。

李渐鸿嘴角微微一牵,说:“倒也不是,进了辟雍馆,你便要在里头住着,十天半月才回一趟家,舍不得你。”

李渐鸿伸出手,手指拈着段岭的面具,将它慢慢地推到段岭的头顶上,盯着他的脸看,段岭也伸出手,把父亲的面具推到头顶。最近他也总在想,去念书,便要住在辟雍馆里了,时常舍不得。

李渐鸿一手覆在段岭脸上,说:“趁着这时,多看看你,去打仗时,躺在帐篷里,便时时记得。”

段岭没说什么,眼睛红了,明晨辟雍馆放榜,顺利入选后,下午就要搬进去开始读书,辟雍馆比名堂管得更严,每一月才有一次告假,父亲虽然只陪伴了他几个月,但这几个月里,却彻底抹去了他从前受过的苦、流过的泪,仿佛那一切为了当下这一刻,都是值得的。

外头不知何处,响起了笛声,悠扬婉转,犹如静夜里万千落花洒在天际,随风飘扬。

“我听过这首曲子。”段岭诧道。

这正是他从前在名堂外听过的那首笛曲,只是这一次吹得更柔和更婉转。

“相见欢。”李渐鸿注视段岭明亮的双眼,喃喃道,“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南唐后主失其国后词作,人生无常,长留余恨。”

段岭靠在李渐鸿的怀里,直觉今夜不大寻常,李渐鸿带他来此处,定不是单纯的饮酒作乐,方才根据他与寻春的对话,知道他们还约了个人。

李渐鸿摸了摸段岭的头,低头嗅他头发的干净气息,外头笛声停了,听到一声轻轻的“夫人”,接着脚步声响。

“王爷。”寻春的声音说。

“进。”李渐鸿说。

厅门打开,丁芝端着点心进来,摆放停当,正是段岭来上京第一天,丁芝为他准备的吃食,这次却做得更精致。

“他来了。”寻春说。

“稍后带他进来。”李渐鸿吩咐道。

寻春躬身,正要退出之时,李渐鸿又道:“聚八仙中,兰、芍、槿、芷、茉、芝、棠、鹃,为何只见六女?”

“回禀王爷。”寻春答道,“秦棠、苏鹃二人已故。”

李渐鸿神色一动,又问:“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辽国攻破京城那天。”寻春答道,“下月十七,便是其祭日。”

李渐鸿点了点头,又问:“方才是你在吹笛子?”

“是。”寻春始终低着眼,李渐鸿不发一言,许久后,寻春安静地退了出去。

吃过些许东西,段岭饱了,李渐鸿便给他戴好面具,让他坐到屏风后面去。不片刻,外面传来脚步声。

“大王。”女子的声音道。

“今夜本不该来。”耶律大石的声音在外头说,“夫人选在此时喝酒,莫不是有何人生大事,想与本王相谈?”

段岭一听到耶律大石的声音,登时就紧张起来,探出头朝屏风外看,李渐鸿却微微一笑,一手按在段岭脑袋上,将他塞回屏风后头去,转过头,朝他做了个“嘘”的动作。

外间。

寻春沉静的声音答道:“国家大事,哪容得我等置喙?实不相瞒,今日请大王前来,原本是有一位客人,想见见大王。”

“哦?”耶律大石只发出了一声疑问,高大的影子投在窗格上,“哪一位?”

“就在里头。”寻春答道,“大王见过便知。”

耶律大石十分疑惑,寻春亲自上前,推开了门,却不入内,耶律大石只是站在院中,脸上带着酒意,醉眼迷蒙地朝门里看。

李渐鸿倚在屏风外的矮榻上,一脚踏着茶桌,左手手肘搁在屈起的膝前,戴着面具,看也不看耶律大石一眼,喝了口茶,淡淡道:“好久不见了,耶律兄。”

第22章 牵制

耶律大石起初还未认出来,然而听得这声音,登时醒了酒,退后一步,瞬间吼道:“来人!”

数名侍卫冲出,将耶律大石团团围住,李渐鸿却放下茶盏,自顾自道:“孤王如今尚不如一只丧家犬,耶律兄这么紧张做什么?”

耶律大石一时失态,待得回过神,发现厅中唯李渐鸿一人,方打量寻春,说:“你、你们琼花院,竟是…”

“在下并不认识这位客人。”寻春安然答道,“只是他一来此处,便赶也赶不走,除非见过大王,才愿意离开,大王请务必释疑。”

“进来喝杯酒罢。”李渐鸿说,“恩也好,仇也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何必如此耿耿于怀?”

耶律大石冷笑一声,倒也爽快,踏步进去,寻春旋即在身后关上了门,侍卫要跟入,寻春一手却在门前一拦,摆摆手,示意请勿冒犯。

“你们在外头等着。”耶律大石说,“没我吩咐,谁也不许进来。”

西川。

“我有时在想。”

漆黑暗夜里,小雨淅淅沥沥,深巷中站着郎俊侠。

郎俊侠已被逼到绝路,不住喘息,士兵将他团团围住,堵在巷口,赵奎一身披风飞扬,踏着雨水前来,积水飞溅,郎俊侠倚在巷中墙前,断去手指的半边手臂已成青黑色,一只手肿胀,皮肤发亮。

“李渐鸿究竟用什么办法,令你如此死心塌地。”赵奎负手身后,巍然屹立,火把亮起的光照在郎俊侠脸上。

“人生在世,总要投奔一个人的。”郎俊侠淡淡道,“不是你,就是他,来来去去,俱是过客,有何区别?”

巷内到处都是机弩,四周民居内、瓦楞顶上、郎俊侠背后,赵奎为了抓住他,发动西川内上千人,当真是天罗地网,再无活路。

“李渐鸿气数已尽。”赵奎说,“弃暗投明罢,敬你是条汉子,多说无益。”

郎俊侠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将那口气慢慢地吁了出来。

“我原本以为昌流君这等身手,当不会用毒。”郎俊侠低声道。

赵奎转身离开,手下上前,架着郎俊侠,离开了小巷。

上京。

“喝杯酒罢。”李渐鸿随口道,“不能以真面目示人,还望见谅。”

李渐鸿提壶,给二人斟了酒,先干为敬。

那杯酒,耶律大石却不喝,手指在案几上叩了叩,李渐鸿说:“背后屏风里是我儿。”

耶律大石始终盯着屏风,段岭不知是出来还是不出来,最后影子在屏风上稍稍一躬身。

耶律大石才喝了那杯酒,将酒杯倒扣在案上。

“他们说,在汉人里,你是胆子最大的。”耶律大石在来琼花院前便喝得微醺,此刻酒意上脸,喃喃道,“这个时侯来上京,你想做什么?”

“天地虽大。”李渐鸿随口道,“有家却不能回,不想与元人混在一处,便只好在上京住下。”

“住下?”耶律大石甚为疑惑,这死对头竟悄无声息,混进了自己领地中,不禁道,“你,住在何处?”

耶律大石眯起眼,打量李渐鸿,猛然想起数年前那刺客。

“名堂那一次!”耶律大石震惊道。

“不错。”李渐鸿说,“其中一人正是我手下,另一人,则是赵奎所派来谋杀我儿的刺客。”

耶律大石起身,在厅内走了几步,李渐鸿却好整似暇,将那扣在案上的杯子翻过来,说:“再来一杯如何?”

耶律大石转身,面朝李渐鸿,冷冷道:“你究竟意欲何为?”

“南陈的局面,你是知道的。”李渐鸿说,“赵奎削我兵权,父皇下诏,押送我回西川问罪,有时候,事情仅限于你看到的那样,来,喝酒。”

耶律大石将信将疑,出了口长气,而后道:“你走罢,上京容不下你。”

“那便叫你手下进来,将我绑了,押送西川去?”李渐鸿随口道。

“我也留不下你。”耶律大石想了想,承认了这窝囊的事实,说,“上京城中,你愿来就来,愿去就去,如履平地。你还想怎么样?”

“我是来救你的。”李渐鸿淡淡道,“只因你死到临头了。”

耶律大石猛然转身,朝李渐鸿怒目而视。

“元人南下,已破胡昌,正在山里头整队,不日间便将打到上京城下。”李渐鸿说,“述律金守北路,王平守南路,你的两员大将俱抵挡不住布儿赤金一族的铁骑,如今奇赤逃去,定会朝你报复。”

耶律大石反而笑了起来,说:“李渐鸿,你还是这般喜好危言耸听。”

“韩唯庸等这一刻,等很久了。”李渐鸿淡淡道,“若我所料不差,他儿子应当以求学之名,前往中京。”

耶律大石:“…”

“若我所料不差,待元军突破南北两路,屠完城后,你等的援军该当不会来。”李渐鸿又做了个“请”的手势,说,“孤王耐心有限,耶律兄,这杯酒,你是喝还是不喝?”

漫长的沉默后,耶律大石最终缓缓坐了下来。

“我执掌北院已有二十二年。”耶律大石说,“当年我便朝先帝进言,什么地方,只要你们汉人来了,定将勾心斗角,鸡犬不宁。”

耶律大石一字一句说完,闭上眼,喝了李渐鸿的那杯酒。

“玉璧关以南一路,正由奇赤把守着。”李渐鸿说,“其中利弊,看来我也不必啰嗦了。喝了这第三杯酒,明日借我一万兵马,我先替你平了元军,再一路往南下,收复西川。”

李渐鸿将酒杯斟满,三根手指拈着,放在耶律大石面前。

“依旧是我先干为敬。”李渐鸿看也不看耶律大石,随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耶律兄,请。”

耶律大石没有喝那杯酒,坐在榻上案几的另一侧,手肘搁在案上,靠近些许,盯着李渐鸿。

“你知道赵奎为何想杀你么?”耶律大石说。

“我不恨赵奎。”李渐鸿道,“这是实话,我与他,并无深仇大恨,各有各的路要走,无非是场公平的较量。自然,他若想叛我李家,那又另当别论了。”

外头突然响起杂乱声,耶律大石脸色微微一变,李渐鸿转向门外。

“不能进去。”寻春的声音说,“大王在内会客。”

“大王。”蔡闻喘息着说,“请火速回北院,南北两路来了信使!”

耶律大石登时色变,李渐鸿却再不出一语。

蔡闻报完,便转身离开。

“去将大王的马牵出来。”寻春的声音在外小声道。

寻春将厅门打开,耶律大石蓦然站起。

“距离咱们上一次交战,有多少时间了?”

“五年。”耶律大石阴沉着脸,大步离开,第三杯酒,始终没有喝。

“就此别过。”李渐鸿道,“慢走不送。”

耶律大石听到这句话时,突然停下脚步,继而回身朝李渐鸿走来,李渐鸿已起身,一整锦袍,负手看着耶律大石。

耶律大石再次停下脚步,转身离开,到得门槛前,却又再次回来,李渐鸿笑了起来,看着他。段岭好奇地探出脑袋打量耶律大石,却又被李渐鸿推了回去。

“这些时日,你与你儿子,俱在上京。”耶律大石说。

“正是。”李渐鸿认真道,“但我绝不会将他交给你,你只需知道他在城中便足矣。不要妄图来试探我的底线,耶律兄。”

耶律大石端详李渐鸿片刻,走到案几前,端起那杯酒,一饮而尽,将酒杯随手扔在地上,李渐鸿做了个“请”的动作,将耶律大石送出厅外。

段岭这才从屏风后爬出来。

“听懂了?”李渐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