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最深的那次与你见面,还是在上京的名堂。”蔡闫说,“没想到一眨眼,这么多年过去了,本想七夕约你喝上一杯酒,祭我父皇英灵,奈何走不开,便提前找你来了。”

武独答道:“当年冲撞了殿下,是我罪该万死。各为其主,武独也是不得已。”

“各为其主,自然不会怪你。”蔡闫笑道,“武卿打算就这么站着与我说话么?”

武独这才走到一旁坐下。

“这杯酒,是谢你抢回了我爹尸身。”

蔡闫待到郎俊侠将酒杯放在武独面前,方朝他举杯,武独端起杯,看了一眼,料想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在使毒的行家面前班门弄斧,三人便一饮而尽。

“这些日子里,未曾找过你。”蔡闫说,“不是我不愿,而是不能。”

武独沉默良久,而后一瞥郎俊侠,再看太子“李荣”,蔡闫又说:“先父生前,唯独两个人追随过他,一是乌洛侯,另一个就是你。回朝后,我第一个念头,就是让你入宫。但身边已有乌洛侯,再招你来,亦是大材小用,是以另行安排,想必其中种种,你是懂的,我这就不多说了。”

武独一怔,继而仿佛明白了什么,眯起了眼。

郎俊侠则安静地看着面前一杯酒,除此之外,一直保持了沉默。

“今日早朝时,牧相上了迁都的折子,我想,不能再拖下去了。”蔡闫说,“今夜来见你,对你,对我而言俱是冒险之举,但一旦迁都成行,人事必有变动,若不提前告知你,将更为受制。”

蔡闫期待地看着武独,仿佛是希望他做出反应,然而厅内郎俊侠与武独就像两尊木塑,各自缄默。

“武卿,你是怎么想的?”蔡闫温和地问,“不妨一言。”

武独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那天殿下盛怒,治我护卫先帝不力之罪时,我原以为您是真的想杀我,如今想起,不免解了我一个心结。”

说毕,武独走到蔡闫面前,躬身双膝跪地,朝蔡闫一伏身,蔡闫忙又上来扶,这次情真意切,让他起身。

“是我委屈了你。”蔡闫眼中蕴泪,双目发红。

“迁都江州后。”蔡闫说,“我需设一御卫司,名字唤什么,还未想好,所起用的,必须是我信得过的人,想来想去,唯独你是合适的人选。”

武独再次沉默,蔡闫又道:“按我设想,御卫司须得以我大陈原本的影队重组,建一情报机构,以刺探敌情、排查国内形势为己任。你如今在牧相麾下,他定不会疑你。”

武独微微皱起了眉头,郎俊侠则一直在观察武独的神色。

“殿下…”武独像是在做一番艰难的思考。

“不必现在便回答我。”蔡闫抬手,阻住了武独的话头,说,“回去之后,你有的是时间去想,这次我本想谢你,但金银珠宝,不免折辱了你待我的这份赤子之心…”

听到此处,武独的眼眶突然就红了,自李渐鸿牺牲后,武独杀进上京,抢回武烈帝遗体,回朝时李衍秋大怒,将他收押。数月后乌洛侯穆护卫太子归来,太子欲治他死罪,还是牧旷达上书,保住了他一条性命。

这些日子里,没有人理解他,也没有人同情他,直至今日,套在他身上的枷锁才随着这一句“赤子之心”被摘下。

第54章 急智

“…唯独一杯水酒,表我心意。”蔡闫又敬了武独第二杯酒,武独也不说话,沉默地喝了。

“有点苦。”武独如是说。

“什么?”蔡闫一时还回不过神来,武独却摇头,笑笑,端详蔡闫,蔡闫最怕别人看他,一时间便有点不自然。郎俊侠适时起身,将一枚印章放在武独面前。

武独目光便转移到印章上,蔡闫又朝他说:“此印可在通宝、昌隆、云济与乾兴四家钱庄,及分部内随意支取银钱,供你招揽手下所用,无须画押,只用盖印。”

武独又是一怔,继而一手按着膝盖,由坐改站,起身。

“我不能收。”武独说,“只怕有负殿下厚望。”

说完这句后,厅内静谧,三人都没有说话,许久后,武独又吁了口气,说:“先帝赏识我,这恩情自当铭记,武独自当全力以赴,但能走到哪一步,却不好说。”

蔡闫的脸色起初甚僵,听到这句话时才复又笑了起来,仿佛松了口气,说:“武卿,不怕与你说句认真的话,这世上,除了乌洛侯与你,我再想不到有谁能相信了。”

武独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朝蔡闫抱拳,躬身,说:“告辞。”

“你这第三杯酒,还没有喝。”郎俊侠再次开口。

“以后再喝吧。”武独说,“我得先为殿下找回镇山河,否则实在没有颜面来喝这杯酒。”

他转身离开,门再次关上,剩下蔡闫与郎俊侠静静坐着,案上依旧放着那枚印章。

蔡闫想把酒杯摔在地上,却始终忍住了,生怕砸杯推案之声被未曾走远的武独听见,反倒失了风度。

“他信不过你。”郎俊侠终于说,“性情中人总是如此,会为你的一两句话死心塌地,也会因一两件事,记在心里。当初顺势将他埋进牧府当暗线,本就是一着错棋。”

“是个人也明白。”蔡闫说,“杀他对我有什么好处?”

郎俊侠说:“不是什么人,都想得这般清楚。”

蔡闫无奈道:“我已朝他解释了。”

“他心里接受了。”郎俊侠说,“感情上不接受。”

蔡闫道:“那么他究竟是死心塌地了,还是心口不一?”

郎俊侠答道:“对这种人,你得哄。”

蔡闫不说话了,许久后,说:“郎俊侠,我再求你一次,你留下吧。”

“不必再说。”郎俊侠说,“你只要常常哄他,让他相信你,他迟早会对你死心塌地,也迟早会取代我。”

蔡闫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点什么,郎俊侠却朝他说:

“他会保护你的,况且他什么都不知道。我的罪这辈子不可赎,下辈子,乃至下下辈子,我都会进地狱,被烈火煅烧,刀山火海,剖腹拔舌,生生世世,永无解脱。”

郎俊侠起身,蔡闫说:“未知生,焉知死?你杀了一人,却救了天下,此生我也发过誓,无论如何都不会对你…”

郎俊侠抬眼看蔡闫,说:“在我心里,将我千刀万剐的刽子手,乃是我自己。”

蔡闫定定看着郎俊侠,许久不发一言。

此刻,段岭正躺在榻上吃葡萄,顺手翻着一本春宫图。

他发现自己对春宫图还是很有兴趣的,也不知是此处旖旎气氛令他兽欲大发,热血沸腾,还是本来就到了这年纪,可是要照着春宫图上这么做,却又极其羞耻,段岭翻了一会儿,不由得口干舌燥,嘴里衔着葡萄却不咬破,在唇齿间舔来舔去地玩。

武独回来了,段岭马上把春宫图收起来,擦了下嘴角边的口水,不自然地整理衣袍,坐着不起来,说:“这么快回来了?”

武独看着段岭,一时间有点走神,突然生出奇怪的感觉,兴许是方才所见,乌洛侯与太子的气氛十分沉重,而回到段岭身边,就有种整个世界都明亮起来的光彩。

“你没事吧?”段岭总觉得武独的神色不太对。

武独摇摇头,转身坐到榻上,朝段岭说:“待会儿,等他们走了咱们再回去。”

段岭觉得武独仿佛被打动了,武独的眼睛有点发红,似乎想哭,段岭看了一会儿,试着伸出一手,搭着武独的脖颈,拍拍他的后脑勺。

武独摇摇头,回过神,段岭问:“是谁?”

“太子。”武独说。

“轰”的一声,闪电劈进了段岭的脑海,段岭登时一瞬间涌起无数复杂情绪,说:“太子就在对面?”

段岭暗道好险,武独便三言两语,将方才的话说了,段岭已听不见任何事去,许多念头纷繁错杂,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又变得支离破碎,走神走了半天,才转头看着武独。

倒是轮到武独奇怪了,朝段岭问:“怎么?”

段岭摇摇头,武独又问:“喝酒了?”

武独皱着眉,闻了闻段岭的鼻息,却没有带酒味,段岭正想着“太子”的事,太子找武独做什么?事实上武独都说了,只是段岭一时间没听见。

武独靠近来的这个动作,令段岭回过神,两人的脸挨得甚近,段岭的脸马上红了,武独也觉得有点不自然,便随手拍拍他的脸,说:“哎。”

那动作更是暧昧,先前武独也扇过段岭耳光,本无他意,两人却突然尴尬了起来,段岭心神不定。武独听到外头姑娘在笑,于楼下送客,想必是走了,便朝段岭说:“咱们也走吧。”

段岭点点头,与武独起来,两人刚推开门,却见对面天字号房开门,蔡闫与郎俊侠走了出来。

那一刻段岭震惊,楼梯就在碰面之处,避无可避,蔡闫匆匆一瞥,已见武独,武独身后,还跟着个少年。

“怎么不是他们?”武独也没想到,朝段岭说,“去打个招呼吧。”

变故来得太快,段岭几乎无暇思索,马上做了一个令武独同样震撼的动作。

段岭抱着武独脖颈,踮脚,让他低头,武独霎时间满脸通红,两手十分不自然。

“不能让他们知道。”段岭在武独耳畔迅速,小声说。

紧接着段岭一手覆在武独侧脸上,作势与他接吻,武独一时还没想清楚,却配合段岭,将他压在墙上。

“要是被他们知道你还带着丞相府的人。”段岭与武独鼻梁抵着,眉头略略拧起,说,“会怀疑你走漏风声…”

这样一来,就像武独要走时,搂着个楼里头的小倌旁若无人地亲热告别一般。

“哦。”武独注视着段岭的双眼,突然说,“小心假戏真做了,你该不会真的…”

两人呼吸交错,段岭才觉得自己有了奇怪的反应,登时尴尬无比,却又不敢分开,视线相对,都在看对方的脸,段岭心跳加速,视线游移,不片刻又回到武独眼里。突然觉得这家伙的鼻子长得非常好看,起初不曾发现,现在竟是越看越耐看的类型。

“你…说点什么?”段岭实在太尴尬了。

“你要是女的。”武独说,“这么一抱完,我便只好娶你了。”

“你有喜欢的女孩么?”段岭随口问道,本想岔开话题,话一出口,却觉得像是告白一般,令气氛变得更尴尬了。

“从前有。”武独说,“现在没有了,空了再与你细说。”

直至背后传来下楼的脚步声,两人才彼此分开,段岭生怕被他们从楼下瞥见,闪身又进了房内。

“人走了?”段岭在里头问。

武独没有说话。

“武独?”段岭问。

武独这才回过神,方才那一刻,令他心不在焉。

“走了。”武独说,“再等等。”

又等了片刻,武独说:“走。”

段岭这才出来,两人沿着楼梯下去,段岭心中七上八下,武独又说:“你当真是个有心计的人。”

“心计多了,活得也累。”段岭叹了口气。

“你大可回去就将我卖了。”武独说,“说不定丞相便赏你个大宅子。”

段岭一本正经道:“方才你说了啥,除‘太子’外,震惊过了头,后来的话一句也没听进去,要不你再重复一次?我好认认真真记下来,明天才好卖你。”

武独笑了起来,两人离开群芳阁。

马车内,蔡闫揭开车帘,朝赶车的郎俊侠说:“方才在咱们与武独之前走的,可是牧府的人?”

“未曾看清楚。”郎俊侠说,“马车已走了,匆匆一眼,像是。”

“是武独带过来的?”蔡闫眉头深锁。

郎俊侠停下车,沉吟片刻,而后说:“不至于,只怕他被人跟踪了,可是跟踪…也不会用本府的马车才对。”

长街上,人散市声收,余下少许摊位正在收摊,武独与段岭并肩走着。

“太子要招我,又怎么了?”武独心不在焉地说,“看上你武爷的一身本事。”

“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段岭说,“自当如此,可是牧府呢?你又该如何自处?”

武独想了想,摇摇头。段岭大致明白了,多半是假太子还需要左右手。

如果太子是郎俊侠带回来的,他迟早会除掉这个知道所有内情的家伙,毕竟只要杀掉郎俊侠,就可高枕无忧,世间再没有人知道真相。

但郎俊侠没有这么好杀,太子应当已经生出别的心思,除他之外,还需要培养一个自己的人,这个人,只有武独能胜任。郎俊侠也不是傻的,估摸着也看出了太子的心思。

“初时不会与丞相对上。”武独说,“来日,就要看运气了。”

“我倒是觉得。”段岭说,“若是我,兴许我会答应,但我绝不会听命于任何一方。怎么说呢?还是那句话,找到你自己…”

两人走着走着,拐进了回相府方向的小路。

段岭的话说了一半,瞬间戛然而止。

武独微微皱眉,顺着段岭的目光望去,看见巷子里头站着一个人——

——郎俊侠。

第55章 雨夜

段岭已避无可避,巷内墙上还挂着灯笼,照在他的脸上。

郎俊侠看着段岭,眼神复杂至极,流露出来的感情段岭已无暇去细想。

两人就像石雕般面对面伫立,仿佛过了千万年的光阴,却又仿佛只是短短的一瞬。

“什么事?”武独打破了沉默。

“方才看见相府的马车。”郎俊侠开口道,“看不真切,但想必是府里有人来了,殿下特地让我折返,提醒你一声,明日若有人问起,无须隐瞒,照原话答他即可。”

“知道了。”武独说。

郎俊侠打量段岭,似乎想开口,却终于忍住,武独点点头,马车便从他们身前离开,走远。

“他还是看见你了。”武独说。

“择日不如撞日。”段岭答道。

这一天终于来了,来得如此突然,令他措手不及,段岭远远没有准备好,然而一切都是命数,段岭已不再惧怕。

该害怕的,是你才对,段岭心想,等着吧,只要我一天没死,你必将日夜不安。

一声闷雷响彻天际,倾盆大雨说来就来,段岭与武独被淋得浑身湿透,犹如落汤鸡一般跑向家里,沿途踩了一身水,武独叫了几句,段岭喊道:“你说什么?!”

武独生怕段岭弄脏了新袍子,当即把他横抱起来,闪身入院。

灯光亮起,一室温暖,段岭看着外头的暴雨,犹如回到了一个稳固的城池中,这个国家只有他与武独两个人,然而只要待在这里,就没有任何人能伤害到他。

郎俊侠知道他还活着了,但他绝不敢说,否则他与那一手扶起来的假太子都会死得很惨,以大陈律法,至少也是个凌迟。

唯一的办法就是私底下来刺杀自己,但任何人都不可能明目张胆地到丞相府里来行刺,段岭迄今才明白到,当初父亲的武艺简直是独步天下。光说救拔都与奇赤那一夜,出入重兵把守的府邸如入无人之境。

郎俊侠是办不到的,何况他也不能常常出宫,但从现在开始,务必保证,自己得经常在武独身边,千万不能离开他。

郎俊侠不会轻易下手,否则一旦引起牧旷达警觉,便会牵扯出更多的麻烦——什么原因会令太子的近侍无缘无故,来杀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其中必有蹊跷。一旦引起疑心,结果是致命的。

段岭也绝不能说,毕竟,他现在还不知道牧旷达是友是敌,从目前的局势来看,敌多友少。

他有时候既无奈,又觉得滑稽,最后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达到了一个平衡。双方都如同在万丈峰峦间走钢丝,一个不慎,便将粉身碎骨。

他忍不住看武独,心想得找个办法,怎么才能时时刻刻跟在他的身边,不与他分开。

武独刚回来便迅速几下,换了条干燥的长裤,赤着肌肉瘦削的肩背,挨个拉抽屉,配药驱寒。朝壶中扔了几块干姜,再放点红糖,翻翻找找,居然还有桂花,段岭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武独转头瞥段岭,两人目光对视,武独又有点不自然。

“看什么?”武独说,“这么色迷迷的。”

段岭登时哭笑不得,武独不说,段岭还没想到,这么一开口反倒觉得武独的体形确实挺好看,像只豹子一般。

“万一有人杀我…”段岭说。

武独:“?”

武独仿佛听见了天方夜谭,盖上壶盖,过来用手背试了下段岭的额头,被段岭拍开。

“我怀疑那个人要杀我。”段岭说,“你注意到今天他看我的眼神了么?毕竟今天我、我知道得太多了。”

“乌洛侯穆吃撑着才动你。”武独不耐烦道,“他不敢来招惹老子。”

段岭试探地说:“我说万一呢?”

武独奇怪地打量段岭,说:“没有万一,就算他想杀你灭口,只要进这院子一步,我便能察觉。何况都看见你和我在一起了,自然把你当作我的人,杀你做什么?”

段岭说:“可是外头雨下得这么大,盖过了脚步声。”

“你有完没完?”武独说。

段岭只好不说话了,武独觉得段岭今天整个人都不大正常,熬好姜汤后让段岭快点喝,喝完睡觉,莫要磨磨叽叽的,段岭问:“我能和你一起睡不?”

武独:“你什么意思?”

段岭说:“我的意思是,睡你床下头的一小块地方。”

武独说:“当心我半夜下床喝水,一脚踩死你。”

段岭只好不说话了。

喝完姜汤,武独把碗放在一旁,看见段岭把自己的地铺搬到了床边,当即一脸莫名其妙。

“你究竟想做什么?”武独又问。

段岭差点就把心一横,告诉武独真相了,但又怕他不会相信,哪怕相信了,会不会再卖了自己还是个问题,虽然他觉得武独不会。

当然,他曾经也觉得郎俊侠不会。

“我怕那个人,从窗外跳进来杀我。”段岭一指角落旁的窗口。

武独:“…”