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衍秋笑了起来,说:“当真老狐狸。”

“还有什么?”李渐鸿说,“若是我部下,这么问一句答一句,说不得问到第二句,脑袋便会被我斩下来。”

武独答道:“从头到尾,他只说不做,没有证据。但他确有不臣之心。”

“不臣之心若能定罪。”李渐鸿说,“这天底下不知有多少人早已死了,罢了,且先留他一命。”

武独抬头,看着李渐鸿。

“你走吧。”李渐鸿说,“随你去何处。”

武独退后一步,犹豫不决,其时,殿外大门洞开,信使气喘吁吁地冲进,跪在殿前,双手捧军报呈上。

“元人南下,十万骑兵围困上京,耶律大石求援!恳请陛下一解上京之围!”

李渐鸿刚回西川,后院突然起火,一时间竟令他不知所措。

元人来得实在太快,赵奎前脚刚把戎防军抽调走,元人便长驱直入,打进了辽国领土,更麻烦的是,辽人几乎毫无抵挡之力,胡昌城以北的领地大片沦陷。中京已派出军队前往支援,耶律大石火速召回李渐鸿借走的军队,希望他能一救燃眉之急。

“臣以为,不可出兵。”牧旷达说。

西川金殿等了将近十年,终于等来了一位所有大臣都得俯首帖耳的主事者。

然而李渐鸿未曾皇袍加身,那脾气与历任皇帝也有所不同,大臣们逃过一场来自赵奎的清洗,极尽忠诚地劝说他此时正是一举拿下辽元的最好时机——理由很简单: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淮水之战以来,等了这么多年,才等到一个元辽大举开战的机会,当年上梓与京师大仇未报,怎么能擅自出兵?

退一万步说,把借来的辽军还回去,也就是了。

不能失信于耶律大石,让天下人耻笑,那么慢点去,总是可以的吧?

陛下您为耶律大石守住了上京城,辽人报恩,乃是天经地义。

李渐鸿只是不耐烦地听着,眉头拧成一个结。

“陛下?”牧旷达试探地问道。

李渐鸿:“都说完了?”

殿内大臣俱眼望李渐鸿,早就听过北良王固执的性子,果然如此。

“陛下。”牧旷达说,“先皇驾崩,国不可一日无君,此时须得尽快登基,以安抚民心,出兵一事,大可从长计议。世间绝没有哪一国在没有国君的情况下,出兵前去协助邻国的,于情于理,都不妥当。”

李渐鸿答道:“先别忙着叫陛下,我答应你们了?现在去准备,四王爷明日便登基继位,兵部清点,盘余,明日午后出征。”

“可是登基都要选日子…”钦天监说。

李渐鸿瞥了一眼钦天监,钦天监跪在地上,说:“这不合规矩呐!”

“陛下。”牧旷达坚持道,“长幼有序,不可逾矩,哪怕是天家,也得遵守。”

“孤王被赵奎手下追得在北疆到处跑的时候。”李渐鸿随口道,“怎么就不见你们说长幼有序了?”

殿内肃静,李渐鸿的话中带着威胁之意——不让我出兵,便等着被翻案吧。

“那么陛下也须先登基。”牧旷达终于让步,说,“非常时期,可尽快完礼,陛下坐镇朝中,再派出颜州、虎贲军配合鹰队,袭击玉璧关元军防线,窝阔台不得不回军自救,如此,辽国之危可解。”

“辽国之危可解。”李渐鸿冷冷道,“可上京,就剩不下什么了。”

“元人打一城,自然屠一城。”牧旷达说,“如此业报,来日都将应在其子孙身上,昔年辽人铁蹄践踏我大陈国土之时,亦是如此,陛下,上京想必是保不住的。”

李渐鸿没有再说,随口道:“退朝吧,明日登基,一切从简,兵部吩咐下去,今夜准备粮草,明日午时,耽搁不发,自己提头来见,退朝。”

李渐鸿听了这么久,油盐不入,若谁敢阳奉阴违,想必这将成为史上第一个提着剑挨个亲手处决大臣的皇帝。官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知道一个时代已经过去,各自摇摇头,唏嘘半晌,只得散了。

第35章 警示

“我实在不适合当皇帝。”李渐鸿朝正在廊下逗鸟儿的李衍秋说。

“牧旷达虽然恃权而重。”李衍秋咳了几声,答道,“却并非没有自知之明,且老而弥辣,有时候所言,也并非毫无建树。”

“何止毫无建树?”李渐鸿说,“他说得都对,可我办不到。”

李衍秋问:“什么时候登基?”

“明天。”李渐鸿答道。

“什么时候出兵?”李衍秋又问。

“明天。”李渐鸿依旧答道。

李衍秋说:“我去吧,还没见过我侄儿呢。”

李渐鸿摇摇头。

“好好歇着。”李渐鸿说。

“近日里病好了些。”李衍秋说,“托三哥的福,总算不必和王妃横挑眉毛竖挑眼的了。”

李渐鸿无奈,摇头笑笑,转身离开。

翌日,李渐鸿一身戎装,登台祭天,以国难时承位之礼接任帝君之位,意指北方故土尚未收复,不敢行大典,随后领军沿西北路出虎牢关,前往迎击元军。

此刻,上京迎来了抗击战的第五天,城墙残破不堪,元军引燃了城外的草原,浓烟与烈火滚滚而去,将整座城市笼罩在了漫无天日的晦暗之中。

去年的那场突袭给上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与教训,这一次他们有着充分的粮米,然而再次赶来的元军,也已不再仅仅是去年那点人。第一轮攻击仅仅是他们的先头部队,而到这一天,陆陆续续抵达的增援,总数已将近十万人。

鲜卑奴隶拖着攻城车,抵达被烧得寸草不生的城外,耶律大石手头兵力已战至不足一万,巨石接二连三地飞来,集中攻击南城门,城墙破了又补,补了又破,巡防司以血肉之躯顶上,拼死抗敌,足足三个时辰外,才将元军的攻势再次顶出城去。

若再无增援,上京城不出十日,必将告破。

城中笼罩着惶恐的气息,段岭终于找到了赫连博与蔡闫。

“走。”赫连博只是简短的一句话,朝段岭说。

“往哪里走?”段岭铺开地图,说,“漫山遍野,都是元军。”

地图上已画满了圈,蔡闫说:“你连城门都出不去。”

昨夜有人舍弃妻儿细软,想偷偷脱逃,却被元军抓住了,杀了头挂在攻城车上,上京士气一度落到了谷底。

“为什么援兵还不来?”段岭问。

三人面面相觑,琼花院内,有人经过。

“不走,死!”赫连博朝段岭怒道。

“走也是死!”段岭答道,“除非外头开战,才有逃脱的机会!”

“等!”赫连博说。

蔡闫与段岭对视,段岭问:“逃出去以后去哪里?”

“我家。”赫连博说。

段岭明白了,赫连博想带他们回西凉。

“我不走。”蔡闫说,“我无处可逃,我爹、我哥,都为大辽战死了,我无论逃到哪里,都是丧家犬。”

赫连博看着蔡闫,许久后,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他。

“你,走。”赫连博朝段岭说。

“我不能走。”段岭说,“对不起,赫连。”

赫连博眼里带着询问的神色,段岭说:“我在等一个人。”

赫连博点点头,不再坚持,独自转身离去,段岭追上,说:“什么时候走?我帮你出去。”

赫连博摆摆手,转身狠狠地抱了下段岭,看了眼蔡闫,快步离开琼花院。

蔡闫叹了口气,两人目送赫连博离开,段岭朝蔡闫说:“暂且住下吧,也好互相照顾。”

蔡闫说:“不了,我得回家,陪我哥。”

段岭也只得作罢,朋友们都走了,外头又传来攻城声响,段岭对接二连三的消息已经麻木了,这些天里他常听见一会儿有人说城破了,一会儿又是元军打进来了,大家都见怪不怪,无聊地各自活着。

“夫人有请。”丁芝走过段岭身旁,小声道。

明晚就是七月初七,厅内摆了各式糕点,段岭进了厅,寻春正在擦拭一把剑。丁芝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这是我的剑。”寻春说。

“斩山海。”段岭答道。

寻春有点意外,看着段岭,点了点头,说:“我已经很久没用过剑了,师娘死前,我在她面前立过誓,这一生,不会再出手杀人。”

“城要破了么?”段岭问。

“就怕守不住。”寻春轻叹一声,说,“中京路传来的消息,耶律宗真派出的援军被党项人截住了,迟迟过不来。”

段岭一惊,寻春说:“想必元人已与党项人秘密达成协议,这一战后,西凉将脱离辽国的控制,再次复国。”

段岭忙问道:“我爹呢?”

“陛下已经登基了,登基当日发兵,沿西路往上京,想必三天内能到。”寻春答道,“现在南陈奇兵成了耶律大石唯一的希望。”

锋锐的剑芒上雕琢着一条龙,寻春说:“天家在四百年前将此剑赐予我师门,自当护卫殿下周全。元军显然已得到南方来援的消息,这两天里,将是攻势最为猛烈之时,我做了两个设想,若耶律大石能顶住,自当无妨。”

“但若是顶不住。”寻春说,“琼花院亦会拼死一战,保护殿下周全,逃出上京城去,掩护您与陛下会合。”

“不会的。”段岭说,“爹一定会来接我的。”

寻春答道:“正是如此,殿下请万勿相信任何人,耶律宗真派出的信使还请北院大王送你前往中京,但看眼前局势,实在太凶险。”

“我知道了。”段岭明白寻春的意思是不要跟赫连家走,也不要被耶律宗真接走,留在城内,万一发生什么事,还是可控的。

虎牢关下,李渐鸿还未出关,便侦查到了西凉的伏军,要将他拖延在虎牢关外,然而李渐鸿急行军后兵分三路,抢先绕到西凉军侧翼,发动一场突袭,西凉军登时大溃。

段岭知道此时父亲就在不到六百里外,然而这一夜,也是上京城最为凶险的一夜。

四更时,远方一声巨响,紧接着是兵马的喧哗与百姓的慌乱,他们早已习惯了在夜半被惊醒,然而这一次似乎比先前都要严重。

“当——当——当——”

鸣金声,示意己方收兵。

段岭这几天一直和衣而寐,听到声响时便抓起弓和剑,起身下床,冲出院外去,只见南城区处的火光已映红了大半天空。

元军杀进城来了!

七月六日夜,元人等到了又一轮己方援军,展开了总攻击,耶律大石见难以固守,率军出城迎敌,双方在城墙下战得血流成河。

伴随着近乎绝望的鸣金声,千万油火罐犹如天际的带火流星,一瞬间被投进了上京城内!

裹着熊熊烈焰的流星坠地,炸开,绵延大火覆盖了大半个南城,在风力吹动下,朝着东西两城席卷而来,上京已成火海,滚滚浓烟中,传来痛苦的惨叫与哀嚎,犹如一片人间地狱。

数名辽军冲进了琼花院,段岭手持长剑,挡在院中,吼道:“做什么!都给我滚出去!”

那几名辽军显然是逃兵,一身血污,看着段岭喘气,琼花院内机括声响,所有女孩出来,各自手持强弩,指向逃兵。

逃兵渐渐退了出去,然后刚出门外,便被骑着奔马冲来的骑兵一箭射死,旋即再进来一名身上满是焦臭之气的北院亲兵,匆匆下马,说:“寻春夫人呢?”

丁芝放下武器,带他进去,片刻后亲兵还等着,寻春匆匆出来,找到正在院里洗脸的段岭,说:“殿下,耶律大石旧伤复发,今日率军出城,又添新伤,回城后想见您一面,被我拒绝了。”

“城门如何?”段岭问。

寻春稍稍摇头,说:“还没破,赫连家成功脱逃了,耶律大石为了放他们一条活路,不惜出城应战,去年他中箭坠马,身体便不太行了,您想去吗?去的话,现在就吩咐下去,为您备车。”

段岭不知道耶律大石为什么找他,也许是猜到自己的身份了,也许也是因为耶律宗真特别嘱咐过…但看寻春脸色,耶律大石的伤势不容乐观,万一伤重不治而死,上京就此彻底沦陷。

这时候必须去见他,若是耶律大石不治,便得回来通知琼花院,全身而退。

段岭最后点了头,寻春便马上安排,临走时又提醒道:“不可多耽搁。”

上京迎来了七月初七,天蒙蒙亮,城里闷得让人十分不舒服,像个巨大的蒸笼,南城区还烧着,马车快速经过几条街,停在北院大王府外,院内全是人等着。

亲兵匆匆将段岭带进了房内,听见剧烈的咳嗽声,几名侍婢与王妃正在照顾耶律大石,房中则是几名亲信。

段岭心中一惊,这是在交代后事的情形,亲兵说:“大王,您吩咐的人带来了。”

“都…退下。”耶律大石说。

余人退下,剩下段岭在房中。

耶律大石说:“你…过来让我看看。”

段岭走近些许,与耶律大石对视,耶律大石肩上被穿了个血洞,现用绷带绑着,段岭说:“大王?”

耶律大石稍稍抬起一手,段岭忙说:“大王,不要说话。”

紧接着段岭手指按上耶律大石脉门,再观察他的情况,见他一说话,口鼻中便有血沫,忙取了湿布为他擦拭,据此推断是在战场上被冲撞,甚至被马匹踩踏,伤了肝肺,身上虽不见大伤口,脾、肺、肝等内脏却已在出血,再无回天之力。

“是你。”耶律大石说,“是不是…你。”

段岭:“…”

耶律大石断断续续地说:“那夜,与陛下…在琼花院中…喝过酒回去,我见屏风上…你的影子…越想…越…觉得,你…”

段岭心中五味杂陈,答道:“是我,大王。”

“你父果然…不欺我。”耶律大石说,“你…果然…还…在,我知道…你父亲…一定会来…让他…当心…有人…有人…出卖…”

段岭喘着气,心脏狂跳。

耶律大石看着段岭,微微张开嘴,表情带着某种期盼,像是想朝他问李渐鸿到哪里了,又仿佛想告诉他什么事,段岭知道耶律大石已到弥留之际,忙凑上前,问:“大王?”

然而耶律大石被血沫堵住了气管,一句话未出,已剧烈咳了起来,外头王妃带着大夫惊慌入内,王妃喊道:“出去!都出去!”

亲兵匆匆忙忙,将段岭架了出去,段岭还来不及问,却听见内里传来大哭的声音,耶律大石死了。

府内一片混乱,再无人来管段岭,段岭越想越不对,匆匆出府,登上马车,吩咐道:“快,回琼花院!”

马车掉头,驰进街道内,段岭靠在座椅上,闭着眼细想,眉头深锁,总觉得耶律大石像是想说一句什么,那表情,似乎要提醒他当心。

外面传来喊杀声,元军转而攻打西门,马车掉了个向,段岭回过神,揭开车帘往外看,见车不是驰往琼花院的方向,而是改走北门,段岭突然警惕起来,却不敢说话,以免引起车夫警觉,想起自离开王府,上车以来,车夫便不发一言,连“驾”也未曾出口。

但从琼花院出来时,车夫明显是开过口的!唯一可能就是在王府外等候时,被换了个人!

段岭保持着安静,突然间从车内翻了出去,马车停下,那车夫马上翻身下车,前来追段岭,段岭却早有准备,闪身进了巷内,再出来时抄了个近道,以袍襟捂着口鼻,冲进烈焰与浓烟中。

那车夫追丢了人,停下脚步,缓缓摘下斗笠,思忖片刻,转身朝琼花院追去。

第36章 骤变

一声巨响横亘天际,游龙般的霹雳割裂了乌云,紧接着无数闪电犹如腾龙出海,一瞬间同时射向上京城。

暴雨铺天盖地地下了起来,天上的水朝地面疯狂地倒,浇灭了全城烈火,元军鸣金声远远传来,暂且收兵。

段岭咳嗽着从废墟里头钻出,拐过几条小巷,回到琼花院内,琼花院中一片静谧。

“寻春!”段岭说,“有人杀了车夫…”

他快步冲过回廊,声音猛然收住,看见暴雨中,前院站着两个人。

寻春一身华丽的长袍被淋得湿透,鬓发贴在脸上,手持斩山海。

郎俊侠戴着顶斗笠,站在院中,手持青锋剑,两人遥遥对峙。

段岭放慢脚步,走到院中,怔怔看着郎俊侠。

“是我。”郎俊侠说,“我来接你离开,此处太危险了。”

“不要跟他走!”寻春说,“殿下!”

段岭一时间竟有点不知所措。

郎俊侠:“上京今天一定会被攻破,不能再留在此处。”

寻春:“陛下吩咐,除非亲至,否则没有人能带走他。”

暴雨铺天盖地,雨声已大得无法再听见任何人的交谈,又一声霹雳响起,段岭喊道:“住手!”

话音未落,寻春已骤然出手,郎俊侠的剑却翻转了一个极小的角度,折射出闪电的白光,映上寻春眉眼。

寻春眼睛微微一眯,就此失去了先机,郎俊侠一剑直取寻春咽喉,紧接着寻春回身,一步踏上水流,红袍荡起,带着雨水旋转。

千万滴雨水仿佛凝固在电闪雷鸣的一刹那,晶莹的雨滴纳入了世间景象,每一滴水都如同锁住了这个世界——段岭抽剑,寻春回守,郎俊侠直刺。

寻春抽出发簪,一掷。

郎俊侠一剑刺中寻春胸腹,寻春那一簪则破空而去,刺穿沿途的水珠,扬起破碎的水花,钉中郎俊侠肋下。

下一刻郎俊侠抽青锋剑,寻春却拼着受这一剑的危险,合身扑上,双掌同时按在郎俊侠胸膛,内力在郎俊侠体内爆发,却在被簪子封住的穴道内受得一阻,顿时震伤郎俊侠五脏六腑。

郎俊侠回身蹬上木柱,朝段岭一步冲来,段岭猛然抽出长剑,迎向郎俊侠,郎俊侠显然伤重,脚下一个没收住,朝长剑上一撞,段岭马上退后,生怕伤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